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横目一扫,小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接过。
“嗯。”满意地点点头,继续“欣赏”某女的缭乱舞姿。“咯咯。”指节作响,手很痒。
事实证明我的手痒的很是时候,因为某人皮痒!眨眼的功夫,上官无艳已近至跟前,水袖当空舞,直飞修远去。
咬牙瞋目,按捺住身体中爆蹿的杀气。忍,我忍。
眼见水袖如长蛇一般游到修远身前三尺,忽地转了方向。我怎么忘了他的护体真气呢,眼眉弯弯接过新壶,轻轻地抚摸光滑的壶身,好,很好。
人算不如天算,被震开的绸缎竟飞到翼王怀里。上官无艳娇容惨淡,纤臂一扯欲收回长袖,不想却被阎镇牢牢拽住。丝竹绕梁,娇莺初啭,轻纱翻飞在碧荷佳人身侧形成片片莲叶。一曲采莲,本是定情舞。而今,长袖两端一老一少,一暮一朝,如此搭配真让人哭笑不得。
那边美人蹙眉,身体后倾。这边白须微颤,兴奋前移。僵持之际,眼角忽地瞥见一点白光,快的让人难以捕捉。
“啊!”上官无艳满脸错愕,忽地向主座扑来。失去了重心的她像一只无力的风筝,被翼王轻巧地收入怀中。
定睛细找,一颗珍珠在红色的地毯上缓缓滚动,片刻之后便被舞群踢的无影无踪。殿前献美啊,斜睨下座,七殿下持爵勾笑,挑衅地向上手扬眉。三殿下一扫喜气,面覆阴霾。乐声依旧轻软,舞姬依旧娇柔,只是暖色渐退,仿若一室灰白。
金爵高举,我敛神走近。翼王苍老的手在上官无艳的柳腰上游移,混浊的眼中溢出色欲:“来,给孤笑一个。”轻手轻脚地为他斟满醉云醴,无奈地向后退去。上官无艳檀口微颤,惊恐未定地仰望。
“怎么?”阎镇枯瘦的手指一路抚摸,最终停留在她尖细的下巴上,“不会笑了?嗯?”尾音紧绷。
她,清眸黯淡,嘴角无力地上扬,深深的酒窝载不动满满的绝望。
飞舞的青纱渐渐散去,绕梁的丝竹渐渐停息。座下悄然,飘来无数探究的目光。侯座上,三人神色各异。黑脸的烈侯,笑脸的荣侯,形成鲜明对比。而允之则气定神闲,自斟自饮。这一切他早就料到了么?狭长的桃花目轻瞥,扫过七殿下贴身侍卫的腰穗,果然少了一颗珍珠。
“青王。”这厢阎老头开口了。
青王举起金爵,微微颔首:“翼王。”锐目扫向阎镇怀中的佳人,我站在这个位置可以清晰地看到上官无艳惨白的娇颜。
“这舞姬孤很喜欢。”翼王枯柴似的手指从上官的脸上滑过。
“喔?”青王虚起双目扫过座下,“这本就是小辈们的一片心意,还请翼王笑纳。”正说着,内侍长得显移步近前,在他耳边低语。青王的眉头轻皱,而后又飞速展开,眼中似凝寒冰。“只不过。”他厉厉看向下座,“这女子不是一般的舞姬。”
“喔?”阎镇诧异地看向怀中,“怎麽个不一般呢?”
“她可是我朝一品大员……”青王语调低缓,似带笑意,“上阁备所上官爱卿的嫡女。”怎么也听不出是爱卿,笑里藏刀,阴冷的语气。
说到这,上官司马已是满头大汗,颤颤巍巍地走下座,跪伏在地。
“原是官宦千金啊。”翼王欣然视下,“上官司马,孤问你,你愿将此女嫁到翼国啊。”
真是流氓,上官老头他敢说不愿意么?
“小女若能伺候翼王陛下,那真是上官家三辈子修来的福气。”上官司马坑着头,大声回应。
真会拍马屁,可惜只拍着了一匹。另一匹……偷瞥斜侧,青王低垂的右手早已握紧,几乎可见手背上的青筋,这下可拍到马腿咯。
“好,好。”阎镇不住点头,豪气冲云地拍案,“青国上官氏听旨。”
上官无艳从他膝上滑下,软软地匍匐在地。
“孤封你为二品王妃,赐号乐。”
纤影颤颤,半晌才听见一记蚊声:“臣……臣妾……谢……”话未说完,佳人就晕了过去。
“王上。”翼王的内侍将她小心扶起,谄笑道,“娘娘喜极而厥。”
呸,是怒极攻心,真会自欺。
“扶下去好生伺候。”翼王笑笑点头,偏首看向凌准,“青王啊,这下你我更是亲上加亲了,哈哈哈~”
青王举起金爵,两人碰杯共饮。席下一片热闹,刚刚将女儿嫁给老头的上官司马满面春风地回座,接受众人的道喜。这场游戏中,女人只是配角。
觥筹交错,真个杯浮绿蚁,榨摘珍珠,瓮泼新醅。座上笑意浅浅,座下明枪暗箭,却又推杯换盏,擎尊相陪。
可怜我频频奔走,不停斟酒。可不尽三盏,翼王又开了腔:“各位,孤也安排了歌舞,不如共赏?”
荆王连声应和:“好,好,可惜孤没准备,让几位见笑了。”
“唉,这本是盟主宴飨,荆王吃着就好。”凌准带笑劝慰,可说出的话却着实尖锐。
我偷偷看去,翼王脸上闪过几分薄怒,眼中溢出厉色:“孤带来的歌舞可非常见。”他冷哼一声,扬起下巴。内侍挺身长喝:“宣西陆国特使克莉斯夫人晋见。”
全场陡静,众人好奇地看向殿外。只见一名黑发碧眼的西洋美人缓步走入大殿,红色的鲸骨裙将丰胸楚腰衬得格外迷人。这位迷人的女士走到座前,行了个曲膝礼。翼王得意地笑了,因为这礼只是行给他一人的。这只毒蝎子挑衅地看向面色微暗的青王,向座下招了招手。翼国官座上站起一人,他走到夫人身边低语,看来是翻译。夫人诧异地抬头,向青王、荆王和修远深深颔首。
好了,玩大了,将酒壶放下,看向一侧,青王的脸由暗转黑,就差拍案而起了。笨,真笨,鄙夷地看向小人得志状的翼王:好大喜功,逞一时之气,非君王所为。
正当这时,局势的搅乱者,那位美丽的克里斯夫人说话了。令我惊讶的是,她说的是英语:“陛下,我听从您的话来到这里,请您兑现诺言,将入港通行证赐予我。”
看来前世今生两个时空是平行的,凝神细听,过了十几年,英语倒有些疏漏。
“克莉斯夫人祝翼王陛下身体康健,问各位王侯安。”那位翻译开始睁眼说瞎话了。
“嗯,夫人免礼。”翼王做派十足地挥了挥手,“请夫人为我等但舞一曲,以此助兴。”
“夫人。”原来翻译是会英语的,只是有些蹩脚,“先前说好了,夫人还欠我王一支番舞。等跳完了,我王将会立刻签署证书。”
很卑鄙,明晃晃的要胁。这君臣早已商量好了,用这种欺诈手段来显威风、长脸面。
夫人皱紧眉头,深深地看了翼王一眼,半晌方才开口:“那好吧,请陛下说话算数,不要再唬弄我们了。”
“是,那是当然。”翻译笑笑答应,抬首却这样说道,“夫人说这是她的荣幸,不过她想请在座一位与她共舞。”
“共舞?”举座哗然。
“男女授受不亲,何谈共舞?”
“番人轻礼,番人轻礼啊!”
下座只有翼国那片老神在在,好似成竹在胸。
“喔?”翼王斜视而来,厉厉地看向我,“那夫人可看准了何人呢?”
公主失踪一事我戳破了李氏的栽赃,会盟歃血我保全了青国的面子。翼王你当真那么气窄不容人么?
“夫人想请那位司酒大人共舞。”果然。
轰!这一句引起轩然大波,急得青臣纷纷站起:“王上!”“王上!”
聿宁忿忿疾呼:“自古男女三岁不同床,五岁不同席,怎可共舞?”
一向沉默不言的哥哥离席跪地:“王上,请三思!”看着他忧虑的深眸,看着他微微摇晃的双手,我心头乍暖:哥,请不用担心。
凝神静思,脑中分外清明:这已经上升为外交事件,若我不应,那不仅是驳了盟国的面子,更是驳了西陆国的面子,单其中一项罪名就足矣让我身首异处。但,若我应了却没做好,那就是丢了青国的面子,丢了盟主的面子,不论哪点都可让我死无葬身之地。目光扫过座下,飘至上座,允之也已站身,修远将金爵重重放下,一切蓄势待发。
冲着翼王微微一笑,缓步走到座下。身体微倾,右手贴在胸前,用英语对夫人清声说道:“美丽的夫人,见到您是我的荣幸。”
殿内无息,骤静。
抬起头,却见克莉斯夫人惊讶的绿瞳,却见如被点穴的众人。时空仿若停顿,只有我一人能够自由穿行。神态万千、形姿各异,说不出的滑稽。
“您……您……”夫人嚅嚅开口,“您会英语?”
看了看面如土色的翻译,微微颔首:“是的,夫人。”
克莉斯夫人绽出艳丽的笑容:“您说的比他好。”她斜了翻译一眼,看来是吃了他不少闷亏。
“那是自然。”
“呵呵呵!”夫人清脆笑开,“您不像他们那样故作谦虚,我喜欢您。”
“谢谢。”看着爽朗的她,心头也浮起好感,“刚才那位翼国的君主说您要与人共舞,所以把我叫了出来。”
“共舞?”夫人皱眉视上,惊的翼王坐立不安。
这样就怕了么?你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吧,冷斜一眼。
“不过这支舞还真需要舞伴。”她拍了拍手,从殿外走进一名红发男子,他抱着一个木制乐器向殿内微微倾身。
看着男子怀中的八字形木琴,惊讶开口:“吉他?”
“您知道?”夫人欣喜若狂地叫道,“这是摩尔吉他,我还是第一次听到神鲲人叫出它的名称。”
“丰爱卿。”青王回过神来,满面笑容地看来,“如何?”
偏过头,冲哥哥那边自信一笑,举目视上:“请容臣一试。”
“好!”青王薄唇带笑,两道冷光向旁边一扫,先前嚣张跋扈的翼王顿时失了颜色,恨恨看来。
扬扬眉,微微倾身,右手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平展在克莉斯的身前:“夫人,可以赏一支舞么?”
雪白的柔荑轻轻覆在我的掌上,她拎着裙子屈膝一礼:“我的荣幸。”
“嘶!”“授受不亲,授受不亲!”四下传来老学究的抽吸。
不理不睬,与她携手走向殿中央,相对而立。
回眸一笑,与修远温暖的目光相擦:“夫人,请先开个头。”
“那我可就来咯。”她向乐师轻轻颔首。
琴弦拨动,轻快奔放的音乐随之流溢,充斥在大殿的各个角落。克莉斯拿起响板,修长的两臂缓缓地妖媚地举起。“哒哒哒、哒哒哒。”她抬起雪颜,好似女王一般地看来,眸中尽显骄傲。随着弦声的加快,她扭动腰肢,翻动胯部,向我慢慢逼近。
任性不羁的眼神,夸张热情的步伐,用生命来舞蹈。
“弗拉明戈么?”不禁开口问道。
“不!不!不!”她打起响板,跺着脚说,“这是克莉斯的舞蹈。”
是啊,永不停息的舞步,矛盾的综合体,人性的流露。 虽然我不会跳,但我只要宣泄出内心的情感,就能触碰到弗拉明戈的精神。
抬起下颚,我骄傲地睨视,如同帝王一般,这是我的殿堂。两手慢慢举起,长袖缓缓滑下,肌肤感到一阵轻寒。“啪啪。”两掌相击,脚下微移,“啪啪啪。”和着她的响板,清脆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
今日冬至,闭上眼,脑中浮现出十年前那生离死别的一幕。画眉,痛苦地沉吟:请原谅我不能为你祭扫,这支舞就当奠礼,请你细细倾听我舞动的思念。
思及此,睁开双目。直视灼灼的绿眸,旋转身体,踢踏脚步,回以同样的热情。她眸中似有惊喜,一手叉腰,贴身而来。拍动两掌,偏身相视,像是两个相互吸引而又若即若离的男女,挑动眉梢,诉说满满的挑衅。她咬着下唇,绿眸燃动,火热之情扑面而来。不能输啊,怎可在较量中落於下风,画眉还在看着我呢,一定要欢快地舞动,告诉她我的鲜活。唇角勾起,压迫似的靠近,将人性的背面宣泄个彻底。其实我有时我很痛苦,有时我很邪恶,我用销魂夺去一条条性命,以暴治暴、以血覆血。对,我不是圣人!
昂起头颅,扭动双臂,像一支孤傲的鸿雁,旋绕在她的四周。克莉斯面露动容,打着响板翻动衣裙向后退去。人与人的距离可以像银河那样辽远,也可以像树叶的两面那样贴近。
扭动着肢体,我偏首看去。深邃的眼眸流露出浓浓的骄傲。那是我的骨肉至亲,他支撑着我的生命,将我从寂寥中救起,血浓于水,与他此生难离。
潇洒地回身,对着上座拍动掌心。以妖女的姿态在他面前舞动,伸手欲探,那是我的爱情。你可知,在恬静的表情之后,我疯狂地读你、唱你、依恋你。
决绝地挥袖,面对官座打起响指。允之,我感谢你,感谢你给予哥哥第二次生命。还记得初见那夜,光斑驳地撒了一地,你笑颜将我提醒。我的第一个朋友,便是你。
情感在胸间激荡,是落魄不羁,是昂扬。用脚尖打着节拍,我抬起双臂,收敛下颚,看向我的舞伴。她踩着乐点,翻动长裙,带着暴风雨似的的猛烈,带着海浪冲天的豪气,向我疾步舞来。怎可输你?迈着任性豪放的脚步,我是一个帝王。举起右手,运起真气,沿途打动响指,殿内的烛火一点一点地熄灭。
渐暗,渐暗,最后只剩几支烛火为她的雪颜笼上一层神秘的橘光。
贴近,分离。欢快地踢踏,张扬地扭动,闪电般地跺脚。粗犷、坦荡、豪放,这就是我的节奏,在胸中凝结,在血液里流淌,从骨子里激荡。以纯真的性格表述自己的心迹,不加修饰地披露胸中的隐秘。我就是我,为妨惆怅是轻狂,纵横天地吐八荒。
随着最后的弦音,随着克莉斯急雨般的响板,纵情高吼:“哈!”
一切戛然而止,一切又恍若新生。
喘息着与她背身而立,周围一片寂静。
“您可以帮我吗?”克莉斯的气息不定。
“当然,夫人是想取得入港通行证吧。”低低回应。
“是,这是我此行的目的。”
转过身,对她行礼:“夫人何不与我们青国进行贸易?”
