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看见太阳。◎
国庆假期快要结束, 离开洛陵之前,嘉南跟陈纵一起拍了些照片,记录小城的风景, 街头巷尾,日落月升。
打碗巷的老房子还在, 这几年滞留在沈素湘手中,一直没能迎来新的租客,就这么荒着。
去年年终,沈素湘请人重新装修过。
嘉南站在楼下看,淡绿色的窗框像嫩芽,新了许多。大门颜色也换了,不再灰扑扑的。
不过还是无人问津, 来看房的人很少。
陈纵是它最后的租客,他和嘉南搬走以后,这里便空了。
估计沈素湘最后连重新装修的钱都没能赚回来。
今年清明,陈纵去给外婆扫墓,之后私底下与沈素湘约见了一面。
他们之间具体聊了什么,嘉南并不知情。
等过了几天,沈素湘主动联系嘉南,说想要把打碗巷的房子过户到她名下。
嘉南心里想要这套老房子, 她曾在那儿避过风雨,打碗巷对她来说太过特殊。
同时又有顾虑, 疑惑沈素湘为什么突然有这个打算。
她不擅长向母亲索要东西或者接受她的馈赠,何况房子不是小物件。
再破再旧, 好歹是套房子。
沈素湘见她没吱声, 换了种说法:“是你外婆的意思, 她以前老念叨就说等你结婚了, 让我把打碗巷的房子给你,她惦记着你呢。”
嘉南不确定她说的是不是真的,眼里仍有些泛酸,“真的吗?”
沈素湘说:“当然,我难道还会编胡话骗你吗。”
房子最后过户给了嘉南。
她和陈纵不常回洛陵,请人定期上门打扫。
老房子低矮潮湿,也不宜居。嘉南把它留着,已经派不上什么用场,莫名又觉得安心熨帖。
国庆几天假里,他们跟黑皮小白聚得比较多,一起去山顶露营,逛夜市,看了几场篮球赛。
小白喜欢热闹,朋友多,走哪儿都有认识的人。
连带着嘉南也认识了一些新面孔。
以前嘉南很难融入进集体氛围里,潜意识里抗拒结交新的人,如今变得更加坦然了不少,不再因为缺乏安全感而封闭。
筵席散场时,难免有离愁别绪。
又因为有陈纵在身边,会让嘉南的低落情绪冲散大半。
她清楚知道,眼前这个人不会离开她,要走便携她一同走,从不把她落下。
陈纵花费无数个日夜的陪伴,建立起了嘉南的安全屏障。
那天反而是小白喝高了,有点舍不得,嚷嚷着让陈纵和嘉南再待几天。
黑皮将人拎回去。
小白懊恼地挣了一下,没挣脱开,费劲仰着脑袋跟陈纵说:“纵哥,下个月直播平台那边办活动,就在上京市,主办方邀请我了,我到时候去找你们……嗝……”
陈纵看向黑皮,“一块儿来?”
黑皮:“再说,有空就来。”
他把小白甩背上,“下次再聚。”
夜色不深,月色混着稀稀疏疏的路灯,兜在高高的梧桐树梢上。开阔的马路上只剩陈纵和嘉南两人。
陈纵走了几步,看嘉南:“想再逛逛还是回去休息?”
“再走会儿吧。”嘉南不觉得累,抿了下唇说:“我渴了。”
身后就有个便利店。
陈纵:“等着。”
嘉南在原地等他,面前的电线杆子上贴着花花绿绿的小广告,层层叠叠数不清,旺铺出租,鞋厂招聘,还有各种培训机构招生。
其中有一处,春溪舞蹈社。
红底白字,左上角印了个低像素的跳芭蕾的女孩。
最下方有联系人方式,苏老师,136XXXX8080。
陈纵买了瓶水回来,发现嘉南正盯着电线杆出神。
微凉的瓶身碰到她的脸,唤回她的注意力,“发什么呆?”
嘉南喝了口水,指着小广告说:“眼熟。”话刚说完,感觉头顶一凉,指腹摸到冰凉湿润的液体。
“下雨了。”
月色淡了,冷冷清清,灰鸽翅膀般的云团聚拢着,雨滴连串往下落。
“去前面躲躲。”陈纵拉着嘉南往前跑了几步,就近寻了处屋檐避雨。
嘉南仰头,发现“春溪舞蹈”四个字近在眼前。透亮的玻璃门后是艺术培训班的舞蹈教室,一排小天鹅齐刷刷在单杠上压腿。
站后面督促她们的女老师身板挺直,有种常年练舞的人独有的气质。
她露着半张脸,侧对着门外的嘉南。
两人看见彼此,都感到意外。
小小的城里,遍地是故人。
拐个弯都能遇见。
舞蹈课结束,学生们纷纷收拾东西下课。外面下雨,陆续有家长来接人。
小小一块地方,变拥挤了。
苏蔷挥手跟几个学生道别,说路上小心,终于得了空,朝嘉南走去,先是一笑,惊奇地说:“你怎么一点儿没变?”
