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状况稳定一些后,莱尔德拿到一台没有联网功能的轻型电脑,用来书写文本报告。
医学诊疗通常安排在上午,下午是复健训练,晚上莱尔德利用独处时间来写东西。平时他去做检查的时候,会有专人到他房间拿走电脑,收集信息。
杰里来探望他时,莱尔德不止一次抱怨:我知道你们不能让我擅自接触外界,现在我的内网权限肯定也被取消了,但是为什么连让我自己选择提交报告的时间都不行?你们每天早上拿走电脑,我连给报告润色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杰里知道他在介意什么。杰里每天都要看他写下的东西,在这些内容被提交到上级部门之前,杰里算是第一个读者。
莱尔德的报告写得很规矩,是标准任务报告的格式,行文中使用的词汇也都很严谨。看似极为正常,其实杰里早就知道了,这是莱尔德故意掩饰的结果。
莱尔德用的电脑被做过手脚。他每一次修订词汇,每次编辑、覆盖、取消、删除……这些全都会留下痕迹,最后一并被提交上去。
在每一份冷静的克制的报告书之前,还存在着好多透着疯狂的叙述。
被覆盖的文件“疯狂”程度不一。有时只是行文颠三倒四一些,但内容基本与最后版本一致;也有时候莱尔德会写下具有强烈主观情绪的大段文字,里面几乎没有对客观事件的描述,全部都是主观感受,内容黑暗,扭曲,散发着无法言说的痛苦;还有少数时候,被覆盖的文本过于凌乱,根本不像是有清晰意识的人写出来的,其中偶尔蹦出几个还算能被理解的词句,绝大多数文字都处于语言逻辑彻底崩坏的状态。
从每天的每份报告来看,只要莱尔德试着讲述他的“工作经历”,他叙述一段时间后,他必定会陷入恐惧和疯狂。
然后他会花很长时间找回“正常”的自己,把情绪尽可能抽离,渐渐冷静下来,假装在写别人的事情,一点点修改掉之前那些混乱的词句,最终修订成简洁的成品。
显然他不想让人看到修改过程。如果不是每天早晨有人拿走电脑,他会继续不断不断地修改文本,争取让它们更加像“正常人”写下的。
工作人员不想让他花太多时间去润色文字,这事没太大意义,只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而已。
这台特殊设置的电脑,是杰里想到的主意。在莱尔德苏醒后的首次面谈之后,杰里就有了这样的想法。
事实证明,他的办法很有效,被莱尔德删掉的废稿往往有着独特的意义,或许还隐藏着莱尔德不想坦白的信息。
欺骗莱尔德令杰里稍微产生了罪恶感。但他也没别的办法,他不愿意用逼迫的方式让莱尔德说话,他希望尽可能让莱尔德感觉到有尊严。
一开始,杰里每天都担心莱尔德会发现他们做的手脚。毕竟这在电脑上只是个很简单的小手段。结果一天天过去,莱尔德竟然从没发现过。
他甚至开始把电脑当做“国王有个驴耳朵”的树洞来用。有时候,他显然是神志清醒的,但他会故意发泄一通,比如他写过“都多长时间了,为什么还在给我吃流食,吃流食也就算了,还基本不放盐,我他妈又不是几个月的婴儿”这类内容。
等抱怨够了,他再把这些话(自以为彻底地)清除掉。当然,第二天他的饮食安排并没有太多变化。
一段日子之后,莱尔德不仅继续书写报告,还开始主动提出各类问题。他把问题和相关申请写进电脑文档里,与杰里见面时,他会再口头提起一次。
他申请浏览从2024年至2029年的“不协之门”目击记录,这申请还真被允许了,但给他的只有简报,没有细节资料。
莱尔德拿着打印稿纸看了一下午,杰里来见他的时候,他问起一条2024年的记录。
目击记录发生在2024年10月,就是莱尔德与列维回来的那天。事件发生在一家儿童福利院内,两名护士与一些社会志愿者同时看到了不存在的门。事件中无人失踪,当时没有任何病人在场。
福利院的名称与地址全都被隐去,但“门”的形态、当时于室内的位置,都有较为详细的记录。
莱尔德非常在意这个目击记录。引起他注意的,是其中关于“墙壁和相框”的描述。
记录中,“门”出现在活动室的地板上,看起来像是树屋地板上的木门。除此之外,记录中还提到活动室内有淡橙色壁纸和一些相框,相框内装裱有儿童病患的画作,还有一些比较新的画直接贴在墙上。
