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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项述篇—轮台东门送君去

定海浮生录 非天夜翔 4991 2025-05-26 07:04:23

“我希望他的心,像敕勒川的草原一般辽阔,像塞外的天空一般宽广。”

“那么,就叫他述律空吧。”

项述生平记得的第一件事,就是四岁那年母亲带着他亲手接生家里的马儿。那时,他明白了什么叫“生”。

“这样下去,大草原的马儿不就越来越多了吗?”小项述疑惑地问母亲。

“新的生命会诞生。”项语嫣温柔地说,“老的生命也会离去,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离去?”小项述问,“娘,去哪儿?”

不久以后,项语嫣用她的离开为儿子回答了这个问题一那天项述正在金帐中翻动母亲亲笔摹下的书卷,忽听见外头传来倒地之声。

“娘!娘!”项述恐慌地跑了出去。

随之而来的一系列事情 令他措手不及,他唯一记得的,只有父亲让他在帐中等着,而族人忙碌不休。很久以后,他出帐外偷偷看了眼,只见群鸦发出震彻天地的鸣叫,一群展翅飞往教勒川顶,天空的尽头。

父亲洗去手上的余血后回到了王账。他的身边族拥着各族长老、族长母亲方离去,各族便纷纷涌来,想要与铁勒王缔结新的亲事。

铁勒人不似汉人,没有守鳏的习俗,项语嫣的离开对族人来说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他甚至没有哭,只因父亲述律端也没有哭,母亲生前让他一举一动学习父亲, 父亲做什么,项述自然照做。事实上,从王帐外发出那声响动开始直到现在一切结束,不过短短大半天,项述还远远没回过神来,他不明白这些事对他而言代表着什么。

在一片鼎沸的嘈杂声中,述律端洗去双手上天葬亡妻后留下的血,一字一句道:“不续。”

“王子终归需要母亲。”一名长老说,“大单于也须有一位王后来操持打理事务。’

“四海草原俱是大单于之地,普天万民俱为大单于子民。”又有人说,“敕勒川亦需要有一位女主人......”

“我意已决,不必多言。”述律端说,“王后生前常说‘一生一世一双人’,虽只与她度过短短数年,于我而言,却已是一生,空儿就是我们的见证。此事从今往后,不许再提。”

一时王帐内静了下来,述律端又说:“教勒川必将有它的新王后,来日空儿也将给你们一个交代。”

于是帐内各族人等尽数散了,只余下项述与父亲对坐无言。

“你娘走了。”铁勒王摸了摸儿子的头,“以后就剩咱俩过了。空儿,睡吧。”

“她去哪里了?”四岁的小项述警惕地问,“什么时候回来?”他匆忙一瞥间,最后看见的是母亲昏迷的面容,接下来,族人便没有再让他看见项语嫣了。

“她去了她想去的地方,去了她该去的地方。”铁勒王答道,“风将停散,雪将消融,在那桃花盛开之地,才是我们的温柔乡。总有一天,爹也会走。生命周而复始,生生不息,不外如是。”

王帐内熄了灯,一片黑暗,在那暗夜中,项述就如往常一般在自己的榻位上躺下,而以往母亲与父亲共寝的榻上,只剩下父亲孤零零的身影。

父亲高大而伟岸,是草原上最强大的男人,但此时,他的背影却显得无比的孤寂。

他听见了父亲在静夜里低低的哭声,就像一头野兽被堵住了喉咙般在努力地喘气。

从这天起,项述便不太说话了。

他沉默地阅读母亲留下的书,沉默地学着照料父亲,这些事是他与她为数不多的联系。

他记得母亲曾不止一次地提起过南方,提起江南。江南......那对敕勒川人而言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他还太小了,小得还不能骑马,还无法徒步越过长城。

但总有一天,他要到南方去看看,这犹如他与母亲的一个约定。

他把这些念头都放在心里,经年累月地沉默着,父子相处的每一天,就像戏台上无声的戏。

族人要到长城的南边去请个汉人医生来为他诊断,述律端却说:“随他就是,有些人总不爱开口,多虑少言,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述律端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没有什么问题,只是一时因失母而精神恍惚,他相信儿子终究能慢慢地走出来一一每个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他也知道,项述并非完全的缄口不语,至少车罗风来时,述律端是见过儿子说话的。那会儿,项述小声与车罗风商量着什么,但述律端一走过去,两个孩子便不再说话了。

