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初,一位名叫道里安的画家凭借出色的人物画走入大众视野,人们将他视作艺术界一颗冉冉上升的新星。
然而这颗新星的光芒如流星般转瞬即逝,在首次画展大获成功后,道里安陷入了瓶颈。灵感女神抛弃了他,虽然道里安挣扎着扯住了她的裙摆,勉强进行了三年创作,但所有作品都平平无奇,人们逐渐将“平庸”的帽子扣在他的头上。
为了再次向世人证明自己的艺术才能,道里安计划举行一次盛大的画展,届时他将展出一套惊世巨作,重新夺回往日的荣光。
然而,距离画展只剩下最后一个月的时间,而道里安甚至没能完成一幅作品,他面对着空白的画布,迟迟无法动笔。
“我缺少一位模特。”道里安对他的经纪人说。
从那天起,经纪人为道里安安排了近一百名模特,有男有女,每一个都美得如同波提切利笔下的维纳斯,但所有模特都没能获得道里安的青睐。
“他们都不是我的缪斯。”道里安这样说。
他的经纪人感到非常气愤,认为这是道里安的借口,事实就是道里安已经彻底沦为了平庸者,他不肯动笔不过是在掩饰自己的无能,他再不可能画出什么“惊世巨作”,一个月后的画展必将成为他画家生涯的终点。
道里安在画布前举着画笔,迟迟没有动作。
他知道自己应该果断一点,对于艺术创造而言,第一笔总是困难的,但只要有一个点落在这画布,它就会像种子似的发芽,长出轮廓和血肉。
然而道里安仍旧没有动,因为过去三年里无数次的失败经验告诉他,由那没有灵魂的,脏污的一点所衍生出的画作最终都会变为糟糕的失败品。
道里安需要一位模特。
不是那些空有皮囊的躯壳,而是将美与力量具象化的活的灵魂,一位能给道里安带来无限灵感的缪斯。
“Fuck!”
道里安疯了一般用画笔凿出毫无逻辑的漆黑线条,他玷污着画布,嘴里诅咒着自己那该死的若有若无的天赋和狗屎一般的人生,连夜晚也嘲弄他,楼下过路的醉汉大叫着“垃圾”,“没有自知之明的小丑”,像是旁白急于给道里安上演的愚蠢人生戏幕添上一抹戏谑的脚注。
道里安最终丢掉了画笔,灌了几口昨晚酒瓶里剩下的红酒后,匆匆出门去了。
由于经济拮据,道里安住在靠近工厂的小公寓,透过窗户就能看见工厂冒着黑烟的巨大烟囱,漆黑的河,奄奄一息的桥和桥下的下水道口。
道里安走上那座桥,他曾见过许多人从这里掉下去,有些是喝醉酒的流浪汉,有些是对生活无望的可怜人。道里安不知道自己的情况该被划入前者还是后者,亦或两者都算,当然,前提是他真的打算从桥上掉下去。
与其平庸地活着,不如趁早去死。
跳下去。
跳下去!
道里安听到魔鬼的低吟在耳边盘旋,如果他现在死去,他就会在艺术界留下一个悲戚的谜题:一个在画展前神秘去世的画家,他永远无法问世的“巨作”会令所有人追捧起他曾经的作品,人们不会计较他这三年的平庸,只会遗憾地感叹他的死亡,以及他来不及重新绽放的艺术之花……
酒精开始发挥作用,道里安没那么痛苦了,他在脑子里给自己编造死后的盛大传说,他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头顶的月色皎洁了起来,对面的工厂也不显得面目可憎了,就连桥下的下水道口也闪烁起星点般的荧光……
等等。
那是什么?
道里安顺着河堤的梯子来到了那个臭烘烘的下水道入口,在那滩泥巴脏水里,道里安看见一个赤裸的男人躺在那里,他起先以为那是具尸体,直到对方突然小幅度挣动起来,将半张干净的侧脸暴露在月光下。
道里安的心脏突然在胸腔里弹跳起来。
他看着那个男人的脸,同时看见了喷涌的色块,疾驰的线条,舞动着的画笔,翻转的调色盘,那如烟花般在头顶炸开的印度红,象牙黑,维罗纳绿,钴蓝,曙黄,佩恩灰,紫罗兰……
道里安将躺在下水道里的男人拖回了家。
他找到了自己的缪斯。
道里安费了很大力气才把男人弄进自己狭窄的浴缸里,代价是让自己的小公寓弥漫起古怪的腥臭味,如同另一处下水道口。
公寓的地毯和道里安身上沾满了污泥,臭气刺激着他的鼻腔和肺部,但他全然不在意,他的呼吸仍旧急促,神经因为兴奋而在脑袋里跳舞,他匆忙打开花洒让水浇在男人身上,随手抽过一条毛巾,像擦拭花瓶上的灰尘那样小心翼翼地抹掉男人脸上的脏污,接着是他的胸膛,腰腹,双腿……
“上帝啊……”
道里安痴迷地盯着男人,发出一声感叹。
这是一具完美的雕刻艺术品。
活着的大卫。
造物主亲自操刀,在他身上每一处刻下象征力量与美的线条,再用银月为他上色——他连睫毛都是漂亮的银灰色!
