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江霖先是送唐云翼回了徽州黄宁村, 唐公望和钟氏见到骨瘦如柴的唐云翼时,钟氏实在没有忍住,眼泪水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颤抖着握着儿子的手, 哭的不能自已。
唐公望则是看着自己的徒儿和儿子,再三念叨着:“回来了就好, 回来了就好!”
沈江霖与二老分别不算久,可是再看两人,却是一下子仿佛老了好几岁, 同样也是心有戚戚然, 钟氏对着唐云翼哭过一通后,连忙将唐云翼安置到早就准备好的厢房内, 对着沈江霖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一个是亲儿子,一个是最宝贝的徒儿, 哪怕血缘有亲疏, 可是情感上来说却都是一样难分厚薄,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一个都割舍不下。
知道沈江霖是半道过来护送唐云翼的,只能匆匆陪着说两句话又要动身走人, 钟氏见到唐公望还再对着沈江霖说一些有的没的, 连忙快走几步走了上前, 将她这些时日给沈江霖做的衣服都包在了一个大包裹里, 递给他的时候叮嘱道:“霖哥儿, 这些都是马上好穿的衣服,你带回去就能穿, 院子里还有一些你爱吃的干货和咸菜,都是放的住的,今早上烙的饼配肉酱, 在路上就可以吃……”
钟氏看着院子里好几个跟着一路护送过来的锦衣卫,虽然都默默无言在喝茶,但是他们连顿饭都不能留下来吃,便知道留不了沈江霖多久了,交代完这些后,钟氏突然拉过沈江霖的手,沈江霖顺着钟氏的力道俯下身子,只听钟氏哽咽着道:“好孩子,师娘知道你的孝心,但是再有下回,咱再不敢了,啊!你就是师娘最小的孩子,你的命和你师兄的命,对师娘一样重要,少了你们哪个,师娘都是受不住的。”
沈江霖做到了他能做的不能做的一切,虽然结果是好的,可是钟氏这段时日来如何不提心吊胆,生怕丢了一个儿子,又丢了一个沈江霖,越想是越害怕。
后来钟氏想通了,他们男子在外行走,有他们的理想抱负,云翼也是为了他的政见仕途而以身涉险的,但是霖哥儿不该因为师徒之恩,而枉顾自己的安危,去深入险境。
钟氏希望,唐家,不会成为沈江霖的一个包袱。
沈江霖听明白后却是笑了:“师兄的为人、他的政见,也是江霖心中认可的,若是作奸犯科之辈,便是您和师父亲自下命令让我去救,哪怕是我有能力去救我也不会去救的。所以,师娘,您不必再困扰悬心了,一切都只是因为我也在遵从本心做事。”
钟氏哭着哭着就笑了,她和唐公望互相搀扶着一路将沈江霖送到了村口,看着沈江霖等一行人骑马快速离开,直到再看不见一点人影了,唐公望这才拄着拐杖和钟氏两个人慢吞吞地往回走。
“老头子,霖哥儿好像又长高了一些,我记得当年云翼他们这个年纪都不长个了。”
“是吗?刚刚光顾着说话,都没注意上,你给他做的衣服不会短了吧?”
“短不了,我放了一点余量的,应当正好穿。就是咱们云翼这回吃了大苦头了,瘦成这样,我给他新做的衣服都要改改,回头但凡他能吃的下,我都要让他多吃点。”
唐公望捏了捏自己的肚皮,笑了:“我也瘦了不少,你现在不用担心我得那个消渴症了,红烧肉多烧几次吧,我馋了。”
钟氏脑子里已经想了好几道菜了,干脆应道:“成!你想吃啥都成!”
