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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陆影篇—少年不识愁滋味

定海浮生录 非天夜翔 8542 2025-05-26 07:04:23

平沙莽莽,烽烟连天。

“当一一当一一当”

沙土角楼处,生锈的钟敲响,拉依苏的守军在刹那间惊觉,眼看远方烟尘飞扬,大军遮天压地而来,守城人不要命地疯狂敲钟,百姓在村镇中急奔,纷纷躲进房内。

紧接着,漫天箭矢飞进镇中,守军拖动绞盘,尖刺木门轰然合上。

陆影为一名伤者剜出箭头,待箭头“当啷”一声落在盘中,他方转身去洗手。病患是名少年士兵,正躺在榻上不住地抽搐。水盆内的水被鲜血染红,陆影正慢慢洗过手,远处催促百姓避难的钟声一阵接着一阵。

“陆先生!”一名色目人破门而入,焦急道,“大宛人来了!得走了!”

陆影示意那色目人看榻上躺着的少年,少年袒露胸腹陷入昏迷中,正喃喃呓语。他腹部的箭头已被取出,整个人却高烧不退。

色目人裹着麻布袍,身材高大健壮,拄着一把手杖。只见他抽出杖内的剑,剑刃寒光闪烁。

来不及了,拉依苏的村镇防御工事即将被攻破,这座自汉时便存在于此处的烽燧将毁于这场战火。

“把他抱起来,狄。”陆影说,“送他回家,让他回到他的父母身边去。”

色目人名唤狄奥根尼,有一头深棕色的乱发,一双碧绿色的眼睛,高鼻深目,脸庞瘦削,腮颔处刮得铁青,喉结分明。他知道无论如何也劝不走陆影,这人甚至比这座烽燧更固执,只得将那少年抱起,推开房门。陆影在房内坐下,喝了少许水,听见城外的厮杀声距自己越来越近。

一名大宛骑士撞进房内,脸上带着凶神恶煞的神情,忽见身着白衣的陆影,又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他收起弯刀,上前便要拖走陆影,陆影则抬头看了他一眼。

数息后,陆影推门走出,面前的拉依苏小镇已尸横遍野,鲜血横流。战死的守军靠在墙上,血液染红了墙面。陆影伸手探过伤者脖颈,叹了口气,只听山上再一次传来钟声。“先生!”仓促逃亡的百姓喊道,“朝山上走!快走啊!他们来了!”

陆影转头望向城墙处,土墙已近乎崩毁,大宛人开始放火,浓烟滚滚,大火顺着城墙烧了进来,土墙被烧得发红,凝结起闪光的琉璃碎片。

拉依苏镇占地不过一千四百亩,为轮台治下的一驻军小镇。武帝太初三年,李广利征轮台,于此地设西域都护府,辖西域诸国。轮台为回鹘语中“雕鹰”之意,汉末三国分治,天下归晋后,至太康年后,晋逐渐无力再辖轮台,是以西域都护府与中原日渐隔绝。

如今,直至五胡之乱结束,轮台一地已成为诸族混居的要塞,守军一代接一代守护着中原大地的疆域边界,等待着永远不会再来的换防令。中原大乱,边疆各武装势力崛起,各派此消彼长,大宛骑兵也越过帕米尔高原,开始进犯西域都护府。

“宁死不降一一” 城防军高喊道。

陆影跟随百姓撒上山去,山不高,在天山与霍拉山面前,拉依苏镇的“后山”只能算一个小土坡,土坡上有一座露天祭坛,祭坛上供奉着回鹘人的雕塑。

“先生——”

“先生!”