未待她开口,只听叫好声响起:“好!”“好!”“虽然有违礼教,但……”“精彩!”缓过神来的百官终于认可了这段舞蹈。
克莉斯看懂了大家的表情,拎着衣裙向周围回礼。“大人。”她认真地看来,“请为我引荐你们的君主。”
对她轻轻颔首,曲起左臂。克莉斯勾起我的臂弯,施施上前。所经之处,烛火再次亮起,光明的前景。待走近了,我偏首看向克莉斯:“夫人,座中的那位便是会盟的盟主,我国君上。”
她了然地点头,抽回手臂,抚着衣裙,向青王深深屈膝,说起敬语。
我如实翻译道:“马雅?圣?路易?克莉斯,见过青王陛下。”
她移动脚下,向修远和吴陵再次行礼。
克莉斯虽不认识,但我有义务帮她补充:“见过荆王陛下,见过定侯殿下。”
青王眉目舒展,很是满意:“夫人请起。”
克莉斯颔首而立,轻启朱唇,我同时开口:“陛下,克莉斯乃是西陆国海商总盟的官员,此次前来特为开通大陆之间的贸易。”
“喔?”青王虚起龙睛,“据孤所知,西陆国位于神鲲西南。夫人为何舍近求远……”他意味深长地看向阎镇,“取道翼国登陆呢?”
委婉转言,却听克莉斯无奈回应:“我与各位船员历经半年才抵达大陆西侧,可沿海岸线一路航行,发现神鲲西面的两个国家都实行海禁。”梁国和雍国啊。
“而后我们又向东面驶去,那个国家海岸线平缓,只可惜海贼猖獗,让人难以靠岸。”呃,说到青国了,将她的话处理后转述给青王,还好他只是微微皱眉。
“实在不得已,这才取道最北边的翼国登陆。”这句话我是一字一句地翻译,成功地看到翼王脸上浮起尴尬。
青王沉首片刻,郑重出声:“夫人,孤以青国之王、会盟之主的身份向你承诺,俩月之内必除海患。”
举座大愕,克莉斯瞪大绿眸,颤颤出声:“谢谢您,陛下。”她屈膝不起,喜极而泣。
半年的离乡背井,终于完成使命,克莉斯真是个勇敢而又可敬的女子。
莫道清风无市价,碧海摇空现遗珠。
王的宴飨,在轻寒的冬夜热闹结束。我拖着酸涩的身体,向殿外走去……
“丰爱卿。”沉浑的声音响起。
冤孽,您不是已经先行离开了么。我真是好运气,暗叹一声,躬身行礼。
青王从后室走出,明黄的长靴就在我眼前:“丰云卿听旨。”
站着还不行,跪下聆听。
“擢丰云卿为礼部侍郎,即日继任。”
侍郎?诧异地抬头,那贾正道呢?龙睛闪过锐色,我急急颔首。那人今日可算犯了大错,看这位的脸色,能保住命就是万幸了。
“臣谢主隆恩。”俯首而下。
“丰爱卿。”伴着这记低唤,脑顶压来一股沉力,他正按着我的头颅。沉厚的压迫感,让我不禁咬紧下颚。
空旷的大殿里游弋着冷冷的夜风,就这样静了半晌。
“你多大了?”
“臣今年刚过十六。”
“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他轻轻的叹息。
“王上过奖了。”
“爱卿还没有表字吧。”
“是。”我垂目低应。
“孤赐你表字少初。”
“谢主隆恩。”脸几乎贴地。
隐晦的暗夜、呜咽的北风在宫殿里游荡。冬至,还是那么沉郁,还是那么难忘。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才不见了明黄,头颅才被解放。
初,始也。
该开始了,说的是我,还是……
该开始了,就在风开始的地方。
该开始了,就在步步惊心的朝堂。
张弥《战国记?名臣录》:丰云卿,忘山人也。十六出仕,为元初帝家臣。乱世元年,显名于繁城一战,功成于成原大捷。虞城之盟,与番女共舞,技惊四座,回眸一笑,似融融春柳月。卿文武双全,为青隆王喜,赐字少初……入朝半年,连升四级,年少得志,位列青庭四大名臣之智臣,世称月华上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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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絮:刃心
云遥的夜,是一抹深渊色。
千重暗色层层递进,远的好似浓墨,将天地万物吞噬殆尽。渐远的恰如深蓝,透出深沉的忧郁。
灰蓝,晕蓝,蓝灰……
一点点地将暗色褪去,一点点向虚掩的床帷走近。
终于窥探到了立冬的秘密,原来夜是爱恋的紫,是含情的蓝。
“唉。”古朴的拔步床里传来一声叹息。
淡淡的月光偷溜进帷幔,只见青丝交缠覆满床,只见女子恬静柔美的睡颜,只见男子黑灿难解的凤眼……
她睡着了,夜景阑无奈地看着怀里的佳人,环于楚腰的双手渐渐收紧,陷入甜梦的某人一点一点贴近。
“云卿。”夜景阑哑着嗓子在她圆润的耳边低吟,“云卿。”声音染上了淡淡的情欲,性感的诱惑着,“卿卿。”依旧没有回应,耳边只有她平缓的呼吸。
真的,睡着了。
夜景阑暗叹一口气,俊秀的脸颊与她光洁的额面相贴,心头笼着些许不满。放了一把火,就这样睡了,他不禁皱起眉,修长的手指在她纤美的背部游移。云卿,你真是不懂男人啊。
柔缓的抚摸搔动了某人的痒经,娥娜小蛮轻轻扭动,温热馨香溢怀而来,激烈地刺激着夜景阑的感官。一股燥热顺行而下,让本就难以入眠的他更加精神。两拳紧了又紧,下颚绷了又绷,青筋显了又显,终于忍了过去。
比夏练三伏还要难耐,比赤脚行医还要辛苦,真是甜蜜的折磨。夜景阑慢慢松开双臂,将她拉开数寸,目光在皓如凝脂的素颜上逡巡。他自认对美色并无贪恋,面对各色佳人的种种勾引,他都能做到不动如山,而今……夜景阑长指顺着她的额角,轻轻滑动,抚过她细致秀美的眉,抚过她微合沉静的眼,抚过她质若琼瑶的鼻,最终停留在那柔软娇嫩的唇上。
每见一次,总觉心头蠢蠢欲动,蠢蠢欲动啊。
他薄唇勾笑,缓缓靠近秀雅安适的睡颜,拨开如丝的乌发,如获至宝地贴近。鼻尖亲昵地抚弄,交换着彼此的呼吸。一阵微痒在心头,薄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似要倾诉什么话语。半晌,他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轻轻地吻上殷红的唇角。只要一下就好,夜景阑这样欺骗着自己。她的唇又温又甜,诱惑着他慢慢探进。湿润的舌尖像是说着诱哄的话语,将馨香的两瓣唤启。还不够,还远远不够。他继续努力,轻柔地舔舐这她的贝齿,奋力闯入缝隙。
“呜……”某人喉间发出无意识的低咽。
颀长的身躯忽地一滞,这一声娇音肆虐地侵占了他的神经。嘭地一下,脑内嗡鸣。热烈的情感,如溢出宣纸的字句,无法定格,也无法抹去。他粗重地喘息,搂着楚腰,翻身而上。这已不是心猿意马,而是洪水猛兽。不再是轻缓的探进,而是急急的吮吸。身体的灼热,流窜的真气,夜景阑第一次放纵了自己。黯淡的夜色,衬出了他颊上的红晕。
屋外白雪纷飞,屋内他贪恋逾矩。
无意识地,手指探向她的衣襟,颤抖着、兴奋着贴近。她的肌肤有些微凉,她的颈项如玉般腻滑,她的锁骨优美地耸立,她的肩头圆润而纤细。他在她的唇里轻叹,在她的舌尖低语。他,认栽了,他,服输了。夜景阑不过是一个普通男子,不过是一个想亲近所爱的红尘痴儿。
一声吟娥,彻底摧毁了他本就岌岌可危的理智。长指一扯,衣带散乱,他的手如灵蛇滑过弱柳细腰,一路向上触碰到……
侵略渐止,他气息不定离开吐气如兰的红唇。凤眸半掩,看向手掌覆盖的地方。一圈一圈的白布缠在她的胸口,美人平缓地吐息。如一盆冷水灌顶,夜景阑脑中霎时清明。不行,还不行,她还有未尽的心事,不能在这时……
“唉。”夜景阑再叹一声,瘫睡到美人身侧。胸口剧烈起伏,凤眸闪过复杂的神采。这一夜,他真是在天宫地狱游走,心境起伏难平。
梧雨兄,他究竟是在帮自己,还是在折磨自己。
“唉。”又一声,夜景阑自嘲地轻笑,今夜他怕是将此生的叹息都吐了个干净。
“嗯……”内侧传来一声低呜,他身上的棉被倏地消失。熟睡的某人本能地将自己裹成蝉蛹状,红唇渐白,柳眉轻皱。他长臂一伸,将浑身冰凉的佳人搂入怀中。用自己为她取暖,这一次再无情欲,只有浓浓的疼惜。
“娘……”含糊不清的梦呓,“不……”
他心头微酸,轻抚着她的长发,轻拍着她的背脊。她之所以选择走上战场、步入朝堂,为的是驱逐环绕心头的梦魇。他知道,其实她很脆弱,脆弱的让人不禁想揉进心里。揽紧,揽紧,传递着勇气。
“……”怀中传来啜泣,他低首垂眸,却见她倔强地皱眉,像是强忍住眼角的泪水。
他看得出,她的笑中含着忧虑,她强忍着不去回忆往昔。痛苦的过去在白日隐匿,却在子夜钻入她的梦境,侵蚀着她的心。
“不怕,卿卿。”清泠地耳语。
呜咽渐止,一切重归宁静,再闻平缓的呼吸。
怜爱的目光走进她眉间的小路,走进她的脆弱、她的孤独。
轻柔的细吻拂过她眼角的泪珠,拭去她的痛苦、她的无助。
虽然他忍得很辛苦,很辛苦……
但,无悔。
如火如荼的爱恋,清情淡淡的表达。
今夜,无眠。
还未离别,便已思念。
时辈推迁微雪至
这才是真正的她吧……
那人放肆的舞蹈,灼灼的眼神,深深地吸引着座下的凌翼然。
伴着激昂的弦音,踩着欢快的响板,她突然转身,对着侯座打起响指,高傲的不似凡女。她嘴角噙着笑,微睇绵藐,眼中溢出亮采。只一瞬,便点亮了黯淡的大殿。只一眼,便沁入他心底化为淡淡馨香。
凌翼然不自觉地身体前倾,真的很想攫住这团火焰。可是不能啊,他一再调息,却依然心跳如鼓,那朦胧微挑的桃花目更显迷离:真是心痒难耐,心痒难耐啊……
玉尊盛着琼酿,荡漾。
香醪入喉,他发出难以满足的声响。
她的绸袖滑下,露出一片白璧无瑕。凌翼然修眉一皱,俊美的脸皮浮起薄怒。他眈眼四顾,正瞥见聿宁持觚瞪目。凌翼然微敛心神:可恶,终是查觉了么。他若有所思地托腮,邪媚的眼眸轻轻颤动:元仲对她有情,倒还不怕。
可未及定心,却见四座皆惊,众目迷醉,像是被攫住了神魄。凌翼然匆匆举目,窥见真相的瞬间,那双黑亮眼眸像一池晕了墨的湖水,泛出难解的异采。
她,她笑了。
质如清水,灿若月华。
凌翼然捏紧桌角,胸口涌起酸涩的心绪。
她,竟然该死的笑了。
再苍白的脸皮也难掩她光风霁月般的神采,再豪迈的舞步也难掩她流风回雪般的风情。
心痒而惴惴,凌翼然胸口微微起伏,转眸斜睨。果然已有人起疑了,而且还是最令人头疼的那两个……
……
北风咽咽,辎车辚辚。尽日寒芜,王师南归。
“咳……咳咳……”明黄宝车里,青王凌准一手执笔朱批,一手持帕掩唇,瘦削的身体不时颤动。
得显展开青王递来的黄帕,当中一抹殷红艳的惊心。此病怕是不治了,这位跟随青王数十载的内侍鼻头微酸,将刺目的绢帕置于火盆之上。片刻之后,耀眼的明黄便被妖娆的红舌吞噬。王上,是怕时日无多,这才如此拼命啊。英主不寿,奈何?
嗯?凌准虚起龙睛,就着烛火反复细读奏章。半晌,他轻轻地合起纸页,苍白的手指在绢布封面上游走:“得显。”
“王上。”
“秋家还有适婚女子么?”
“……”得显疏淡的眉梢微动,思量了片刻,方才答道,“回王上的话,据奴才所知,振国侯膝下有二男三女。前年,秋家三小姐嫁给了容相的二公子,自此之后秋家再无适婚女子。”
锦阳秋氏,原为前朝旧臣。因随青越王凌湛篡位有功,后被封为一等振国侯。而后青越王将嫡女凌宝珠下嫁于秋家长子,秋凌二氏难解的血脉关系就此开始。直至青文王凌默那朝,秋家依旧鼎盛,堪称青国华族之首。而后在护国公主、秋家掌事、文王姑母凌宝珠的扶持之下,时为成侯的文王第七子凌准登上大宝。秋家长女秋净娴入主后宫,是为青王后。
当时能与秋氏鼎足的还有两家,分别是汝平黄氏和洛西蔺氏。继秋氏之后,黄氏、蔺氏分别送嫡女充陈后宫,是为华妃和淑妃。凌准登位初时为三家左右,朝事不能自决。孰知此人极善隐忍,卧薪尝胆,利用三家嫌隙,十年之内便扳倒了权倾两代的三氏,大权在握。奈何秋黄二氏留有后手,两家在势微前便开始扶植新生华族。斩草难除根,王臣相斗的二十几年,凌准失去了最宝贵的健康,也失去了最爱的女人。
因此,由华族一手恭立的青王凌准恨透了这帮势力。
也因此,他决心在有生之年,至少在青国除去这个“毒瘤”。
更因此,其实他并不看好与华族盘根错节的那两个儿子……
“那……”凌准皱眉垂目,食指在纸沿游移,“梁国柳氏为何来向秋家求亲,还是以国礼?嘶!”他暗叫一声,指尖被锋利的纸页划出一道口子,血珠渗出,隐隐作痛。
得显慌忙取来绢布和伤药,边为青王包扎边恭声说道:“想是梁王得知王上已成虞城之盟的盟主,便令御贾柳氏来以亲事来弥补两国裂痕吧。”
“可为何柳氏家主指名道姓要娶那秋晨露?秋家又是什么时候出了个四小姐?”青王曲指敲案,陷入沉思,“咚,咚,咚……”
得显躬身而立,在心里默数着:一,二,三……
“得显。”在内侍长数到第五十二下时,青王终于开口。
“奴才在。”
“飞鸽传书,让沅婉速速彻查此女。”
“是。”得显应了声,快步走出宝车。
烛火下,凌准拈着指腹上的划痕,危险地虚起双目:秋家究竟留了几手?小七他究竟暗通了几国?他一想到盟宴献美,心头就蹿起一把火:好啊,好啊,连上阁也有你小子的人了!小七你不知道军权是孤的逆鳞么?