只要能吃的下,只要能一家人坐在一起吃。
这便已经是莫大的福气了。
唐云翼的妻子孩子们路上走的慢,不过想来再过几日就要到了,他们的农家小院里,又要热闹起来了。
*
沈江霖一行人抵京之后,几次受刑部和大理寺传唤核对口供等事宜,这件事虽然是沈江霖在幕后为主导推动的,但是到底他只是跟在冯会龙后面去长见识的小官,而且沈江霖并不邀功,没有任何要抢风头的意思,所以他被传唤的次数相对而言最少,不像是冯会龙,最近这段时日,是恨不得长在大理寺了。
光是证据的搜查、确认到审核,这里面就经历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里,很多事情没有被定性,有罚必然有赏,沈江霖目前得到了一个比较漫长的休假时光,主要工作就是配合大理寺的调查。
前段时日,脑海里的那根弦时刻紧绷,如今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一段时日了,沈江霖乐得轻松,将他的“清风苑”中换上了的竹帘,前两年种的一丛葡萄架子,今年眼看着要结果了,沈江霖将他的竹榻安置在葡萄架下,夏日夜晚,听虫鸣,观天象,最是惬意。
当然,如果没有两个小家伙时不时的“爱叔叔,爱叔叔”就好了。
两岁多的小娃,走路已经很利索了,夏天穿的又少,更便于他们爬上爬下一天到晚闹腾个不停,明杰是哥哥,□□是妹妹,但是妹妹却比哥哥更能说会道一些,□□已经很会说话了,哥哥却有些文字吐字发音还不规整,“二”和“爱”有些分不大清,□□就跟着哥哥,一起喊沈江霖“爱叔叔”。
在“爱叔叔”这里,两个小家伙永远都觉得有好玩的东西在等着他们,比如今日他们就发现沈江霖做了一盆可以自动出水的小盆景,原本是放在院子里当景观的,但是两个小家伙不嫌热,顶着大日头可以玩半天,后来沈江霖无奈了,只能让王嬷嬷他们帮着将这个盆景搬到了堂屋一角的阴凉地让两个孩子玩,否则再晒下去,这两个原本粉嫩嫩的小团子都要变成焦团子了。
沈江霖在家偷得浮生半日闲,心情写意放松,但是朝堂与宫廷之中却是波涛汹涌、紧张万分。
所有人都知道了,昔日颇受皇帝宠爱的郑皇贵妃和三皇子,一夕之间从神坛跌落,所有与他们之间有过瓜葛的人都恨不能离他们三丈远,最好再牵扯不到一丝联系的好。
有些在权力外围的人还搞不清楚状况,为什么两淮盐商被查出贪腐,却要软禁三皇子和皇贵妃,而知道情况的人,更是讳莫如深,半点口风都不敢露。
一个月后,所有的证据搜集完毕,永嘉帝终于开了金口,宣了郑皇贵妃与三皇子觐见。
三皇子在被软禁的这段时日里,不断地给永嘉帝上奏折,祈求见这个父皇一面,可是永嘉帝一直冷着心,哪怕到了后面,三皇子甚至写血书自澄清白和对永嘉帝的忠心,也换不来永嘉帝半点动容。
帝王之心,冷硬如铁。
郑皇贵妃一身素衣裹身,头上钗环俱无,脸上更是未施粉黛,整个人素净到了极点,哪里还能看见平日里冲冠后宫的宠妃模样。
可哪怕是一点装扮皆无,郑氏还是貌美的,她本就比永嘉帝小了十岁,这些年来,在后宫之中养尊处优,受天下之民供养出来的容色,不会因为一个月的时间而直接消失殆尽,更因为此刻的憔悴,平添三分让人怜惜之意。
看着这张脸,永嘉帝甚至有了一阵恍惚。
永嘉帝是因为郑氏长得很像故去的元皇后,才会注意到她,当时郑氏才刚刚入宫,胆小娇弱,经常被其他妃嫔和宫人挤兑欺凌。
因郑家只是七品县令小官,在后宫的妃嫔之中,郑氏的地位低微,永嘉帝宠幸郑氏的时候,郑氏曾对他说过,他就是她生命中照进了的一束阳光,否则她将永远生活在黑暗之中,为此,她愿意为了永嘉帝付出自己的一切,以报君恩浩荡。
郑氏这些年来,服侍永嘉帝尽心尽力,从无懈怠,是永嘉帝的解语花、温柔乡,只有在郑氏这里,永嘉帝才是彻底放松的,他愿意与郑氏闲话一些家常,做一些普通百姓夫妻之间会做的事情,甚至为了郑氏,永嘉帝愿意抬举她的娘家,为保他们母子无忧,永嘉帝屡屡敲打太子,便是他百年之后,依旧要孝顺郑氏,友爱兄弟。
郑氏容貌肖似元后,但是与元后性情却截然不同,元后外柔内刚,若与永嘉帝有立场不同之处,也从不曲迎;但是郑氏却是完全柔软的,她的全部都依托于永嘉帝,永嘉帝对她是完全的信任和不设防的。
尤其是郑氏诞下的三皇子,从小体弱多病,打从生出开始,吃的药就比吃的饭还多,三皇子面容又肖母,永嘉帝这么多个孩子里面,就属三皇子和太子兄弟两个长得最像。
太子自然是永嘉帝心头最重要的儿子,他对太子寄予厚望、严厉教导,希望他能成长为一个比他更出色的君王;而对于三皇子周承泽,永嘉帝是将他最多的父爱给了这个孩子,但凡有什么吃用方面永嘉帝用着舒心的,马上就会想到给三皇子一份,就怕哪里亏了他,或是照顾的不经心了,让这个儿子活不长。
可谁知道,他这三皇子不是活不长,而是嫌他这个父皇活太长了。
而今,再见这对母子,永嘉帝觉得自己的一片真心都喂了狗,难道竟是因为他这些年的纵容,养大了他们的狼子野心?