城镇里的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涌上来,然后躲到陆影身后,陆影仿佛成了他们唯一的倚靠。

“爸爸呢?妈妈呢?”陆影向数十名孩子问道,“哥哥呢?”孩子们指指城下,哭声渐停。陆影知道孩子们的家人,无论男女都去帮忙守城了,拉依苏已点燃了烽燧朝轮台主城求援,但主城的援军有限,来到此处的不过三千余人,而眼前的大宛骑士足有上万。

“先生。”色目人狄奥根尼越过人群,来到陆影身畔,“咱们得走了,当初说好的,不会在此地待太久。”

陆影望向山下,半个拉依苏已陷入了火海。

“再等等吧。” 陆影低声说,“说不定还会有转机。”狄奥根尼叹了口气,没有坚持,随后坐在陆影身边。孩子们簇拥过来,在陆影膝侧席地而坐,有人将头靠在陆影腿边,陆影便轻轻抚摸他们的头,给他们勇气。

入夜时,大宛军暂时退兵,一弯勾月升了起来,清冷月光照耀着这伤痕遍地的人间。

大宛的骑土攻破城墙后就退到了城外扎营歇息,养精蓄锐。拉依苏的两千守军已折损大半,仅剩余八百人,但他们此时仍忠心耿耿地围在山脚下,筑城防线,等待援军前来,抑或太阳升起时全军覆没。

到处都是哭声,到得后半夜时,哭声渐止。

狄奥根尼坐在火堆前整理他的笔记,上面记载着中原的山川与大河,道路与城镇,丝绸特产,盐、玉、胭脂,漆器、茶叶与香料,以及光怪陆离的妖怪,恢宏高大的建筑。这是他三年间深入中原,在战乱中留下的珍贵记录,但东方的大晋帝国,已毁于蛮族战火。

他与陆影在沙洲相遇,他教会陆影拉丁语,陆影则为他翻译中土神州的古篆字文献,他们结伴而行,来到轮台,现在即将再次出发,前往更远的西面。

“先生。”一名孩子轻轻地说,“祷祝有用吗?”

陆影说:“你不妨祷祝。不一定有用,但至少祷祝能为你带来勇气。”

“为什么没有用?”另一名少年又问,“因为神听不见我们的话吗?”

陆影没有回答,先前说话的孩子对少年说:“他听见了,可他不一定会来救我们。”

“为什么?因为我们不够虔诚吗?”又有人说。

“神怜悯世人。”狄奥根尼从他的笔记里抬起头,用不标准的回鹘语说,“但凡人有凡人的劫难,你需靠自己渡过它。让上帝的归上帝,恺撒的归恺撒。”

狄奥根尼合上他的笔记,望向陆影,眼里带着询问:什么时候离开?

陆影对孩子们说:“我们来祷祝吧,也许神能听见我们的话呢?”

于是孩子们起身,在黑夜中跟随陆影来到雕像下,雕像前点满了油灯,孩子们纷纷跪伏在地。

狄奥根尼紧握陆影的手腕,低声道:“先生,大宛人天亮时就会再次开始攻城,没有援军会来的,你救不了这个城里的任何人!你得想办法保护好自己!”

陆影点了点头,朝狄奥根尼笑了笑,狄奥根尼已彻底没了脾气。

启明星冉冉升起,天边露出鱼肚白,城外传来了号角声,拉依苏的决战已开始,最后八百余名守军悲壮无比,他们手持生锈的武器,唱起了西域的歌谣。

“万物尘归尘,土归土......”

“我将与这风沙融为一体,风将我的声音带到远方.....带给抚有岁月与大地的圣灵......”

“彼岸的光与影,我的神明......”