“啪!”他重重槌案,下颚紧绷。不经意间指尖触及一片丝滑,他低头看去,拿起掌下的那本奏章,一目十行地阅下:
上官氏为翼王纳,儿臣叩请父王予上官司马爵位,以正名份。
天重二十三年仲冬,凌彻然上。
小七你的算盘拨的可真够精的,讨个好处送人,想让上官密死心塌地地为你卖命么?凌准拿起御笔,快速批复:
准,授上官密一等郡公位,赐银印青绶。
“哼!”凌准弹指掷笔,目光厉厉地看向未干的朱字。要给就给最高的,孤倒要看看有几人能恃宠不骄。彻然啊,你固然有几分小聪明,可却算不准人心啊。上官密追名逐利,是个十足的势力小人。待他爬上高位,你当他还会唯唯诺诺么?
略白的薄唇缓缓、缓缓地勾起:这次孤就让你明白,什么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敢碰上阁,后果你很快就会知道。
凌准饮了口茶,随意地翻开下一本奏章,纸上清秀淡雅的字体不禁让他想起这上折的臣子。他放下精美的茶盏,慢慢地摊开手掌,微黄的烛光为纹理深刻的掌心投下一抹橘色。浓厚的眉头紧了又舒,舒了又紧,终究在眉间拧成了一个“川”字。
那日在空殿里,他威压地按住那人的头,那身傲气让他又喜又怒。喜的是这十六岁的少年竟有如此风骨,且出生寒族,朝廷终有清流涌入。怒的是此人不惧王威,卧龙凤雏,怕是难以掌控。
而且……凌准凝神垂目,盯着那本奏章发起了愣。盟宴上的那一笑,眼波仿若潋潋初弄月;临去时的那掌下,纤身好似弱弱春嫩柳。
他究竟是男,还是女?
青王迷惑了,竟没注意到奏章垂落。一折折纸页滑下,发出轻轻的、悦耳的声响。温黄的烛火越过凌准宽瘦的肩,在长长的奏折上洒下一片阴影,却难掩那几个烟霏露结的小字:臣丰云卿叩上。
疑窦,就此种下……
天重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四,王师回都,举国振奋。次日,朝事重开,青隆王凌准以勤勉闻名,被誉为当世明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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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他么?”
“是啊,王上御赐表字呢。”
“哼,不过是一个毛头小子罢了!”
“十六岁?从三品?”
“众位请小声点,小声点。”
悉悉索索,哼哼唧唧,腻腻歪歪,这些人是市井大婶么?微微偏首,不耐烦地斜眼。身后那一帮礼部小官纷纷住嘴,抱着文书四下散走。
无聊,懒懒地收回目光,皱眉看向手中文本:左相董建林之女、素有云都二美雅名的董慧如被赐婚给了三殿下。按青律,一等侯爵可立正侧两妃,天骄公主自是不说,坐定了主母之位。虽然左相权倾诠政院,放眼当朝,只有右相能与之匹敌,但怎奈胳膊拧不过大腿,董慧如也只能册为侧妃。以她心高气傲的性子,能心甘情愿地屈居人下么?
抬起头,托腮望远,更何况为她挪位的前侧妃是华妃娘娘的亲侄女,并且才为三殿下诞下一子。董慧如上有娇主,下有悍妾,真是如履薄冰啊。反观另一美容若水,目光在摊在桌上的那本文册上游移,脑内浮现出她野心勃勃的眼眸。我不禁拢眉,对容若水是难提好感。她倒是称心如意地被指给了七殿下做正妃,且与董慧如定在腊八出嫁。二美同日出阁,前景却是明暗两重,可悲可叹啊。
午后的暖阳伴着风渗过蒙窗的细绵,丝丝沁入我脸上的假面。肌肤乍暖乍寒,心头忽松忽紧,充满了枯柳摇曳、菊花残了的哀怜。
“唉!”悠悠叹惋,难以言传。
“好好的苦着脸做什么?”身后响起沉沉老声。
我猛地舒眉,起身行礼:“尚书大人。”
“嗯。”魏几晏不冷不热地应了声,背手走向上座。
这老头一早上就被左相叫去,直到现在才回到礼部,现在他的脸色颇为怪异啊。那把稀松的胡须一颤一颤,微塌的眼角一抖一抖,莫不是得了什么病吧。
“丰侍郎。”魏几晏从袖管里取出一卷黄绢递过来,我恭敬接过,打开一瞧,微微怔住。凝神再看,心中春流暗涌,激荡着翠绿的情丝:他要来了,要来了……
转眸而视,却见众人惊愣望来,芥尘浮动的空中飘着几张薄纸,一室悄然无声。
是我的脸上有什么?抬首触颊,诧异眨眼。没啊,再摸摸,指腹划过飞扬的嘴角,真的没。敛神收笑,忽见停滞的时空再次流动,几人面色讪讪俯身捡纸,几人掩面疾走如避蛇蝎。
真是一群怪人,我收回斜睇,卷起黄绢双手奉上:“大人。”
魏老头疏落的长须颤得越发剧烈,布满细纹的老眼抖得越发夸张,看来病的不轻啊。半晌他快速地抽过黄绢,清了清嗓子:“嗯哼,定侯递来国书,说是要到云都过冬。”老目瞥了我一眼,又急急垂下,“丰侍郎你与定侯打过交道,礼侍方面就交给你了,如何?”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啊,真是春雨润心头,染就一溪新绿。抑制不住浓浓欢喜,笑容渐渐漾深:“是,下官定不辱使命。”
“哗~”薄纸再次飞舞,一阵死寂。
魏几晏指着案上的一叠公文,两眼发直、鼻翼抖动,身体似在抽筋。
中风!这绝对是中风的征兆,轻步上前,善意开口:“大人,要不要下官去请太医给您瞧瞧?”
“哼、哼、哼,哼哼。”老头飞眨双目,不住清喉,“不用,不用。”眼神似在闪避,“你,把这些公文送到户部去,然后再到文书院去取新的来。”
“噢。”我依言捧过那叠文书,置身上前,再开口,“大人要保重啊。”
“嗯,嗯,嗯。”老头闭着眼,敷衍地应声,“丰侍郎初来乍到,就多去各部熟悉熟悉吧,这里由老夫坐阵,你就放心的去吧。”
唉?下逐客令了。摸摸鼻子,识趣地快步走出礼部。身后的棉布帘刚刚放下,就只听里面传来重重叹息:“唉!”脚下一滞,差点摔倒,这叹气声语音夹杂,明显是集体吐气。
“大人真是英明。”马屁声响起。
我缓下脚步,竖耳倾听。
“是啊,若丰侍郎还在,那今日下官们怕是难以做事了。”
混蛋,尽歪怪!可恼!
“大人派侍郎出去行走真是一箭双雕啊。”
嗯?有阴谋?从拐角处退回,屏息偷听。
“让他去户部走一趟,那帛修院今日就难以办公了!”
“哈哈哈哈!”一屋朗笑。
忿忿转身,疾步而行,当我是祸害?可恶!可恶!
暖阳静静地洒下,在肃穆的午门里投下一片光、一片影。云都的冬不似北地的冷冽,却透着沁骨的湿寒。抱着一叠文书,走过连接台阁两院的千步廊,迈入了右相的势力范围。
“你是?”廊角站着一个年轻人,著着与我同色的从三品官袍。
我拱手一揖,亮声答道:“在下是礼部侍郎丰云卿,奉魏尚书之命,特来户部递送文书。”
“礼部侍郎?”平凡的脸上闪过一丝异色,他扬起极其世故的微笑,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缓缓走来,“原来你就是丰少初啊。”他深深一礼,笑容有些扎眼,“在下祝庭圭,字孝先,乃是吏部侍郎。”
吏部掌握着官员升迁,古来即被称作天官府,是为台阁四部之首。此人年纪轻轻即为吏部侍郎,可见前途无量。而吏部又为七殿下的巢穴,这祝庭圭定是他的心腹。思及此,面上带笑,心下设防,再一礼:“云卿刚刚入朝,还不熟悉各殿结构,还请祝侍郎为在下指个道。”
“荣幸之至。”
两人并行,我小心地与他保持距离。胸前的绳结,已由四品馨结换成了三品鱼结,红色的穗子在北风中打着转,身上淡紫色的官袍微微飘动。
“少初?”祝庭圭主动开口,他偏过脸,笑得诚恳,“丰侍郎不介意在下直呼你的表字吧。”
含笑摇头,温言道:“自是无妨,孝先兄。”
他眉梢微动,定在原地。我停下脚步,回身望去:“孝先兄?”
祝庭圭揉了揉眼睛,快步跟上:“啊,风迷了眼,迷了眼。”
走到长廊尽头,向右一转,再行百步,便来到了一处官所前。
“细思堂。”嗯,名字很是符合户部的职能,国之财资确实要认真核算啊。祝庭圭上前一步,卷起棉帘,冲我微微一笑:“少初,请。”
好讨厌的表情啊,不知为何,我就是对他的笑极度排斥。礼貌颔首,举步走入。户部不愧是最辛劳的官所,目光扫过之处,人人俯首阅文,奋笔疾书。
“各位同僚。”身后的祝庭圭突兀出声,打破了沉静的气氛,他指着我介绍道,“这位是新任礼部侍郎,丰云卿,丰少初。”
“嗒。”“嗒。”一只只毛笔搁下,一位位官员站起行礼。
“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雷,雷,一套官话我就听懂这八个字,是够雷的。
“大人才情,晚生佩服!”
大叔,你胡子一大把了,不要装嫩好不好。
“……大人文武双全,实为大才……”
“真是少年英雄,老夫汗颜……”
“……”
一个一个回礼,舌头几欲抽筋,这些人终日数字打交道,今日总算找到人唠嗑,趁机发泄是不是?我满头冷汗,虚应着,真是天旋地转,魑魅齐呼,就只差叫声救命了。
“好了,都做事去吧。”沉沉一声,让我如闻天籁。四周渐渐安静,众人讪讪散开。
我抚胸暗幸,只见聿宁身著紫袍立在内门,厉色环视。刚才对我围追堵截的各官纷纷颔首,清脆的算盘声在室内响起。
“尚书大人。”从怀中抽出三本文册,双手奉上,“这是烈侯、荣侯殿下大婚需要的彩礼清单,以及定侯来访需要的物品清单,还请大人过目。”
“嗯。”聿宁轻轻应声,有些迟缓地接过,“知道了。”抬起头,只见他清亮的黑眸微颤,“冬日冷寒,丰侍郎要多保重。”
“嗯,大人也是。”我轻快颔首,深深一揖,“下官公务在身,就先行告退了。”
“好……”他的语调中似有一丝不甘。
不多想,转身向周围行礼:“各位同僚,云卿这就告辞了。”再向一直静看热闹的祝庭圭拱手,“多谢孝先兄为我引路。”
夹着文册,刚要跨过门槛,只听祝庭圭笑笑出声:“少初当真谢我?”
嗯?停住脚步:“自然。”
“我有几位同僚很想认识少初兄啊。”他弯起眼眉,露出太过真诚的微笑,“少初若真想谢我,不如今晚同我们一叙,全当为少初升官庆贺可好?”
真是狡猾,当着户部众官的面我能推拒么?不情不愿地应下,又恼又怒地离开,这帛修院果然是虎穴狼窝,来不得,来不得。脚下带风,使出三成轻功,一口气跑出七殿下的势力范围。
“哈。”远远望着台阁所在的渊华殿,长长舒气。嗯,文书院是在,是在?举目四顾,脑中回忆出地图。啊,是在右掖门附近,上阁崇武殿和束阁谨身殿以西。
“西,西。”小声念叨,向着冬日微斜的那边走去。
阳光在崇武殿与谨身殿之间曳了一条长长的阴影,我行至背阳处,感到隐隐湿寒,周围浮动着阴霾的气息。
绕过殿角,只见哥哥和几位将军恭立廊下,刚刚被封为一等郡公的上官司马趾高气昂地甩袖而过,态度甚是傲慢。
“什么东西?!”待上官密行远,年轻气盛的韩德狠啐一口,拧眉怒视,“明明靠是卖女儿换来的爵位,还好意思显摆!”
“阿德。”哥哥低低轻呵。
“连武所的萧太尉都对将军礼让三分,上官老头凭什么……”韩德气得满面通红。
“阿德!”哥哥斜睨沉声。
韩德撇了撇嘴,终是不甘地退后。
轻步走到韩德身后,幽幽开口:“左参领不必气愤。”他身体一滞,愣在原处。我背着手,踱到他们身前,“一步登天往往会堕入深渊啊。”
哥哥如刀削般的俊颜露出暖意的微笑:“丰侍郎,你什么时候来的?”虽为自己人,但韩家军的年轻军官还是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哥哥行事小心,不留半分破绽。
眨了眨眼,指向远处:“上官司马前脚刚走,后脚我就来了。”
哥哥伸出手帮我理了理微皱的衣领,温言道:“这几日还习惯么?”
“嗯……有些怪怪的。”摸摸微凉的鼻尖,看到他轻拢的眉梢,立刻改口,“不过没有大碍。”
“真不明白王上为何让丰大人到礼部当差?”面色沉稳的韩东不解地看来,“丰大人明明更适合武将之职。”
“是啊,是啊。”我重重颔首,“天天阅文,好似坐班房,弄得我全身酸痛啊。”转了转颈脖,“将军怎么现在就离开武所呢?早退啊,早退。”虚目瞟视。
哥哥薄唇微扬,一脸可亲:“成原一战韩家军死伤过万,而备所已经征齐人马,命我等明日前往近畿大营训练新兵,因此今日才奉命早归。”奉命二字咬的很重。
“那将军可要保重身体啊。”我情不自禁地向他靠近,以袖掩面,坏坏勾唇,“听说夫人有妊了,真是厉害厉害,恭喜恭喜。”
“你这小丫……”哥哥揉了揉我的头发,匆匆改口道,“小家伙!”
“哈哈哈!”向后跳了两步,拔腿就跑,“我还有事要做,将军回见啊!”
“腊八那天来家里喝粥。”身后响起哥哥爽朗的笑声,“别跑,慢点!”
“嗯,嗯,知道了!”随意地向后挥手。
脚下飘飘,一路疾行。太好了,明年初夏韩家又将多一口人,希望嫂子给我生个可爱的侄女。侄女,侄女,闭上眼默默许愿。忽然,像是撞上了一堵墙,整个人如风筝般飞起。
“小心!”只听一声大吼,我猛地睁眼,却见天地横斜,脸颊几将贴地。一顶手肘,运气提身,在空中翻了两个筋斗,而后稳稳落地。
弯腰轻拭去衣角的灰尘,眈眼一瞧,眼前多了一双巨脚。慢慢、慢慢地抬起身,缓缓、缓缓地仰起头,好高啊!这人背着光,方正的脸上尽是阴影。有点可怕,压迫感十足。
“对不起!”他深深鞠躬,“都是下官太不小心,冲撞了大人!”
羞愧地看着眼前折腰的巨人:“是我闭目疾行,你并无过错。”伸出手欲将他扶起,忽见此人抬起头,眼中含雾,双唇颤动:“大人真是好心,还安慰下官……”
呃?我,我,我没看错吧!一个魁梧的汉子怎么可能有着小白兔一样的眼神?不可能,不可能。擦擦眼角,再看去,太恐怖了,真的是一只巨型小白兔……
眼见此人捂脸欲泣,我急急拽住他的衣袖:“哎,别哭啊,有什么好哭的。”
温言相劝,他却抽的越发起劲。忍,忍,忍无可忍,我咬牙低吼:“不准哭!”
