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我没资格投票?”
一道苍劲有力的声音破开会议室凝重的空气。大门缓缓推开,轮椅碾过地面的声响让所有人猛地转头。
“靳......靳老!”众人低呼。
本该昏迷不醒的靳晖,此刻正端坐在轮椅上被推进了会议室。他的几位老部下激动地站起身,财务总监甚至打翻了保温杯,褐色的茶渍在会议纪要上缓缓洇开。
周冉明骤然攥紧了手中的钢笔,向来深藏不露的他,此时的表情甚至定格在了“目瞪口呆”上。
好一会儿,他才找回声音:“靳老,您醒了?您的主治医师说......”
“说我要当植物人?”靳晖嶙峋的手指泛着青白,输液的淤痕在衣袖下若隐若现,却不妨碍他横扫全场的目光把室温都压低了三分。他淡淡道,“所以我换了个医生。”
老人摆了摆手,护工会意,推着轮椅绕过狭长的会议桌。直至接近主位,周冉明才慌忙起身,移开真皮座椅,让出了位置。
将轮椅摆正,靳晖翻起松弛的眼皮,接上了刚刚的话茬:“周总这是要取消我的投票权?”
“不是。”五月的天气并不热,周冉明却抬手擦了擦额角,“您......不是昏迷了吗?”
“怎么,我醒得太早了?”靳晖玩笑似的开腔,气管里发出风箱般的声响,旋即,笑声结束的突兀,“不过就算我没醒,不是还有代理人吗?”
直到此时,老人才正正经经地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周若安,干瘪的嘴唇一分,轻声吐出了一句“废物”。
消毒水混着云南白药的气味突然窜入鼻腔,周若安攥紧了手中的硬币。
他的目光略过老人额角的纱布,又落在青筋嶙峋的脖颈上。日光下,老人的面色如同药酒里浸泡的老参,被剥夺了一切的精华与养分,只有皱缩和枯萎。
显然,靳老爷子是在强撑。
周若安垂下眼帘,低声道:“......抱歉。”
周冉名没放过周若安任何一个细微的神色变化,却从始至终未在青年的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震惊,他厉声质问:“周若安,你早就知道靳老已经醒了?”
一句话,让周若安想起了三天前,在病房走廊上,蔺逸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
手掌粗糙温热,指腹带着薄茧,看似安抚地按了按,却在无人注意的瞬间,手指掐进了他肩胛骨的缝隙。
熟悉的力道,熟悉的暗示。
“靳老不会有事的。”蔺逸当时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他会挺过来的。”
那一瞬,周若安绷紧的后背骤然松懈,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他太熟悉蔺逸的暗示了。像棚户区架在空中缠绕在一起的电线,周若安与蔺逸的过往纠结相绕,导致他们懂得对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种暗示。正因如此,落在肩上的那只手,让周若安瞬间明白,似乎事情……还有转机。
那日当蔺逸确认走廊尽头的身影已经消失,他才抵着周若安耳边低声说道:“靳老伤得不重,是他自己不愿意醒来。”
周若安琢磨了片刻,抬眼看向病房,唇角微掀:“老狐狸。”
随即,他又找到了漏洞:“医院这么配合?”
“配合又听话。”蔺逸的指尖拂过周若安的发尾,“这家医院姓傅。”
……
收回思绪,周若安抬眸,迎上周冉明骤然阴沉的眼神,笑着说:“我和叔叔是一同知道这个好消息的,我也十分惊喜,只是没有叔叔那么爱演。”
靳晖的苏醒完全打乱了周冉明的计划,他盯着屏幕上还未关闭的项目展示图,将所有失望与愤恨都发泄在了周若安身上。
将自己的椅子摆在桌角坐下,他咬着牙沉声道:“既然靳老已经醒了,董事会自然可以正常进行。不过,我要耽误大家十五分钟。”抬起手腕,他刻意露出表盘,“警察出警一般都在十五分钟之内,等他们把诈骗犯和杀人犯带走后,我们再开始也不迟。”
“诈骗犯?杀人犯?”靳晖浑浊的双眼在众人脸上缓缓扫过,最后定格在周冉明身上,“谁啊?”
周冉明冷笑,直指老人身边的青年:“你的股权代理人,周若安。他冒名顶替周家血脉,诈骗财物,还......”
