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 沈江霖仿佛如同往日一般,没有任何异常地结束了巡视,回到了客栈。
可是一回到客栈, 沈江霖就倒在了圈椅内,单手支额, 脑海中将近日来一条条丝线脉络逐一理清,纵使他万般不想承认,可是事情还是指向了一个让沈江霖都觉得惊恐的答案——元朗在豢养私兵!!
沈江霖虽然是个文臣, 但是因着荣安侯府的家学渊源, 从小也是和那些从战场上退役下来的老兵学拳法的,沈江霖学的都是一些皮毛, 为的只是强身健体,并不具备太大的杀伤力, 但是沈江霖却在日复一日的和这些武师傅相处的过程中, 十分熟稔他们的行动方式和做事习惯。
一个人,受过什么样的训练、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哪怕极力地去掩盖,但是这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依旧会在不经意间露出蛛丝马迹。
但凡这些长期经历过军队操练的人, 他们都习惯于令行禁止, 习惯于制式化的东西, 小时候郭宝成练武空闲时候还会调皮, 突然对着几个武师傅大喊一声:“敌军来了!”
哪怕这些武师傅心里头明白如今自己是在京城荣安侯府的小校场内,不是在边关戍守, 可是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依旧忍不住肌肉绷紧,人下意识地就处于战斗的状态之中。
这是那征战沙场的十年中留下来的深刻的印记, 哪怕到他们死的那一天,恐怕都无法被抹去。
那些武师傅最后会无奈地赏郭宝成几个毛栗子或是让他加练,算是对郭宝城戏弄他们的惩罚。
沈江霖每次看到郭宝成淘气也是无奈摇头,可是当他将最近几日看到的那些灶户盐丁与教授他武艺的老兵相比,沈江霖竟然奇异地找到了共同之处。
沈江霖一直觉得奇怪的点,也终于被点破了,这些盐丁灶户们的举止太统一了!
虽然他们尽量掩饰着以往操练过的痕迹,可是当沈江霖仔细比对的时候,就会发现,那些灶户手上拿棍子在搅拌盐汤的时候,无论是他们手拿棍子的姿势、还是搅拌盐汤的姿态,都几乎是一样的!
每个人干活做事都有自己习惯的动作和姿势,若是没有刻意的训练过,根本不可能做到如此相近。
然而,搅拌盐汤的目的是为了更多的成盐量,与他们什么干活姿势有什么关系?对于盐场的管事们来说,只要你成盐量高,你哪怕是蹲着、趴着搅拌都没有关系。
那么问题就来了,他们为什么要训练?拿着棍子训练的目的又是什么?
越往深处想,沈江霖越不寒而栗。
盐丁灶户都是苦力活,力气小的人根本做不动,故而每一户的灶户选出来的人几乎都是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的青壮男子,一个盐场上千个青壮男子,十几个盐场加起来,那就是几万人!
再结合元朗和郑皇贵妃的关系,沈江霖曾经猜测的他们欲意夺嫡,那么“豢养私兵”这个答案,几乎就是脱口而出了!
是啊,若要夺嫡,光有银子如何够?武力也要有所保障,沈江霖原本以为元朗之流最多选择通过郑皇贵妃的后宫手段,再加上元朗的钱财支持,和太子争天下,可是却万万没想到,元朗能够如此丧心病狂,通过掌控这些灶户,进行私兵的豢养,好一招瞒天过海!
事实上,哪怕沈江霖曾经言之凿凿刺探韩兴,三皇子一派有夺嫡之心,但是沈江霖并不能确信,他只是有所猜测,但是对方到底有没有这个心,或者有了这个心,到底会不会这样做,沈江霖不得而知。
当然,沈江霖其实也不关心这些,皇位到底要给哪个皇子坐,太子也好、三皇子也罢,只要不是个霍霍百姓、颠倒朝纲的,沈江霖觉得谁来都可以。
他当时拿着自己推测出来的信息去讹韩兴,说到底都是为了救唐云翼,一直到现在为止,沈江霖的目的都只是想和唐云翼全身而退。
可是现在,沈江霖才真正深刻地意识到,他卷入的到底是怎样的一场是非之中!
根据沈江霖最近的统计,两淮盐厂的壮劳力在三万余人左右,若这些人真的参与了战斗,到时候又将牺牲掉多少人?淮河之水恐怕都要被染红吧。
三万余人的背后,以如今平均一个家庭人口五个人计算,那就是影响十五万人的家庭生计,若是这些人被绞为叛军,那么这些盐丁背后的家人又该何去何从?这些人几乎都是家中的顶梁柱啊!