在浴室蒸腾而起的水雾里,男人缓缓睁开了眼睛,水液砸进他的眼睛,淹没他的口鼻,但他没有挣扎,甚至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用那双银灰色的眼睛茫然地看着道里安。
明明是那样天真纯粹的视线,道里安却感到自己在陷落,像掉进危险泥泽那样无可奈何地陷落。
而他只是看着道里安。
只是看着。
男人不会说话。
道里安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但这无关紧要,甚至棒极了,他正需要一个不会在他作画时叽叽喳喳打断他思路的模特。
至于他为什么会躺在下水道口,根据他的比划,道里安艰难获得了一些信息——男人从很远的地方逃亡而来,由于怕被发现,他不得不躲在下水道口,最后因为长时间的饥饿和疲惫晕了过去——也许吧,这里头少说有一半是道里安的推断,而另一半则出于他自己的私心。
道里安想要他留下来。
不论这个男人叫什么,来自哪里,有任何遭遇,在此时此地,道里安要他留下来,赋予他新的名字,给予他全新的身份。
从现在起,他叫西尔维,是道里安的专属模特,给他注入灵感的美神缪斯。
道里安决定收留西尔维,这意味着他将更加拮据,用本就微薄的积蓄供养另一张嘴。
不过一切都会在下个月的画展后好起来,道里安坚信这一点。
在西尔维来到这间小公寓的夜晚,他赤luo着躺在道里安的床上沉睡的那一夜,道里安坐在床边,通宵画了三十二幅草稿,每一幅都满意至极。
他用视线贪婪地勾勒着西尔维身体上每一处曲线,像蜜蜂嘬蜜似的吸取着他的美,接着将它们在脑子里咀嚼,消化,再将种子全部播撒在纯洁的画布之上,任由它们疯狂生长,抽出无数纠缠扭曲的藤蔓,最后开出绚烂的荼蘼之花……
天亮了。
西尔维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他从床上坐起来,看着双眼通红的道里安,后者一夜未眠,但一点儿也不憔悴,他甚至看起来精神焕发,简直到了亢奋的地步。
随着西尔维离开床铺,一步步靠近,道里安的胸膛开始剧烈起伏,灰蓝色的眼睛里泛起潮气,显出一种迷离的醉态。
西尔维蹲下身,微微仰头注视着道里安。
道里安猜测他大概是饿了,乞求道里安能给他一点食物或者水什么的。
但道里安运作了整整一个晚上的大脑濒临崩溃,还没能完全找回身体的掌控权。
于是西尔维更先一步动了起来,他捧起道里安沾染着颜料的手背,轻轻吻了上去,如微风拂过麦田,蝴蝶振翅略过水面。
接着他抬起头,半跪在地上,用那双充满了天真与诱惑的灰眼睛再次投向道里安。
咔嚓。
道里安听见了轻微的碎裂声,那是他岌岌可危的理智之壳崩裂的声音,从那些裂缝之中,一些混沌的可怕念头渗漏了出来——
西尔维是道里安钟情的缪斯,是他收留的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他要靠充当道里安的模特,贩卖自己的美貌来讨道里安的欢心。
因此。
道里安可以对他做任何事。
突然,狭窄的小床爆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嚎叫——
道里安扑倒了西尔维,将他压/在/身/下。
令人窒息的炙热亲吻……
道里安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逐渐落了下风,变成了被讨伐被索取的那一方,他的脑袋终于在过度使用后罢了工,感官的刺激像刻刀一般在道里安身上雕下情/欲的痕迹,道里安在逐渐收紧的纠缠里丢掉了理智。
他感到自己被凿开了,像模具似的被灌注,被填满,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
隐约中,道里安似乎听见有人在敲门,也许是经纪人又或者是楼下的邻居,道里安没有理会,只用更加剧烈的床/榻/摇/晃的嘎吱声回应给门外的不速之客。
就是这样。
道里安想。
就该是这样。
艺术就该是这样痛快。