莱尔德认为自己曾看到过这一地点。他在报告中提到,他“回来”的时候能够听见追踪终端的示警声音,同时,他看到了两个画面。
第一个是他小时候住过的房间。他认为这是一种幻觉,当时他正在使用“第一岗哨”内的道路,他看到了小时候的房间,但他真正所处的地点与它无关。在杰里与肖恩离开时,此类现象也曾发生过。那时他们看到的是松鼠镇爱芙太太的小院,甚至还触摸到了围墙,但他们并没有回到围墙附近,而是出现在巴尔的摩郊外某处。
莱尔德看到的第二个画面,是完全陌生的地方。那里有着崭新的淡橙色壁纸,上面挂有几个相框,还贴了一张蜡笔画。那不是米莎的画,也不是他小时候的,他根本不认识它。很长一段时间里,莱尔德根本就不记得这件事,直到最近他才渐渐想起来。
对比了这些年的目击记录之后,他认为自己看到的很可能是那家福利院的活动室。他认为这个地点极为重要,应该进行重点调查。
一开始杰里没有明白莱尔德的思路。于是莱尔德开始解释自己的想法。
现在莱尔德有活力多了,他坐在轮椅上,腿上放着一块写字白板。他在白板上画了一个圈,再在圈下面画出数个图形:三角形代表屋子,屋子里画了个火柴棍小人,屋外面有两个同样的小人,一个抬头看天,一个低头看脚。最后,他把最上面的圆圈涂黑。
“不协之门是一种现象,”莱尔德说,“就像阴天,晚霞,日食月食。当它发生时,人们可能会看到,也可能看不到,有些人有较高几率看到,也有的人因为种种原因就是看不到,但总之它就是在发生。关于这方面的观点,我们已经有共识了,不用多说了吧?”
杰里点点头:“当然。这些年来,我们已经了解到这一特性了。”
“好。那你来看一下2017年的那条目击记录,就是你和肖恩回来的那次。”莱尔德把有目击记录简报的打印纸丢给杰里,“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我认为上面没有记录。”
“什么事?”杰里问。
“你和肖恩回来的过程中,你们都看到了爱芙太太的院子。”
“这件事是有记录的。我报告过。”
莱尔德说:“不,我的意思是,在同一天的目击记录中,并没有关于爱芙太太家的实际观察记录。你们有没有去调查过她在那一天的经历?”
杰里抿了抿嘴。其实当然有人调查过。那时候他和肖恩都还小,他们没有亲自参与。
他迅速判断了一下,那天爱芙太太家发生的事并不属于任何机密。
于是他告诉莱尔德:“她家确实发生了点事,但事件性质存疑,没有被列为目击记录,因为爱芙太太什么都没看见……你还记得三只迷你地狱犬吗?”说这个绰号的时候,杰里忍不住带了点笑意,“爱芙太太听到异常的犬吠,她去查看的时候,地狱犬少了一只。她再也没找到它。这件事只有爱芙太太的事后口述,没有目击者,我们不能断定小狗走失一定和‘门’有关。”
听完他说的,莱尔德慢慢点着头。擦掉白板上的简易日食图,画上新的东西:
上面一排是火柴棍小人,旁边有个长着叶子的长方形,下面一排,分别是另一个火柴棍小人,一只玩具熊头,一个医院十字标志。两排图形的中间,莱尔德画了一个叉号。
莱尔德指着第一排:“这是2017年,你和肖恩回来的时候。这个小人是你们,这个方形是爱芙太太的院墙。你们看到了它,还觉得自己翻过了它,同时,爱芙太太那边疑似也出现了‘门’,一只迷你地狱犬还可能还因此失踪了。然后,你出现在了这个地点,”莱尔德用笔帽点了点中间的叉号,“这个叉号,代表你们实际回来的位置。它大致对应着第一岗哨的位置,对吧。”
杰里点点头。
莱尔德继续指向第二排:“下面这排,表现的是2024年,我和列维回来的时候。这个小人是我们。小熊代表我看到的第一个地点,也就是我小时候住过的房间。那个房间在我外婆的房子里,你们肯定去调查过了。这座房子应该还是空置的,即使那天有‘门’出现,也没人能看到它。”
接着,他指向中间的叉号,又转向医院十字标志。
“接下来,我也出现在了叉号这里。你和肖恩也是出现在这的。我们都走了第一岗哨里的路,所以出现的位置也差不多。但在此之前,我还看见了另一个地点……”他在十字标志上戳了戳,“我很可能看到了这家福利院的活动室。但问题是,我根本没有去过这个地方。我为什么会短暂地看到?”