上有高堂,下有弱子,还有妻女。
这还是元朗这边被一击即溃的结果,若是元朗本事大一点,可以真的和朝廷对峙起来,那么到时候整个天下都或许会乱起来!
沈江霖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整个头皮都在发麻。
这完全超出了沈江霖的预计,比心智比文斗沈江霖自认不输任何人,可是若是比武力比军队,沈江霖一个文人,如何能抵挡得过?
这一晚,沈江霖几乎是彻夜未眠。
四月的天,最是温度宜人,不冷不热,外头下起了绵绵春雨,润物无声,细雨滴滴答答地敲打在窗棱上,有人伴着这样静谧的声音正是好眠,而有人却睁眼听着细雨声到天亮。
等到天快蒙蒙亮的时候,沈江霖突然翻身而起,也没有点起火烛,直接铺纸研墨,走到窗边就着那点微薄的日光,提笔开始写起了书信。
如今光靠他一人已经是不可能成功的了,哪怕他把两淮的盐商盐官都绑在一起,和他统一战线又如何?逼急了元朗,只会加速灭亡!
沈江霖当初入扬州府之前,就已经散入了一些亲信在两淮各地,这些人是到两淮来行商,其实暗地里帮着沈江霖传递书信往来,只有这样的人,才足够掩人耳目。
沈江霖将这封无比重要的信件让郭宝成交给了在大丰境内的客商高齐,高齐曾是沈季友家的掌柜,后来放出去自己做生意,这些年因着贩卖《求仙记》的话本子,赚了许多钱,对沈季友更是死心塌地,沈季友让他在大丰境内逗留两个月时间,若有情况就帮忙跑腿送信,高齐二话不说提早三个月就在大丰等候了。
高齐知道,若是能帮主家办好了差事,或许以后能够得利更多,他巴不得真有信件要他送。
可是高齐在大丰境内做了两个多月的买卖,眼看着沈季友说的时间都快到了,也从没有人上门找过他,心里哀叹,或许这次的时机不好,没轮上他。
然而,四月十八那天,高齐一出门就被撞了一下,怀里被塞了一张字条,高齐到无人处看了之后,果然见上面写了个地址,高齐连忙赶过去,见是一个茶馆,装作若无其事地点了一壶茶,刚吃着呢,又有一人笑吟吟地落座在他面前,询问是否可以拼个桌。
对方说出了一句暗语,高齐便知道就是此人了。
高齐得了信后,又喝了一会儿茶,这才结了账,离开了茶馆。
回去后,高齐整理好行囊和在大丰采买的货品,往京城的方向进发。
高齐这样的货商在两淮遍地都是,经常这边生意做完了往那边去,所以高齐的离开,街坊四邻并没有人感觉到奇怪。
沈江霖布置好了一切,哪怕心里再如何翻起滔天巨浪,但在接下来的行程里,沈江霖愣是半点都没被人瞧出有任何端倪,莫说本就防备着的元朗等人了,就是冯会龙,同样也是被蒙在鼓里。
因为沈江霖如今不仅仅是要稳住元朗,同样要稳住冯会龙,以冯会龙的胆小怕事、贪生怕死,恐怕这个事情告诉了他,冯会龙头一个就要倒戈,吓都要将他吓个半死。
等到四月底,众人结束了对于所有盐场的巡查,终于踏上归途返回扬州府。
所有人都是大大松了一口气,不管是以元朗为主的两淮盐官集团,还是以冯会龙为主的京城查验人员,都觉得一个多月的时间走遍两淮盐场,是一件苦差事。
元朗回到扬州府后,心里是彻底放宽了。
元朗本性狡诈多疑又残忍,便是自己人,他都会屡次测验其忠心,彻底收服后才会委以重任,两淮盐官心里都清楚,在元大人面前办事,能力还是其次,顶顶重要的就是忠心,这也是为什么唐云翼想要检举揭发元朗贪污受贿之事,但是最终被抓起来的都是一些小官小吏,且那些小官小吏哪怕死也要给元朗顶罪的原因。
元大人的手段,领教过还不服的人,坟头草都已经老高了。
若他们招了,最后死的会是一家人,若是他们将事情全往自己身上揽,或许妻儿老小还能被善待,有一条活路。
冯会龙虽然在元朗面前表现的如此贪婪又虚伪,但是元朗却始终对冯会龙保持着警惕之心,根本不会百分百信任于他。
而如今,冯会龙账本也“看”了,盐场也巡视过了,如果这样下来,他都不会来找他麻烦,那么这个冯会龙就确实是识时务者。
冯会龙是巡盐御史,这是一个临时差事,并不是常驻扬州府的,一般就在两淮停留一年半载,然后便会回京复命,当然,当他还在两淮期间,冯会龙也是可以随时随地密奏皇帝,说白了,冯会龙就是皇帝派到两淮的眼睛,两淮的一切动向,都是由冯会龙这双“眼睛”告诉永嘉帝,具体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
若这双眼睛都被蒙蔽了,那么坐在高台之上的帝王,也只是一个泥塑木雕,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不清楚。
而现在,冯会龙除了收了一笔贿赂之外,他十分自觉地选择了不听不看,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的选择,元朗这才真正信了冯会龙。
后面只需要盯紧冯会龙递出去的奏本,那么他这次就可以安然渡过了,不必再提心吊胆过日子,完全可以继续休养生息两年,等到皇宫局势有变化之时,他再来一个里应外合!
