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看到停车场时,杰里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比起跑在他前面的另外两个特工,他看起来简直毫无尊严。
令他欣慰的是,那三个猎犬依然被绑着手,被枪指着,靠在厢型车的侧面。另外三辆小型轿车也没有出发,都停在原地。
两个特工靠近车子,其中一人轻轻“咦”了一声。另一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两人一起注视着厢型车的后门。
猎犬所在的角度看不见厢型车门,但他们注意到了特工的表情。
汉娜对同伴使了个眼色,三人突然向车后部冲去,甚至不畏惧近在咫尺的枪口。
“拦住他们!”杰里高喊道,一名特工开了枪,打中了男性猎犬的小腿,他倒下来的时候,汉娜和另一个女人已经扑到了车后,汉娜撞到了一名特工身上。
那个特工手里有枪,但他没有动,甚至没有看汉娜。他只是微微抬着头,盯着厢型车的后门。
杰里意识到大事不妙。他们肯定看到了某些东西,而且,那东西绝不仅仅是“门”这么简单。
在院子里的时候,这些特工也在滑梯下看到了不该存在的门,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员,即使对此心存好奇或畏惧,也不会让情绪影响到行动。而现在……杰里在他们脸上看到了熟悉的神态,2024年,杰里所在的搜索队遭遇到“不明实体”时,当时的同事们也露出了这种表情。
在杰里扑过去抓住汉娜的时候,女特工也扑倒了另一个护士。汉娜应该接受过训练,她在双手被反剪绑住的情况下以膝盖反击,杰里的腹部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他坚持着没有放手,和汉娜一起倒在了水泥地上。
倒下的瞬间,杰里听见一种沙沙的声音,就在头顶不远处。
紧接着,刺耳的示警声接连响起,最后连成一片。
是追踪终端,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带着的追踪终端。当被注入可追踪药剂的对象显现在可检测范围内的时候,终端和远程中心都会开始示警。
莱尔德回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搜索小队的示警声吵得能把人逼疯。但……现在的示警声又是什么?显然莱尔德并不在这里,而且从他回来之后开始,他体内的药剂已经慢慢代谢掉了……
杰里立刻想起了莱尔德写过的所有报告。2015年莱尔德消耗过两支追踪药剂,一支用在他自己身上,另一支用了某个门内的东西上……
关于这个东西,莱尔德在报告中先后换了数个用词:伊莲娜、我妈妈、佐伊、卡拉泽家、辛朋镇……最后确定下来的用词是:表皮呈灰白色的未知生命体,由于体积过于庞大,尚无法观测其外形。
在一片尖锐的示警声中,杰里缓缓抬起头。他仍然没有看见不协之门。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也看不见不同视野相通的入口。
但是他看见了伊莲娜的眼睛。
它镶嵌在厢型车的后车门内,边缘被金属车门挤压出凹陷,但同时它又遮挡住了厢型车,也遮挡住了停车场的一切。
它比车子小,比人类小,是眼睛应有的大小形状,同时它又比车门大,比视野范围大,能一直从天空连接到地面。
它并不是忽大忽小,也没有移动,但是在看着它的时候,包括杰里在内,每个人都得出了矛盾的观察结果,无论他们如何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也没法让感官彻底理解它的结构。
那眼睛上面覆有一层半透明的膜,玻璃体部分光滑如镜,能映出地面的纹路和特工们的脸。睫状体里有无数只颜色不同的细小眼睛,时而起伏蠕动,时而排列成规律的几何形状,瞳孔在一开始是漆黑的无底深渊,偶尔会有不同颜色的眼睛从深渊中掉落出来,一开始掉出来的是灰绿色的眼睛,然后又有浅蓝色的,它们会碰触到最外层半透明的膜,被它兜住,手指形状的视神经在上面划出粘腻的水痕,巡视片刻后,它们再爬入深渊,沿着瞳孔的侧壁一点点向深处滑行。
在杰里恍惚时,一声枪响将他的意识拉了回来。他的视线摇动着低垂下来,起初,他迷茫于视野为何一片暗红,当第二声、第三声枪声响起之后,他才突然醒悟,他面前的水泥地上已溅满鲜血。
那个不知名的护士死了。子弹近距离打进了她的脑袋。女特工仍然压在她身上,眼睛死死盯着鲜血,枪口扎在惨不忍睹的残骸里。
第二声枪响来自另一个特工,他朝着深渊般的瞳孔开枪,眼睛外面的膜溃破出一个小洞口,洞口里吹出类似潮湿植物的气息。
第三声枪响也是来自他,这次只打中了地面。但他仍然端着枪,枪口朝着杰里、汉娜和女特工。他的手抖得非常严重,杰里甚至看不出他到底想瞄准谁。
