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胡志明市做了短暂停留之后,林渡鹤折返回了马尼拉。在那里他要处理一些关于灯屋上医院的文件,直到现在,他还在犹豫是否关闭这家医院。
“相信我,医院比什么都赚钱。”泰荷翻完了灯屋上的所有账本,把它丢进身后办公室堆积如山的文件里。“匪帮的运营也需要钱,你总不能指望所有被抓进去的成员都待到刑满释放——那下次就没人肯跟你出生入死了。”
“赌场也赚钱吧。”
“开什么玩笑,谁会放着满地的赌场不去,跑公海上赌?如果这家赌场仍然是桑德曼的产业,那些客人会将那里视为一个接近顶层人物的跳板,仅此而已。除此之外,皮肉生意也是一样的,都是近水楼台。”
说起皮肉生意,林渡鹤忽然想起一件事。虽然想好怎么处理何株,但问题是,他不太了解那种“机构”。
“是这样,”迟疑了很久,他还是决定问地头蛇,“——不是我自己想去。是这样……就是……那个何株……”
——泰荷放下笔,交叉十指看着他,等他说完。
“所以到底是不是一个你自己想去的地方?”
“不,绝对不是。”
“这样的好地方,你居然只让自己的仇家去?”
“我不介意让你跟他一起滚进去。”
——他让泰荷派人去处理这件事,也不太想知道后续。从根本上来说,林渡鹤还是觉得,死亡就是最大的惩罚,除此之外的结局,他都不在意了。
之后他会带阿尔回意大利,把这个孩子还给他的家族。
泰荷送他们前往机场。林渡鹤即将走入头等舱通道前,他叫住这个人。
“——安排好了。”他说,“泰国的一家地下会馆。专门接待那些……喜欢‘无法自己运动四肢’的客人。你的朋友已经处理加工完毕了,他们还传了照片给我……”
林渡鹤没有看他手机里的照片,拉过阿尔,穿过了通道。
说起来,手有几根骨头来着……
舟月三角豌,大小多角头状勾……
面颅骨和脑颅骨都有哪些……
滑车神经走向分部……贵要静脉走向分部……
严武备的手机号,是多少?
以前会一天打很多次电话。不是发消息,而是直接打电话过去。那个人都会接,很耐心地等他说完。有时候挂上电话,何株会感到后怕,如果他再啰嗦两句,那个人会不会不耐烦到挂电话?
要慢慢地、慢慢地把“量”给加上去。让严武备适应他的浓度,适应空气中无处不在的他。
挂上电话后会有一阵短促的狂喜和兴奋,接着便是空虚,想要更多。
有时候啊,会冒出那种念头……
——想吃掉他。
把他拆分,煮熟,一点点吃下去。让他变成“自己”。
不过最后还是会随粪便排出体外的啦。“永远在一起”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实现的。
冰冷的水突然浇在他的身上,随着镇定剂进入血管,一切又回到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你在吃药。”阿尔的看着窗外,嘀咕这句话。
“一些感冒药。”
空姐递来了水,林渡鹤将药片咽了下去。紧接着,阿尔说,这是抑郁症的药。
“这不是,是感冒药。”
“我从玻璃反光看见了药瓶,我爸是个医生,林。”
“你看错了。”
林渡鹤把药瓶放回包里,闭上眼睛,等待药效升起。每当这时候,他会有一种很平静、很平静的困倦感,好像一切烦扰都在渐渐远去,只要睡一觉起来,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阿尔很倔强:“这是。”
“在临床上,有时候针对暂时的抑郁状态也会用药物治疗。不要那么刻板。”他叹了口气,“而且就算我有严重的心理问题,就更好的证明了我不适合做你的监护人。”
“你在逃避责任。你总是在逃。”
阿尔说到一半,声音突然停住了。他看见旁边的林渡鹤在哭,眼泪无声无息落了下来,又被手迅速擦掉。
“……抱歉。”他坐起身,瞥了眼后座的卡侬。这个人也和他们一起回意大利,“我只是觉得,照顾孩子太困难了。尤其是你和其他的孩子……很不一样。”
阿尔解开安全带,应是挤了过来,坐到他身上,让林渡鹤抱着自己。他怀抱着孩子,轻轻拍着这个孩子白金色的鬈发。
“我知道我有很多选择,堂亲、表亲,都有成为我监护人的资格。但我想选你。”他轻声说着,将小脑袋埋在这人的怀里,“从很早之前,我就考虑过这种情况的发生……”
“咳,阿尔,正常孩子不会考虑这种奇怪的情况。”
“不,几乎每个孩子都考虑过如果父母双亡怎么办,”阿尔抬起头,双眼平静地注视着他的双眼,“总有那么几个瞬间,你恨不得自己父母双亡。”
林渡鹤捂住他的嘴:“嘘。”
“在那种情况下,我就会选择自己父母的好朋友林渡鹤还作为我的抚养人。因为他看上去很痛苦,好像活在地狱里。”
“……这是什么理由啊?”
