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前一晚。
拂云轩已经站了满满一院子的人，每个人的手里都捧着满满的东西，一一给帝王过目，确认无误后再出门右拐，继续为明天的大婚做准备。
本来这些应该是沈惟舟亲自过目的，但沈惟舟对这些实在是没兴趣，秦随就让他休息，秦随自己来再看一遍这些他亲手挑选出觉得最衬自家昭昭的东西。
青花缠枝玉镶金的香炉，四扇楠木镂空雕翡翠绘美人面的屏风，织金修竹象牙柄宫扇，松柏梅兰仙鹤烛台，紫檀八仙黄花梨橱柜……一应日用全都是精挑细选出来，从天下各处搜集而来名贵华丽的物什。
珠宝字画等价值连城的各种珍奇玩物自不必说，整个天下都是秦随的，秦随的又都是沈惟舟的，虽然沈惟舟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但秦随却也从未缺过一次，还是时不时就会带点东西来哄沈惟舟开心。
他的昭昭，配得上这天下最好的。
一批又一批的东西被呈上来又端下去，连周围的宫女都略显疲态，往日最没耐心的帝王却依旧兴致不减，事无巨细。
终于，轮到了喜服和明日要用的贴身饰品。
秦随在遇见沈惟舟以前衣服大多是玄色，听卫寻清说，这还是秦随登基之后特意吩咐下去的。并不是皇室传统。
沈惟舟曾经偷偷问过秦随为什么，然后他听见自家陛下很自然地回道：“杀人方便。”
在登基之前，秦随身上就沾了太多洗不掉的鲜血，而登基之后，这些鲜血不会因为他是帝王而少半分，反而会更多。
这些鲜血有仇敌的，有臣子下属的，有亲朋至交的，也有他自己的….….反正就是从来没断过。
秦随已经习惯了每天夜里刺客滚烫的鲜血溅上温热的锦被，也已经能视若无睹朝堂上会出现的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尸体，与其说他喜欢玄衣，倒不如说他觉得玄衣方便，不至于沾上点血就要去换下衣衫。
所以之前那身玄色婚服，只不过是他早就预见到了那天血流成河场景后的敷衍罢了。
至于真正的他和昭昭的大婚……帝王无言垂首，看着面前热烈张扬的大红绣金婚服，指尖轻轻摩挲过布料，集天下手最巧心最灵的绣娘之力耗时足足一年有余的大红婚服在夕阳下闪着莹莹微光，绣金龙凤在光下栩栩如生交叠勾缠，秦随冷硬抿起的唇角软了下来。
这是他和昭昭的婚服。
很漂亮。
……
今晚注定是不眠夜。
但沈惟舟无事一身轻，睡得很安稳。
昏暗的烛火下，整个望京动中有静，静中又动，都在为即将到来的这一场盛世婚礼做准备。而灯火通明的秦宫之中，秦随就这么摒弃所有杂念，坐在沈惟舟床边一笔一划地写着明日大婚的注意事项和清单，就像恶龙守着自己最珍贵而独一无二的宝藏，整整一夜。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眼前的字也变得不入眼之时，江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的帝王难得自嘲地轻笑几声。
他秦随竟然也有如今这般不知所措的时候，真是……预料之中。
他和昭昭要大婚了。
诸般所求，夙愿成真。
生来本不欲度众生，却反被这万丈红尘而度。
他幸甚。
——
良辰吉日，宜嫁娶。
这次没有太多的繁琐步骤，只是因为沈惟舟提了一句不想站那么久，秦随就下令把所有细枝末节的东西砍了又砍，一直到礼部尚书带着好几个大臣要撞柱子说万万不可之后，这才停手。
整个望京都铺上了红绸，尤其是沈惟舟和秦随要走过的地方，真真正正实现了那一句十里锦红。
秦随一袭华贵大红婚服，满头青丝用纯金发冠束起，身姿挺拔颀长，束带勾勒出劲瘦有力的腰身，男人往日冷漠的狭长凤眸今日泛着很温柔的多情，高挺鼻梁下的薄唇微勾，对谁都是好声好气。
被他好声好气对待的臣子们表面上：使不得，臣惶恐。
出了殿门左右看看四下无人就开始佯装无意凑近的大臣们：陛下是不是换人了，听说南疆有种夺舍的法子……
大臣们说笑归说笑，可在秦随这分明的态度下也不由自主地端正了自己，以一种更加审慎尊崇的态度去对待沈惟舟，甚至重新估量起二人的孰轻孰重。
分析到最后结果很明显，帝后肯定是比某个恋爱脑味的暴君重要的。大秦可以没有阴晴不定的帝君，但必须要有能反制帝君还聪明武功好长得好看且情绪稳定的帝后。
自觉可以安心活到颐养天年的大臣们高高兴兴地去准备游街了。
是的，游街。
本来的大婚流程是秦随带人去接沈惟舟，然后再去殿上走完仪式，向天地祖先祈求保佑，最后再天下同庆大摆宴席，完成这场大婚。
但是秦随非要把游街这项加上，美其名日要万民同乐，但实际怎么想的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
大婚只有一次，那这一次，秦随要把所有的都做到最好。
这场盛世大婚夹杂在后世的历史中只有只言片语，但后世也能从这只言片语中短暂地窥见当年的一丝风貌。