言语间半点不见生疏,“我看上去是不是变得挺多的?”
嘉南坦言:“差点没认出来。”
倒不是说几年间苏蔷容貌发生了多大改变,而是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连周遭气场都变得柔和了许多。
谁也没想到,当年那个烈焰红唇吐着烟圈说自己想当个杀手的女孩,最后成了舞蹈老师。
“跟人合伙开了个艺术培训班,你知道的,我学历低,别的工作不好找,要么去洗碗端盘子,要么小超市当收银员。跳舞这么多年,只有这个还算拿得出手……”
“现在就挺好的。”
“是啊,能养活自己,还算不错,日子过得下去。”
和往常一样,苏蔷说得多,嘉南听着。
后边传来女孩清甜又急促的声音:“小蔷姐姐!我爸来接我了!再见!”
苏蔷纠正她:“说了要叫老师。”
“小蔷老师再见!”
女孩拎着芭蕾舞鞋,神色急匆匆,跟苏蔷说话时,视线直接掠过了旁边的嘉南。
小孩忘性大,没认出嘉南来。
不等苏蔷多说一句,人就跑没了。
“那是慧琳?”反倒嘉南先认出来,当初孤儿院里那个黏人的小姑娘。
苏蔷毫不意外,“我就猜你还记得她。”
“长这么大了啊。”嘉南话语中有感慨。“她现在成了你的学生?”
“她想学舞蹈,养父母都支持,平常就来我这边上课。”
“养父母?”
苏蔷解释:“四年前她被一对夫妻收养了,养母是旁边中心小学的英语老师,养父开了个药店,就在博物馆后面那条巷子里……他们有个儿子在外省成家了,一年到头难得回来。夫妻俩一直想要个小女儿……
“收养了慧琳之后,对她很好。”
嘉南点头,这样再好不过。
“学会抽烟了吗?”苏蔷探手在包里摸了摸,两指夹出烟盒。
“没。”嘉南说:“不打算学。”
“没长进。”
舞蹈室里学生差不多走了,苏蔷不再拘束,倒出一根,远远朝陈纵伸手示意。
门口另一侧的陈纵摇头拒绝。
他倚着墙等嘉南叙旧,没半点不耐烦,手机屏的冷光扫在脸上,留下落错的阴影。
苏蔷好几年没见过他,早歇了要跟人搭话的心思,打心底觉得陈纵难对付,是块除嘉南以外谁都啃不动的硬骨头。
朝嘉南揶揄:“管这么严啊?”
“你们俩还没分开,我居然一点也不惊讶。好像你们就该在一起。”苏蔷眼尖瞥到嘉南手上的戒指,“领证了?”
“嗯。”
“恭喜修成正果。”
“谢谢。”
“我也结婚了。”苏蔷说。
嘉南知道苏蔷交往过的男友很多,前任扎堆,能凑个几桌麻将。
现在听她这么说,脑海里第一个想起的是那个报社记者。
“他是个开火锅店的,当过厨子,对吃的很在行。”苏蔷的声音打断嘉南的猜想,“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他店里,当时魏春生的事过去半年了……”
苏蔷讶异自己如此平静地提起魏春生的名字,稍有停顿,接着往下说:
“事情过去半年了,我的生活慢慢恢复了平静,不过还是会经常做噩梦,吃什么都没胃口。听人说那家火锅店正宗,就去了几次,每次都能碰见他……”
“可能也就是缘分?”苏蔷笑道。
“一来二去,我们有了联系。后面他追我,常常煲汤给我喝,温水煮青蛙,我觉得跟他在一起待着舒服。他求婚,我们就结婚了,没什么波折。”
“你等等。”苏蔷翻出几张火锅店的券给嘉南:“有空来光顾,长期有效,报我的名字折上折。”
嘉南低头看券上的火锅店名。
苏蔷望了望外面的雨幕,把自己的伞留给嘉南和陈纵,“伞给你们了。”
嘉南:“你怎么办?”