杰里看着他膝上的白板,渐渐皱起眉。福利院的目击事件中并没有失踪者,几年过去,已经没人再跟进这件事了。
“我明白你的思路了,那你的推测是什么?”杰里问。
莱尔德说:“我认为,有人在那个地点使用破除盲点算式阵。我在报告里写过这个东西了,你看过吧?”
前两天,莱尔德在报告里提交了关于算式阵的内容,但他写得并不详细,充其量只能算是简述。
说得通俗点,就像是游戏设定集里对“火球术”的描述——它告诉了你什么叫火球术,火球术能干些什么,可即使你读完了它,你仍然不知道火球术到底是怎么实现的。
莱尔德为此解释过:他会进一步陈述相关事实,但他需要时间去慢慢去整理、慢慢回忆。复现这些古怪知识是很困难的,进行回忆的时候,他的头脑经常被纷杂繁冗的信息占据,出现之前那种语言能力崩溃的症状,所以这事急不得。
杰里暗暗怀疑,也许他就是故意不说太详细的。他用脑子出问题当借口,尽可能拖延和糊弄。他只想描述陷阱的模样和种类,不想把如何设计陷阱教给别人。
但杰里从没说破过。他认为,将来他们还有机会进一步沟通,现在没必要逼得太紧。
杰里说:“我看过你的报告,知道你说的那种算式阵。你认为有人在那所福利院里主动观察‘不协之门’,也就是说,那个机构里可能有‘学会’的导师或猎犬?”
莱尔德说:“我没有证据,也可能我想的方向是错的……我只是建议你把这件事报上去,重新调查一下那家福利院。调查一下2024年的那天都有谁在现场。”
杰里答应一定会跟进这件事。莱尔德想了想,忽然问:“对了……列维那边怎么样了?
“你是指什么?”杰里问。
“他提过这些事情吗?关于我们回来的过程,他说过什么吗?”
杰里叹了口气:“我只知道他目前很好,也很配合我们。至于其他事……我不负责他那边,也没有权限过问太多。”
杰里故意没有提起他看见过的“不明实体”,也没有提起前些年的那次事故——肖恩被安排与列维见面之后,那件奇怪的意外事故。
从那次意外之后,上级部门改变了一些策略,重新组建了团队,列维与莱尔德被完全分开管理,杰里和肖恩也重新被分配于不同部门。
到今天为止,与列维·卡拉泽相关的大部分措施均为机密。由于杰里和肖恩偶尔要配合调查,所以他们知道少量相关信息,但也仅此而已。
莱尔德问:“那他知道我的情况吗?”
“我不清楚,抱歉。”杰里不得不继续隐瞒一些事。
其实据他所知,上级正打算把莱尔德转移到列维所在的基地。就是莱尔德自己提过的地方:内华达州沙漠里的一个干湖床下。从前莱尔德以工作人员的身份去过那里。
杰里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需要莱尔德,也不知道是暂时安排,还是打算把莱尔德一直留在那……
杰里忽然有点好奇,他很想问莱尔德:你为什么要说起列维?你是想和他见面,还是害怕会见到他?
当然,他没有真的问出来。问了这个问题,就等于对莱尔德提前泄密。即使他想偷偷问也不行,他们的每次会面都会被监控并摄录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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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米莎长期住在培训基地里,每个月回家一两次。
她的父母从没有任何怨言。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抱怨的机会。
这天下午,米莎在玻璃房子的户外用品营业区徘徊。一个背着双肩旅行包的女人走进来,问她店里是否有防水袋卖。
米莎向她确认:“有是有。不过,你是真的需要防水袋吗?”