只要能成,他就是大周朝的吕不韦,与从龙之功相比,两淮之富又算得了什么?
元朗心潮澎湃,他眼中的权欲几乎凝成实质,这是一个人对于最高权力的无比向往,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元朗早就将自己的生死同样置之度外了!
从他面对富贵顺遂的人生都可以选择放弃的时候,就可以明白,元朗的决心有多大了。
*
冯会龙接过沈江霖的“游记”,一页一页的翻过去,等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看到了这个数字,忍不住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好半晌才合拢,有些艰难地抬起头问沈江霖:“这个数字,准确吗?”
当时冯会龙拿到元朗给的账本后,里面的细节没有如何看,只是按照沈江霖的嘱咐,将账本上的总和之数给记了下来,但是现在和沈江霖最终算下来的数字,居然相差了五百万两白银!
冯会龙拿着书册的手都在颤抖了,这个数字太大太大了,已经远远超过冯会龙的想象了。
便是让冯会龙去编,他都不敢编出这样的数字。
冯会龙的第一直觉,就是沈江霖算错了。
要知道,大周朝的一年税入,才三千万两白银,这样算下来,元朗贪墨的数字,竟然是国库一年税入的近两成,而且,这还是一年的账目,元朗在两淮先是任三年同知,之后升迁盐运使,前前后后已经六年之久,若按照沈江霖这个算法,元朗贪下来的银子,岂不是大周一整年的税入?
不,不,这实在是太可怕、太惊悚了!
沈江霖却肯定地点了点头:“误差不超过一成。”
一成根本影响不了什么!
冯会龙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只觉得脑袋上有根神经在“突突”地跳,心脏也跳得分外的快。
冯会龙一只手抓着书册,一只手抚在自己的胸口,突然仰天长叹了一声,沉声对沈江霖道:“沈经历,这本账册,本官认为不能上交,若实在不行,就还是装一装糊涂,等再过几个月就启程回京吧。”
冯会龙是真的怕了、惧了,这么庞大的数字,已经不是他能解决的问题了,如果真的上报给皇帝,莫说元朗最后什么下场,冯会龙已经全然明白,他的下场,左不过一个死字!
冯会龙哪怕还不知道元朗豢养私兵之事,可是他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向来谨小慎微,也正是凭着这份谨小慎微,他这么多年才安安稳稳地在京城做着官,没有出过什么大的纰漏。
对冯会龙来说,力所能及之时,为了皇帝、为了百姓,他可以去做一些冒着风险的事情,可是所有的一切,在他的身家性命面前,全他娘的是扯淡,命都没了,这些东西还有什么用?
“最近我接到线报,陛下开春后受了风寒,郑皇贵妃衣不解带,亲自伺候,甚至以嘴替陛下吸痰,照顾陛下到痊愈,让陛下大为感动,甚至之前催促本官速速回禀的折子最近都已经没有了,我们何不借坡下驴,保重自身为要啊!”