“因为人类就是痛苦的,越是痛苦的人,越是接近人性,”他说出了这个年龄段不可能说出的话,“‘上帝把撒旦投下天堂,它落入凡间,成为人类。’”
这是加纳纳曾经说过的。林渡鹤记得。
“你是最接近人类的人,所以我想和你在一起。”孩子的声音很轻,拉住了林渡鹤的手,“我更好奇属于人类的世界。”
十九个小时后,他们抵达了佛罗伦萨的桑德曼庄园。在路上,卡侬已经能模仿出近乎完美的加纳纳的模样。
尤其是那点睛之笔,就是走路时微微低着头。
“因为他是信徒吗?”卡侬小心翼翼问。
“不,因为他是懦夫,”阿尔咬牙切齿地笑了,“他曾经想抛弃自己应该承受的一切,去读神学院,然后去梵蒂冈擦一辈子神像。”
在抵达意大利前,林渡鹤已经让卡侬以加纳纳的名义召集了所有的主要成员。加纳纳失去联系太久,有许多人对此不满。
阿尔和他保证,自己能带着卡侬应付这个场面——只要“加纳纳”将自己认为下一代的继承人即可。这个人自己没有后代,阿尔确实是血缘最近的成员。
所以林渡鹤不会进入庄园——桑德曼的人并不喜欢他,在沃特控制家族的时期,很显然有很多人把他当成潜在的危险。
和他们一起进入庄园的,是大约十五名史可荷的人。这些人是阿尔要求随行的,双方乘坐不同航班,最后在意大利汇合——“加纳纳”声称这些是新的随行人员。一旦发生意外,这些人会掩护他们逃离庄园。
阿尔和加纳纳乘坐专车消失在视野中。
在庄园外的野梨树下,林渡鹤靠着树干,面朝山下的路,看了很久。在许多年前,他曾经无数次看向这个方向,试图从这里逃出去。
他的手机响了——尽管说过不想用手机,但考虑到随身带着一个孩子,林渡鹤还是弄了新的。是通龙父母来的消息,问他是不是有兴趣在中秋节一起来聚餐。
中秋节应该是没有安排的。如果放在以前,可能要陪自己家人吃饭,不过以后就不需要再考虑这些了。
他回复消息,准备按下发送键;就在这时,从手机屏幕的反光中,林渡鹤看见身后的庄园主宅起了火。
……这是做梦吗?
