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武备醒来了。
氧气舱里的恒光灯用了密封灯罩,这让光线看上去都带着种窒息感。银白色的舱内,所有控制台上都笼罩着一层烟雾透明的防静电膜。
他再转过头,发现身边躺着别人——是何株。
何株蜷缩在他身边,睡得很熟。严武备盯着他,盯了很久。
久到何株终于忍不住了,睁开一只眼睛偷偷瞄他。
被发现是装睡了。
何株又想装没事人一样把眼睛闭上,严武备一把揪起他摁在舱门上——尽管刚刚醒来时的力气很微弱,动静也足够让整个氧气舱晃起来。
“白眼狼。”何株轻声嘀咕,手指动了动——那是输液管的调速器,从闭合状态被开启到了流动状态。严武备很快就感到了一阵剧烈的眩晕感和困倦感,抓住他脖子的手也随之松开。
英格听见动静,从观测室赶来,看见何株手上的调速器滚轮,顿时尖叫起来:“你是想让他死吗?!”
“这个安定的量不会死人。”
“万一呢?!临床上有很多例子……”
何株从包里拿出一叠现金塞给她,这是昨天心脏移植手术的费用。但英格更在乎的还是他要怎么处理这个病人。
这个病人的身份显然很特殊。
“他还要休养、康复,至少要三个月才能痊愈,这还是不发生排异反应的前提。如果排异了……BOOM。”何株坐在办公桌前——这张桌子原来是杰德的,杰德在一些据点拥有自己的办公室,尽管很少出现。每次他要来用办公室,都会带着一瓶消毒液,把房子里里外外喷一遍。
这张桌子上还残留着消毒水的冷臭味。
何株惬意地靠在那张昂贵的人体工学椅上——它是真皮的,坐在上面,曲线会正正好好托住背部,仿佛享受一个柔软的拥抱。
电脑系统已经被清空了。何株自己的笔电放在桌上,和那台纯白的MAC相比,这台4000元的便携机实在显得很落魄。
邮箱里的新邮件寥寥无几,全是垃圾邮件。这里DR.Liver的邮箱,用来接受手术预约。
他之前给那些手术组的人讲课,留下了宝贵的人脉,现在一切都是混沌状态,谁最先站出来做一条自己的产业链,就可以捞到数量可观的钱。
各方势力都有分割这块大饼的意愿,但他们也发现,很难寻找到数量足够的医护和供体。这个行业很特别,只拥有一条“线”是没用的,必须把整个资源全部握在手里,病人和供体的数量才会爆发式增长,从而达成配对数的增长——如果HLA和血型配对不成功,什么都是白扯。
何株见过杰德医疗组里每一个组的小组长。
他也知道怎么联系这些人——林渡鹤有所有人的联系方式。这很不可思议,说明杰德对于这人有着非同寻常的信任。而林渡鹤直接将它转交给何株,让何株自己去发邮件联系课程安排。
这次抽到“鬼牌”的,是名女服务生。她很自觉地面朝栏杆站着,背对加纳纳。
“愿主与你同在。”
银色双筒枪抵住她的后脑,近距离轰击,死亡只是一刹那的耳鸣而已。
船舱里,阿修蹲在高处的管道上,戴着电感应眼罩,试图寻找到那个只有几厘米的无人机。
这很困难,巨大船机房里管道错布,光线昏暗,要在这里找到微型无人机,难度堪比独闯美国禁区。
就算找到了也……
电感应眼罩敏锐捕捉到一个红点——它在半空漂浮,按照设定的飞行模式定期移动。四周没有紧要管道,很好,很好……
阿修无声无息端起狙击枪,瞄准红点,扣动扳机。
打中——
接着,剧烈的爆炸形成气浪,将四周的管道全部轰碎。尽管这艘游轮有自动感应修复系统,及时关闭了这些破损管道,启动备用管道,可是机房里还是弥漫着呛人的白烟。
阿修磨牙磨得吱吱响,他重新端起枪,锁定下一个目标。
快点出现……快点出现……
大概五分钟后,下一个红点出现在左上角。
但是阿修看见它的位置,就忍不住骂了句脏话——它紧紧挨着总电路。如果子弹破坏了炸弹结构,它就会像刚才那颗一样爆炸,干掉整个电路;而备用电源只能支撑不到四个小时。
“妈咪保佑我……”机械声嘈杂的机房中,他轻声呢喃回荡其中,“妈咪告诉我……”
在那片黑暗的管道网络之中,无人机的电磁在眼罩中滤出红光。
也许是破碎管道的水蒸气,一片雪白的水雾盘绕其中。它像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人身影,环绕着那团红光。
阿修发出一声安心的叹息。他扣动扳机,双眼却是合上的,那个女人的影子仿佛在指引他开枪的位置——狙击枪子弹干净利落穿过水雾女人心脏的位置,距离那个红点仅仅差了两厘米……
打中了。