抽泣应声而止,他抹了抹布满泪迹的脸颊,袖角印上一片水渍:“大……大……大人。”
看着长如松柏的他,再看看短如灌木的我,分明是小……小……小人么。清清喉咙,正声问道:“你可知文书院在何处?”决不承认,决不承认我迷路了。
“下官刚从文书院出来。”他吸了吸鼻子,咧嘴憨笑,“若大人不嫌弃,下官愿为您引路。”
看了看他身上的六品官袍,礼貌颔首:“嗯,那就劳烦了。”
他弓着背脊,碎步走在我身边,谨守上下之礼。
“直起身吧。”认真地看向他,“你身型高大,如此曲体倒是难为了。这里偏僻无人经过,就不必拘礼了。”
“大……大……大人……”他一瘪嘴,见势又要哭出。
暗咒一声,揉了揉额角,连忙打岔:“你叫什么?在哪里当值?”
他抬起头,将泪珠生生憋回眼眶,敦厚笑道:“小人姓何,名猛,字娄敬,乃是束阁监察院的一名台谏。”
“台谏?”挑眉看向性情温良的白兔兄,“你是言官?”
“是。”他郑重点头。
不可置信地来回打量,嚅嚅开口:“你会骂人?”言官最擅口水战,这位连说话都哆嗦,就更别提上书弹劾了。
何猛羞赧地抓头:“不会。”声音弱弱,“下官承蒙岳父大人庇佑,才得到这么一个官职。”
“岳父大人?”
“嗯,下官的岳父就是监察院的何御史。”
闻言,瞠目而视:他家泰山就是当朝一品、有“铁面判官”之称的何岩?据我这几日观察,何御史为人刚正不阿,不似滥用职权为亲属谋利之徒啊,怎么?“你……”虚目看向一脸讪讪的何猛,“你也姓何?”
他巨身微僵,露出一丝苦笑:“是,下官是入赘女婿。”何猛垂着头,加快脚步,侧脸覆上一层阴影。
我几乎是小跑,方才追上埋首而行的他。“招婿入门又何妨,搧枕温席为高堂。”扬声长吟,只见他脚下停住,诧异望来。我舒开眼眉,驻足再念:“唯爱门前双碧柳,与妻执手敬爹娘。”转身含笑,温善地直视。
何猛刚毅的脸上露出淡淡柔光,他撑起双臂向我一揖:“多谢大人赠诗。”
摇了摇手,闲庭信步地缓行:“何猛啊,你原姓什么?”
“甄。”他笑笑作答,“小人原为寒族,父姓为甄。”
一个趔趄,差点扑倒:甄……甄猛?稳了稳身子,抚了抚束冠,还是姓何好啊,何猛、何猛,顺耳极了。
在一答一应中走了半盏茶的功夫,终于来到了文书院前,这里还真是偏僻。青砖垒壁,红瓦做顶,全无其他各殿的奢华气息。允之,就在这里坐阵?实在是不符合他的癖味啊,诧异,诧异之极。
“丰大人。”白兔兄搓着手,诺诺开口。
“怎么了?”偏首看向他,“不一起进去?”
何猛赧然一笑:“文书院多是寒族子弟,他们……”巨型“白兔”搔了搔耳朵,“他们不太喜欢我。”
因为你入赘华族谋得差事么?顾全他的体面,终是没开这个口:“嗯,你先回去吧,有什么事可以到礼部来找我。”
“白兔”猛地抬头,含着两泡眼泪,厚唇巨颤:“真……真……真的么?”
“嗯。”我笑笑颔首,“真的。”
何猛哽咽着,张嘴欲言,却已难以发声。他垂下两臂,双手紧握成拳,对我久久行礼。半晌,他掩面而去,那背影高的像一座山,直的像一根椽。在华、寒二族日益激化的当下,游走于天平两端的他受尽歧视,最是孤单。
“唉!”深深叹气,转身走入略显寒酸的文书院,抬眼便见横轴上傲如瘦竹的四个大字:清劲之寒。
走进第一间房,只见一排排书架顶梁而立,身著八品灰色官袍的官员们或是踮脚、或是搭梯,上上下下忙的不亦乐乎。迈入第二进,景象陡变,一张巨型方桌占据中央,数十名男子围靠在案边,速读着身前堆积如山的奏章,而后分门别类地放入八色竹篮。
“请问?”身侧走来一名清瘦书生,他不卑不亢地行礼,“大人是何处的?”
“我是礼部侍郎丰云卿,奉命来取礼部的文书。”降声作答,生怕惊扰了辛苦作业的众人。
书生刚要开口,却听内室宛转一声:“路温,带她进来。”
名唤路温的八品编修掀起门帘,对我恭敬含胸:“大人,请。”
轻步迈入,只见允之靠在长椅上,就着微薄的冬阳,心不在焉地翻动文卷。他慵懒地转眸,红唇轻挑地勾起:“过来坐。”
走近了,这才发现他阅读的是何文书,瞠目而视:“你……”
他漫不经心地将奏折合上,包着绢布的扉页上印着灼眼的红字:密!
这可是各州郡八百里加急,唯有王上才可批阅的密折,他不但无视戒律,而且还不太起劲地拆阅。不太起劲!可见这种事他已经干得轻车熟路,毫无刺激可言了。
虚眼相对,他倾身而来,喉间发出沉哑的低笑:“怎么?怕了?嗯~”
歪过头,目光在他精致的俊颜上逡巡:“原来如此啊,怪不得你甘守这间清水衙门。”青王众子无不是选择三阁四部四府来发展党羽,而这位却选择待在众人看来不过是整理各地上书、誊写各部文案而又不在编制的文书院,且一待就是数年。其实是内有乾坤,他看得比任何人都要透彻,都要深刻。
“喔~”他瞳眸一瞟,唇畔溢出诡异的媚笑,“你又知道了?”
他修长的手指缓缓探来,这次我不闪不避,压低声音:“足不出户便知天下,斗室之内尽控王朝,允之,你算得可真够精的。”长指划过我的耳垂,顿住。那双魔瞳越发的深邃难解,他慢慢收拢五指,黑眸忽地耀出灿色,好似熊熊烈火足矣燎原。
“真是……真是……”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迸出,“我真恨不得将你一口吃下!”
暗叫不好,起身便走,行至门帘,只听身后传来暗哑低沉的宛声:“我只能保你在外庭无恙,可出了午门,你定要把朱雀随时带在身边。”
“嗯。”轻轻颔首。
“少食、少饮、少言,不可让人近身,切记!”
回望那双厉厉细眸,微微愣怔……
……
寒云翳翳掩落晖,素手纤纤奉新醅。
时辈推迁微雪至,眠花醉柳不需归。
我早该知道,早该知道……
唉!暗叹一声,与身边的几位继续客套。官员之间社交决不可能仅仅是喝喝茶、随便聊聊,至少也要狎次妓、泡个澡,不露声色地推了推身边这位瑰姿艳逸的女校书。
所谓的女校书不过是风尘女子的雅称,她们因精于文墨而被戏称为女才子。
“少初啊。”相貌平平的祝庭圭举起酒盏,冲我眨了眨眼,“云上阁可是京师第一青楼,这里面的姑娘都是拔尖的,今日你就好好享受吧。”
“是,是。”我端着苦笑,偏首呷了一口女校书喂来的清酒。享受,真的好“享受”啊。
“丰大人请不必拘谨。”坐在我对面的秋启明揽着艳妓,舔了一口美人唇上的胭脂,“云上阁的雅间是只有华族才可使用的,那些粗陋的寒族酸户是决不可能来坏你我兴致的。”
我倒想有人来破坏呢,唉,蔫蔫垂首,凝神细思,脑筋转的飞快。这秋启明……向对座偷瞟一眼,他就是青王后的亲侄、七殿下的表哥、世袭振国侯的少侯爷,他虽身无官职,却与朝中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再环顾四座,今日来的都是荣侯门下的年轻权贵,摆明了来者不善啊。思及此,我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挺直胸膛,接受几位官员的敬酒。
酒过三巡,那厢要与几位官精儿你来我往地说套话,这厢还要应付时不时窜到怀里极尽挑逗的艳姝,真是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
“大人,这菜不和您的口味么?”
“唉?”打发了又一位前来劝酒的郎官,偏首看向微蹙柳眉、怀恨阿娇模样的女校书。
她身轻腰软地倚来,艳红的丹蔻指了指案上的佳肴:“这些菜,您几乎都没有动呢。”
进来前,随侍的朱雀就偷偷提醒过,青楼楚馆的酒水菜肴多是加了“料”的,要我慎之又慎,怪不得允之会说那句“少时、少饮、少言”啊。
“那个。”我向边上一挪,避开身体接触,轻言道,“本官是北边人,吃不惯南食。”
“喔?”坐于上手的祝庭圭倒是耳尖,“既然如此,少初应该早说啊。”他扬扬手,招来一名龟公,“去,给丰大人弄几道北方菜。”
暗地咬牙,又不敢发怒,只盼望这宴飨能早点结束。
“少侯爷。”一名身著四品官袍的瘦小男子端起酒盏,对秋启明谄笑,“听闻少侯爷的那桩官司被压下来了,下官敬薄酒一杯,为少侯爷洗去秽气。”
“嗯,谢了。”秋启明随意地抬手,倨傲地仰首饮下,将酒杯重重地扣在桌上,“哼,什么东西!就凭他一介寒族、区区八品编修就想告倒本少爷么?”秋启明猛地搂过身侧艳妓,毫不避嫌地伸手探入美人的衣襟,引得娇喘连连,“能为本少爷的爱妾做棺,那棵千年古木也算值了。”
我撇开眼,不再看那淫靡的图景,只听耳边一片马屁声、应喝声。文书院八品编修谢林状告振国府少侯爷一案,最近闹得是沸沸扬扬。据说谢林家中有一棵千年楠树,被谢氏视为祖宗荫蔽的家宝。月前秋启明的爱妾急病去逝,这位嚣张跋扈的少侯爷硬是带人闯进谢家将那棵楠木强行砍下,制成上等棺椁风光大葬了这名妾侍。如今,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寒族士子岂会罢休?不禁含疑。
“可,那谢林不会善罢甘休的。”祝庭圭道出了我心中的疑惑,“少侯爷还需小心啊。”
“哈哈哈!”秋启明猖狂大笑,手上似有加力,疼得身下美人咬唇低呜,“孝先还是这么婆婆妈妈,寒族那些人成不了气候。上次弹劾左相一事不了了之,原因就是揭发他指使工部贪污经费的寒族名仕一一死绝。”
手上一滞,酒盏中的香醪微微晃动,脑中浮现出一张绝望的丽颜,盼儿……
左相不仅害死了她的爹爹,更是改变了她的命运。
他从美人怀中抽出右掌,舔了舔指尖的血迹,笑得阴险,“其中的蹊跷座上各位心中有数,王上更是明白得很,结果还不是没有追究?为何?”他挑了挑眉,看向身下娇容惨白的艳妓,那女子摇了摇头,咬牙挤出一丝笑。秋启明捏紧她的下巴,重重一咬,而后朗声道:“寒族皆贱命,华族但可淫,哈哈哈哈!”
众人符合地笑开,祝庭圭微微一哂,举杯摇首。
“所以啊。”秋启明终于放过了那名女校书,理了理凌乱的衣衫,举盏向我敬来,“丰侍郎可要选好前途啊。”
舒开眼眉,饮下清酒:“云卿愚钝,还请少侯爷赐教。”
秋启明眈眼看来,举箸直指:“你啊你,就是太年轻了,才被人轻易唬弄住了。”
“唉?”不解轻叹。
他嚼了嚼口中的菜:“我问你,九殿下待你可好?”
“自然很好。”实话实说。
“哼!”秋启明不屑地冷笑,“宁侯这招可阴险了去了,施以小利就让你死心塌地。孰不知,他这是在害你!”
微皱眉,并不接话。
“听我说完了,你再恼。”秋启明指着我,语调蛮横,“大凡出仕的,人人都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往上爬。”
这话虽直白,却也一针见血,刺得众人不置可否,一阵讪笑。
“你若是跟着九殿下,那这个从三品就是你的极至了。”
捏紧酒盏,沉下唇角。
“因为啊,九殿下的母家是寒族。”秋启明一再强调,“寒族是永远站不到高处的。”
我正欲开口,却见听上手的祝庭圭诧异出声:“真的么?”他看了看俯身耳语的龟公,匆匆放下酒盏,急急起身向门外走去。
一室喧嚣渐尽,众人不解地看向门角。竹帘轻卷,映入眼帘的是一身酱紫官袍。
“大人……”
“尚书大人,您怎么来了?”下级官吏纷纷起身,笑脸相迎。
聿宁举步走进,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清俊的脸上浮起暖笑:“怎么?众位不欢迎本官?”
“当然不是。”
“怎么会,怎么会。”
祝庭圭识趣地将主座让出,随侍进来的侍女将我的上手那桌清理干净,快速换上新鲜酒菜。
聿宁脱下披风,长身清瘦,撩袍坐下:“今日在户部听到两位侍郎的对话,本官一时兴起便不请自来了。”他和蔼地看向坐到秋启明身边的祝庭圭,“孝先不会嫌弃吧。”
祝庭圭拱起手,深深一揖:“大人能抽空前来,实乃我等的荣幸,庭圭惶恐之至。”
聿宁卷起长袖,就着侍女捧来的温水净了净手:“嗯,那大家继续吧。”
众官连连称诺,却不复方才的放肆。
酒席上清冷不少,而身侧却越发的温软。虚目看向频送秋波、极尽勾引之能事的女校书,一阵恶寒,背上浮起冷汗:求求你,放过我吧。
掰开她细白的纤指,来不及庆幸,就只见她膝下一顶,丰盈喷香的娇躯向我直直扑来。又急又恼,恍然无措,只觉体内真气乱窜。刚要挥袖,却见美人身子一滞,她眉目微讶,僵硬转首:“大……大……人……”
聿宁抓着她的皓腕,双目厉厉睨视:“你先下去,本官有事与丰侍郎商议。”
女校书垂首一礼,悄然离席。
恩人啊!我感激地看着他,就差挥泪拜谢了。
“少初。”聿宁倾身而来,朝我微微靠近。
“尚书大人,多谢。”我举起杯盏,“云卿敬大人一杯。”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清亮的黑眸流溢出难解的神采:“你……”
“嗯?”挑眉疑视,“怎么了?大人?”
一向平静的俊颜带着恼怒,他暗斥道:“不要叫我大人。”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聿宁轻喟一声,“请叫我元仲,云卿。”他语带恳求,声音低哑。
微愣,下意识地开口:“元仲。”语落,他眸中的阴霾渐渐散去,好似明星。
“丰侍郎。”下手传来低唤,“丰侍郎?”