“放心,有人接咯。”
苏蔷江湖气地抱了下拳,冲嘉南抱拳:“后会有期。”
天色溟濛,街道两旁亮起的霓虹在雨中闪烁不定。
被浸湿的地面呈现出黑色的光泽感,撑伞的人来来往往,被溅起的水花打湿裤脚。
陈纵和嘉南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嘉南突然停住脚步回头看,春溪舞蹈的招牌下,苏蔷身边,多了个男人。
苏蔷把自己的包挂到男人肩上,钻进他伞下,两人说说笑笑,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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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假期过得飞快,仿佛只是一眨眼,洛陵苍翠连绵的山,曲折幽深的窄巷,辽远晴朗的星空,都被抛在了身后。
重回上京市的地界,生活节奏不由自主地变了。
嘉南觉得自己患上了假期综合症,多多少少对上班有抗拒心理。
早上出门,陈纵送她到岩巢楼下,天气阴霾,人也闷闷的,乌云笼罩。
陈纵从后座拿过围巾给她,“戴上。”
一场秋雨一场寒,路旁香樟上还挂着昨夜残留的雨。嘉南开了一线车窗,冷空气呼呼往里钻。
她把围巾搭在肩上,声音有气无力:“今天早点来接我。”
陈纵笑话她:“上班还是上坟?”
“上坟的心情。”
“要不别去了?”
真想一秒答应下来。
“不行,做人不能太放纵。”嘉南表示自己非常有原则,“咔哒”解开安全带下车,探身抱了一下陈纵,蹬蹬几步跑走,怕再迟一秒意志力就会坍塌。
办公室其他同事跟她差不多情况,早会一散,各归各位,没过多久,哈欠声此起彼伏。
从茶水间飘出的咖啡味,四处弥漫。
岩巢工作室外有块小露台,种着花花草草。
嘉南连着两小时忙碌,脑袋转不动了,靠墙站着放风。
露台上还有两三个其他部门的同事,小声聊着天。谈论着最近爆火的一部自制电影《仲夏夜之谜》。
片子并不长,一小时零五分钟。
导演非科班出身,演员全是素人,后期制作更称不上精良。
起初只是在某个视频网站上传,闹着玩似的。国庆期间被几位明星转发,带起流量,后续被官媒轮番提起,热度持续上升,就这么出乎意料地火了。
《仲夏夜之谜》讲述的是四个女孩的故事,片中展示了她们的48小时生活。
两天两夜的时间,原生家庭、校园霸凌、学业压力、网络暴力……镜头中装着南方潮湿的梅雨季,如同过期的荔枝罐头,腐烂果肉在浑浊的糖水中沉浮,无数滋生的密密麻麻的虫卵在观众眼前晃。
而在影片最后十分钟,剧情数次反转。密闭罐头被打碎,跌落在退潮后的大地。
影片中出现彩蛋众多,处处藏有隐喻。
看过的人都说后劲十足,一时间引发了社会各界对青少年生存环境问题的各种讨论。
随着影片大热,它背后的导演也随之走进大众视野中。
导演是位女性,年轻女性,叫易宁。
嘉南听着他们讨论易宁的名字和《仲夏夜之谜》。
过两天开会,岩巢这边打算联系易宁做访谈。嘉南随便刷刷手机,就能看见与《仲夏夜之谜》相关的新闻。
这几年嘉南与易宁的联系并不算多,偶尔在微信上聊。
聊学业和工作上的烦恼与困境,聊易宁当年搬走后的生活和家庭,自救与困顿,聊各自碰到的一些难忘的人和事。
大约两年前,易宁在朋友圈说在要计划拍电影。她有经营自媒体经验,从大一起就坚持记录生活,但距离拍电影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如今她终于克服万难,完成了自己想做的事。
十二月末,上京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选拔本市文艺新人,易宁是入围者之一。
颁奖典礼在文化馆二楼大厅举行。
嘉南挂着岩巢的工作牌,代表工作室出席,被安排在二排靠窗的位置。室内温暖如春,寒潮被挡在外面。
嘉南脱下大衣,解了围巾搭在椅背上。时间未到,她举起相机,对准领奖台和场馆内的环境拍了几张。
尽头的门突然被人推开。
随之灌进的风让嘉南打了个冷颤,她的镜头里出现几个身影,易宁走在其中。
嘉南放下相机,易宁似有所察觉,看了过来。
两人之间距离较远,隔着满满当当的座位。易宁先笑了笑,彼此用眼神打了个招呼。
很快,嘉南走位的位置逐渐坐满了,现场人越来越多。