永嘉帝如何都不会承认自己有任何问题的。
比起郑氏的面容憔悴,三皇子周承泽更显得整个人了无生气,他跪在永嘉帝脚下,讷讷无言。
郑氏膝行几步,对着永嘉帝拜倒下去,抬起头的时候,两行清泪已下:“陛下……”
往常郑氏只要这般看着永嘉帝的时候,永嘉帝便是再大的不高兴都会收敛,可是此时此刻,永嘉帝却根本没有去管郑氏脸上的泪水,他微微撇过头去,将手中的折子扔到了郑氏面前,声音毫无起伏道:“郑氏,你是认字的,你自己看看上面都写了什么吧。”
这封奏疏上写的都是元朗的口供,元朗将一切都招认了下来,所有的罪责他咬死了都是他的企图,他想要更大的权力,想要谋反,想要胁迫三皇子和郑皇贵妃帮他一起成事。
可是,事情再如何去狡辩,对于永嘉帝来说,若不是郑氏和三皇子给了元朗希望,他的江山如此稳固,元朗便是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做出这般忤逆之事。
“郑氏,你如何说?”这是永嘉帝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若不是看在多年的情谊上,永嘉帝在知道元朗叛变的那一刻,就可以夺她宝册、将她打入冷宫了。
其实,不管郑氏如何说,永嘉帝心中已经有了判断,可鬼使神差的,永嘉帝还是决定最后再见郑氏一面。
郑氏双手颤抖着拿起奏疏,一言不发地看完,看完之后,她的心定了,这么多时日的煎熬,总算可以在这一刻解脱了。
郑氏缓缓地给永嘉帝磕了一个头,脸上的泪水已经干涸,她抬起头的时候,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陛下,其实这一切都怨您,您知道吗?”
永嘉帝恼怒异常地朝着郑氏看去,只见她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原本要脱口而出的斥责咽了回去,永嘉帝冷“哼”了一声,他倒是要听听,怎么个“怨”他法,今日他想听的,不就是真话吗?
“陛下,臣妾怨您对臣妾太好了,好到臣妾真的以为自己可以与陛下比肩,成为陛下真正的妻子,也以为我们共同孕育的儿子会可以成为大周江山的继承人,可是您给不了臣妾妻子的身份,也给不了我们儿子太子身份,我们母子两个在您心中,又到底算什么呢?”
“元朗之事,确实臣妾有透露过想法,但是臣妾也不知道他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只是承泽他,是到如今才知晓这一切的。”
“臣妾知道,自己不该奢求这么多的,事已至此,我亦无法面君,只是承泽到底无辜,还望陛下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网开一面。”
郑氏说到这里的时候,定定地看了永嘉帝许久,那眼神里的哀婉几乎要溢出来,永嘉帝心中知道她定是在等他心软,可他又岂是什么好糊弄的人?
永嘉帝偏过头去,不再看郑氏,正想同样去质问轴承泽时,郑氏突然起身,往着殿内大柱上直接以头相撞,猛烈的撞击声突兀地响起,然后便是红白之色从朱红色的柱子上喷溅而出,郑氏缓缓软倒在地,再无生息。
一切都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郑氏抱有死志,根本没有半点的犹豫,连给人反映的时间都没有,几个呼吸之间,一条性命就此香消玉殒。
永嘉帝整个人都愣住了,等到反应过来后,他想抬起自己的手臂去指,想要喊太医来救,可是却抬不起胳膊,喊不出声音,整个手指都在发抖,他眼睁睁地看着郑氏就这样死在了他面前!
“啊——!母妃!”本还跪在原地的周承泽跟疯了一般跑到了郑氏的身边,他想扶起他的母妃,可是她满身满脸是血,他将颤抖的手指探到郑氏口鼻间的时候,哪里还有半点气息。
周承泽一下子跌坐在地,口中喷出了一口鲜血,直接昏迷了过去。
“太医!快宣太医!”
