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月亮又圆又大。
——像个烧饼。
他趴在哥哥背上,一边咬着手指,一边小声地咽了咽口水。
背着他的少年年纪不大,背脊略显单薄,脚下的步伐却走得极稳,遇到水潭子时,就轻轻一跃,绝不让他摔着。
他在那背上颠儿颠儿的,又困又饿。
少年像是知道他的心思,转过脑袋来问他:「阿弟,是不是饿了?」
他把自己的手指吮得「啧啧」响,却摇了摇头,拖长了声音说:「不饿……」
话刚说完,肚子已先咕噜噜叫起来。
少年听得笑了笑,笑声却是哑的:「再忍一忍,很快就能找着吃的了。」
「嗯。」
他乖乖点头,靠在哥哥嶙峋的背上,被那骨头磕得生疼。
他想起今早走过县城时,有人在街边卖糖葫芦,红艳艳的山楂拿竹签字串了,外头淋上一层冰糖,闻起来香香甜甜的,让人一见着就走不动路了。他脚底下像生了根似的,差点没赖在地上打滚,最后是被哥哥硬生生拖走的。
他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
不过没法子,哥哥说他们没银子,买不了甜甜的糖葫芦。
他不知道银子是个什么东西,尝起来好不好吃?他只记得原本是他们一家四口一块逃难的,后来走着走着,爹娘就没了,只剩下他跟哥哥两个人相依为命。
哥哥比他大不了几岁,但薄薄的肩膀已能背负起他,为他遮风挡雨。他们兄弟两个颠沛流离,时常忍饥挨饿,今日也是一样,所以哥哥才半夜背着他赶路,想要去寻一些吃的。
雨过天晴,地上仍有些泥泞,好在今晚的月色好,照得路上亮堂堂的,走起路来并不费劲。
他困得要命,一个哈欠连着一个哈欠,只是肚里火烧火燎的,饿得发慌,怎么也睡不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背着他的少年脚下一顿,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迷迷糊糊地睁大眼睛,问:「哥,怎么啦?」
哥哥的嗓音一如既往地温柔,这会儿终于含了一点笑意:「那边有户人家。」
他循着哥哥的目光望过去,果然瞧见一座大宅子,四周圈着高高的院墙,音乐可见微弱的灯火。
他咽口水的声音变得更响了,问:「里头会有吃的吗?」
哥哥将他从背上放下来,摸摸他的头说:「我去想办法找点吃的,你乖乖在这里等我,好吗?」
他用力点头:「好!」
他年纪虽小,但是向来听话,哥哥安顿好他,就疾步朝那大宅子走去。
他那点瞌睡早已跑光了,一心一意地在原地等着,肚子里不时传来咕噜声。哥哥迟迟未归,他有点熬不住了,不时朝那所宅子张望,忽见院子里栽着一棵大树,枝头挂了满满的果子,一荡一荡的随风摇曳。
夜色里,那果子的颜色也已模糊了,但又似乎隐隐透出一点艳红,像极了他在街边瞧见的糖葫芦。
他饿得更加厉害了。
他摸了摸瘪瘪的小肚子,一步一步朝那棵大树走过去院墙又高又大,他当然爬不过去,但是他眼睛尖,瞥见藏在草丛中的一个小洞,洞口窄窄,只有他这样的小孩子才钻得进去。
他心中大喜,早把哥哥的话忘在脑后,一骨碌爬了进去。他手脚并用,很快就进了院子,站起身来仰望那棵大树。
爬树可是他的拿手好戏。
他小时候淘气,曾经从树上摔下来过,幸好被哥哥稳稳接住了。这会儿哥哥也在附近,所以他心中毫无畏惧,大着胆子爬上了树。树上结着的果实十分饱满,透着股清甜的香味,他快手快脚地摘了一些,拿衣裳下裥兜着,直到实在装不下了,才依依不舍地滑下来树来。
他早就饿得狠了,但舍不得吃那果子,想着等哥哥回来再一块吃,
正在这时,耳边陡然响起了一声犬吠。
万籁俱寂的夜里,这一道声响尤为清晰,近得像落在耳边。
他心一惊,转头一看,见两条半人多高的大狗正龇着牙盯着他。
他顿时脑子发懵,脚软得动也动不了了,眼看着那两条大狗一点点逼近。
这时有人大喊了一声:「阿弟,快跑!」
是哥哥的声音!