挣开元仲的轻握,转身应道:“何事?”上手传来若有若无的叹息。
那名六品小臣冲我一礼:“下官是长荫院的主簿,请大人及早将宗谱送来,我等好登记在册。”
长荫院位于左掖门附近,在空间结构上与文书院东西相照,在深层意义上更是与文书院两两对峙。因为长荫院是青国华族宗谱的存放地,是高贵门阀的神圣象征。
“我没有宗谱。”忘山丰氏并非华族。
“什么?”那人右手一抖,洒下一片酒渍。
笑言声骤无,举座看来,夹杂着惊诧、敌意、鄙夷的目光。
我扫了扫衣袖,挺身站起,睨视眸中带火的秋启明和面色复杂的祝庭圭。嘴角缓缓勾起,清清淡淡地笑开:“丰氏云卿,忘山寒族也。”转目扫视,只见众人呆愣,昂首挺胸,微微一礼,“今日,多谢各位的招待,云卿就此告辞。”
洒然一笑,清风曳袖,别去一室悄静。
“丁!丁、丁、丁……”竹帘翻下,杯盏皆倾。
闪过迎来送往的莺莺燕燕,甩开香粉扑鼻的奢华淫靡,穿过幽幽深深的青楼三进。仰首深深吐息,感受着如米细雪的清明。
“云卿。”
刚要迈过门槛,却听身后温声响起。抚着红门,偏过身去,只见聿宁笼着披风疾行而来。
“聿尚……”话未落,见他黑眉轻拢,连忙改口,“元仲兄,你怎么出来了?”
“我与他们不熟。”他脸上的赧色一闪而过,慢慢走近,“殿下没吩咐过你么?”
“唉?”
聿宁皱起眉头,沉声道:“这种地方,你不该来。”
摸摸微凉的鼻尖,捉黠地眨眼:“那元仲兄就该来?”
“我不常来……”他的声音有些低。
一句调侃他倒当真了,禁不住朗声大笑,震的他愣在原地。
“大人,大人!”细雪中传来朱雀不耐烦的高唤,“我吃香喝辣、风流快活的大人哟!”嘴角一抖,难再笑,朱雀来了精神,继续唱念做答道:“天可怜见,小的们饥寒交迫、抛妻弃子,在这儿苦等了足足两个时辰。天不落雨天刮风,不下馒头下大雪,可怜小的一头白霜……”
有悍仆如此,实乃家门不幸。越听越寒,向聿宁匆匆一揖:“元仲兄,小弟这就告辞,明日早朝再见。”
“你!”
在微雪纷飞的夜里,云上阁朱门飘动着两盏红色琉璃灯,明灭的灯火映在聿宁清俊的脸上,渗入他脉脉凝愁的眸中。
他松开我的衣袖,喃喃道:“以后不要这样笑。”
哪样?摸了摸冰凉的脸颊。
“大~人~”朱雀又催了。
不知所以地向他颔首,飞步而下钻进软轿。
“快!快!”轿外朱雀放声大吼,“回府了!”
“大人啊,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是我念叨。这种地方您能不来就不来,能脱身就尽早脱身。再说了,你在里面花天酒地了,可也得为兄弟们考虑考虑啊。我们虽是无焰门的人,练过些武,但毕竟不是钢筋铁骨,禁不住冻……”
麻雀,麻雀啊。自动消声,不听某人的絮叨。一个人坐在轿中,回想着元仲的话,百思不得其解。咬了咬下唇,掀开布帘。
“您要出了事,殿下就会怪罪师兄,师兄若受了罚……”朱雀跟在软轿边,边走边说,“若受了罚,我可会恨死你。”他偏过头,诧异看来,“唉?你探头做什么,天寒快伸回去。”
冬夜的京师大道显得寂静中透着些许阴沉,一行恍若步入黄泉鬼门,我心颤颤。
“朱雀。”敛神轻唤。
他皱了皱眉,像一个老妈子似的念叨:“大人,请叫我言律,殿下不都提醒过了么,行走在外……”
“不可暴露无焰门的身份么,我知道,我知道。”不住颔首,“阿律,你看着我。”
他挑眉看来,我形式化地勾起嘴角,露出微笑:“怎么样?有什么特别么?”
朱雀神气活现地看着我:“特别啊,神鲲第一美男子的脸当然特别!”
不管易容几次,他始终是那么自恋。眼眉弯弯,畅然一笑。再转眸,窗边却不见那道身影。
唉?人呢?
探出半个身子,回身看去。密雪纷飞的街上,朱雀定定地站着,我连人带轿渐行渐远。
“停轿!”急吼一声,软轿落下,呆愣的某人瞬间惊醒,使出轻功快速飞来。
“大人!”朱雀一脸忿忿,叉腰怒瞪,“以后不要这样笑了!”
啊?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再这样笑,连傻子都能看出你的身份了。”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啥?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朱雀眯着眼,俯身看来:“你知不知道你笑的像什么?”
“像什么?”我也很想知道。
“桃花精!”
“桃~花~精~”
森冷的语调在空旷的街上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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穹庐苍苍雪霏霏,红尘浩浩情微微。
夜影沉沉白云冷,看破玄机笑问谁。
精室里浮动着暖香,毛皮铺陈的软榻上,一人翻身而起:“没查清?”语气颇为恼怒。
“是。”吏部侍郎祝庭圭垂首而立,惶恐地说道,“一晚上丰少初都没让花娘近身,也没吃什么酒菜,所以……”
“不愧是九弟的人。”榻上那人冷哼一声,往日温煦的眼眸闪过毒光,“孝先啊,你的手段还是太软了。”
“殿下……”祝庭圭诺诺接声,“殿下的意思是?”
“查。”简短有力的咬字,森寒入骨的语音,“不惜一切代价。”
狂风卷雪,狰狞呜咽……
红炉焙酒宜早寒
鸡鸣丁夜时,残星犹挂枝。
推枕人初醒,岁寒吹梦思。
惨无人道,惨无人道。
我半垂着睡眼,任由张嬷嬷摆弄。
“小姐,举臂。”
我打着哈欠,依言而行。
“小姐,请坐,老奴为您梳头了。”
我二话不说,立马屈膝。还是坐着舒服啊,头皮上传来轻重适宜的梳弄,让人越发的想睡了……
半梦半醒之间被人轻轻一推,怨念,凌晨三时起床上朝,真是令人发指的酷刑!
“嬷嬷。”我闭着目,低哑出声,“唔……睁不开眼,你扶着我走吧。”
耳边传来似有似无的笑声,腰间环上了一只手臂。我耷拉着脑袋,知觉尚且麻痹,意识依旧朦胧,恍恍惚惚中倚着身边人向前走去。
“咿……”伴着门响,一阵寒风扑面而来,吹得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向温暖的身侧靠去。
“抬脚。”颈窝喷薄着湿湿温热。
我抬起右脚,刚要跨过门槛。脑中警钟忽地敲响,猛然睁眼。
“你!”偏首看向右侧,灰黯中某人笑得格外扎眼,扎得我心头蹿起一把火,“你什么时候来的?!”
“早就来了。”他倒答得爽快,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上形成一层阴影。
甩开他的搀扶,回身怒视偷笑不已的张嬷嬷,暗责自己大意:这府里我就是个光杆司令,房里伺候的是允之的乳娘,贴身行走的是他门里的朱雀,是不该有一丝放松的。
长叹一声,透过迷蒙的雾气向东边院墙看去。望月形的拱门虚掩着,那边就是宁侯府,非但只有一墙之隔,而且还正大光明地开了个门。
可恶,瞠目甩袖,我总有一天要把这个碍眼的洞堵上!
……
暖车里横置矮桌,我端着小巧玲珑的白瓷碗,朝对座怒瞪一眼。那人依旧带着笑,形状优美的桃花眼闪着讥诮,殷红的舌尖舔过嘴角:“再添一碗。”他目不斜视地向六幺命令道。
我叉起一块腊鱼,就着白饭一阵猛扒,可恶,他胃口倒好!
“大人。”一边的朱雀又开始叨叨,“大人!”
咬着筷子,斜他一眼。
“请大人好好练习,不要再偷懒了!”他忿忿地咬了口肉包,“笑!”
咽下饭菜,嘴角一扬。
他双手哆嗦,猛地将包子撕开:“不对,要再假一点!”
假?似懂非懂扯动嘴皮,弯起眼眉。
“丁……”六幺手中的瓷碗落地,碗身摇摇晃晃地打着颤,一地白饭。
朱雀贴合甚紧的假面不住抖动,他咬牙切齿、忿恨不已道:“殿下!”他躁狂地抓头,“我不管了!不管了!教了四天还是妖精,哪儿有这么笨的!”
允之面无表情地接过六幺重新添来的米饭,凉凉地眈了我一眼:“打从眠州回来后,卿卿笑得就不同了,嗯~”
咀嚼渐止,一想到这几日的甜梦,咬着玉箸吃吃笑开。算算今天就迈入腊月,修远也快来了,真好。想到这里不禁胃口大开,活动筷子向最后一块腊鱼进攻。哪知还未触及,就只见白影闪过,盘内却已空空。我眯着眼,缓缓抬头,对上那抢食的冤家。允之挑衅地扬了扬眉梢,如墨黑瞳显出几分凝重。
“哼。”他深深睨视,俊美的脸皮浮着一层寒冰,“很好啊,嗯~”
眨了眨眼,自从与修远互表心意后,整个人好似伸展开,心底的郁气也渐渐消散。“嗯,很好!”重重点头,溢出甜笑。
“……”朱雀绝望地看着我,牙关紧咬,唇瓣不住抖动,“朽……木不可雕也!”他怒吼一声,背身吃饭,散发出不尽怨气。
我无奈地耸耸肩,举起筷子向下一个目标逼近。咿?又不见了?
下一个,下一个,又被某人抢先夹去。
我怒目相向,他满脸阴郁。
哼哼,冷笑一声,举箸佯攻,下筷的瞬间再快速转向另一盘佳肴。他唇边扬起讽笑,毫无礼义廉耻地将我的最终目标整盘端起,全部扫尽了自己的瓷碗。
握紧双拳,骨节出声:“你……”手上一用劲,折断玉箸,“你吃的掉么?”
“当然~”允之坏坏地勾起嘴角,“吃不掉!”
“你!”将瓷碗重重放下,气饱了。
“吃完。”对面传来简单的命令,我刚要发作,却对上那双烟波浩渺的魔瞳。
“因为。”他眼中精光四射,喉响起别有深意的语调,“今日会很长~”
……
“咚!咚!咚!咚!”
重鼓擂响,五更已到。奉天门缓缓打开,百官相继入朝。
“丰大人!”何猛迈着大步闪过众人,冲我深深一揖,气如洪钟似的叫道,“大人,早啊!”
“娄敬,早。”低应一声,与何猛并肩迈过二朝门。
举目远视,一带寒雾笼重霄,冥迷凤台龙阙。允之一人行在前方,不似三殿下的前呼后拥,不似七殿下的重臣环绕,那道红色的身影游离于众人之外,径直走着,甚至都不与文书院的寒族官吏相交。只是那红色的身影并无丝毫孤独之感,反而显出满满自信。
“啧,还没死啊!”前方传来幸灾乐祸的调侃。
“到底是寒族,就是耐得住寒啊!”
浓深的白雾好似流动的浆液在殿前广场上回绕,四野沉沉,缭绕着阵阵嗤笑。我心神一凛,定睛望去。空荡荡的青穹殿外,一人挺腰直跪,孤瘦似竹,仿若天地间的一根针。
“谢编修……”身边的白兔兄开始咽咽,他疾步上前,俯身欲扶地上那人,不想却被轻轻推开。
“别碰我。”地上那人虚弱开口,冷冷地瞟视何猛,毫不掩饰眼中的厌恶。
“子……云……”何猛高壮的身体猛地一僵,“你何必……”
谢林,字子云,文书院八品编修,世代寒族。我脑中闪过那日青楼的谈笑,自从楠木一案不了了之后,谢林的父亲便吐血而亡。三日前早朝,这谢林忽然跪在殿外,要求还谢家一个公道。而青王则熟视无睹,任由他折腾。今日是第四天,应该已是他的极限。
“华族走狗,吾不屑与之!”谢林惨白的唇突出尖锐的句,伤的何猛摇首后退。
我冷冷睨视,以命相搏只为讨个说法?迂腐!孰知卧薪尝胆、先谋后动才为上策。
我扯住呆愣的何猛:“进去了。”
殿内还有些阴冷,众臣拿着笏板、掩着衣袖,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目光无一不飘向殿外的谢林。
“娄敬。”看了看身侧一脸伤痛的何猛,低低开口,“你和谢编修认识?”
他垂着眼眸,有气无力地应声:“是,下官与子云是同窗。”他目带悲切地看向殿外,“下官资质愚钝,在书院经常被老师责骂,而子云天资聪颖、每次都是第一。不过他非但没有瞧不起我,反而抽空帮我补习。五年同窗,我和子云已亲如兄弟。可是……”何猛以袖掩面,声音越发的沙哑,“我没脸见他,是我太懦弱……”
“娄敬……”刚要出言安慰,忽听殿外一片骚乱。转身偏首,只见谢林身边齐齐跪了一地,皆是文书院的寒族编修。
“董相!”我的上司魏老头局促地靠向董建林,执笏指向殿外,“为首的那人叫路温,就是常麓书院郝梃棹的学生。”
“哼。”左相不屑地扫视,“一群虾兵蟹将还想翻江倒海?”
文书院倾巢而出?我拢眉看向侯列,允之不可能毫不知情吧。他懒洋洋地站着,一如以往的闲散模样。没过多久,一个暗色身影向他靠去。定睛一瞧原是任职于司天监的章放,章放早年就跟在允之身边,可谓尽心尽力,为何被允之安插在一穷二白、毫无前途可言的天文局做一名五品小令?
正思量着,却见允之勾唇一笑,相当惬意地颔首。
“孤直罪臣路温,请以左相、诠政院院首董建林十大罪为王上陈之!”轻寒的殿外飘荡着清亮之声。
轰地一声,殿内炸开了锅。我所站处的诠政院一列,以礼部和工部尚书为首,各官纷纷跳脚,走到殿门边齐声叫骂:“尔等竖子,竟敢出言诬蔑当朝一品大员!”“殿外叫嚣,此乃漠视王威!”
“其一!”路温对此置若罔闻,他打开奏章,清了清嗓子。敢情这几天是养足了精神,他这一开口竟将聒噪声都压了下去,“董相早年任工部尚书,乃穷土木以役百姓,中饱私囊未尝行止,堪称青国之蠹……”
自路温开骂之时,帛修院那丛人就不停地唧唧咕咕,右相幸灾乐祸地瞟视而来。立于我前侧的董建林忽地转身,与之灼灼对望。
“其二!”路温不愧是骂战高手,面对迎面飘来的口水是面不改色,义正词严地大吼,“暴行有作,沦灭天理,弑杀常麓书院郝梃棹等六名君子……”
左相目眦尽裂、老容惨白,只见他的手掌越收越紧,震的象牙笏板微微颤动。
“宁侯!”随着殿外列举的罪状越发惊人,董建林终于耐不住了。
允之慌慌睁眼,满目惺松。他一摇一晃地走近了,轻轻颔首:“董相何事?”
“您!您也不管管!”董建林一挥白笏,差点扇到我的脸上。
“管?”允之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董相又不是不知道,本侯平时只是在文书院混日子。连您老都管不了的,本侯又怎么有本事管上呢?”
高,实在是高。我恨不得当场为他鼓掌,允之睁眼说瞎话的水平真是世无其二。
“是啊,是啊。”容相笑容可掬地走来,很是亲密地拍了拍董相的肩,“身子正不怕影子斜,左相又何惧呢?”