陆影在雕塑前低声道:“愿你一视同仁,将迷失者引渡过这道河流。”

孩子们听见远处传来惨叫声,紧接着是万马奔腾、土墙倒塌的轰响,在万人的冲锋之下,拉依苏的民居犹如遭遇飓风般轻易被崩毁,卷散。无情的铁蹄即将踏平这存在了四百年的烽燧,大宛人即将挥刀屠杀尚不及车轮高的孩子,推倒拉依苏居民的神像,填平每一处流血的沟壑。

“你若听见,”陆影抬头轻轻道,“我祈求你,解脱我等凡人的痛苦。”

就在此时此刻,启明星一闪,随后绽放出万丈光辉,黎明牛奶色的辉光转瞬即逝,即将隐去的银河霎时化作漫天星辰降落,号角声中,远远传来了一声野兽的长嚎。

狄奥根尼难以置信地起身望向东面。

陆影一身白袍在晨风中飞扬,他依旧跪在那雕塑前,睁眼之时,看见了东方天幕下那巨大的阴影。

孩子们纷纷睁开眼睛,发出激动的大喊!

霎时间,大宛的马匹惊慌失措,不住嘶鸣。

“我听见了。”男人的声音回荡在天幕下。

一头靛蓝色的巨狼踏过星河,紧接着发出一声咆哮。狼吼声犹如怒海般横扫开去,那巨狼足有十丈高,它从天际踏空而来,房屋在它的踩踏下犹如土块般碎裂,崩开,残垣断壁尽在它的威势中垮塌。

“我听见了。”男人的声音再度响起,“我听见你在呼唤我。”巨狼旋即冲进战阵,撞进了上万大宛骑士的军阵,所有敌人霎时魂飞魄散,鸣金声、惨叫声四起,大宛称霸中土神州的良马在狼的气息下不堪一击,俱恐惧嘶鸣,争相逃窜。巨狼眯起眼,慵懒地望向远方,脖颈处一圈纯 白的毛发衬得它的面孔愈发英俊潇酒。

“狼神!”拉依苏的居民们纷纷面朝巨狼所在之处跪拜。战局飞快地结束了,大宛骑士自相践踏,犹如退潮的海浪般卷去,巨狼连人带马叼起他们的首领,远远甩开,大宛人的首领摔在地上,发出血肉撞击的闷响。

陆影抬头注视着山坡顶端的神像,神像是一头天山之狼,它哺育了回鹘人的先祖。

苍狼的身影在阳光下淡去,最终余下一名身材挺拔的二十岁青年。青年赤裸半身,现出肌肉分明的胸膛与小腹,他穿着一条武裤,腰间挎着一把匕首, 头发被编出许多细辫一把笼到脑后,脖颈处戴者一枚红绳所系的金玉牌。

他的眼展中带者冷漠与挑衅,看了一眼这一片混乱的战场,转身朝山上走去。

“我听见了。”他对着山上说。

“肖山。”陆影在山上道,“你还是来了。”

陆影离开拉依苏抵达轮台城,而后在集市上采购了简单的补给,接下来,是更为漫长的一段旅途, 他将与狄奥根尼结伴穿过帕米尔高原,前往这名色目人所指引的,世界尽头的另一个宏伟帝国。

“他是谁?”肖山打量着狄奥根尼,从与陆影再见面的那一刻起,他便对此人抱有警惕。

狄奥根尼则对肖山充满了畏惧,他不知那头巨狼从何而来,但知道一定与面前这青年男子有关系。

“他是罗马人。”陆影对肖山说,“从远方的国度前来中土,现在要回家。四年前我在敦煌认识了他,决定与他渡过黑海,去他的故乡看看。

肖山端详陆影,一别四年,陆影只走到了这里,甚至尚未真正离开过中土。

陆影眼里带着笑意,任肖山打量。

肖山为陆影的骆驼装上驼鞍,将粮食、饮用水与其他补给放上去。

“你长高了。”陆影说,“比我还高。”

肖山侧头,稍稍低头注视着身边的陆影。

他今年已二十岁了,个头长得比陆影还高,甚至赶上了当初的项述。儿时的稚嫩亦退去,变为青年人的锐气与从容,他的身材是标准的成年男子身材,虽不比大多匈奴人壮硕,但瘦削的身体却充满了爆发力,轮廓分明的腹肌与腰身,昭示着他如狼般的敏捷力量。

反而是陆影多年一如既往,从未有过改变,在肖山面前从原来的长辈变成了如今的少年郎。

陆影又说:“你成人了。”

“嗯。”肖山说,“成人了,哥哥替我加了冠。”“看见你很好我就安心了。陆影端详肖山的面容,眼里带着温暖之意,“回去吧。”

“我不回去。” 肖山对陆影说,装好驼鞍后翻身上了骆驼,拍拍骆驼的脖颈,示意陆影自便,而后又朝不远处喊道,“色目人!出发!”