特工们的行为看似不可理喻,但杰里却从中看到了提示——显然他们都意识到了,现在的情况与这三名猎犬脱不开关系。
他们仍然能做出基本判断,但因为受到观察感知的影响,他们意识在崩解边缘摇摇欲坠,灵魂中仅剩的理智无法完全支配住肢体行为。
杰里的侧腹又是一阵剧痛,他这才发现,汉娜已经快要挣脱他的钳制了。她又给了他一下,并且挣扎着向旁边、向厢型车所在的位置爬过去。她的衣服沾到同伴的血,但她毫无畏惧,她只是痴迷地盯着前方,盯着杰里看不见的东西。
杰里伸手抓住她的脚踝。他从腰带上解下一把小型折叠户外刀,忍着呕吐的冲动,一鼓作气扑上去,把小刀朝汉娜的腰部割下去。
这把小刀极为锋利,毕竟它是上级机构统一配发的专用装备。刀刃顺利地撕破了外套和其它布料,割伤了汉娜的皮肤。
无论是面对枪口还是面对同伴的惨死,汉娜一直毫无反应,但在受到刀伤时,她却突然惨叫了起来。
她的叫声和追踪器示警声交融在一起,甚至压过了示警声。那只蠕动的眼睛震颤了一下,被子弹洞穿的小缺口忽然变得完全透明了。
不是能看到眼球内部的那种透明,而是能通过它看到真正的天空……午后白光耀眼的天空。
杰里盯着那透明的一小块看了一会儿,再低下头。一开始,猎犬剧烈挣扎,杰里的鼻子流着血,他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受的伤,也不知道是被踢的还是撞的……现在,猎犬的抵抗变弱了不少,她仍然在发出愤怒的呜咽,但似乎已经对挣扎失去了兴趣。
汉娜的外套和里面的T恤已经破烂不堪,肩膀、背部、腰部和臀与腿上分布着数条鲜血淋漓的伤痕。在其中一些位置上,刀刃把衣服撕开了较大的口子,不仅露出了下面的伤口,还露出了一小块文着青黑色线条的皮肤。
皮肤被划伤和擦伤时,线条也被割裂了。规律的数字符号被打断成错误的组合。
杰里喘息着,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看来莱尔德猜得没错,福利院里确实有破除盲点算式阵,算式阵不在任何房间,它被直接藏在了猎犬们的身体上。
算式阵要清晰,要稳固,要占用一定的面积。所以,它不是小小的图形,而是占据大片皮肤的文身。
杰里丢下汉娜,走向仍在发呆的女特工,将她一把推开,然后跨坐在那具已经看不出头颅形状的尸体上。
尸体的脑袋上可没有算式阵,所以杀了她也没用……必须破坏她身上那些几何形状和数字……
刀刃切割皮肤时,震颤与阻力会从无机物传递到握着刀柄手上……杰里边做边干呕着。
他从没这样粗野地对待过任何人,无论是活人还是死人。
渐渐地,他感觉到了旁人的目光。女特工回过了神,目光明朗起来,刚才一直端着枪的男特工也放下了枪口,愣愣地看着杰里。
有效了……杰里想着。他停下动作,一手捂着嘴,从尸体上站起来,又走向那个腿上有枪伤的男性猎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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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基地深处之后,莱尔德终于理解了当年辛朋镇的状态。
1985年3月期间的辛朋镇是一种“混淆”。它不在这里,也不在门的另一边。
莱尔德可以判断出它“不属于”什么,却没法定义它“是什么”,因为他仍然受制于人类的五感、语言、思维,他没法描述这些体系中没有的东西。
现在莱尔德所在的地方,也变成了这样的“混淆”。这次混淆比过去更混沌,更难掌控,而且它的存续不再需要破除盲点算式阵来辅助。
在它面前,人类没有盲点,它会占据人的全部感官,人只能被迫直面一切。
如果说1985年的伊莲娜抱着一颗火种,那么,现在火种已经变成了难以扑灭的林火。而这座基地,以及其内部浑浑噩噩的人们,则是一道防火隔离带。
在1985年事件的末尾,有观察能力的人一个个消失,留存的算式阵也被逐步毁尽,辛朋镇的“混淆”状态渐渐结束。这就好像一场无药可医的疫病,被感染的人全部病殁,于是疫病也就停止了传播。
外来者再进入小镇时,视野内的盲点已经恢复,再次遮蔽住了人们的感官。于是,人们正常活动,并且将那颗“火种”观察为“婴儿”。
至于它为什么是个婴儿……莱尔德调取了一些丹尼尔的记忆,试图从中分析。
“也许……它确实就是个婴儿。婴儿与火种又不矛盾。”丹尼尔在莱尔德的喉咙里说。
莱尔德捏了捏自己的膝盖,薄薄的皮肉下面,是扭曲的坚硬骨头。确实,人类和骷髅不矛盾,躯干和心脏不矛盾,婴儿和火种不矛盾。
如果有一种人,他的感官系统与我们不一样,观察我们时,他只能看到一颗心脏,在他的认知里,那就是一种正常普通的人类形态……那么,一旦他看到狰狞的颅骨,扭曲的皮肉,被称为“身体”的赘物……他能理解这些吗?他会认为这些是“人”吗?