靳晖一抬手,枯瘦的腕骨从袖口露出,上面还带着留置针的淤青。他慢悠悠地截断周冉明的话:“老人家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咱们一样一样说。”转头看向周若安,他语气平静得近乎诡异,“你不是周家血脉这件事,没和他们说清楚吗?”
老人脸上没有半分震惊,反倒让在座的所有人倒抽一口冷气。
周若安微微低头,他显得有些委屈,那双平日里装着算计的眼中此刻甚至蒙了一层雾气:“叔叔非要给我安个诈骗犯的罪名,爸爸和二哥也……”他的目光扫过角落里的两人,看到两人顿时紧张的神色后,才轻声道,“我……百口莫辩。”
闻言,靳晖突然笑了,他伸手整理了一下周若安十分平整的领口:“小孩子做事总是没有条理。”他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长辈特有的无奈,“你解释不清,那就由我这个老头子来帮你解释吧。”
再抬头时,老人眼中的笑意已荡然无存。他环视众人,声音沉稳而冷硬:“小周确实不是周家的血脉……但他是,我的孙子。”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瞬间将会议室炸得鸦雀无声。有年长的董事受不了连番轰炸,从口袋里掏出速效救心丸,仰头吞了。
身边另一位头发花白的,一伸手:“给我来两粒。”
周若安也骤然看向靳老爷子,强忍着没让自己惊掉下巴。
他在心中吐槽:这是打哪儿看来的话本故事?编得也太牵强了。
靳晖却沉浸其中,神色甚至显得有些得意。他轻咳一声,继续说道:“我这一生亲缘淡薄,膝下也无儿女,年纪大了难免寂寞。”他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带着几分唏嘘,“前些年,我偶然得知有个远亲,二十几年前丢了个儿子,直到他去世也没能寻回,成了毕生的遗憾。”
“我闲着也是闲着,就想着帮他找找,没想到......”他抬手指向周若安,指尖在空中微微发颤,“还真被我找到了。”
周若安:“......”
这样紧张的局面下,都没挡得住他给蔺逸发信息:以后给老头的电视天线拔了,不许他再看八点档了。
靳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表演中,目光转向周景韬时,陡然变得锐利:“景韬,当初是你把小安接回家的,事后我向你要人,你信誓旦旦说会对他好,可现在怎么反倒让孩子受起委屈了?”
被点名的周景韬一脑袋问号。他张了张嘴,却因理不清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更不敢反驳靳晖,最终只能僵硬地坐在位置上,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问你话呢,周副总。”靳晖加重了语气。
会议室里的温度仿佛骤降。所有人都清楚——靳晖这些年虽然不怎么管公司业务,但盛凯若从根儿上论起,始终都要姓“靳”。靳晖能让周家子弟坐享其成,同样也能在一夜之间收回所有。尤其是对周家三房而言,靳晖想要断他们的生路,简直易如反掌。
周景韬的后背已经湿透。在靳晖平淡却压迫的目光中,他最终缓缓起身,声音干涩:“靳老说得对......我、我刚才糊涂了。”
靳晖慈祥地笑了,像极了一位宽厚的长辈。他下巴一抬,目光转向角落:“那个孩子......你叫什么来着?是小安的二哥吧?”
被点名的周哲浑身一震。他垂眸沉思片刻,再抬头时,脸上已经挂上了往日那副温润的笑容。他站起身,语气恭敬:“靳老说得是。其实......父亲早就和我提过四弟的身世。”他看向周若安,满目感激,“他照顾过我的亲弟弟,又是您的孙子,我们怎么会欺负他?只是刚才......”他意有所指地瞥了眼周冉明,“二伯给的压力太大,我和父亲一时糊涂了。”
听了周哲的话,靳晖不紧不慢地接过周若安递来的热茶,慢悠悠地啜了一口,才抬眼看向周冉明,问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周冉明的呼吸逐渐粗重,眼中的戾气也不断累加:“暂且不提周若安的身世问题,靳老您知道吗,他就是你这次遇袭受伤的元凶。”
靳晖微微敛眉,并不认同:“我觉得你搞错了,小安没必要害我。”
“靳老,您别被他蒙蔽了,只要能让你一直昏迷不醒,他就能一直拿着你的股权代理权。”
“证据呢。”靳晖问道。
“我们有人证。”周冉明微微倾身靠近老人,寄希望在他的脸上看到震惊与失望,“用花盆砸你的那个人已经打算投案自首,他说,一切都是周若安指使的。”
闻言,会议室中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老人的反应。
“哦。”老靳晖点了点头,没做出任何反馈,只是转头看向周若安,“你瞧我这记性,下一步是什么环节来着。”
周安无奈地笑了笑,向一直站在身后的任宇打了个眼色。
任语轻轻点点头,手臂一抬,按下了遥控器。
大屏幕瞬间切换画面。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年轻人出现在监控录像中,他戴着鸭舌帽,鬼鬼祟祟地在周家老宅附近徘徊。画面跳转,他又出现在周冉明的车旁转悠;下一段录像则显示他偷偷溜进了一家茶庄的后门。
“这是谁来着?”有董事小声嘀咕。
旁边的人眯着眼辨认了一会儿:“这不是...刚刚指认周若安的那个行凶者吗?”