陆影还想说点什么,肖山却道:“你叫我来,现在又让我走?”

陆影只得上了骆驼,说:“我没有叫你,我只是朝神祷祝。”“我就是神。”肖山骑在骆驼背上,不疾不徐地前行,对陆影说道。

驼队载着狄奥根尼所购买的东方特产,沿着蜿蜒山路进入高原,一路上竟是出乎意料地顺利,他们没有受到任何狼群的侵扰。风雪中,肖山拖着缰绳,跟在陆影身后走过险峭之地,哪怕脚下一错步就要坠落万丈深渊,肖山的双眼也依旧看着陆影。

狄奧根尼问:“小伙子,你不冷吗?”

“你还是喜欢不穿衣服。”陆影想了想,说,“不穿上衣。”当山身周笼罩着温暖的气息,就像燃烧的星辰,他始终保持着孩提时的习惯赤裸着上身,如果像从前般深居山林,他也许连猎裤也不想穿,随便在腰间围一皮裙了事。

长期置身阳光暴晒之下,肖山的肌肤竟没有被晒黑,也不是通红,仍是健康的小麦色。成年男子的肩背散发出很淡的、让人安心的气味。

狄奥根尼注视着肖山,身体尽可能地朝他挨近,却不侵犯他的领地。他们在洞穴内生起了篝火,等待暴雪过去。“这样舒服。”肖山对陆影说,“草原上出生的人都是野兽,你见过野兽穿衣服?”

他的话比从前更多了,也说得更流利了,但偶尔也用匈奴语对着陆影叽里咕噜地说半天,陆影便任凭肖山自言自语地说下去。

陆影不想向狄奥根尼解释太多,只简单地告诉他,肖山是自己召唤出来的。

“我听得懂。”肖山有点不耐烦,对陆影道,“色目人的话我会说,只是不想说。”

陆影笑了笑,说:“你是统领四方的大单于,当然听得懂。”狄奥根尼嘴角抽搐,说:“所以你是神。”

“是的。”肖山说,“请神容易送神难,祭司召唤了我,什么时候走,要看我的心情。”

肖山打量着陆影,眼里带着陆影熟悉的神色,像孩提时的依恋,又像家人相处时的关心。陆影能看得出肖山在克制,克制过来躺在自已怀抱中的冲动。他是想告诉自己,他已经不是小孩儿了,他是个男人。

“他们呢?”陆影又开启了一个新的话题。

“都在。”肖山说,“哥哥在哈拉和林,有时也会去南方。他们从青庐出来以后就决定留在塞外。”

陆影说:“大单于轻易离开领地可不好。”

肖山反问道:“为什么不好?横竖没有事。”

这句“横竖没有事”明显是陈星的腔调,陆影听得有趣,知道肖山认字与说话大多是陈星所授,语气里也带着汉人腔。“四海之地俱是大单于领地。”肖山说,“普天万民俱为大单于子民。我告诉他们,我要巡视自己的领地,探望自己的子民,然后就出来了,谁也无权阻拦我。”

“你跟在我们后面很久了吧。”陆影淡淡道。

肖山没有说话。四年前,他已来过一次,那次陆影在敦煌,当时的陆影没有让他跟随。如今四年过去,陆影的心意仿佛改变了。

“你是个纠结的人。”肖山忽然说,“陆影,你很纠结。”

陆影:“......”