背包女子说:“我确实需要。当然啦,我不一定非要在你家买,但反正我来都来了……”
米莎给她指了货架方向:“如果你真要买,我得把我爸爸叫出来。我不知道怎么弄收银。”
背包女挑好了东西,在款台等着米莎。米莎穿过金属与强化玻璃构成的通道,掀开透明门后的帘子,回到家庭生活区。
她的妈妈塞西躲在书房里,沉迷于撰写新的小说,已经整整一下午没有走出过房间了。
她爸爸尼克平躺在卧室床上,眼神放空,手握着电视遥控板,电视在隔壁房间,屏幕上放着一个又一个广告。
米莎没有去打扰妈妈。她走到爸爸身边,用右手手掌覆盖在他的双眼上,左手在右手手背上拍了两下,同时轻轻念了几个发音。
她移开手掌之后,尼克眨了眨眼,有些迷糊地转头看向她。
“我睡多久了?”尼克爬起来,晃晃悠悠地去关电视。
米莎说:“我也不知道。爸,外面有人要买东西,你最好去看一下。”
尼克出去收了钱,夸了两句顾客的冲锋衣。当他在款台内侧的椅子上坐下时,米莎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一句话,他的目光再次变得迷离起来。
他缓缓站起身,像梦游一样走向居家区域,躺回床上,还拉起毯子自己盖好。
米莎去检查了一下大门,把“正在营业”的牌子翻成“休息中”。
背包女望着通向生活区的半磨砂玻璃门,小声问:“这样就可以吗?他们……听不到?”
米莎说:“听不到。你放心吧。”
“真是惊人,我从没见过哪个导师能把感知剥夺灵活运用成这样,”背包女感叹着,“何况是像你这么年轻的……”
米莎抱臂看着她:“我从没见过哪个信使喜欢说这么多无关的闲话。”
背包女尴尬地低了下头:“好吧。抱歉,我说正事。之前你的建议是对的,我们发现,确实有人又开始调查那个地方了。现在我们做了安排,待命的猎犬随时可以撤离。”
米莎说:“别撤离,那样看起来更可疑了。她们又不是没有合法身份,跑什么跑?”
“那怎么办?”
“首先,最要紧的一点,把恒定算式阵藏好,不要被那些外勤特工找到。现在莱尔德·凯茨醒了,他可能会提供一些信息,在新的一批调查人员中,很可能有人会认出算式阵。所以,要比从前更小心。只要算式阵不被发现,那几个猎犬就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如果有人想找她们谈话,就去好好谈,如果需要描述之前看见过的盲点,就好好描述。不需要刻意撒谎。”
说完之后,米莎叫背包女稍等。她暂时离开了一下,回来时拿着三只黑色皮夹。
“给她们的?”背包女问,“给了这个,就是打算派她们‘出发’了吧?”
米莎问:“我都还没说呢。看来你做信使够久,什么都很熟悉。”
背包女抓了抓蓬松卷曲的头发:“我以前也向猎犬转交过这个。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对了,那个猎犬你也认识。”
“卡拉泽?”
“对……”
米莎说:“我明白了。好啦,我们言归正传。根据比较可靠的消息,莱尔德·凯茨与列维·卡拉泽很可能被安排在近期见面。在那个时期,也许盲点的显现率会明显升高。一旦这类情况出现,我会根据自己的判断,帮那几个猎犬远程启用算式阵。所以你一定要跟她们说清楚,让她们时刻做好准备。”
信使记下了全部命令,收好东西,与米莎告别,带着新买的防水袋离开了商店。
米莎回到居家区域,帮尼克脱掉了鞋子,给塞西续上了热咖啡。
尼克当然不会这样一直睡下去。再过半小时,他会在闹钟响起时醒来。这个午觉有点太长了,可能会影响到他今晚的睡眠质量。
塞西也不会永远坐在书桌前打字。现在她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全部精力都汇聚在写作上,当隔壁尼克的闹钟响起时,她的注意力就会被分散,她会感到疲倦,然后离开书桌,恢复对外界的兴趣。
尼克与塞西各有一枚铂金项坠,他们一直把它戴在脖子上,从不摘下。项坠是爱心形状的薄片,上面雕刻着极为精巧复杂的几何图形。
这是他们某年的结婚纪念日礼物,是米莎送给他们的。
比起全面剥夺感知,持续的感知操控要困难得多。米莎需要使用额外的法阵来加强技艺效果。
确认好父母的状态之后,米莎走进厨房,开始为他们准备晚饭。明天一早,她又要辞别父母,被接回基地接受训练。
她在学会是导师,在培训基地选择的方向却是外勤特工。训练还挺辛苦的,她告诉自己,既然当年病歪歪的莱尔德都可以做到,那她当然也可以做到。
把饭菜端到餐桌上之后,她一回头,正好看到矮柜上的相框。
相框中,妈妈塞西怀抱着还是婴儿的米莎,靠在外婆安吉拉身边,安吉拉的表情有些呆滞。
米莎抬起头,环顾四周,目光穿过玻璃房子的墙壁,扫过视野能触及到的所有角落。
“外婆,”她微笑着,轻声自言自语,“长大之后,你就再也不会害怕了,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