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在寻找道里安的第十天,西尔维丢掉了和道里安之间的心灵感应。
西尔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在大海中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再也感应不到自己的人类伴侣,如同被强行割掉了某个重要的感官。
而这种情况通常只可能由两种原因导致——
要么道里安已经死去。
要么道里安不再呼唤西尔维,即,道里安完全抛弃了西尔维,不再爱他了,连在潜意识里也忘却了西尔维的存在。
西尔维坚信道里安仍旧活着,但后一种原因同样叫西尔维伤心欲绝,更糟糕的是,他还弄丢了自己的人类外壳,那些衣服和裤子通通被海浪冲走了,西尔维在大海里找了许久都没能找到它们。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西尔维坐在海边的礁石上哭泣了一整天,他没有变出人类的双腿,也没有费力隐藏自己的尾巴,此刻他已经完全不在意会不会有人来到这片海域发现自己,他甚至自暴自弃地想:抓走他吧,把他抓到研究所去,让他做回那条傻乎乎的人鱼实验体,这样道里安就会找到他,重新爱上他……
大海轻唱起落日的歌,海鸟纷纷归巢,晚霞在褪色,西尔维平白浪费了整整一个白天,他感到既自责又害怕。
如果他再也找不到道里安了呢?
如果他找到了道里安,他却再也不爱他了呢?
然而除了追逐道里安,西尔维想不到自己的生命还有什么其他的意义。
大海啊,母亲啊,请给我少许提示,请为无助的我指明方向……
“亲爱的,你为什么一直坐在这儿哭泣?”
西尔维在刹那间警觉起来,竖起锋利的鳍,张开所有头发触手对着身边突然出现的说话者——西尔维太伤心了,他完全沉浸在悲伤里,竟然没有察觉到对方的靠近。
那是一位上了年纪的人类,他拄着拐杖,头发花白,皮肤满是岁月的刻痕,西尔维轻轻挥一挥尾巴都能叫他摔倒在地。
等等。
西尔维迟疑地观察着那位老人,发现对方的视线没有在他的尾巴上停留,而只是温和地望着他的眼睛,带着浅浅的微笑。
“我家就在前面的山丘上,我从上午就看到你坐在这儿。”
西尔维吃惊地看着他,顺着对方所指的方向看到了身后山顶上一座不起眼的小木屋——西尔维完全没有注意到它。
“我以为你在等什么人,所以没有来打扰你,但后来我发现你似乎在哭泣,天黑了也没有离去。小人鱼,你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西尔维张了张嘴,他想感谢这名人类的关怀,叫对方不要担心,可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看见对方那与道里安相似的蓝眼睛时,他的珍珠眼泪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掉落。
道里安。
我的道里安。
7.
那天晚上,西尔维接受了老人的邀请,坐上了他的飞行器,前往他的木屋做客。
这的确很难以置信,这个世界上大概不会有第二条人鱼会像西尔维这样冒失地接受一个名陌生人类的邀请,只身前往对方的巢穴,但西尔维无法拒绝老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温暖的善意,他令西尔维想到了道里安,想到了道里安在观察水箱旁给他的拥抱——
【“没事了,西尔维,我在这儿呢,没事了宝贝……”】
“这是一杯清水,我加了一点点盐,如果你还需要什么尽管提。不用担心,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居住,你很安全。”
仍旧挂着和蔼的笑容,艾伯特无视了西尔维的尾巴在地板上留下的水痕,邀请他坐在了柔软的沙发上,并给他倒了一杯盐水。
“哦对了,我的冰箱里还冻着几条海鱼,我记得是三条?或者四条?稍等,我得去确认一下……”
也许是认为西尔维不会说话,老人并不在意他的沉默,他嘴里絮叨着自己昨天捕到海鱼的经历,拄着拐杖去了厨房。
西尔维的视线始终锁定着艾伯特,直到他佝偻的身影完全消失进另一个房间。
西尔维并没有被悲伤冲昏头脑,他虽然一时冲动来到了陌生人类的家中,但并没有放下警惕,他不打算碰艾伯特给他的任何食物,他的背鳍和尾巴仍旧紧绷着,一旦遇到危险他就会立刻反击。
但他确实感到了好奇。
这间木屋和西尔维所见过的人类城市的建筑很不一样,这里几乎没有“科技”的产物,金属制品少之又少,大部分都由木头制成。而西尔维也注意到,艾伯特的手腕上没有终端,这无疑令西尔维对他产生了少许好感。
西尔维的目光在屋子里徘徊,他的“眼睛”同时在关注着艾伯特在厨房里的行动。
正如艾伯特所说,他此刻的确在厨房里和冰箱里的海鱼做斗争,他试图把结成冰条的海鱼用力扯出来,但它们和冰箱里的其他食物凝结在了一起,变成了一团巨大的冰柱,以艾伯特的力量很难将它们单独弄出来。
事实上西尔维并不清楚艾伯特想做什么,他只是看见一个金属冰冻怪物吞掉了艾伯特的食物,而艾伯特在与它“搏斗”,并愤声骂道:“该死的,我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给我吐出来你这蠢货!”
于是西尔维在此时理所当然地施以援手——他用尾巴把冰箱切成了规整的六块,他替艾伯特杀死了这只金属怪物,简直小菜一碟!
艾伯特惊讶地后退两步,他盯着冰箱的尸体愣了几秒,甚至忘记了自己的拐杖,接着他爆发出一串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哈……谢谢,亲爱的,太感谢你了,我早就想这么做了哈哈哈……”
西尔维感到一丝羞赧,除了道里安以外,他还从未获得过其他人类的赞赏,于是他终于舍得卷起他那条分叉的舌头,用人类的语言腼腆地说道:“不用谢。”
8.