陆影忽然意识到,肖山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肖山了,他真正地长大了,并非单独的外表,也包括他的内心。

从前的肖山对他言听计从,在他的面前很乖,很温顺,对外人犹如狼般野蛮。这一次见面时,他已成了一个独立的人。

这是陆影第一次听见肖山说出对他的评价。

“项述教了你不少东西。”陆影笑道。

“没有教。”肖山说,“我自己领悟的。”

陆影笑着往篝火堆里添了少许柴。

肖山转头望向洞穴外飞扬的雪花,说:“你想教他们,还是不想救?”

陆影没听懂,问:“什么?”

肖山大大咧咧地坐在篝火前,玩着手里的匕首,重复道:“我说,拉依苏人。”

陆影想了想,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说我纠结?”狄奥根尼依旧在记他的笔记,笔记本上多了个半身赤裸的青年画像,活灵活现,正是肖山。

“那是凡人的战争。”陆影说,“神明不应施以援手,生老病死,世间不外如是。没有妖怪,就不是我的战场。”

肖山道:“可你又召唤了我。”

陆影说:“人在绝望时总会对神寄予幻想。

肖山:“那么我是来还是不来呢?”

陆影想了想,说:“这得看你自己。”

肖山:“我要是不来,拉依苏人就会全部死光。”

陆影点了点头,说:“是的,理应如此。”

肖山:“我要不来,你会自己救他们吗?”

陆影说:“按理说,我不能破坏规则去救他们,但我说不好。”

肖山:“所以说你纠结。”

“拉依苏终会沦陷,今天不沦陷,明天也会沦陷。轮台会被占领,西域都护府会被夺走,哪怕敦煌也不能幸免,战火会朝着沙洲燃烧,而后席卷丝绸之路。直到下一个时代来到,拓跋家的人才能夺回它。你救不了拉依苏,也改变不了它的命运。”肖山如连珠炮般说道。

陆影道:“你已经....能从梦境里看见未来了?”

肖山没有回答,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这段话带给陆影的震撼,远在肖山的成长带来的感叹之上——陆影一生所追求的“道”,肖山竟是如此轻易地得到了它!

“所以你纠结。”肖山说。

陆影承认了,答道:“你说得对,所以我没有去拘尸那城,而是选择去罗马。我凡心未灭。”

“拘尸那城是什么地方?”肖山疑惑地问。

“佛陀入寂之地。”陆影最后答道,“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肖山枕着自己的手臂闭上双眼,神识却随时注意着周遭动向,仿佛生怕一觉起来陆影便再一次不告而别,就像四年前在敦煌,陆影只用一个梦便让肖山毫无察觉地睡了三天三夜。

那天的肖山就像今夜这样,固执地不离开,于是陆影令他以为自己睡着了又醒了过来。 且带着陆影回到了南方,结果肖山在看见长城的刹那醒来,却发觉自己还躺在敦煌的洞窟中,而陆影早已不知去向。

但这一次肖山没有再沉溺梦境,他努力地分辨着梦与现实,及至翌日清晨,他们在稍停的风雪中再次动身,进入帕米尔高原腹地,并穿过黑海,前往罗马。

“我不会梦见从未见过的东西。”肖山对陆影说。

“放心吧。”陆影笑道,“这一次,我没有让你做梦。”肖山再试图通过与狄奥根尼的对话来分辨梦境与现实,并确认自己没有被陆影甩开。

“罗马是什么样的地方?”肖山问狄奥根尼。

“万国之国。”狄奥根尼说,“文明世界的基石。

肖山知道陆影也没有去过罗马,他不可能制造出一个连梦境创造者也没见过的梦。

“他是一名学者。”陆影向肖山解释道,“一生只想寻找世界的终极。”

“一种学说.....”..狄奥根尼说,“我的祖先是一位有名的数学家,他研究数,而我研究另一种,一种......”