述律端不太喜欢柔然人,但孩子终归没有错,小辈个该为父辈的仇恨负责。述律端虽然不愿干涉儿子的选择,却也希望他能开朗一点,便刻意地给他与同龄人更多的相处时间。

偶尔,项述会抬头看一眼父亲,却依然不会说话。长大了。述律端在心里说,他读出了项述眼神的意义。我儿本性是温柔的,就像他的母亲一般。 他不像这草原上任何一个人,隐藏在他那不近人情与冷漠外表下的,是一颗像辽阔苍穹般广纳万物的心。

从这点想来,当初没有给他起错名字。

述律端对儿子很满意。

七岁那年,项述得到了他的第一匹马儿,那是阿克勒王进贡予他的。

述律端开始教他骑射与武艺,项述的悟性极高,什么武艺一教便能上手。述律端驰骋塞外,从未见过这等天才,也许是源自母亲的遗传?

项语嫣生前亦是习武之人,虽莫名其妙地来到了塞外,还忘记了大部分的事,武艺却依然记得,更在短短数年间默摹下中原大量的武学图谱与诸子百家之作。铁勒王恐怕自己的教导耽误了儿子,便让他自行研习母亲留下的书卷。很快,项述便能追上雪狐,并一箭射下天空中的大雁。要知道,达到这个境地,哪怕是述律端也花了足足六年时间。

及至一天晚上。

七岁的项述轻手轻脚地起来,他拿了弓箭袋,穿上猎靴,裹上裘袄,出外牵了马——马蹄上早已被他包了布。再过数日就是暮秋节了。项述必须在这天完成他的计划,等暮秋节一到,敕勒川将开展盛大的庆典,父亲势必不能脱身,也就无法再阻拦自己。

“驾!”项述轻声道,他策划这次的行动,足足花了三年时间。

车罗风等在一棵树后,看见项述时才紧张地现身。“东西带来了吗?”项述小声问。

车罗风交给项述一个钱袋,里面是沉甸甸的金锭。项述将它拴在马背上,朝车罗风点了点头。

“你想好了?”车罗风翻身上马,对述律空说,“我送你一程。”

“别送太远。”七岁的项述尚是个孩子,紧张、兴奋,诸多情绪混杂在一处,在黑暗里,他的声音有点发抖,“你还得回去。”

车罗风说:“你究竟要去哪儿?”

“中原,江南。”小项述策马边走边说,那个传说中的地方仿佛成了他梦里的圣地,“风将停散,雪将消融,在那桃花盛开之地,才是我的温柔乡。”

车罗风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小项述的表情犹如前去朝圣一般肃穆、庄严,仿佛只要越过长城,他的眼前便是漫天的桃花飞舞,遍地的桃园与梯田,而母亲带着温柔柔的笑,站在溪流的一边等待自己。“从这里纵马跑六天。”项述说,“就是长城了。过了长城,就能进中原,到中原后再一路南下,就到江南。你看。”

项述掏出一张羊皮卷地图,借着万里明月的光,和车罗风一同端详。

“你还会回来吗?”车罗风问。

项述没有回答,片刻后,他望向远方,又望向车罗风,学着书上看来的话对车罗风说:“后会有期。”

“驾!”他催马疾驰,消失在了茫茫大草原的尽头。车罗风驻马怔怔看了很久,紧接着,他转头催马,回敕勒川去了。

项述带着干粮与钱离开了敕勒川,暮秋节前的天气渐冷,但北方席卷的锐锋被他甩在了身后。沿途他在赤红色的枫林下停驻,生个火简单休息一会儿便又上路,无分昼夜,只要体力尚存,他便朝着那横亘世上千年万载、犹如巨龙般的城池而去。

长城圈起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犹如化外之民一生都无法企及的桃花源。每多跑一日,距离他梦想之地便又近了一分。