子弹打入了电路之间的间隙,擦坏了无人机的机翼,没有破坏它的本体。在一阵杂音后,无人机摇摇晃晃飘向地面,就像个垂死的苍蝇一样在地上用仅存的一根翅膀打转。
阿修欢呼一声,轻盈地从管道跳到管道,跃向下方。他看见那个无人机了——加纳纳的推测完全没错,它很小,大概四到五厘米,上面搭载着一个直径为六厘米的球形炸弹。
他伸手去抓它。
——爆炸声再次响起。
林渡鹤醒过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躺在放满冷水的浴缸里。豪华客房的浴室用的是全顶式暖灯,这样的灯光下,男人的褐发看上去近乎红发。
平时用发胶整理得一丝不苟,但此刻杰德的发型凌乱,看上去也比平时更神经质了。
“……出什么事了吗?我睡了多久?”他问。
他的声音把男人吓了一跳;杰德“啊”得跳开,然后捂住胸口:“天啊,你醒了……情况有些复杂。总之,你发烧了,我只能暂时把你放在冷水里。药品在卧室,我实在不想穿过那个客厅……”
“……我明白的,孩子实在很吵人……”
杰德和利兹有很多孩子,和看上去的样子不同,他其实是个不错的父亲。
“幸好阿修最后把你暂时交给我们照顾,没有丢进牢里。外面情况太复杂了,那个博勒夫疯了……”
林渡鹤从浴缸里坐起身,他的双手还带着手铐,被殴打留下的伤口都已经敷上了防水凝胶。说实话,对于外面的情况,他并不是很关心。
“你有枪吗?”他问杰德。
“呃,不,那种东西都是利兹喜欢玩的……”
“——给我一颗子弹吧,杰德。”
杰德的肩膀又神经质地一颤,狐疑地看着他。林渡鹤对他微笑,指指自己的太阳穴:“就一枪的事。”
浴室里陷入死寂。打破沉默的,是来自客厅的一声枪响。
林渡鹤眨眼:“看起来情况是真的很复杂。”
杰德把马桶盖放下,坐在马桶盖上,神色萎靡。过了一会儿,似乎是想好了该说的宽慰,他又摆出了那副杰德医生的表情。
“听着,林……”
“——你是想告诉我,以前的那种经历没什么大不了的,是可以克服的,我顺从后能得到的要比失去的更多……是不是?”
黑色的眼眸望着杰德,男人的眼神躲开了。
“——你也是。你也经历过和我一样的事。我都知道。”林渡鹤躺回冷水中,在水里放松身体,“他许诺给我们父母梦寐以求的东西,许诺给我们名校的推荐信……”
“我现在过得很好,林。”
同时外面又是一声枪响,杰德抱头缩在马桶盖上。浴室的门被拉开了,外面是穿着染血晚礼服和高跟鞋的利兹,手里提着猎狐枪。
“出来,我们得换个地方。”利兹让几个孩子抓住父亲的手,“——子弹打完了。”
林渡鹤让自己沉入水中,太可惜了,真的一颗子弹都借不到。
一只雪白的手将他从水里提起来。利兹精致如瓷偶的脸近在咫尺,尽管已经为人母,她的面庞依旧有童年时的痕迹。
“你得和我们一起走。我们去眺望台,去加纳纳那,”她对林渡鹤的语气里没有敌意,“也许你能作为交换,让那个疯子住手。最好的结果是,他能带你走。”
眺望台上,鲜血一路从窗口滴向桌子。
“弄来了。”阿修朝他伸出手。
他的右手手掌被炸成一团血糊涂,炸弹的碎片全部嵌在右臂和右胸口。碎片全部被取出后,只能看出一个意义不明的飞行器轮廓。
加纳纳用纸巾擦干上面的血迹,他让精疲力尽的阿修靠在自己腿上休息一会儿;年轻人舒了口气,合上眼就睡着了,血肉模糊的右臂还时不时抽搐几下。
大约半个小时后,他得出了结论。
“你没有办法用它保存太过复杂的模块,它太小了。或者自己搭载智能模组,或者你带着控制器上船。”
廖无非摇头:“我从来没有摆弄过什么控制器。”
半小时的期限到了,加纳纳再次让他们抽签,处决了一个抽到鬼牌的男人。被选中的人都很平静地赴死,没有挣扎——之前的人踏上死亡的方式是那么平静而无痛,轰击半个头部,尸体坠入大海……
“博勒夫呢?我想和老师说会儿话。”
“博勒夫不想出来。他不喜欢这个场面。”
“懦夫。”
加纳纳的手指推动那些零件,尽可能让它们摆在原来的位置。
“炸弹的引爆并不连接在无人机上……它只能搭载一个模块——我猜是最重要的一个,接收器。但是问题来了,你怎么控制它们呢?假设你有十个炸弹,无人机自动带着炸弹移动,生物红外探测器功能应该是做在无人机上的。”
“我需要一个布满按键的遥控器。”