狄奥根尼对汉语的了解显然有限,想来想去,很难用汉语描述他的领域。

“哲学。”陆影精准地定义了它。

狄奥根尼说:“是的,我在西方与东方苦苦找寻。”“哲学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肖山随口道,“如果你早生六百年,老子也许能解答你的思想,他是圣人,也是哲人。”

狄奥根尼没想到这个野蛮人打扮的少年竟还知道老子,马上道:“我找到了不少他的著作,只是......”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肖山手里依旧玩着他的匕首,另一手牵着骆驼,走过风雪交加的高原,“就像陆影坚持的。”“你读了不少书。”陆影笑道,“我不能再用从前的眼光来衡量你了。”

肖山小时候不喜欢读书,但在担任大单于后,他不知为何突然对书本有了兴趣,于是在陈星不知道的时候读完了帐篷里的所有书籍。

“还有一名先哲,叫孔子。”狄奥根尼又说。

“孔丘关心现世。”肖山没有接陆影的话,反而对狄奥根尼说,“老聃操心虚无,墨子、庄子、荀子、韩非子,你们要学习的还有很多。”

狄奥根尼点了点头,但他这一生,已无缘再来中土世界了,只能把这个使命留给他的后人们。

“我还知道,庄子做了一个梦。”肖山对陆影说,“梦里他变成了蝴蝶,但他醒来后,不知道是蝴蝶变成了他,还是他成了蝴蝶。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就像你的梦,我的梦,天下的梦,亦真亦假。”

“一切俱为虚幻。”陆影笑了笑,“你在怕与我的重逢也是梦境吗?”

肖山道:“我必须很小心。”

他们抵达了黑海,面朝那广阔的水面,肖山以为那就是世界的尽头了。当他决定离开救勒川时,项述的回答则是:“去吧,人间远远比你想得更广阔,我与陈星终有一天也会离开故乡。”

“罗马在哪里?”肖山问。

狄奥根尼说:“条条大路通罗马,现在我们只能看见道路,真正的罗马,还有很远。

罗马,那是与中原花花世界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繁华的极致。若说建康是天上宫阙般的仙境,罗马便是瑰丽的宫殿,这座人口近四百万的巨大城市矗立于地中海畔的巴尔干半岛,对整个西方世界宣示着庄严,与远在数万里之外的神州中土遥遥呼应。

这是肖山第一次见识到这般的异域风情,哪怕他早有准备,亦有种眼花缭乱之感。

“欢迎来到罗马,伟大的帝国,另一个世界。”狄奥根尼转身,面朝二人行了个躬身让手礼,说,“我得去向皇帝回报我的行程,两位请在城内随意,我的家就在地图上的标记点。狄奥根尼拄着他的手杖,风尘仆仆前往皇宫。离开罗马那年,他只有十九岁,归来时已二十七岁了。

“去哪儿?”肖山问陆影。

“我不知道,你说呢?”陆影道。

难得有一次,陆影也陷入了迷茫之中。这一路走过来,他们看过了阿拉胡马兹达的宏伟圣殿,也见过了黑海岸的异域民族,如今抵达罗马,就连鹿神亦觉得这仿佛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陆影看了眼肖山,说:“你决定吧。”

“是你要来这儿的。”肖山说。

“对。”陆影说,“我向来是个纠结的人,所以听你的。”肖山拍拍腹部,说:“那么吃饭去,肚子饿了。”

陆影笑了起来,他们进入城中,找到一家旅店,肖山的拉丁语竟比陆影流利得多,罗马聚集了许多眼睛颜色、头发颜色不同之人,一如史书上所记载的汉时长安。

丝绸之路在这里即是终点,之后货物从罗马至威尼斯,加入更为庞大的海上贸易之旅。肖山安顿陆影住下,而后两人来到餐馆中点了罗马人的餐食与啤酒。

“喝?”肖山与陆影碰杯。

饮酒也是陆影没有教过他的,现在肖山已什么都会了,他与人沟通自若,丝毫不见当初还是小孩时的提防神色,仿佛在他眼里,众生毫无差别,西域人、色日人、罗马人、汉人俱是一般。

“喝。”陆影笑了起来,拿着啤酒杯与肖山碰杯。肖山喝了口,与陆影同时喷了出来。

两人:“......”