他呆呆地看着远处的火光,愣了三秒才反应过来,和保镖一起冲向铁门。因为没有开门许可,警卫阻止他们进入,林渡鹤抢下保镖的枪,隔着铁门对准那人的膝盖扣动扳机。
“你以前不是负责阻止我出去吗?”他眼神森冷,“开门。”
——熊熊烈火已经吞噬了这座历史悠久的庄园。这个起火速度,显然是有助燃物的纵火。
有许多仆人和保镖都在救火,但火势显然已经无可救药;林渡鹤站在那团冲天火光前,看着庄园被烈火淹没,注定成为一片灰烬。
忽然,人群中有只稚嫩的手牵住他。巨大的混乱中,没人注意到一个孩子拉走了林渡鹤——阿尔拉着他的手,神色平静。
这一刻,林渡鹤似乎知道起火的原因了——阿尔并不喜欢和史可荷沾边的东西,这次却要求十几个人随行进入庄园。
这个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买通了那十几个人,协助他纵火烧了这里。
“——你疯了?”远离人群后,他立刻蹲了下来,抓住孩子的双臂,“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有活活烧死他们。放火前,夜宴厅里的人就都被……”他做了个手枪指脑袋的手势,“你那个相好的人,他的手下们真是杀人的好手。”
“所以——你——是不是疯了?!”林渡鹤几近崩溃,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个孩子居然会收买通龙的手下,直接在宴会厅大开杀戒,“为什么要——”
“因为这是你想做的事!”
阿尔打断了他的话,稚嫩的嗓音还有些尖利。
“我只是替你做了你最想做的事,你做梦都想做的事!把这一切都一团火烧了,把你的噩梦烧了,然后……”
他的声音突然哽咽了一下,但是,孩子强行把哭声咽了下去,继续说完了这句话。
“……然后,你带我回到你的世界。”
林渡鹤的双唇开合:“……我的……世界?”
“那个,正常的,人类的世界。”他仰起头,神色倔强,“——林,我已经做出我的选择了。我选择你那边的那个世界。我替你做这些事,你就能继续留在那边,然后把我也接过去。”
烈火中,远处的庄园轰然倒塌,腾起巨大黑烟。在庄园外的野梨树下,林渡鹤紧抱住了阿尔。
“我会照顾你的。尽管我的世界也许并不是那么的正常,但我会尽力……尽力让你活在有光芒的地方。”他很轻地叹息,将自己的额头抵在阿尔的额头上,“……我们回那座岛吧。有一家人在等我们回去聚餐。”
如果动一动肩膀……其实是能动的。
被直径五厘米的铁钉贯穿在铁板上之后,肩膀的伤口还是有部分坏死萎缩,形成空洞……
就像……就像一粒纽扣,配上了太大的纽扣眼。
他呆呆看着肩头铁钉的反光。这样的铁钉,在他的双肩、双手、双膝盖、双脚踝都有。
就像个蝴蝶标本一样。
何株木然地睁着眼睛。有一段时间,他除了闭上双眼睡觉之外什么反应都没有,他的身体很快就会在这种环境里死亡,死于感染、炎症爆发、心衰……无论从门口进来多少人,他都没有反应。
如今他木然盯着门,因为很无聊。
没有疼痛感,没有欲望,没有多余的知觉。冰冷的身体被钉在铁板上,再被一具一具温热的、陌生的身体覆盖。
很快,他开始想象那些是严武备的身体。
想象从门外进来的是严武备。
想象……努力的想象……
这次,终于想象出了一模一样的脸。
等等,是一模一样的。
五官、神色、脸上的痣、脖子上的伤……
一模一样。
这么多天,形同行尸走肉的人终于有了轻微的反应。他的喉咙发出咳咳声,想竭力挣脱铁钉起身,看清进入门后的男人的脸。那个人走到铁床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兴奋地拿起手边的刑具,他只是在床边坐下,静静望着何株的双眼。
“两个小时。”严武备说,“两个小时里,不会有人来打扰。”
“……啊……”何株徒然地动着脖子,想更靠近一些,“狗……”
“什么?”严武备没有听清。
“狗……是这样叫的……”干裂的嘴唇拧出一个诡异的微笑,“汪。”
严武备望着他的脸,笑了:“我已经听不懂狗叫了。翻译一下。”
“……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