永嘉帝整个人眼前一阵阵的发黑,郑氏的音容笑貌在他的脑海中一一闪过,郑氏整整陪伴了他二十载啊!
哪怕再如何震怒,永嘉帝也没有想过要了郑氏的命!
他本想着最后再见郑氏一次再将她打入冷宫,全了这么多年的情分,可谁知道,竟直接是天人永隔。
等到周承泽被御医抬下去的时候,永嘉帝心口的一口气一下子泄了,他如何看不懂郑氏的用心,她是要用自己的命,给郑家、给周承泽换一条活路啊!
郑氏之死,永嘉帝心头哪怕再如何触动,但那些心痛、哀悼都是一时的,面对着有人想要觊觎他的帝位,作为一个皇帝,是不可能不去追查,不去苛责的。
只是郑氏到底还是给周承泽夺回了一线生机,永嘉帝是不信周承泽全然无辜的,但是看在死去郑氏的面上,永嘉帝虽然依旧圈禁着周承泽,但是将他的妻妾子女送了过去让他们一家团聚,同时各种吃食衣着待遇方面,永嘉帝松了口,暂时给他恢复了亲王的份例。
除了对于这个亲儿子稍微仁慈一些之外,其余之人,永嘉帝一个都没有放过,郑家、元家,牵扯深的直接处死,牵扯少的男的流放,女的冲入教坊司,其他官场上与这两家或是三皇子有牵扯的党羽,永嘉帝更是准备要将他们连根拔起!
这次的谋反行动可谓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但是永嘉帝为了确保大周朝的皇位稳固,为了下一任继承人可以平稳承权,他不能在这些方面掉以轻心。
当年永嘉帝自己作为太子的时候,因为晚年时期的先帝屡屡怀疑他有篡权夺位之心,便开始扶植他的五弟来打压他,导致他们兄弟为了争夺皇位成为了不死不休的死仇。
他那个时候不明白他的父皇为何如此栈恋权柄,如今他也到了暮年,慢慢能解其中味,但是他一再告诫自己,千万不要走他父皇的老路,他身上承载的是大周数百年的江山,绝非是一个一朝一代的短命王朝。
根据目前掌握出来的线索和证据,朝堂之上竟是有不少人接受过元家的贿赂,或是与三皇子周承泽走的近的人,这些人被永嘉帝用铁血手腕全部清除了出去,朝堂之上一时之间人人自危、谈“三皇子”色变。
这些事原本和沈江霖都已经没有干系了,唐家与元朗是彻底的对立面,沈家更是与元朗完全没有交集,这把火无论怎么烧,都烧不到自身。
可是让沈江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谢家居然也出事了!
应该说,这个谢家指的是谢识玄的兄长谢识微。
谢识微官拜兵部侍郎,是谢家一族的族长、领头人,虽然谢识玄常常与这个兄长政见不和,但是也没有到分宗的地步,在世人眼中,谢识微的态度就代表了整个谢家的态度。
谢识微处在兵部侍郎这么敏感的位置上,居然被查出来曾经收受过元朗的贿赂不说,更因为谢识微还曾做过三皇子的授业恩师,几个方面一核查,哪怕谢识微的受贿可能并非为了谋逆,但是这样的关系、这样的官职,已经足够挑动永嘉帝紧绷的神经了。
谢识微马上就被收押入监,关入了天牢,与谢家有旧的姻亲纷纷避之唯恐不及,就怕这场风波他们也被波及到。
“退亲!必须退亲!”沈锐在花厅中转了三圈后,终于站定了下来,对着沈江霖铁青着脸命令道。
沈锐和魏氏夫妇二人坐在上首,沈江云和沈江霖兄弟二人面对面坐着,所以,沈江云马上就注意到了二弟的双眉皱了一下。
魏氏搅了搅手中的丝帕,同样点了点头,好言劝道:“是啊,霖哥儿,这门亲事我看还是算了,反正也没有过门,我打听到他们谢府嫡姑娘也被退亲了,对方还是她表兄呢,说明他们一家人都不信这次谢家能挺过去,霖哥儿你还是听你父亲的。”
“可是,父亲母亲,儿子觉得谢家大小姐很好,况且谢家的事情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儿子可以……”
还没等沈江霖说完,便见沈锐顿时面沉如水,大声斥责着打断了沈江霖:“糊涂!我看你真是昏了头了!我叫你如何做就如何做,这里轮不到你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