两人看看酒,再看对方,不约而同地大笑。

“像马尿。”肖山无奈说,“颜色也像。”

陆影一手扶额,另一只手开始食用本地的罗马面包与点肖山则依旧像从前 一般吃肉, 且手里灵活地玩着刀叉,一边还与陆影研究怎么吃。不多时,酒馆内响起歌舞声,开始有人弹琴,两人便停下谈话听了一会儿。

“红尘。”陆影说,“出来这一趟,我总觉得尘心未泯。”肖山答道:“所以你准备回去吗?”

“我不知道。”陆影看着手里闪亮的锡叉,淡淡答道,“肖山,你是怎么得道的?”

“我?得道?”肖山扬眉,仿佛听到了笑话,“我没有得道,就算得道了,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

陆影说:“但你近乎已证大道,否则你无法从梦中看见未来,哪怕当初身为庄子坐骑的鲲,至多也只能走到这一步。红尘未泯者,能窥破大道吗?”

“我说了,我不知道。”肖山说,“我从来就没在乎过这个。”肖山太年轻了,按人类的年纪,他刚满二十,陆影不知道肖山在塞外的那些日子里发生了什么,也许他学会了远比在卡罗刹山中更多的人间至理,也许他从项述、陈星身上得到了更为强大的力量,得以让他窥破天地的本相。

或者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自然而然地,肖山便拥有了睥睨过去、现在与未来的能力。

陆影询问了肖山许多事,肖山只平淡地告诉他,就那样,他并未尝试过逃离红尘,也并未去执着地修行,一切顺理成章。

“嘿”一名撒克逊人过来,将啤酒杯放在两人面前,洒出了泡沫。

“你是谁?”撒克逊人对陆影笑道,“做什么的?东方人?没见过你。”

陆影容貌清秀,肖山背对他人,两个人的组合犹如一名外族男人带着一名东方少年,吸引了酒馆中人的注意。

“他是祭司。”肖山无视陆影的眼神,又尝了口啤酒,发现实在喝不下去。

“祭司?”撒克逊人喝得醉醺醺的,满身酒气,“祭你们的东方神?哪一个神?万神之中,谁是你的神?”

陆影看着肖山,忽然笑了起来:“神就在这里。”

“啊......异教徒......”

肖山端详陆影,那撒克逊人嘴里不清不楚,含糊念叨着伸手来抓陆影的手腕,紧接着发出了一声惨叫。

酒馆内登时大乱,肖山依旧坐着,手里玩着餐刀,另一把餐叉却将那撒克逊人的手钉在了桌上。撒克逊人的同伙很快就来了,众人同时扑向肖山。肖山终于懒洋洋地起身,只用一只手便将人扔出窗外去了。

陆影:“咱们会被卫兵通缉。”

罗马的治安部队很快就到了,肖山拉起陆影的手,带着他从窗户里跃出,而后转身弹出一枚金锭,权当饭钱。

陆影已很久没有奔跑了,无论什么事,他总是有条不紊的,被肖山抓住手时,心脏竟是跳动得十分厉害。

肖山脸上浮现出笑意,洁白的犬齿昭示了他那来自狼的本性。他拖着陆影,在罗马的街道上飞奔,直到暗巷内,肖山才停下了脚步,看了眼陆影,继而大笑起来。

陆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有时候,哪怕是神也只能逃跑。”肖山漫不经心地说。两人漫无目的地在米兰的街道上走着,忽然远方宫殿内响起钟声,罗马恢弘的宫殿内歌声阵阵,犹如天籁。

肖山抬头望向远方,说道:“他们在祷祝。”