莱尔德合上书本,把丹尼尔放回了柜子里,然后在书本上敲着键盘,写下对那个婴儿的看法:也许,我们自己就是这种“只能看见心脏”的生物。而那枚火种不是,他是另一种作品。
只不过,因为他也确实有“心脏”,所以他曾经以为自己只是一个“心脏”。
写完这句话,莱尔德暂时敲定了推测。书本和键盘溶解在了他的视线中。
身后响起了敲门声,但莱尔德后面的门应该是开着的。
他所在的位置一片漆黑,所以他不需要回头,也能感觉到身后有冷白色的光线。
灯光在黑暗中勾勒出长方形范围,长方形深处的房间里铺着淡绿色减震垫。
身后再次响起敲门声。莱尔德从轮椅上慢慢站起来。他的腿仍然不能用,但在这里可以。
他没有回头,而是继续向前,向黑暗深处行走。卡帕拉法阵沿着他的肌肉层内侧闪烁,从皮肤表面透出隐隐的光芒。
他关闭了自己的一部分感知,同时强化了另一部分,并且操控着生理上无法使用的双腿。
在“混淆”之中,他可以借助这些技艺来使用自己,让自己无限近似于那些已出生的人、那些有身体的心脏。
莱尔德一路前进,敲门声一路跟随在他身后。方形的灯光区域不断向他逼近,但一直维持着差不多的距离。
体感过了一两分钟后,灯光开始闪烁,白光变得不那么稳定了。莱尔德忍不住猜想,如果他不用卡帕拉法阵关闭一部分感知,现在他会感觉到什么?会看到和听到什么?
前面的黑暗中隐隐有人站立着。莱尔德停下了脚步。
很久以前,他见过这个人,当时也是在这样的一片黑暗中。
那是个瘦小的中年男人,扁鼻子,蓝眼睛,留着缺乏打理的络腮胡子。他的表情以缓慢但匀速的方式变化着,从畏缩的模样,变成狰狞的怒容。
他抬起左手,指着莱尔德,更是穿过莱尔德的身体,指着他身后的某些东西。
与此同时,莱尔德的右手也跟着移动,抬起来,指着前方。
莱尔德身上只有基本的衣物和一些无线监护设备,还有一盒插在胸前口袋里的饼干。现在这些东西都不见了,莱尔德的灰色睡衣变成了黑色的长衫。
他被动抬起的右手上并非空无一物,而是握着一只小口径手枪。他还记得它,2015年的时候他一直带着它防身。
莱尔德嘟囔着:“唉,明明我已经不需要这个了。”
“杀掉所有的拓荒者……”他提醒着自己。
“好吧。”他无奈地回答。
恍惚间,他似乎回到了灰色的树林中,这次他看见的不仅是没有皮肤的鲜红人体,还有更多面目模糊的东西。因为他关闭了一部分感知,所以很遗憾地无法看清它们的真容。
他已经很多年没拿过枪了,年轻时受过的训练也抵不过重伤和昏迷多年的折磨,他的手臂比从前瘦了一圈,枪变重了不少。但这不要紧。
卡帕拉法阵的光线攀援到小臂和手部,莱尔德对着那些围拢过来的模糊个体连续开枪,每一下都命中了似乎是头部的位置。
枪械本身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空气中只有柔软物体破裂时的“噗呲”声。
最后一个形体消失的时候,枪里刚好没有子弹了。
莱尔德弯曲手臂,把枪口对着自己的额侧,按下扳机。
“砰”。只有这次枪械发出了声音。子弹的冲击将莱尔德撞倒在地,血从他躺着的地方渗出来,而不是从他身上流出来。
莱尔德躺了一会儿才爬起来。在这过程中,他仍然没有回头看亮着灯的门。
来自1822年的中年男人消失了,莱尔德再次回到绝对安静的黑暗中。
“你知道吗,”他轻声自语着,“伊莲娜带着辛朋镇做过的事,现在我也能再做一次。也许我还能做得比她更好……”
他继续向黑暗深处迈步:“当然,这可不是因为我有什么本事。她比我可深奥多了,我到现在也并不理解她……我能做到这些,其实是因为有你。