直到最后西尔维也没有吃艾伯特为他准备的食物,当然也没有喝水,艾伯特没有勉强他,但他们无疑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
艾伯特没有追问西尔维为什么坐在礁石上哭泣了一整天,他的大部分话题都集中在他自己身上,他似乎对于人鱼这一奇特的生物完全不好奇,他像捡到一块贝壳似的将西尔维捡回了家,对他的来历和身份毫不关心。
“我在这儿住了快二十年了,我的孩子们总叫我回到城市里去,但你知道,那里头的空气太糟糕了,我总是忍不住要打喷嚏,哦对了,在城市里我总是睡不着觉……哎呀,住在城市的弊病我可以说上整整一宿,我的孩子们从不听我说这些话,他们嫌我唠叨……哈,无知的小崽子们!要不是梅琳叮嘱我多和他们沟通,我才不会费心每周和那些小鬼通电话……”
梅琳是艾伯特的妻子,她似乎在二十年前就“离开”了,艾伯特并没有说她去了哪里,但西尔维通过自己在城市里积累的少量经验猜测,通常只有一种地方人们会避免提到它的名字——死亡之地。
但让西尔维困惑的是,艾伯特似乎并没有太过悲伤,他在谈论起梅琳时,那被时光搅浑的目光里散发出耀眼的光芒,他像个重新陷入热恋的小伙子似的诉说着同爱人的过往。
“她真该看看莫妮卡的女儿,她的孙女。哦老天啊,她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都有一双璀璨的紫眼睛,我们都叫她小精灵……
“还有列侬的小儿子,小小年纪就去参加游泳比赛还拿了冠军,多么有天赋,完全继承了梅琳的优点……
“二十年了,她该回来了,她真的该回来看看了……”
伴随着艾伯特沧桑嗓音的叙述,西尔维听得入了迷,这同样令他想起了一段过往,那是道里安还在精神病院时,他借用威兹德姆的身体和他交流的那个晚上,道里安思念他的那些话。
【“您还记得西尔维吗?”】
【“是的,他很漂亮,也很聪明。”】
【“如果您曾跟他见面,您也会喜欢上他。”】
【“我非常想念他,非常。”】
……
西尔维又开始哭泣,他的眼泪掉落进面前的茶杯里变成圆滚滚的珍珠,而落在桌面和地板的那些则变成了扁平状,像一块块斑驳的颜料印记。
“哦上帝啊,我的孩子,你怎么了?”艾伯特对于西尔维突然的哭泣手足无措起来,他一时不知道是该给西尔维递手帕擦眼泪,还是去伸手接住那些珍珠。
“他也离开了我。”
在这个陌生人类的家中,在昏沉的橘色灯光下,在一个充斥着温暖与回忆的夜晚,西尔维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的悲伤,轻轻揭开了伤疤的一角。
他在啜泣中发问,倾诉。
“我知道这是我的错,但是……他怎么能就这样离开我?
“我一直在找他,但现在我把他弄丢了……
“他说我是个骗子,我令他失望,他再也不会相信我,他从来不爱我……
“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是想要他一直爱我,为什么他不爱我了?”
艾伯特专注地听完了西尔维的话,认真地说:“嘿,听着,小人鱼,我不知道你和你的伴侣之间发生了什么矛盾,但我得提醒你,愤怒会让人失去理智,它会让人说出不由衷的话,梅琳就曾在一次吵架中说要跟我分开,说她后悔遇上我,后悔在我身上浪费时间,说我就是个一无是处的人渣……
“哦老天啊,我当时可伤心了,但是后来你猜怎么样?我们和好以后她向我道歉,说她只是太生气了,她知道我最害怕听见什么,所以故意用那些话来伤我的心,因为我令她感到难过,所以她也想让我尝尝她的痛苦……
“我不知道我这老舌头把话说明白没有,我只是想告诉你,他在争吵时对你说的那些话并不是真心话,那只是他在感到痛苦时用来反击你的武器,如果你知道你们仍旧相爱,那就不要放弃。你瞧我,二十年了我依然在等她,我知道她会回来的。”
西尔维擦掉了眼泪,控制不住好奇问艾伯特:“她究竟去了哪儿?”
“大海。”艾伯特露出温和的笑容,“她回家了。”
9.
第二天清晨,艾伯特收拾了行李打算离开木屋。他告诉西尔维,通过昨晚与他的交谈,他想通了一些事,他打算在生命最后的一段时光回到城市里,回到孩子们的身边去。至于这间木屋,他送给了西尔维,并将那架飞行器留给了他。
“等以后带你的伴侣来这儿度假吧,这儿离海近,风景也很美,我打赌他会喜欢的。”
“哦对了,我是不是还没有把梅琳介绍给你。”艾伯特在临走前从行李箱里掏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你瞧,这就是我的梅琳。”
这是西尔维第一次见到所谓的“照片”,在那张薄薄的纸片中,时光被定格,中年的艾伯特坐在沙滩上,身边躺着他美丽的爱人。
那是一条拥有着火红色尾巴的雌性人鱼,但看起来不妙的是,梅琳尾巴上的鳞片斑驳地掉落了一半,她的头发触手也几乎没剩下几根了——那是人鱼病重的标志,她快要死了。
西尔维拿着那张照片,觉得自己应该把这件事告诉艾伯特——梅琳不会再回来了,她回到大海里就是为了避免向爱人透露自己即将死亡的事实。
然而,当西尔维看见艾伯特那双蓝眼睛时,他又忽然意识到,艾伯特什么都知道。
“要是你喜欢这张照片,我很乐意把它留给你。”
艾伯特乐呵呵地看着西尔维。
“如果往后你们在大海里见面,麻烦你告诉她,我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