“嗯。”陆影说,“他们有他们的神明。”

两人站在民房的微光下,此时整个忙碌的城市仿佛都停了下来,肖山依旧牵着陆影的手,望向远方山上。

陆影没有挣开肖山,反而转头端详他的颔线,他的侧颜,他高挺的鼻梁。

“这座城未来会如何?”陆影说,“他们说,咱们是异教徒。”肖山明白陆影之意,他闭上双眼,陷入了一场短暂的白日梦。

“我看见它在大火里燃烧的过去。”肖山的神情专注,侧脸轮廓英俊而完美,“我看见它在战乱中被摧毁的未来。”

说着,肖山睁开双眼,对陆影一本正经道:“就这样。”两人牵着手,慢慢地在街道上走着,歌声停了,陆影说:“这是咱们第一次来,也许也是最后一次。”

肖山说:“过后你想去哪儿?”

陆影没有说话,他看见罗马城中巨大的浴场,当地人出出进进,提议道:“进去看看吧。”

肖山点头,与陆影进了罗马的公共浴场,里面到处都是成年男子带着少年在热水之中沐浴。肖山与陆影进了公共浴池,两名东方人出现在此处招来了不少好奇的目光。

本地人以拉丁语在浴池中高谈阔论,或是谈着恋爱,肖山脸上微红,与陆影都大致听懂了。

“我看过了。”陆影说。

“看过什么?”肖山坐在浴池边上,让陆影浸在水中,犹如神明庇佑他的祭司。

“看过了红尘。”陆影说,“明天我就想离开这儿。”

“随你。”肖山漫不经心地观察着浴池里的罗马人,用汉语随口道,“你在哪里,你的神就在哪里。”

陆影说:“我要去证我的道,在那之前,有些事我还是想办完。”

肖山低头看陆影,最后道:“是你将我召唤出来的,作为神,我自然奉陪到底。”

半年后,拘尸那城。

肖山穿者披风,依旧祖露胸腹,他牵着骆驼跋山涉水,护送陆影来到这辽阔的平原。

平原上,绿地一望无际,上面点缀着千万花朵。平原中央只有一座小小的寺庙,寺庙前是个花园,花园里种着八棵树。

“到了。” 陆影说,“行李你都带走吧,这就是拘尸那,我会留下。”

肖山说:“我还没说要走呢。”

“你不走也得走。”陆影说,“我们的缘分到这里就结束了,该给的都给了你,你还想要什么?”

肖山来到花园前,抬头望向那寺庙的大门,转过大门却发现并没有发现本应在门后的庙宇——那孤零零存在于旷野之间的,只有一扇门,门上带着岁月的痕迹。

一千年前,佛陀在此地寂灭。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证的道。”陆影说,“但我也得做正经事了。我证我的道,你回你该去的地方吧。”

肖山回到花园前,看了陆影一眼,继而放走了他们的骆驼,让它们载着行李离开。

陆影走向那扇门,望向四方的娑罗树,而后背朝肖山在门前跪坐下来。

“怎么证道?”肖山问。

陆影答道:“等这扇门打开。”

肖山点点头,在娑罗园外盘膝而坐。

陆影说:“再会,肖山,如果来生缘分未尽。”

肖山“嗯”了声:“你证道吧,我不打扰你。”

风吹过娑罗园,夕阳如金,酒在陆影的身上。

“你怎么还是不死心?想看我笑话吗?打算在这里等多久。”陆影明知只要晾着肖山,终有一天他会耐不住性子起身离开,也许过段时间会回来看看,然后时间越拖越长,直到他们都化为尘埃,灵魂汇入天地巨轮,投往新生。

世间欢聚短暂,别离永恒,天道恒常,不可抵挡。

但肖山并未遂过他所愿,只有他简简单单的回答声响起,仿佛那就是他已证的道。

“千年万年,直到永远。”

作者感言

非天夜翔

非天夜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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