西尔维在道里安的小公寓里住了下来,为了节省开支,他们大部分时候都只能吃干面包果腹,但西尔维似乎并不在意,也许是感激道里安收留了他,他不仅尽职地充当着道里安的模特,还负责起了全部的家务活儿,尽管他干得不好,比如偶尔会打碎盘子,在洗衣服时不慎撕裂几道口。
不过道里安没工夫在意这些,他枯竭了三年的艺术之井终于喷涌出源源不断的灵感,于是他抓住每一分钟,每一秒钟,他的视线就不曾离开过自己的画布和他的缪斯西尔维,甚至抽不出空来吃一口东西。
道里安太久没有体会到这种仿佛画笔自发运作的美妙感了,每当一幅画作完成后,道里安的内心都会被一种极其锋利的矛盾感包裹,那一刻他感到自己是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吹到极限的鼓胀气球,他感到无比满足和痛快。但那快感只存在于一瞬间,当道里安在心中将“完成”的标签粘在面前的画纸上时,他就开始急速缩水,不断漏气,空虚感在他丢掉画笔的那一刻刺穿他,于是道里安重新变得饥渴。
这时候他就会跟西尔维z爱。
因为道里安要求模特不许穿衣服,所以西尔维通常都是luo着的,最多批一块布料,这让他们的放纵非常方便。
这世上再不会有人比道里安更能体会到在缪斯身上获得绝妙k感,无论是在画布上,还是在床铺上,在肉.体上,还是灵魂上。
西尔维丰沛了道里安皲裂的思想之堤,枯槁的意识戈壁。
他们在这间公寓的任意一处z爱,大部分时候都是道里安主动,因为没有画家的指令,模特不能随意动作,西尔维在这一点上做得比道里安画过的所有模特都要出色,有时候道里安甚至感觉不到西尔维的呼吸,他必须得将耳朵紧紧贴在西尔维的胸口听他的心跳声来辨别他到底是一个活人,还是一具冰冷的石膏像。
“这是什么?!”
在某次温存时,道里安突然在西尔维身上摸到了冰冷滑腻的东西,像蟒蛇的鳞片,他惊恐地从床上坐起来,掀开了被子。
然而除了西尔维修长强壮苍白的双腿外,什么也没有。
【怎么了?】
西尔维用眼神询问,道里安长舒一口气,闭上眼睛倒回床上,因此错过了西尔维眼睛里一闪而过的诡异白翳。
“没什么,我太累了,晚安宝贝儿。”
时间一天天流逝,道里安维持着不规律的作息,每天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画画,画完了就跟西尔维z爱,累了就睡觉,醒来接着画画。
当然,道里安偶尔也会失控,特别是当西尔维那具充满了力量与美的身体经由他的画笔复刻在画布上时,道里安就会听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他和画中的西尔维对视,感到后者雾蒙蒙的灰眼睛如同带钩锁的链条一般牵住他的灵魂,道里安会忍不住丢掉画笔,立刻同西尔维接吻,有时候他吻的是对面的模特,有时候吻的是画布。但在后一种情况时,模特都会非常不听话地离开他本该在的位置,蛮横地挤进道里安和画布之间,夺回属于自己的吻。
而西尔维,道里安的缪斯,他的灵感之源,情/欲之井。
他的一切都无可挑剔,他默默地执行着道里安的所有指令,毫无怨言地满足他的一切要求。
道里安无法确定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们没有金钱交易,并非雇佣关系,也从不互诉衷肠,不谈情爱,但这一切已经足够完美。
当柔软的舌尖又或者苦涩的颜料进入口腔时,道里安都会想,就让他们保持好心人与逃亡者,房主和借宿者,画家与模特之间的简单关系。
至于拥抱,接吻,z爱,它们是黏合剂,粘住一些相处中无法细究的瑕疵和缺漏,使一切都恰到好处。
西尔维住在公寓里的半个月里,道里安重新握住了生命巨轮的舵,海神为他指明方向,一路顺风顺水。
唯一令道里安觉得不满的,是房间里的怪味。
自从他将西尔维带回家后,总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
大概是地毯没洗干净吧。
道里安很快将这件事抛在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