当长城出现在天际时,项述几乎无法控制内心的激动。他发着抖下马,茫然地看着伟岸的城墙,它蜿蜒千里,就像母亲描述的一般,亘古不朽。

项述差点哭了出来,他颤抖着走出几步,跪在地上。“长城。”他自言自语道。

他跪下,朝着南方自发地做了个跪拜的动作,就像叩请敕勒川,叩请北方传说中的卡罗刹,叩请天地间的大江大河,以此动作来表示他的尊崇。抬头时,他又以手指触碰额顶,胸前,反手平撒,手心朝上,这一连串的动作是铁勒人的礼敬,意为“我贡予我的所有”。

他就这么站着,看了很久、很久,旷野中狂风吹起,这一刻他在千古遗迹面前竟是难得有了近乡情怯之感。虽然当时的他说不清那是什么滋味,本能却阻拦着他,让他难以再走近半步。

他就像一个孤独的旅人,此时天地间只有他自己。但忽然间,一个声音传来。

“不要过去。”述律端的声音响起,“你找不到你想要的。”

项述蓦然回头,发现父亲形单影只的站在不远处。父亲离开牧勒川,不眠不休地朝他追来,终于在即将进入长城的前一刻,截下了这内心如烈马般桀整的儿子。

铁勒王在得知他与车罗风的计划后,放下了暮秋节的喧嚣与繁华,第一时间追了出来。

“你娘已经死了。”述律端沉重的声音再次响起,“族人不愿你伤心,才告诉你她回南方治病。”

“我知道。”项述冷静地答道,没有退后,“我都知道。”铁勒王安静地看着儿子,而后缓缓道:“那你还去南边做什么?”

项述别过头,没有正视父亲的目光。

“我不知道。”项述答道。

“想清楚了再去。”述律端说,“要陪你登上长城看一看吗?”

项述没有回答,述律端也没有斥责儿子将父亲与敕勒川的族人统统扔在身后的荒唐举动。

项述不知为何竟有点畏惧。

述律端说:“在梦里的东西,就让它留在梦里吧。空儿等到哪天,你能让梦成真时,再去揭开它。”

项述固执地站着没有挪动。

述律端又说:“你自然也可越过去,今天种种,也许就是汉人常说的‘天意’。爹知道,你一旦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你可得想清楚。”

项述依旧没有回答。

“爹不会离开敕勒川。”述律端最后道,“但爹不阻拦你。”

项述抬眼看向父亲,述律端两鬓已染上了风霜,最后,项述翻身上马,决定跟着父亲回家,临走时,又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眼长城。

“你曾经越过长城吗?”项述说。

“嗯。”述律端答道。

项述问:“那边是怎么样的?”

述律端答道:“我不能说,来日你须得用你的双眼去看,总有一天你会过去的,但不是现在。”

项述忽然又问:“你去过江南吗?”

“没有。”述律端平静地说,“ 我是大单于,不能扔下我的子民们太久。”

项述再一次回头,看见长城逐渐消失在山岭的尽头,就在他仍然回头张望时,述律端已喊一声“驾”,催动马匹离去了,项述只得追上父亲,两人朝着敕勒川飞驰而去。那个暮秋节,车罗风与项述都挨了顿痛打,过后两人结为了安答。

十二岁时,项述武艺天才的名头已传遍了草原。他能射下天地间飞得最快的隼,追得上来去如风的万马之王,有人甚至说,他能射落天上的龙。

十四岁时,鲜卑马寇来犯,屠杀高车三部众,项述随父出征,百步之外一箭射杀马寇之首,威名更盛。

他已不再是当初的少年,他身披铁勒的皮甲,只佩一面护心镜,胸膛与小腹袒露着,已经成了一个高大威猛的男人。但他的话还是那么少,除了对族人、安答之外,平日不苟言笑。

剿寇那日,他从父亲手上接过高车人的神刀,单骑杀进了深山中。日暮时分,他身上满是敌人的鲜血,从峡谷内缓慢走出,一边用几片树叶擦拭着刀上的血迹。

述律空自此战成名,但述律端也因这一战而落下了伤病。

他开始学着父亲的模样处理各族的纷争,代大单于执掌金印,天下各部无不听从奉命。

十五岁那年,项述率铁勒、柔然、匈奴三族将士,远征丁零。

十六岁,项述最后次击退鲜卑,敕勒川之势扩展至长城以北,直到天下的尽头。

四海草原俱是大单于之地,天下万民俱是大单于子民,苻坚亲至敕勒川,恭贺大单于不世伟业,以求紫卷金授。但项述没有赐予他紫卷,只因族中经历一番讨论后,意见出奇的统一:中原已不再是曾经的中原,总有一天,敕勒川的苍穹将覆盖长城以南的地方,连接秦、晋在内的广袤大地。