“其九!”殿外又是一声清喉,“逆臣僭越,乱烈侯之耳目,动国运之根本……”
一字一句尖刻入骨,骂人不吐脏字,却又切中要害。文辞之锋锐、掐架水平之高,让人拍案叫绝。我以袖掩面,偷偷向侯列看去。果不其然,三殿下一扫月余的喜气,刚毅的脸上布满阴霾。他下颚抖动,鼻翼微皱,一副想要吃人的模样。反观那一位,殿外骂的越响,七殿下笑得就越温善。他不时偏首看向上座,看样子是期盼王上尽早到来。
若说前面八条是往骆驼身上堆放重物,那这第九条可谓是最后一根稻草,终于把骆驼压倒,也终于把诠政院众官惹毛。
“混蛋!”礼部尚书魏老头挽起袖管,向后一招,“多说无益,诛毙弄臣!”
一呼百应,气红眼的诠政院众人提着笏板就一拥而上,场面太壮观了。我那些平日里衣冠楚楚的同事张牙舞爪地扑上,花拳绣腿地一阵猛殴,狰狞的模样让我想到了一个词……衣冠禽兽。
我向后退了退,站在了无人注视的角落。细细打量允之的面部,没有丝毫表情,引发今日朝乱,他要的究竟是什么?
“御令到!”尖细嘹亮的嗓音在青穹殿里响起,那头还打的不亦乐乎。
“众位大人!成何体统!”内侍得显一挥拂尘,提声喝止,“殿卫!还不上前阻止!”
喧嚣过后,只见参与殴斗的诠政院众臣胡须凌乱、衣衫不整,而跪直在地的文书院年轻编修们则鼻青脸肿、满面残痕。我瞠目结舌地看着貌似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老少少,暗暗惊叹人的潜力之无穷。
捂着嘴,硬是忍下狂笑的冲动。正了正脸色,站到斗战先锋魏老头的身后,我拱手而立。
“王上连日操劳,微恙在身,今日罢朝!”
长调一声在空旷的殿内回荡,晨光微熹在拂动的袖边倘佯。
悄然,四下无响。
据说,青王登基二十三年一来从未罢朝,是一位百年难遇的勤勉君王。怎么今日,突然破了全勤记录呢?我紧了紧笏板:很不寻常。
“请众位大人行止得当,勿让我王病中起忧。”内侍长收起拂尘,幽然出声,“另请烈侯、荣侯、宁侯三位殿下移驾御书房,王上有事商议。”
青穹殿与御书房之间远隔千米,纵使文书院编修声嘶力竭,青王也听不到啊。我轻轻摇首,看向面色如常的允之:终究失算了么?
不待我细思,却听殿外一声高喝:“清傲罪臣张仪,请以右相、帛修院院首容克洵‘四逆六罪’为王上陈之!”
我瞠目结舌地望去,初升的冬阳下,一众寒族编修人人手持奏本,个个昂首挺胸,眼角的瘀肿难言眸中的坚毅。透过清澈的晨光,我终于看清了,终于明白了。他们是来玩命的,不成功便成仁,这是一次死劾!
“容克洵惑乱朝纲,侮弄三尺,诡作百端,可与董建林并称当朝第一奸佞……”
不仅是我,满朝文武的目光都被这一群瘦弱书生所吸引,众目惊愣。
“不可参与。”耳边响起轻语,我恍恍偏首,却见微厉的桃花目。
“不可参与,切记。”允之唇畔不动,再次提醒。
不可参与什么?未待我出声询问,红色衣袍便飘然而过。
天幕下薄雾散尽,却在我的心头笼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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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臣(儿臣,儿臣)参见父王。”
静幽幽的御书房里,回荡着三声问安。烈侯凌淮然偷瞥一眼案边,见到本该抱恙的青王凌准正批阅奏章,且毫无病色。他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看来父王是不想理会那群“疯狗”才罢朝的,还好,还好。
“翼然。”青王目不离卷,沉沉开口。
“儿臣在。”
凌准重重搁笔,低声一斥:“跪下!”
荣侯凌彻然瞥视下方,看着乖顺伏地的九弟不禁心情大好。他自幼嫉恨凌翼然,即便将九弟踩在脚下还是不解恨啊。七殿下得意地转眸,暗自期盼着父亲的怒骂。
“淮然。”出乎老七的预料,青王并没有理睬跪伏的小九,而是看向暗自庆幸的老三。
“儿臣在。”凌淮然看了看脚下,刚放下的心又纠结在一起,是……轮到他了么?
“孤问你。”凌准抬手指向青穹殿的方向,“此事该如何了结?”
什么?
什么?
同样的惊问出现在老三和老七的心底,转眼间,两人又都明白了:这是一次王试。
凌淮然思忖了片刻,郑重开口:“儿臣以为寒族不分尊卑,无视王威。文书院众官应革职查办,不可姑息养奸。”
三哥啊,三哥,你这样蠢钝,让他怎么好意思全力相较啊。凌彻然唇边浮起讥笑,你当父王是怕事才罢朝的么?若开了朝议,那华寒二族必将死斗,不给个最终判定两方都不会罢休。而父王却是想维持以往华贵寒轻的局势,这才称病不朝啊。你如今却想要断了寒族的官势,这不是反着毛捋么?
“彻然,你觉得呢?”
就等这一问,荣侯自信满满地倾身:“儿臣以为此事由楠木一案而起,父王不如让洛太卿亲审以示公平。”审了又如何,洛寅早已投奔到他门下。再审一次不过是走个过场,堵住寒族的嘴罢了。
“喔?”青王颇为玩味地看着满眼温煦的老七,“彻然不怕秋启明被判有罪?他毕竟是你的表哥啊。”
凌彻然义正严词地回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况一子侯乎?”
“嗯。”凌准不住颔首,“好,很好。”
凌彻然嘴角泄出一丝得意,含笑瞥了一眼老三。凌淮然暗自磨牙,恨不得将巧言令色的老七碎尸万段。
“可是。”青王凌准突然转了语调,冷然开口,“你们真当只要罢几个官、审几个案就可了结此事么?”
森寒的语气让暗斗的两人一个机灵,猛然回神。砰砰两声,二子齐齐跪地:“儿臣知错。”
“各地华族张扬跋扈,京师子弟更是娇纵上天!”凌准一推案上的几摞奏折,百十道书册劈啪飞下,不时打在三个王侯的身上,没人敢扭身闪躲。
“看看!你们都睁开眼看看!”凌准拍案痛骂,“这一百一十二本奏章说的都是华族如何欺男霸女,如何掠地占田!”他从袖中抽出一块厚厚麻布,扔到老三的脸上,“这是西北万县的千人血书,说的是你的母族如何欺压百姓!”
凌淮然心跳一滞,额上浮起冷汗。
“这仅仅是孤回朝那天看到的,还有多少是你们私自扣下、秘密销毁的?”凌准切齿发音,其声沉沉,仿若从胸间发出,“嗯!”重重拍案,惊的殿外内侍个个发颤。
“儿臣(儿臣、儿臣)知罪。”
青王喘着粗气,手掌不稳地端起茶盏:“三日了!”他抿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各州县书簿、行人已罢官三日了!”
此言一出,老三和老七精亮双目,齐齐瞪向面色如常的凌翼然。
书簿乃是低层文秘官,同京师的文书院一样,承担着起草文书与整理文案的工作。而行人则是往来于都城与州县之间,传递奏章的小吏。这两个官职看似轻微,甚至没有品级,实际却搭起了王国政通的骨架,可谓官小却责大。
而书簿、行人罢官,反映到京师的便是奏章骤减,小九他不可能一无所知!两人忿忿而视,凌翼然撇了撇嘴,无辜地看向他们:“此事已在第一时间禀明父王,翼然并无丝毫隐瞒。”言下之意,找人算帐别找他,冲着那位去吧。
谁敢怪那位?想掉脑袋不是!老三和老七被骂的七荤八素,闷声不响地再次趴下。
“哼,哼。”凌准的鼻翼不时扇出冷息,整个人散发出煞人戾气。
真是如跪针毡,如临深渊。难兄难弟凝神屏息,衣衫已被冷汗浸湿。
直到两腿麻木,两人忽听一声叹息:“淮然、彻然,你们先退下吧。”
捡回了遗落的心跳,老三和老七暗叹一口,颤颤站起:“儿臣(儿臣)告退。”
他们强作姿态,互不相让地走出御书房。不似凌淮然疾步前冲,凌彻然留了个心眼,放慢脚步,竖耳倾听殿内的动静。
“混帐东西!”只听杯盏砸落,凌准怒声再起,“就一个文书院都管不好!翼然你太令孤失望了!”
好,很好。凌彻然勾起嘴角,脚步重归轻快,优哉游哉地向前走去:看来父王只是震怒于寒族罢官,并不是真心责怪啊。
呵呵,他面上带着笑,走在冬阳轻暖的廊下。忽地只见内侍长抱着拂尘慌慌张张地跑来,还不待他出言讯问便闪入御书房。何事如此惊慌?凌彻然皱起了淡淡的眉。
“什么?!”青王啪地站起,怒目看向气息未定的得显,“你,再说一遍。”
王上是真的怒了,跟随他数十载的内侍长颤颤地低下头:“青穹殿口角引发百官群架,文书院编修谢林因体弱终不敌众人拳脚,被活活打死了……”
“咳……咳咳……”凌准掩住双唇,身体剧烈颤动。温热甜腥喷喉而出,染的手掌一片粘腻。他生怕病态被凌翼然发觉,仓皇俯视。却见地上那人并未抬首,只是那么安静地跪着。
得显掏出绢帕为王擦拭手掌,而后又向后退去:在宫里殴杀大臣,这分明就是无视王威,怪不得君上如此忿恨。
终于死了么?在人所不见的那处,微笑在凌翼然优美的唇畔飞扬。父王啊,您看清了么?华族的真面目。为了他们自身的得失,甚至可以无视您的权威啊。儿臣布了这个局,就是想为您擦亮双眼,猛虎不可卧于塌下。今日他们能杀了您的臣,明日就能夺了您的命。您看清了么?谢林的血把您浇醒了么?
那日他将各地小吏罢官一事呈上,为的是试探。若父王当即拍案,下令彻查此事,那便说明了父王对华族还是忌惮的、还是倚重的。若忍下不动、有意放之,那便说明父王已动了心思,想要借此大做文章,以弱华族势力。
事实证明,父王选了后者。而他只是添了把柴,将大火燃的更热些罢了。烧的越旺,也就越有利于寒族出身的他。
凌准不是傻子,喘了一会,终于明白了。他老目猛瞪,看向俯首不语的儿子。半晌,迸出大笑:“好啊!好啊!”
这一笑,笑的得显丈二了:这……唱的是哪出?刚才明明还是龙颜大怒……
“小九啊。”青王围着凌翼然绕了个圈,“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嗯?”语调中竟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感。
“儿臣驽钝。”凌翼然的身体俯的更低。
“哼!”青王重重吐气,震的胡须微颤,“装傻!死小子!”
他一脚踢向凌翼然的后背,惊的得显倒抽一口凉气:九殿下不会……不会被踢傻了吧。得显好心地俯下身,想要将凌翼然扶起。却见那双微挑的黑瞳溢出浓浓笑意,优美的唇线弯弯勾起。
这……这……又唱的是哪出?可怜的内侍长再次丈二了。
“父王英明。”凌翼然转过身,半跪着仰视凌准,“天重元年大兴书院,天重三年力排众议开寒族科举、赐予官职。天重五年初涉文书院,揽各地寒族才子入都参政。天重十年颁布畅言令,市井小民皆可言论政事。天重十二年削减商税,兴洋洲为商贾重地……”他深深一揖,沉声道,“父王之深谋远虑,让翼然为之折服。”
很受用,这样的溢美真的很受用啊。凌准含笑视下,这么多年了,他细细考量、精心策划,只有这个儿子从点点政令中猜出了他的心思。暖儿,暖儿,凌准心中涌起热流,你给孤生了个好儿子啊。对不起,孤不能实践那份诺言了。小九他更适合这王宫,更适合这……
按捺心中的欢喜,凌准想到了一个问题,他微拢眉头,沉声道:“只是,还缺了一样啊。”他又何尝不想拔掉心头刺,一扫二十年来的憋屈。只是寒族的爆发,还不足以震慑自震朝以来就横霸神鲲的华族势力。还缺,还缺……
“天重我王,国运隆昌。”
脚下那人忽地开口,凌准暗叹视下:此儿类我,果知孤之忧怀。
凌翼然笑容漾深,俊眸满溢着势在必得的神采:“父王乃是天授之君,天时必助!”
凌准虚起双目,探究睨视:原来这孩子耍的不是单臂拳,而是连环脚。
虽然他不愿承认,但却已是第二次落入了小九的套。
他老了,真的是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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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书院的编修为何不分轻重地激怒台阁二院,又为何打不还手?我握紧双拳看向殿外,百十号老少围着几十个年轻编修报以拳脚,可谓人多壮胆,连平时最文弱的官员也目露狰狞、一副嗜血模样。再这样下去会死人的,我心头一颤,向前迈去。
“丰侍郎。”
一声轻唤阻止了我的前行,只见聿宁双目淡定向我微微颔首:“关于定侯礼侍问题,本官还想和你聊聊。”
心知他只是借口将我拦下,只得举步上前:“大人。”
“云卿。”聿宁面色如常,语调却渐冷,“欲成大事,不可心慈手软。”
我眉梢微动,怔怔地望着他:“元……仲……”
“牺牲已是必然。”
耳边回荡着这句淡言,我心绪缭乱一时难以平静。激涌的人潮拥堵在殿门外,让其他官员进出不得。那边上阁的上官司马挑着扫把眉,讥讽地看着面色苍白的左右二相。而洛大人则目不转睛地看着哄打的人群,似在算计什么。
“父亲大人。”一个隐忍的低吼从身后传来。
我偏身一瞧,何猛站在何岩身侧,高大的身躯微微弯垂:“我想……我想……”
不苟言笑的何御史虚起眼直直看向殿外,面色依旧冷硬:“娄敬,你的弱点就是太优柔寡断了。”
“……”何猛惊讶地抬首,监察院的众官也瞠目视来。
“老夫既能将独女嫁于你这一介寒族,又岂会对寒族庶士寄以白眼呢?”何御史说这话时,目光落在了两相身上,毫无惧色,“想做什么就去做,不必事事问询。”
闻言我想到了一个词:浩然正气。
何猛冲他深深一揖,大步流星地冲进殴斗的中心:“子云!子云!”
“何大人。”董相绷紧下颚,气音出声,漫溢警告之味,“你可要想清楚啊。”
何御史淡瞟一眼,甩袖背身,嶙峋的侧脸透出浓浓坚毅。
“子云!”长唳入云,哄乱的殿前忽然百拳皆止,疯狂的众官突然向后退身。我微握双拳,绕开傻愣的众人探身望去。文书院的编修们被打的不成人形,身上的官袍也变成了烂衫布条。
“子云……子云……”眼角带青的何猛抱着面目全非的谢林,含泪低呜,“子云……”他颤着大手不停地抹着从谢林嘴角溢出的殷血,“太医!太医!”沉厚的吼声在青穹殿回荡。
我走上前,半跪着俯身,伸指探向谢林的颈脖。
“子云、子云……”何猛喃喃着,将谢林打横抱起。他的右腿微跛,看来伤的不清。何猛挺直腰杆,好似鹤立鸡群:“太医院,太医院……”
“娄敬。”我一把拽住他的官袍。
“让让!”他像一头蛮牛撞开了数人的包围。
“娄敬!”我手上加力,逼的他回头,“谢编修……”我叹了口气,暗哑道,“已经去了……”
何猛愣了一下,扭身挣开我的拉扯,一瘸一拐地向前跑去。
“拦住他!”身侧一声大吼,礼部尚书魏老头束冠歪斜,目露狠光,“事已至此,大家还能怎样?!”