“这是什么意思!”周冉明的声音已经开始发颤,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惨白。
“砰!”会议室的门忽然被人用力推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缓步走了进来,他手里拽着的正是屏幕中的那个黄毛。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他抬脚往黄毛膝弯用力一踹,让人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蔺逸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冲周若安说道:“路上耽搁了会儿,来晚了。”
站在周若安身后的任宇有点英雄情结,下意识小声脱口:“好帅。”
周若安仰起头看了自己的助理一眼,将他的神色打量了一番,低声道:“你不是喜欢胖的吗?”
而此时,蔺逸的目光正扫过面如土色的周冉明,他平静地说道:“周总,需要我帮您回忆一下,这位‘凶手’是怎么在茶庄后门,从您秘书手里接过现金的吗?”
他一脚踩在黄毛的手上,在嘶嚎一般的呼痛声中,话音未变,“如果你想听听他们的录音,我现在就可以放给你听。”
周冉明“咚“地一声跌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像被抽了脊梁骨般瘫软下去。他的领带歪斜地挂在脖子上,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在会议室的顶灯下泛着油光。
周若安垂眸看了眼腕表,声音冰凉:“叔叔说警察十五分钟出警,”金属表带落在会议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现在,差不多该到了。”
“哈哈......”周冉明突然发出神经质的笑声,手指痉挛般地抓着桌沿,“我即便进去了,也还是盛凯第一大股东!没有我的签字,你们什么也做不了!”
“周总。”
一个冷静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站在周若安身后的任宇推了推金丝眼镜,打开手中的文件夹。他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一份股权变更公证书上,语气带着公式化的冷漠:“根据工商登记记录,您在三个月前与富广国际签订了《股份置换协议》。”
会议室里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任宇继续道:“您将名下10.2%的盛凯股份以股权出资方式注入富广国际,同时取得该公司12%的股权。”
“所以,”任宇抛出重点,“周总你现在手里只有盛凯外贸37%的股份。”
“那又怎么样。”周冉明突然暴起,一把掀翻了面前的茶杯,“我现在手里还有37%的股份,依然是最大股东!”
周若安欣赏够了这场闹剧,这才微微抬眉,对任宇轻声道:“让他进来吧。”
从表情上来看,任宇似乎很不情愿打这个电话,但他的动作却没受情绪影响,拨通电话,淡声道:“可以了。”
……
会议室的门第三次被推开,走进来两个男人。
为首的那个身材高大挺拔,却在五月的暖阳里反常地穿得厚重。他的出现让周哲微微蹙眉,下意识脱口:“傅春深?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曾经谦逊得体的前秘书,如今只是冷淡地扫了旧主一眼,目光便转向了站在周若安身后的任宇。
他将任宇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才向周冉明伸出手:“周总,我是富广国际的实际控制人,傅春深。”
周冉明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富广国际的负责人明明是......”他看向傅春深身后的人。
“富广国际是傅氏集团的控股子公司,法人代表是这位陈总监。”傅春深从容收回被晾在半空的手,“但通过离岸公司,我实际持有92%的股权。”
周冉明的喉结明显滚动了一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来做什么?”
傅春深径自找了把空椅坐下。随行人员立即递上文件袋,他取出厚厚一叠资料,用谈合同的语气说道:“三个月前,您提议以交叉持股的方式共同开发城南的那块地。”他翻到标红的一页,“具体操作方法是:先竞拍地块,然后散布消息称用地性质不符合规划,制造股价恐慌。等散户抛售时,我们联手增持至50%以上。”
“你胡说。”周冉明的声音透着心虚。
傅春深看了一眼助手,对方立即打开平板电脑:“我公司所有商务洽谈都有存档,需要播放2月17日14点的录像吗?”