“对,这个遥控器还需要一个提示功能……生物红外探测确定生命体的位置和数量,就像阿修试图带回炸弹的时候,他靠近,炸弹引爆——这不是自动引爆的,而是你控制它引爆……我猜是震动。如果是十颗炸弹,那就是十种震动,你事先记下,如果有生命体接近那颗炸弹一米之内,震动信号就会传回你的‘遥控器’,你引爆它。这个方式虽然简单但是好用,只要你记性足够好,就可能记下几百种震动代表的信号……我怀疑你直接用了摩斯密码。”
“事情不需要太复杂,加纳纳。”
“所以,你把遥控器放在哪儿呢……”
加纳纳起身,走向廖无非。他站在廖无非的身后,仔细地观察这个人。
双手没有拿东西。就像廖无非说的,他需要一个布满了按键的遥控器。
“……这个游戏从一开始就不成立。”他嗤笑着,将头靠在廖无非的后颈,“就算你炸毁救生艇,炸毁游轮,我们也可以从旁边的护卫船离开……我最大的损失只是这艘游轮而已。”
廖无非抬头看他。男人病弱的面容上,只有那双细长的眼睛明亮得出奇。
“为什么选择随机抽签,加纳纳?”
“因为我把我的生命交给上帝。”
“你的生命应该交给你自己。”
“我自己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被你带走了,它跟你上了开往机场的车,逃离了那个家族。被你锁在车门外的是我的躯壳,它根本不需要什么灵魂。”
天边破晓。海风吹过他们的长发,黑发和金发纠缠在一起。
加纳纳附在他耳边:“把控制器交出来。回到我这边。”
“……加纳纳,我不是来杀你的。”博勒夫的神情出现了,他无助地看着往日的学生,“我只是想见你……”
“我明白,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的。就像我保护着他们……”
“给我个拥抱吧,就像以前我们见面时那样……”
他向加纳纳伸出双臂,瘦弱的手可以看见分明的骨节,在熹光下凹凸不平,宛如骷髅。加纳纳也张开双臂,似乎想回应这个拥抱……
但是,他的动作在半途停止了。
“你的‘遥控器’,是牙齿,对吗?”他问。
博勒夫的神色有一瞬间的迷茫,他不知道廖无非的设置。但就在他开口前,银枪口已经抵住了他的眉心。
“下槽牙是震动感应器?”
轰击。
“上槽牙是对应的炸弹引爆器。”
从上船起,廖无非就没有吃过固体食物。
他大多都在喝茶,加了许多糖的茶,用糖分来维持体力。没人怀疑这个病弱的人为什么不吃东西,因为他看上去也并不像是还能吃饭的样子。
但是,不吃固体的食物,是因为牙齿。
仅剩的下半张脸中,廖无非的牙床显露了出来。他的牙齿已经被全部拔掉,换成了假牙,控制器的零件和线路,都埋藏在牙床和假牙槽里。
一颗牙就是一个炸弹的控制器。启动时,只需要用舌头抵住那颗牙,然后用力咬下,就可以“按动”遥控器。
他为什么不在自己体内装满炸弹,上船,然后在桌边引爆?这个人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与其在病床上苟延残喘,不如死在自己的炸弹里。
也许他知道,杀了加纳纳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炸毁灯屋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们需要的是指控证据,只有证据才能让法庭定下桑德曼家族的罪。
只有阿修会相信这个人只是为了上船嗨一场,加纳纳已经开始寻找他尸体残骸里的线索。脑组织呈现烟花状铺洒在甲板上,盛放出一朵血肉之花。就在这朵血花里,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圆球,像鸟蛋破壳前左右摇摆,开裂;新生的蝴蝶从里面钻出,扇动它濡湿的翅膀,迅速窜向空中。
这是廖无非的一颗“眼球”。
并不是眼球,他的右眼球也事先用手术取出,换上了仿真眼球,眼球中放的是搭载了微型无人机的纽扣摄像机。
游轮上的网络是不足以实时传视频信号出去的,只能通过录像;如果他用常规方法使用微型摄像机偷拍,摄像头异常的闪光很容易引起加纳纳的注意,而且廖无非不觉得自己能带着录像活着下船。
微型无人机的翅膀是可以折叠的,它和纽扣摄像机以及储存卡都待在廖无非的眼窝内,一旦廖无非死亡、颅内压异常,装在假眼球外的一颗超微小炸弹就会感知启动,炸开假眼外壳,启动无人机,让它按照预设路线,将自己被杀的录像送回某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