“还能怎样……还能怎样……”吼声在广场上回荡,一众官员如梦方醒,决绝狠戾取代了先前的呆愣惊慌,个个撂起袖子、目露杀气。
是想一不做二不休?!我暗叫一声糟,翻身越过何猛高大的身体,夹起双臂震开左右偷袭。
“大人!”身后响起何猛一声重吼。
我没有回头,从袖管里取出白笏,淡淡地扫过一张张嗜血的红眼。双臂运力,气冲掌心。只一下,象牙笏完整地没入青石地,白色的笏头与地面平行。允之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那位肯定也已知晓。一个谢林就够了,不用再牺牲下去。
僵持着,众官不敢上前,却又磨牙瞠目,好似围猎的豺群。
“王命到!”殿内一声唱和,殿外急急跑来一群御林军。
“众位大人还不跪听圣意?!”内侍长眉目带厉,大声怒喝。
那些人极不情愿、极不情愿地步入大殿,我扯了扯何猛的衣襟,与他两两跪下,身前平放着谢林渐渐冷却的尸体。
“众卿无视王威,聚众殴斗,孤病中疾首。特命三阁今日不必上职,长跪青穹!”内侍长一口气道出口谕,四下一片寂静。
“文书院编修殿前妄言,紊乱朝纲,罪不可免,同责相罚。”
此言一出,殿内传来轻笑,刺耳刺心。
“为何?”身边传来切齿之音,“为何?”
我垂着眸,看着何猛厚实的手掌狠狠拢起。
“为何?”他一直念叨着这两个字,一洗过去的唯诺之情,敦厚的面容染上一层厉色。眼见御林军将谢林抬下,他重拳落地,砸的青石板隐出裂纹,“为何?”
相信这样的疑问渗入了每个人的心底,只是……
我看着面露讽笑、轻松理冠的台阁官吏,他们该是认为众拳杀人,其中罪责王上难以计较,此事就以罚跪结束不了了之吧。
脸上的乌紫红肿却掩饰不去文书院编修眼中的怒焰、眉梢的不屈,恨意更盛。
我看了看身侧挺直背脊的何猛,真像谢林啊,他终是觉悟了么?权争中从来没有中间派啊,从来没有。而何猛一旦选了边,就连带着何御史选了边,也就逼迫着监察院选了边。
允之,你这剂猛药下的可真好,震醒了多少人,又麻痹了多少人。
王为何对华族一纵再纵?
若我没猜错,纵是为了杀,这就是所谓的“捧杀”吧……
……
冬日里昼短夜长,才过哺食天就褪了色,晕开了压抑的深蓝。
责罚终于过去,众人拖着疲惫的身体、行姿百态地离开了大殿。我自小习武,长跪之时尚能气走全身,起步轻快全无障碍。倒是那些文弱书生,只跪了半日就晕倒了大片,连领头斗殴的魏老头都累的打了摆子。只可怜了那些本就有伤的编修,跪了一天再行路不免狼狈。
“不用你扶!”一声沙哑,只见额角留着血印的路温挥袖甩开何猛的搀扶。
这一次,何猛没有沮丧、也没有辩解,不由拒绝地拎起他,又一把扛起另一名几近奄奄的编修,面色坚毅地向前走去。
“我说不用你扶!”路温还在挣扎。
“不要你假好心!”又一声叱骂
“你是聋子么?”语调有些无奈
“你……你……”声音终是弱了下来,三人渐渐远去。
走出午门,我刚要上轿,只听一声大吼:“丰侍郎!”
我停住脚步,偏首看去,怎么会是他?
“丰少初。”秋启明语调轻快,很是亲热。
我微敛容,拱手行礼:“少侯爷。”
“唉?少初何须多礼。”他边说着,边伸手而来。
我便不留痕迹地向后轻退,躲开了他的碰触。抬起头,正攫住他眼中闪过的疑色。
秋启明再前一步,咄咄逼人地开口:“今日是我寿诞,还请丰侍郎赏脸一聚。”
我心神一紧,瞟向远处,却见振国侯府华丽的车驾边停着数十顶轿子,探出头的不仅有那日的几名帛修院官员,更有诠政院左相麾下的几位干将,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弹冠相庆了么?杀人后的寻欢,人性的堕落。想到这我浮起假笑,微微倾身:“云卿恭贺少侯爷寿辰,只是……”
“只是你自视清高,不愿与华族共席?”秋启明霎时变脸,语带威胁,“丰侍郎,本少爷请你是给你面子,你不要给脸不要脸啊!”
他挥掌见势就要按住我的肩,忽地从身后冒出一只手挡住了秋启明的动作。
“秋少侯。”红色的衣袍翩然擦过,允之眈了我一眼,漾起微笑,“少初年纪尚幼,若有得罪,还请少侯卖本殿一个面子不同他计较。”本殿二字咬的很重,允之难得露出锋芒。
秋启明看了看允之,再瞧了瞧我,缓缓地放下手臂:“啧,难道丰侍郎是个姑娘家,就这么碰不得?”语调尖锐,让我不由一震。
“是啊,当然碰不得。”允之搂住我的腰,笑得暧昧。不能挣扎啊,我僵直身子任由他做戏。他细白的手指划过我的颈侧,最终停留在假喉结上:“本殿舍不得他被别人碰。”
“喔?”秋启明挑了挑眉,“朝中不少大人是同好啊,可是九殿下该知道,喜好是喜好切不可太过张扬,否则对丰侍郎的前途可不好。”
桃花目微垂,允之眉梢带笑,极轻极轻地开口:“少侯说的对~”
“那?”秋启明示意地看向我的腰间。
“少初。”允之媚眼瞟来,瞳色与沉暗的天幕融为一体,“去吧。”优美的眉似有似无地轻挑,他的唇瓣溢出淡笑。
什么?!感受着腰间的力道渐渐消失,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就这样把我卖了?!
“记得早点回来。”他潇洒地转身,带走了我最后一丝希望。
坐在轿中,感受着身下的颠簸,我如坐针毡。这分明是鸿门宴,听秋启明的口气,明显是已经怀疑我的身份,可允之为何撒手不管呢?坐立不安地敲了敲轿身,轻唤道:“阿律,阿律。”
“大人。”随轿行走的朱雀掀开布帘一角,抑声低应。
“这是去哪儿?”这行路方向有些熟悉。
“云上阁,秋启明在云上阁包了雅楼做寿,我一路上看到不少达官显贵的车驾。”
凶多吉少!我手脚冰凉,心头惴惴:要是在众人面前露馅,那只有拼死一搏了。
“若不是大人不懂得收敛笑容,又岂会有今日之祸。”轿外传来低声抱怨,“殿下说了,长痛不如短痛,不如将计就计,就在今夜把所有问题解决掉!”
他说的倒是豪气万丈,哪里知道我是苦水难倾。
解决,解决,要能解决当然最好。
可是,可是,我也要有那个功能啊!
欲哭无泪……
今日不能指望有人来救了,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走进妓馆。元仲与洛大人今日值夜,哥哥又远在京畿大营练兵,唯一可以倚仗的某人却弃我于不顾。
本人,韩月下,丰云卿,丰少初,就是一棵小白菜。
穿过雕梁画栋的大厅,不经意瞥见一抹湖色,那道身影像极了师兄。我停下脚步再看去,却已不见踪影。难道是我眼花?嗯,一定是紧张的眼花了。再叹一声,认命跟上。
……
“怎么?这姑娘,丰侍郎还……看不上?”秋启明搂着花娘,散着衣襟,虚眼向我看来。
我身侧的艳妓扑扇着眼睫,红唇微翘,仿若有说不尽的委屈:“大人……”
狠了狠心,轻应:“这姑娘虽美,却不是云卿的心头好。”我虽涉世未深,但也知道男女身型上的差异。特别是在阅人无数的花娘面前更不可大意,因此只有委屈你了。我合上眼,推了推身侧的女子:对不住。
一声低呜,艳妓掩面而去。
“少初还真是郎心似铁啊,啧啧。”左边响起调侃,“那绿云可是阁里的上等姑娘,何曾被这般嫌弃?好狠的心,好狠的心呐。”
“唉~”秋启明虚掩双眸,笑得有些坏意,“来妓院不就是图个乐子,少初慢慢挑,云上阁佳丽众多。本少爷就不信,就没少初看的上眼的。”
也就是说今夜我不干也得干,非要弄出个所以然来。垂在案下的手紧握成拳,面上还堆着假笑:“劳少侯爷操心了。”酒到唇边,我眨了眨眼:若承认自己有龙阳癖,是否就能躲过此劫?微挑眼眸,恰遇秋启明充满算计的眸子,当下我便穿心明白:那样只会弄巧成拙罢了,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吧。郁闷地含住一口酒,任甜辣的滋味在齿间穿梭。
“大人,姑娘来了。”这一声清亮却又微哑,显得很不自然。
我偏首看去,一个纤细的龟公就半跪在我身侧。那侧脸被整篇紫红胎记覆着,略粗的眉毛不住颤动好似毛虫。忽地,他偏过头,露齿一笑,惊的我喷酒而出。
“噗!”我嘴角歪斜,愣愣地看着那人,一丛清酒划入颈侧。师……师……师姐!在心中抱头狂吼:啊!龟公是师姐!师姐是龟公!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抹了抹脸上的酒水和口水,眼中放出危险的光芒:“小的面容奇丑,惊到了大人,还请大人原谅。”
“……”我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恨不得一把抱住她,却又不得不忍住。
眼见她转身离去,我几要拽住她的衣角:师姐我不是故意的喷你的,我真的不是故意!
一人与师姐错身,清丽的容颜在艳光四射的室内显得格外突出。双重惊喜啊,桌下的手掌微微颤开。
“大人。”她不卑不亢地行礼,引得众人注目。绿云高绾,斜插一枝鎏金点翠步摇。姿容雅致,见者莫不倾倒。不以色骄,却以质傲。
主座上秋启明摒开左右娇娃,探身问道:“你叫什么?”
“小女子名唤梨雪。”
秋启明把玩着手中玉杯,目露探究:“本少爷怎么没见过你?嗯?”
“……”她闷声不语,蹙眉颔首,最断人肠。
“嘿嘿。”师姐龟公搓着手,露出两颗黑牙,这容貌毁的还真够彻底。她猥琐地瞟了瞟上座,谄媚道,“梨雪原为官家妇,前些日子相公死了,这被家里大娘卖到咱们云上阁的。”
“喔~”
“真真可怜啊。”
座中众男故作叹息,语调中充满了猥亵之意。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位姐姐,猜测着其中机缘。
“梨雪。”一声轻笑打破了我的思忖,秋启明目露得色,向我扬了扬下巴,“去伺候那位大人。”
好啊,真好。我假作正经,心中却早已雀跃。“嗯嗯。”我清了清嗓子,端起酒杯示意她斟酒。如梦姐淡淡含笑,倾身向我靠来。她身上的薄荷香一扫周围的艳气,让我的脑内越发清明。
“大人。”她臻首倚来,在我耳边轻语,“这房里燃的是艳香。”
闻言四顾,果不其然,众人面染酡红,目露浊光。怪不得刚才我体内一阵燥热,原来这薰香的缘故。
“这酒……”看着杯中微漾的香醪,我不禁皱眉低问,“也是?”
姐姐笑得清然,她将小巧的白瓷酒瓶放下,倚着我目露艳色:“刚才滟儿换过了,这壶是干净的。”
举杯轻呷,只一口就让我胸口翻江倒海。
“怎么了?”如梦姐挺直腰肢,帮我挡下主座投来的目光。
狼吞虎咽地喝下一碗甜汤,这才将胃里的酸涩洗尽。面对姐姐关切的眼神,我艰难地扯动嘴皮:“是白醋。”
“啊?”
师姐还是嫉恨了,嫉恨我喷她酒水。就用我最恨的酸醋来报复,在虎视眈眈的酒宴上,我还不敢造次只得认栽,真是太恶毒了!
一瓶醋喝得我死去活来,活来死去,好像硫酸洗胃似的不人不鬼。身体瘫软倚在如梦姐怀中,眼中含泪,视物朦胧。
“哟,终于开窍了?”秋启明轻快地笑着。
我被酸的神志不清,恍恍惚惚点了点头。
“来人啊。”我迷蒙见看到秋启明挥了挥衣袖,“去给丰侍郎开一间暖房,梨雪啊,你可要好生伺候。”
“是。”如梦姐乖顺地答应,扶着我慢慢走出充满浪语淫声的雅室。
“不行了……”我低低开口,捂着嘴不住干呕,“我不行了……”
在一边引路的师姐挑了挑眉毛,露出几颗黑牙:“嘿嘿,这样不是很好么,师妹你不用演戏,就把中了淫毒的神态表现个彻底。这都是本鸟的功劳了,哈哈哈。”
我瞪,我死命地瞪。
转过楼角是一个个独立单间,里面不时传来欢爱之音。我面上一热,连带着耳垂灼烫。
师姐推开最里面的那间房,装模作样地一揖:“大人,您请慢用!”她变着嗓子叫出一句不伦不类的话,随即将房门带上。
“啊!”我揉了揉脸颊,长舒一口气,瘫软地趴在木桌上。接过如梦姐递来的茶水,我轻沾了一口,随即敛神道:“不会那么简单。”
“唉?”
我站起身,来回踱了两步:“那秋启明城府极深,手段又很是歹毒,不可能就此放过我。”
“咚、咚、咚。”门上传来轻叩。
“谁啊?”如梦姐懒懒应道。
“小的是丰大人身边的行走,特来为我家大人送东西。”
是朱雀!我猛地开门、拽人、上闩,一气呵成。
阿律指着如梦姐低笑出声 ,“原来是熟人啊,这下可方便了。”
“殿下是不是给了你什么锦囊?”我从上到下来回打量,“快拿出来!都火烧眉毛了!”
“锦囊没有。”阿律摊手摇头,“锦人倒有一个。”他撕下假面,露出与我别无二致的容貌,惊的如梦姐目光频动:“你……你们……”
我一拍额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啊。怪不得允之说出了午门一定要将朱雀随身带着,其中的蹊跷我怎么没想到呢?李代桃僵,好一个妙招。再不多说,匆匆交换了衣物。我将脸上的假面和喉结取下,恢复了真容。
如梦姐帮我将满头青丝塞入布帽,上下打量了一番,方才开口:“记得低着头一路快走,不论谁唤你都不要回头。”
“嗯!”我重重颔首,偏身打开门闩,开门的那瞬突然想到了一点关键。盯着阿律,警告道:“记住,这是做戏,不准占我姐姐的便宜。”
“哈!”他自恋地摸了摸脸颊,“我还担心被她占便宜呢。”
身后传来低抽,如梦姐怕是被这个厚脸皮吓到了吧。打开门左右瞧瞧,见廊里无人,这才快速钻出。
“可怜神鲲第一美男子今夜就要献身于此了,唉!”