十点整,主持人出场,官方代表发言,随后颁奖仪式开始。
易宁被安排在第一个出场。
大屏幕上播放了《仲夏夜之谜》的电影片段,以及关于易宁的简短介绍。
她学业履历优秀,大学期间开始投身入志愿者行列,为好几家慈善机构服务过。与此同时,她经常拍摄短视频,主题不定,有的只是纯粹记录日常,镜头运用的技巧逐渐成熟,微小的坚持无形之中为她拍摄《仲夏夜之谜》奠定了基础。
她的日常镜头里有种难以形容的蓬勃的生命力,仿佛野火烧不尽,哪怕焚烬之后也能被来年的春风催醒。
介绍短片播完,台下响起掌声。
易宁走到台前。
嘉南置身于人群之中,和身边的一同鼓着掌,目光注视着前方的易宁。
演讲台上堆簇的白山茶像栖息的幼鸟,展翅欲飞,易宁将话筒扶正。待场馆内掌声平息后,响起她的声音:
“女士们,先生们,下午好。
非常荣幸获得这个‘新人奖’,感谢大家对《仲夏夜之谜》的认可。
因为这部电影的关系,最近我的个人生活也受到了一些关注,邮箱和私信爆满。
有的人好奇《仲夏夜之谜》的创作契机,有人跟我分享他的观后感,有人觉得晦暗,有人看到希望,‘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如果你能从中获得点什么,那真是太好了。
而我也并没有做什么特别值得大家关注的事,在过好自己生活的同时,仍富有余力,才去当志愿者,才会不专业地用相机拍点想拍的东西。
今天之前,我从没有跟人提起过,我的童年遭受过一些变故,几乎毁掉了我。
变故发生那年,我只有九岁,在文化宫学习芭蕾舞,经常被夸天赋还不错。老师说我前途不可限量,将来能在这块领域有所成就,登上更高更大的舞台。
我也曾对自己的未来有过无限期待。
而变故发生以后,我再也没有跳过舞。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想不通为什么灾难偏偏降临在我身上,为什么偏偏是我。
就跟《仲夏夜之谜》里的主人公阿清一样,我反复问自己,哪里出错了?
到底哪里出错了,所以我才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
一个九岁的女孩,犯过最让自己胆战心惊的错误,是模仿妈妈的笔迹在试卷上签字被老师发现,是偷懒没有好好练舞被当面揭穿。我罗列自己所有的罪行,企图解释为何自己会被选中。
后来我的心理医生告诉我,并非我做错事,有的恶就是没有缘由的,它不讲道理的,且无常。
在无常降临时,我们需要铸造盔甲保护自己,不被轻易击溃。
我大约花费十年时间,铸造好了盔甲,真正从阴影中走出来。
九岁到十九岁这期间,我好像死掉了,不存在,从人间蒸发去了地府游历。
我的四肢被外力锯断了,与混沌的大脑断开连接。
我无法控制双腿走到窗边,成功打开窗户,看夏天傍晚的天空。无法顺利地端起水杯,成功喝到水,双手发出的剧烈震颤让自己觉得恐惧。
我的左耳灌满了水银,持续不断地传来液体流动声,有时那种声音又会突然切换成电视机里的雪花白噪音。
世界嘈杂不堪,混乱无序。
而眼睛看到的世界灰蒙蒙一片,好像镜片起雾,怎么也擦不干净。
那段时间里,我最常坐的事就是躺着,什么都不做,连呼吸也觉得费劲。
一旦我恢复了一点力气,我可能会突然痛苦尖叫,发出让人惊悚的声音。尖叫过后,如果还有力气,我可能会幻想山洪倾泻,把我的身体掀翻进水底,泥沙淹没我的口鼻。
可以确定的是,从小到大,我并没有失足掉进过河里。
但我每天都在溺水。
也许大家无法理解我所描述的以上种种行为,就像一个听力正常的人无法感同身受体会到听障患者的生活,感谢各位认真且包容地听我说完。
在这里,最要感谢两个人。
一个是我的母亲,在长达十年的治疗过程中经历过无数次崩溃绝望,仍没有放弃我,替我奔走,寻求医生帮助。即便她同样不能完全理解我,却在凭借本能般爱我与支撑我。
另一个是我的朋友。
她跟我同岁,曾经想尽了一个孩子能想尽的办法救我。
在我懦弱地不告而别,随父母在别的城市定居的这些年里,随着年龄增长,我逐渐淡忘了她的样子,却始终记得她曾为我做的一切,为了保护我时坚定站出来的背影。
她在我灰烬般的日子里埋下善良与勇敢的种子。
最后,想对《仲夏夜之谜》中身陷囹圄的女孩和九岁那年的自己说:
——希望溺水之后,我们仍有勇气上岸,直到看见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