他这才回过神来,拔腿就跑。
但他怎麽跑得过两条大狗呢?刚跑了几步,就被其中一条扑倒在地。
大狗雪白的牙齿在夜色中泛着光,锋利异常,喉咙里更是发出低低的嘶吼声。
他头皮发麻,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等待着剧痛来临。
千钧一发之时,突然有人从旁边扯了他一把,抱着他连滚数圈,堪堪逃了开去。
是哥哥来了!
他呼出一口气,一下子又有了力气。哥哥搂紧他的肩,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跑!」
两个人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黑夜中不辨方向,他也不知跑出去多远,只知道那两条大狗一直紧追不舍,犬吠声一声近过一声。
他心中怦怦直跳,知道迟早会被追上的,到时候犬齿咬在身上……
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脚下一滑,扑通一下摔在了地上。他又疼又怕,不由得大哭起来。
「阿弟,别怕。」
哥哥将他从地上抱起来,那怀抱实在温暖得很,在他耳边道:「你接着往前跑,千万不要回头。」
他一时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哥哥也没解释,只在他肩膀上推了一把。
他磕磕绊绊地往前冲去。他从来都那么听哥哥的话,偏偏这一回,他跑了几步之后,又回过了头。犬吠声越来越响,他看见哥哥向那两条龇牙咧嘴地大狗冲过去。
月光将少年单薄瘦弱的影子拖得长长——
「哥哥!」
许风从梦中惊醒,头鬓都被汗水打湿了。床前的窗户开着,窗外月光如水,有点儿像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躺在他身边的那个人也醒了,摸了摸他湿漉漉的头变,问:「怎么?作噩梦了?」
许风有些怔怔的,彷佛还在梦中,叫了声:「哥……」
贺汀州的目光如那月色一般,问:「梦见什么了?」
许风摇了摇头,他不太想回忆过去的事。
贺汀州也不追问,只是说:「时辰还早,你再多睡一会儿。」
许风嘴上「哦」了一声,却眼巴巴地盯着贺汀州看。
贺汀州便笑道:「睡不着了?我陪你说会儿话。」
「好。」
两个人肩抵着肩,天南地北的聊了一会儿,许风渐渐有了些睡意的时候,却聪见贺汀州说:「风弟,明天就是你的生辰了,有什么想要的吗?」
「生辰?」许风又有些呆呆的。
「忘了吗?你的生辰是九月初七。」
「哦……」
许风想起来了,他跟贺汀州走散的时候年纪还小,所以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没想到贺汀州倒是记得清楚。
贺汀州又问一遍:「有什么想要的?」
许风如今衣食无忧,倒真没什么缺的,他支着头想了会儿,道:「哥哥明日若是有空,能不能背着我走一会儿?就像……嗯,就像小时候那样。」
贺汀州听了,似乎有些惊讶,但随即掀开被子,翻身下了床。他微微弯下腰,朝许风招了招手,说:「上来罢。」
「现在?」
贺汀州只是笑。
许风心中一动,也跟着下了床,果然像小时候那般,一下跳上了他的背,嘴里叫道:「哥哥……」
贺汀州应了声,背着他出了门。
夜里静悄悄的,贺汀州也不走远,就背着许风在自家院子里绕了几圈。
许风静静伏在他背上。一别多年,当初那个瘦弱的肩膀,如今已变得宽厚结实,再不会磕得他下巴疼了。
许风忽觉心中酸楚,忍不住想,若那天他们兄弟俩未曾失散,此刻又是何等光景?
不过幸好,人海茫茫,他们终究还是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