而当时述律端己时日无多,苻坚野心勃勃,他一旦得到诏书,将更难遏制。

不久后,述律端离世,项述接任大单于之位。项述面对着犹如当初一般吵得不可开交,让他娶妻的各族长老们,忽然体会到当年父亲的心情。

“孤王要离开一段时日。”项述忽然说。

王帐内忽然间静了,众人面面相觑。

“去哪儿?”车罗风茫然问,“安答,你刚接任大单于!”

“石沫坤暂代大单于之职,执掌金印。”项述说,“我要去追索那汉人大夫的下落。就这样,散了。”

这夜,项述就像十年前一般纵马离开敕勒川,这一次,他回头,看了眼蜿蜒连绵的敕勒群山。

“你又要走了。”车罗风的身影在树下出现。

项述看了眼车罗风,一晃已是十年,许多事犹如发生在昨天。

“这次还会回来吗?”车罗风说。

“我不知道。”项述答道。

车罗风说:“你不是为了那大夫,也不是为了你爹的死,你只是想去南方。我都知道,你想像你爹一样,找一个汉人妻子。”

项述没有回答,车罗风又说:“留在这里不好吗?再过几年,待时候到了,我与你一同去。”

“不。”项述说,“这些年里,我总觉得在长城的另一边,在那个开满桃花的地方,有人在等着我。这个预感如今离我越来越近,我不能再等了。”

车罗风说:“从小到大,你从来就没忘过。”

项述一夹马腹,喝道:“驾!”

较之十年前他那紧张又忐忑,兴奋得颤抖的声音,如今一切已有了天翻地覆的不同,他的声音变得成熟而坚定。桑田沧海几度更迭,这一次,他仿佛已明白了宿命为他指引着的未来,那未来始终在等着他。

很快,他变成了那旷野狂风之中的一个小黑点。但就在六天后,当他登上长城,第一眼看见自己梦中的土地时,他一脸茫然,甚至有点无法接受。与此同时,他也终于懂了,为何父亲当年让他不要再往前一步。只因长城内除了山还是山,除了树还是树,那景色与敕勒川的景色几乎毫无区别。曾经宏大而不可企及的遗迹已在他的脚下,放眼长城以南,只有那苍茫的大地,与那永不停下的狂风,以及秋末时山顶的风雪。

孤高旷远,寂寥无名。

他在长城上坐了一晚上,听着远方传来的狼嗥,望向遥远的、更南方的天际尽头。项述一时说不清自己的心情。他回头望向来处,敕勒川已彻底消失了。

“这就是南方吗?”项述喃喃道。

天明时分,他牵着马踏进了中原大地。映入眼帘的,只有被烧焦的村庄和被劫掠后留下的百姓焦黑的尸体,以及灰黑色的天空。

那里没有桃花,没有水榭,也没有黑色的屋顶、白色的墙。

他终于碰见了母亲的族人,他尝试着与他们交流,这伙人却比敕勒川人更为野蛮,且不讲道理。他下手杀了不少人,最终被囚,然后被带到了襄阳。

暗无天日的牢房中,风已停散,天窗外飞进来的雪花却未曾消融。

他坐在牢房的角落里,眼看弯月成为满月,满月再成为弯月。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满是桃花的仙境终于破碎,留给他的,是一个鲜血横流的人间炼狱。

他始终不愿接受那不过是母亲生前对他撒下的一个美好的谎。

直到他放弃了所有的念头,明白到自己的一厢情愿俱是一个愚蠢的笑话。

但他从不畏惧死亡。

因为就像父亲说的那样,生命周而复始,生生不息,不外如是。

黑暗里、孤寂中,他感觉到有桃花飞过,犹如早已离开的人留给他的最后一点慰藉。

然而就在他决定放弃的那一刻,牢门外响起了碰撞声、脚步声,以及一个陌生人的声音。

一道光随着飞舞的桃花照了进来,无数破碎的梦在这道宏大的光芒下升起、修补、愈合。

“把门打开。”陈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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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天夜翔

非天夜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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