青史由他书写，秦随要让所有人知道，他爱他的昭昭。
……
沿途的百姓和混在百姓当中的侍卫早早都已经准备完毕，他们提着小巧精致的篮子，篮里是新鲜的花瓣，还有一些官府发下的饴糖糕点。
所有人的目光中都是纯粹的欣喜和祝福，沈惟舟和秦随骑着骏马走过的时候，漫天鲜花飞舞，纷纷扬扬落下，红绸的海洋里四散着红色和浅粉的花瓣，花香袅袅四溢，盛景如画。
锣鼓齐鸣，鞭炮喧天，在众人的祝福和恭贺声中，两人一袭华贵繁复红衣，打马自街边过，鲜花顺着发梢滚落到衣衫袖袍中，人比花娇，花衬人醉。
沈惟舟轻轻垂眸，漂亮秾丽的五官在大红婚服的映衬下更加不似寻常，一身如霜雪白的肤骨仿佛是最清透的玉石勾勒雕琢而成，修长的身形在马背上也始终挺直，沿途走来不知道惊艳了多少人的目光。
看着面前的花雨良久，沈惟舟唇瓣抿了又抿，还是忍不住翘起，问秦随：“怎么搞得这么花里胡哨？”
不是说要一切从简的吗？
身旁并肩打马而行的帝王闻言也笑了笑，原本想说实话的，可转念一想又把话咽回去，漫不经心道：“有钱。”
然后成功让沈惟舟不理他了。
被迫听了一耳朵的卫寻清：“……”
帝后大婚，普天同庆。
自秦宫而出绕城一周后又回到秦宫，所有人又一次站到熟悉的长阶，这一次却是截然不同的心境。
铺天盖地的红绸自长阶一路而上，长街两旁围满了人，有人衣着华丽，有人平凡普通，有人手中拿着贺礼，更多人两手空空，黑压压的脑袋挤在一起，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真心实意的笑容。
燕无双一边朝沈惟舟打着招呼一边在底下偷偷狠掐了某块不解风情的木头一把，齐景轩面无表情地给身前的大小姐拎着贺礼，又不动声色地伸手把冲到这边的人群挡开。卫寻清正在警惕着周围，冷不防身后扑过来一个人，他回身抬手横劈过去，却又在看见来人之时收住手，任由男人碎嘴地开始念叨。
“小爷我告诉你这个鲜花饼好好吃，天啊陛下也太小气了藏了这么久不给我们吃，有什么好东西全给帝后送去，要我说光送东西是没用的……”
白承喧一边碎碎念一边把咬了一口的鲜花饼放到卫寻清嘴边，卫寻清也习以为常地低头，就着那只布满伤口与茧子的手一口一口地把糕点吃掉。
“好吃吗？”
“……”
沉默地看着白承喧用自己的官服擦手，把碎屑全都蹭到了衣服上，卫寻清抖了抖衣衫，到嘴边的“太甜”咽了回去：“嗯。”
“哈哈哈哈我就说嘛小爷我挑的口味那绝对是最好吃的，呆子我跟你说陛下那还有……”
安诗雨和安秋明待在角落，正在就白承喧的饮食进行严肃的探讨：“哥！你到底跟他说没说不能吃辛辣不能吃辛辣！我好不容易给他配的药，他吃一口辣子鸡我三天白干！”
安秋明无奈，打了个手势：“管不动。”
“为什么管不动？你可是大夫，哪有大夫管不住自己病人的？我跟你说，不能再吃了，再吃的话我就罢工！”安诗雨怒气冲冲，“天天跟在狗皇帝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俸禄到底涨不涨啊！狗皇帝就知道压榨我们！”
王大海急了：“嘘嘘嘘嘘，姑奶奶小点声哎呦，都看过来了………没事没事，安太医开玩笑，开玩笑哈哈哈。”
“……”
是满朝文武，是王公将相，也是普通百姓。
是亲朋是路人，也是故友知交。
时辰到，厚重而悠远的钟声响起，现场立马一片肃穆无声。
等沈惟舟和秦随在长阶前站定，所有人立刻跪地俯首：“拜见帝后——”
“拜见帝后——”
声音余韵久久不散，秦随简单地说了一句平身，众人这才各就各位，面露期待地继续见证着这场大婚。
秦随这次没有站在高台之上，他甚至微微俯身，让自己落后沈惟舟半步，以一个让自己低半头的姿态，让沈惟舟先踏上长阶。
然后帝王牵起心上人的手，两人十指相扣，步调一致，缓慢而坚定地朝前走了上去。
等到了高台之上，司礼官准备好了系着红绸的花团，秦随接住了，但是始终不曾松开沈惟舟的手。
大红衣袂烈烈，浅淡而熟悉的香气萦绕在二人之间，秦随微微俯身，专注地看着面前姿容秾绝的青年，缓缓笑开：“昭昭准备好了吗？”
沈惟舟的声音有些哑：“来。”
依旧是不拜天地，不拜高堂。
两人这次不是隔空，而是一人牵住红绸的一端，对拜——
礼成。
抬头的瞬间，秦随握住红绸的一端微微使力，沈惟舟没有防备，下意识往秦随那边偏了一下，然后被秦随稳稳地圈在了怀里。
底下那么多人都在看着，沈惟舟原本是想让秦随收敛一点。
但秦随懒懒地低笑一声，把他抱得更紧。
纠缠间两人额头相抵，身上的龙凤婚服裹挟着金光，底下青鸟衔枝，万民来贺，共同见证着这场前无古人的盛世大婚。
“昭昭。”
“嗯？”
秦随顿了一下：“刚刚是骗你的，我想说的其实不是那句。”
沈惟舟一时没反应过来，正想问是哪句，未出口的话语却在听到秦随的下一句话后戛然而止。
“是——”
“心与君同。”
何日春色融新雪，人间万事，心与君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