没等周冉明反应,傅春深继续道:“等收购股票后,您计划将地块转给我们做工业园区,这样散户重拾信心,股价必然大涨。”他合上文件,“这样您既能控股盛凯,又能赚得钵满盆满。”
会议室瞬间沸腾起来。有人拍案而起:“这是操纵证券市场!是在犯法!”有老者颤巍巍指着周冉明:“你要把盛凯几十年声誉毁于一旦吗?”
“闭嘴!“周冉明眼球凸出,额角青筋凸起,“没有我,盛凯早被你们这些庸才拖垮了!”
傅春深似乎没什么耐心,抬头看向周冉明:“我这次来,就是代表富广国际来通知周总的,您的提议涉嫌违法,我们拒绝与你合作。”
“你们作局害我!”周冉明转向靳晖和周若安,大声咆哮,“你们就是想看我输对不对,我告诉你们我不会输,即便没有那10%的股份,我也比你多4%,我还是盛凯的第一大股东。”
“现在不是了。”傅春深站起身,本应看向周若安的目光,却上移落到了任宇的脸上:“我手里10.2%的盛凯的股票已经转到了周若安的名下。”
“我的名下?“周若安微微蹙眉。
一直沉默的靳晖突然撑着轮椅站起来。老人的手按在周若安肩上,声音虽颤却有力:“加上我刚过户的33.4%股份......”他环视众人,“周若安先生现持有盛凯43.6%的股权。”
会议室落针可闻。
靳晖的手像枯枝般颤抖着,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周若安轻轻按向会议室的主位。
“靳爷爷......”周若安仰头看着老人,喉头发紧。
老人笑了,岁月在他脸上犁出的沟壑里盛满星光:“说吧,孩子。”
会议室中,或坐或立数十人,周若安却下意识望向了蔺逸。
目光相撞,男人读懂了他眼底的犹豫与忐忑。他迈开长腿,走向周若安,鞋子踏在地毯上无声无息,却在每个旁观者心里踩出震颤。
走到周若安身后,他立于椅旁。骨节分明的手慢慢搭上椅背,像巨龙盘踞在了宝藏之上。当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扫过全场时,最嚣张的董事也不自觉缩了缩脖子。
肩上是靳晖苍老温暖的手,背后是蔺逸沉稳有力的存在。周若安深吸一口气,缓慢且坚定地说道:“城南项目,我投反对票。“
“去死吧!”
周冉明突然暴起,抄起博古架上的太湖石,在众人惊恐的抽气声中,挟着风声砸向周若安面门。
蔺逸的瞳孔骤然收缩。
“小心!”
他一把扣住周若安的腕骨,将人拉向自己的怀中。当周若安撞进他胸膛的瞬间,蔺逸已经用自己的整个后背铸成了一道肉盾。
“砰!”
一声钝响后,世界突然失焦。
周若安的耳膜像是被灌了水,所有尖叫声、恐惧声都变成了模糊的嗡鸣。他看见董事们张大的嘴,看见傅春深飞扑过来的身影,看见靳晖颤抖的嘴唇。
但这一切都成了默剧。
唯一清晰的是贴着他耳畔的呼吸声。
蔺逸的呼吸。
沉重、潮湿,带着隐忍的痛楚,像暴风雨夜搁浅船只的引擎。
然后他看见了血。
先是滴落在他西装领口的一滴,藏青色面料上洇出紫黑色的圆点。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它们顺着蔺逸的下颌线汹涌地滑落,将周若安的世界变成了一片血腥的红色。
“蔺逸!“
周若安的声音变了调,他颤抖的手刚碰到蔺逸伤口,就被鲜血浸透了指缝,蔺逸的体温透过黏腻的血液传来,烫疼了他的手指和心脏。
“蔺逸……”
耳畔沉重的气息忽然有些凌乱,身后的男人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将周若安紧紧地抱在怀中,他低下头,贴着周若安的耳边,艰难地说道:“我那天听到了你和靳老说的话了。抱歉,以后......”
他的声音轻的像在叹息,“不能让你利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