“她是个发明家,更是工程师,她制作了一件伟大的东西,而我只是普通的产品使用者。也许我能比她操作得更流畅,这不是因为我比工程师聪明,而是因为……那件产品越来越完善了。”
莱尔德停下脚步,摇了摇头:“我也真是脑子有问题,说这些干什么,一点帮助也没有。而且……现在你听不见。还没到时候。等到了时候,我会让你听见的。”
但这种感觉还挺爽的。别人听不见你说的话,但又知道你在说一些事,这种状态,最能激起人胡说八道的冲动。
如果别人听得太清楚是,那绝对不行;如果别人根本没留意你,也不行,说了也没意思。
这就像用杰里给的电脑发牢骚一样。莱尔德知道有人能查看所有键入内容,但又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会看。在这种状态下,他每天都很乐意写下无数的埋怨和发泄。
这样做挺扭曲的,毫无效率,仔细想想又有何意义呢……莱尔德自己也明白,但他仍然选择这样做。
“扭曲,无效率,无意义,”莱尔德把这些说出了声音,“何止是用那台电脑的时候?我经历过的大部分人生……不都是那样的么?扭曲,无效率,无意义。”
他的步伐越来越快。脚下的地面发生了变化,它不再如周围般漆黑,一些纹路渐渐浮现了出来。
纹路不断改变着,线条愈发规律,最后呈现为常用于门廊的木板地纹理。
莱尔德停下了步伐。他正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扇门。门框、门板的颜色与地板搭配得相当和谐,而且门的款式十分眼熟。
过去的日子里,他看过和听说了过很多千奇百怪的门。比如衣柜里的红铜大门,货架上的金属门,卫生间外墙上的双开复古门,浴室里的古老木门,脆弱篱笆上的黑洞,城市里的过山隧道,城堡墙上的银色自动门……门的形态各异,但也有着共同之处——它们全都令人感到陌生,与所在环境格格不入。
但眼前的门不一样。它也出现得很突兀,但它散发着熟悉的气息。
“我们到了。”莱尔德微笑。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敲门声又一次响起。声音断断续续地跟了他一路,灯光明亮的门口有时与他仅有一步之遥,但他从不回头,门内也没有人出来。
“咚咚咚”。
再一次响起敲门声时,莱尔德转过身,背对木门,面对亮着灯光的房间。
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他坐在轮椅上,穿着灰色的睡衣,胸前口袋里插着一盒打开的饼干。他身上的设备早已散落下来,恐怕不再能起到监护功效。
他操控轮椅的双手垂在身侧,手腕上布满粗细不一的瘀痕,甚至还有极为细小的、类似针孔或牙印的痕迹,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曾经不得章法地拉扯着他。
人在拉扯另一个人的时候,通常会优先抓扯其手臂或肩部,所以,不仅莱尔德的手腕上有痕迹,他的衣袖和肩膀一带的衣服也出现明显的磨损。
这可不是医疗行为留下的痕迹。在第三次交互之前,莱尔德的手腕上绝对没有这些,衣服也干净崭新。
莱尔德并不害怕。他只是笑了笑,不去细看它们。
他似乎回到了电梯门打开的那一瞬间。遥远的黑暗深处亮起一个小小的长方形,里面的房间铺着减震垫,房间里的人起身,回头,望向他。
莱尔德摇起轮椅,将自己送入灯光明亮的小小的房间。在他的身影被吞没时,在他身后,那扇令他感到熟悉的木门慢慢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