冯会龙的消息一向灵敏,必然是有他自己的渠道,这点沈江霖并不怀疑。
沈江霖心里头怀疑的是为什么永嘉帝受风寒的时间那么凑巧,但是想来郑皇贵妃还没有这个能耐,对着皇帝下毒,若是她真这般厉害,可以悄无声息地下毒,也不用大费周章了,直接毒死了皇帝和太子便是。
想来上天都在冥冥之中帮了他们一把。
原本沈江霖是坚定相信三皇子一派没有太多胜算的,可是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沈江霖也犹豫了。
若没有自己的参与,若是按照既有的轨道,以沈江霖了解下来的情况,很有可能,唐云翼直接折在扬州,而冯会龙这样的贪生怕死之徒,最后肯定是会倒戈,又有了郑皇贵妃在宫里的这一波助力,让永嘉帝的态度软了下来,或许这一次的元朗确实就是平安度过了。
那么接下来,在三皇子和太子的斗争中,究竟谁胜谁负,那就成了一个悬案了。
不,这世上还有一人或许会知道。
但是答案对于沈江霖来说没有意义。
如果这个时候就选择放弃,他确实是可以和冯会龙一起退回京城,以后哪怕事情爆出来了,冯会龙作为主官逃脱不了干系,但是沈江霖这样的小喽啰,运作一番后,或许什么事情都不会有。
只是,沈江霖能过的去心里那道坎吗?
他能直接放弃唐云翼,他能直接坐视那三万个盐丁就此卷入一场与他们根本无关的政斗之中吗?
天地不仁,百姓都是当权者的刍狗,而他,也要成为这当权者中的一员吗?
沈江霖扪心自问,他做不到。
既然做不到,那就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周旋。
他俯身凑到冯会龙的耳边,悄声和他说了几句话,冯会龙十分惊疑不定:“这些盐商真的会闹起来?”
沈江霖面上一派胸有成竹:“冯大人您放心吧,你我都是一条船上的蚱蜢,难道下官还会害了您不成?反正还有时间,咱们尽可以坐山观虎斗。人说,夺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些盐商将钱财看的最重,咱们将消息一放出来,自然他们就会坐不住了。再者说,您这段时日结交了如此多的官员,两淮除了盐官,可还有许多其他官员在呢,那些不满者会不会也想着在里头捞一杯羹呢?便是最后没闹出名堂来,咱们再做定夺,不也还来的及么?”
冯会龙想了想,觉得这样做风险极小,倒不如再听一次沈江霖的,若到时候果然将元朗给办下来了,那么他大功一件,若还是斗不过元朗,到时候滑跪也不迟。
“好,就依你的办法!”冯会龙最终痛下决心道。
这是沈江霖原本就想好的计划,如今是按部就班的实施,但是当他知道元朗还有底牌之后,沈江霖就知道他的计划哪怕实施的再好,若是元朗真的一怒之下,或许直接就弄死了他都有可能。
但是计划依旧是要实施的,只是要稍作更改,同时更是为了取得一定时间的转圜,也不知道那封信有没有送到了。
冯会龙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官场“交际”,还真不是成天只知道享受吃喝,确实在私底下办了一些事情的。
很快,扬州城里的许多盐商都得到了消息——官府准备改革盐引发放制度,采用新的“纲要法”。
这个消息一出来的时候,整个扬州城里的盐商都炸了起来!
以往官府发放盐引,只要这些盐商手里头有钱,然后再孝敬孝敬那些盐官,打通一下人脉关系,自然是可以花钱买盐引,有钱的就多买,没钱的就少买,大大小小的盐商都可以分到一杯羹。
可是,若是改成了新的“纲要法”,那就不对了,纲要法会对盐商资质进行核查,只有朝廷信的过的盐商才会被登记入册,成为朝廷的盐商,且这样的盐商,是可以世袭罔替的!
也就是说,只要这个盐商生意能做下去,那他以后的儿子、孙子都可以继续做盐商,继续在里面赚钱!
而做盐商的,哪里有生意做不下去的?除非这天下老百姓都再也不吃盐了!
除了几个财力雄厚的大盐商,如今是想尽了办法要争取成为新的“纲要法”中考核成功的盐商外,其他的中小盐商俱都第一时间冲向了盐政衙门,需要衙门的人给他们一个准信,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当然,莫说是中小盐商了,有些大盐商们觉得自己胜算不是很大的,生怕竞争对手抢走了这块肥肉,同样也发急了。
所以这次,除了中小盐商外,大盐商同样也跟在后头,希望官府的人能够给到一个准确说法。
这“纲要法”,究竟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