脚下打滑,险些摔倒。我扶了扶布帽,低着头一路疾行。快走到转角处,只见一名郎官搂着艳妓迎面走来,我紧张地加快脚步。未及擦身,只听身侧木门呀地一声,我的右手腕被紧紧抓住,还来不及挣扎就被大力扯入。
“哟,可是猴急的。”两声讪笑。
“啪!”木门紧合。
我心上一慌,头皮猛地发麻。反客为主翻腕缠臂,快速转身手刀毕现。旋身的那刹,本就不牢靠的布帽顺势滑落,一头长发披散而下。
只两招,我就被牢牢制住。大骇,此人是谁?
“……”我喘着粗气,胸口起伏,背着身看不到那人相貌。只觉温热贴上,那抹熟悉感我收起了忐忑,“修远。”放松身姿,软软地倚着他。
无言的搂抱,空气中仿若飘浮着细雨般的音符,我沐浴在极度的温柔中。
“云卿。”极柔的语调,他仿佛是在优雅地吟喃。
“嗯。”我舒服地合上眼。
“这里是我的。”
“唉?”我猛地回身,当看到那双弯弯生春的凤眸,满肚疑问止在喉间。
修远伸臂将我勾入怀中,嗓音如潺潺清溪,蜿蜒在我心头:“云上阁是眠州的产业。”
“是细作?”我抬首轻问。
他幽幽颔首,清炯炯地看来:“我来云都的路上,正遇梧雨兄。”
“喔……”我长应一声,随即敛神,“秋启明原是串通了这里的嬷嬷,想要对我下重药的吧。”
修远眉峰轻蹙,将我紧紧拥住。他身体微僵,撒发出不尽杀气。
“其实,那嬷嬷也不知是我,所以……”话未说完,只听门外一片喧闹。
“来!来来!”秋启明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大舌头,好像是喝多了,“都……都陪少爷好好……耍啊……耍……”
声音越来越近,又听一声重踹惊叫声四起。这人借酒装疯,也是针对我的么?
踢门声一记接着一记,我心跳加速,埋首于修远的胸膛。
“少侯爷,您醉了!”
“坠?少爷我……呃……”他响亮地打了个酒嗝,“少爷我没……没没坠!啊哈哈哈,露屁股露屁股!”
这两声让我如梦方醒,秋启明装疯卖傻、带着众人踹门窥淫,为的是看我真身吧。若瞧到我是女子,那来吃酒的都是人证,我就是想赖也赖不掉。七殿下一党,着实阴毒!
近了,近了,怎么办?
惊慌中只觉身体横斜,整个人被轻轻放在了内室的床上。修远放下帷帐快速脱衣,看的我目瞪口呆。他将外袍甩在了地上,又将衣带扔在了桌上。我眨了眨眼明白了他的意图,也手忙脚乱地脱起衣裳。
时间不等人,我埋头苦干,同腰带较起了劲。姐姐怎么绑了个死结,还是在后面。我皱着眉,向后探手,够不到,真是急人。自顾自地解袍,浑然不觉周围的异动。
“开……开……开门!”门外响起傻笑,我这才慌忙回神。却见修远瞳若灿阳,灼灼的目光直射而来。
“嘭!”一下,门闩隐隐作响。
我被他露骨的神色所震慑,愣在那儿一时无措。
“嘭!”再一下,可听到木裂声。
他气息促乱,猛地倾身将我逼倒。
“修……远……”喃喃出声,扯了扯快要将我勒死的布条,“腰带。”
一双凤眸水亮水亮还带着朦胧淡雾,优美的唇线微微上扬。
“嘭!”三!
“刺啦!”
几乎同时,门开的瞬间了,我的腰带恰被他震断。
“这里这里……呃……”透过帷帐看到一人歪歪斜斜地走来,“这里又是谁……啊谁……”
修远撑臂掩住外侧,两瓣充满热度的唇旋即覆来。不似以往的轻柔克制,这吻如疾风骤雨,瞬间充溢这我的感官。不仅仅是唇上的触碰,温暖的手掌在我的身上游移。
战栗,被他激放的情感吞噬,好似一叶孤舟,任由海浪涌动。
“找……找到了!”帷幔被拉开,浓浓的酒气扑面而来。
感觉到唇上的重压缓开,只听修远沙哑地低吼:“滚!”他长臂一挥,强劲的真气将秋启明震出门外。再一震,圆桌将木门抵住。
我急喘着仰视,从没见过这样的修远。唇上热热的,伸手摸去,好似微肿。身上有丝微凉,颔首看去,我衣襟散乱,大片肌肤外露。低呜一声拢起衣衫,两手掩容不敢与他对视。没脸见人了,没脸见人了。
热源渐渐贴近,我僵直身体好似一条死鱼:他……他……覆上来了,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屏住呼吸,心跳如鼓。
修长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梳理着我的长发,“云卿。”醇美的嗓音贴在我的鬓边轻喃,一声便让我柔软。
温热的唇触及发,其中的怜惜让我心湖荡漾。
“云卿。”如丝缎般低稳的声音,轻滑在我的心底。
他微冷的面颊贴上我的手背:“两情相悦并不是什么丑事。”
心头一颤,僵直的双手找回柔感。
“难道你打算一辈子不看我么?”温温的语调浅浅低流,那般的柔,那般的让人不觉叹息。
“不……”我不禁回应,出声了才发现自己的语音有多虚弱。
双手被轻轻地拨开,入眼的是他被夜色隐柔的俊美轮廓,以及他耀着象牙白的肌理。这美色迷乱了我的神智,头脑一阵轰热。他浅淡扬唇,笑得极之醉人。黑滑的长发垂落颈侧,细软的发梢微拂在我的脸颊,痒痒的酥麻一直流入心底。
他眼中的细细思慕渐渐化为炙热情火:“卿卿。”低哑的轻唤似曾相闻。
在何时何地?我下意识地追忆。
啊,是在梦里。
可这不是梦,因为我感受到他的真实,他的隐忍,他的渴望。心头软软的,软的不可思议。这个男人不知何时霸占了我的心底,在我的心湖漾起涟漪。一段悄悄酝酿的感情,已如月光,在眼角眉梢静静栖栖。终是酿成了一瓮,让人思之欲狂的醇醴。
爱恋之情在胸口发热,我抛开了矜持,挣脱了赧意。伸出双手,轻轻触碰他的身体。
他惊颤,他低吟,发丝终是交缠在一起。
“唉!”门外一声高吼,“怎么关上了?”
肌肤渐渐加温,我听不真切,有些意乱情迷,眼中只映着他熠熠生辉的曜瞳。
“啪!”一记重响,将我从沉醉中惊醒。
“嘿嘿!劈飞拦路虎!”是师姐的声音,她进来了?!
修远低斥一声,撑起双臂,俯身轻吻我的眼睑。如丝细雨般,密密。
“卿卿?”师姐的声音很是轻缓,像是在试探着什么,“卿卿?”
脚步近了,我手足无措很是慌乱。修远轻轻叹息,拿起衣袍将我细细裹紧。束胸的布条还在,勒得我有些难以呼吸。
“卿卿?”透过帷幔,只见师姐跳步而来,她刚要触及床幔,只见修远抓住帘缝不让她掀起。
“师姐……”我躲在修远身后,哑哑出声。
“卿卿你怎么了?”她有些急躁地扯动帘布,“受伤了?!”
“没没。”我急急应声,看着快要撕裂的帷幔,额角浮起冷汗。
“小鸟!”师兄你真是春雨突至,解救了我这棵快要枯死的禾苗。
“放开。”师兄低喝道,“不要胡闹。”
“梧雨兄,外面怎么了?”修远突然出声,惊的师姐向后几跳。
“咿?咿?”师姐出声低叫,“卿卿和夜景阑,这、这、这……这就是捉奸在床?!”
大窘,强作不闻师姐的念叨,我侧耳倾听,妓馆果然安静了许多。
“呵呵。”师兄的笑声如细阳淡照,很轻暖,“呀,夜兄现在才发现异样么,真的是好令人意外啊。”忘了补充,还笑得依旧坏心。
修远似已习惯他的调侃,不恼不怒,表情淡然。他挡在我身前,姿态闲雅地穿起衣袍。我正欲穿衣,却正对他眼底煽情的残色。脸上骤烫,偏身背对他整理起衣襟。
“星陨东天,月掩轩辕。”幔外响起师兄低低的吟诵,“如雨西流,如瓮如斗。”
说的是流星?!我穿戴整齐,套上长靴便向窗边跑去。
啪地一下推开窗扇,只见深渊色的天幕里,流星如水墨大师信手晕染在宣纸上的线条,如草叶上垂下的清露,一瞬间,便坠向不可知的所在……
不!不是不可知!我撑手探身,任由夜风拂动身后的长发。星陨处,如萤火点燃了草丛,天边燃着熊熊大火。暗红色的火舌叫嚣着冲天而去,好似卷烧着流星为景的画轴。
如此热烈,如此蓬勃,为夜点亮了不尽的希望。
火蔓处,是青国的王宫,怪不得这云上阁已人去楼空。
是谁操纵着这祝融,又是谁隐密在夜色中?
钦天监啊,钦天监。我不禁惊叹,允之你是先谋后动,果然是高手。而你烧的可是那处,可是华族的脉搏?
腰间被轻柔环住,我靠在修远温暖坚毅的胸膛上,极缓极慢地牵起一抹笑。
红炉焙酒宜早寒,鸳帐共话夜语喃。
寒光垂静自一色,飞星东曳灯火阑。
这一夜,
星陨,天变。
两重心字 一剪相思
星陨夜之鱼水之欢
云上阁里莺歌燕舞、香粉缭绕,最北边的三等雅间外,一个纤细瘦小的人影蹲在门边正侧耳倾听。
“咿?”小人儿抱着一个玉酒壶,细白嫰耳紧贴门上。怎么会这样?她秀气的眉头紧紧锁住,紫色的胎记随着面颊的鼓起而显出几分生动。
半晌,她站起身,左右张望了一下,见四下无人不禁一阵雀跃。她兴奋地伸出食指,暗运内息将蒙窗的棉布戳开一个小洞,黑亮活泼的大眼眨视屋内。透过纱质屏风,她隐隐看到床帷里交叠激浪的身影。
“官人,好官人,饶了奴吧……”下面的女子轻泣告饶。
“贱人!看你那副荡样!”身上那男子动作很是激烈。
“呜……”女子喉间发出类似于低咽的声响。
“唉?”偷窥的那人抱紧酒壶,面色越发的迷茫。她撇唇颔首,再次蹲下:不是鱼水之欢么?怎么没有鱼也没有水,更没有欢呢?
她垂首敛神,美目中闪过一丝恼意。难道是小鹤子骗了她?果然啊,上次她问柳寻鹤妓院有何好玩之处。那家伙就闪烁其辞,被问的不耐烦了才丢下四个字“鱼水之欢”。
欢?欢?这样叫欢?她狠狠地瞪了一眼魔音缭绕的雅房,杏眼流火,鼓起腮帮。
忽地,她舒开双眉,恍然大悟般地拍头。
原来是这样!“鱼水之欢”,只有置于其上的鱼才能吃到好饵,才能感受水中之乐啊!怪不得只有上面那人一脸兴奋,下面的女子痛不欲生。鱼水之欢也是要讲求位置问题,嘿嘿,若不是她溜班来“学习”,岂不是要错漏这么一段重要的“知识”?还好,还好啊。
她庆幸地扶了扶胸口,兀自偷笑。
“什么东西这么有趣?”
小鸟猛地一惊,身体僵直却不敢回首,因为她已感受到那个存在感十足的人就在身后。
丰梧雨盯着眼前一动不动的师妹,琥珀色的淡眸耀出笑意。他俯下身,贴着纤细的娇躯探向窗上小洞。
“师……兄……”小鸟吞咽一口,哑哑开口,“其实……”话出一半,再难继续。
丰潋滟心急如焚,面如土灰,只觉一个小人在心中发癫打滚:啊!怎么会被师兄发现!怎么办?怎么办!
丰梧雨眉梢微挑,带笑直身。垂眸就见体前佳人削肩垮下,细嫩的耳垂红得滴血。
他心头一阵微痒,兴奋的握起双拳。按捺下心中滋蔓的邪念,丰梧雨这才微哑开口:“小鸟,长大了。”
意味深长而又暗带隐忍的语调滑入某人的耳际,却被曲解为这般……
唉?师兄没有责怪她?丰潋滟如被解穴,如释重负地抬首一笑:“是啊,是啊,小鸟是大人了。”
美艳的双眸轻轻一耽便让他心驰神荡,在丰潋滟看不到的袖里,他手上的青筋明显暴起。
这小人儿终于对男女之事动了心思,真恨不得就此将她拆骨入腹。他忍啊忍,终于忍到今天了。
“师兄,咱们还是快点离开吧,被发现了可不太好。”
丰梧雨看着她左右飘动的美眸,过了好久放才平复血管里激流的热血。
“嗯,是啊。”他笑得无害,任由小鸟拽着前行。
瞧着她如细柳裁成的腰肢,丰梧雨心头有说不出的火热。十七年前,当他看着师傅怀中好似面团的婴孩,只觉有趣。而后的岁月,他将她护在怀里,教她读书识字、鞭法武功。说是师兄妹,其实更像师徒、父女,亦或是青梅竹马。后来他才发觉,原来自己是这么恶劣,竟将她当成面人,沾着情水就捏成了自己喜爱的模样。
在丰梧雨的心中只有一个师妹,那便是丰云卿。
而她……
冬阳般轻暖的眸子细成了弯弯月,丰梧雨不留痕迹地舔了舔唇角,露出骇人的占有欲。
而她,是他早就定下的妻啊。
十七年都熬过来了,更何况着须臾片刻?丰梧雨隐下心间欲火,微垂淡眸。这丫头还是根木头,这样怎能吃的尽兴?他要等到这棵妖娆情花发出芽、抽出叶,一点一点蜿蜒到他的脚下,迫不及待地缠上他的身,娇俏无比地凑近他的唇。
而他,只要张口就能将她吃下。
“啊~切!”某人皱了皱鼻子,打了个响喷:可恶!是谁在说她的坏话?
……
“还没找到?”秋启明虚起阴鹜的眼,瞥向身侧。
“是。”贴身小厮垂目避视,低声说道,“小的看着那龟公扶着丰侍郎转过了楼角就不见了。”
打死也不能说他是被上菜的侍女挑逗的心神恍惚,才跟丢了那个貌丑龟公。否则凭他家主子的残虐做派,他这条小命怕是难保。
秋启明虎口一收,玉杯霎时迸裂。助荆一仗宁侯立下大功,引起各方注意。其实他们大可以将九殿下诱于麾下,共助彻然登基。怎奈小七打小嫉恨这个弟弟,只肯赶尽杀绝。而秋家的赌本可全压在他这个精明狡诈的表弟身上,就算是难以赞同此举,他也不得不为彻然完成心愿,今日必须弄清丰云卿的身份。
想到这,秋启明面上重新扬起轻浮的笑,伸长双臂将左右艳姝揽于怀中:“来!喝!喝!今夜不醉不归!”
继续作乐,却是笑里藏刀……
满脸通红的秋启明靠在小厮身上,满面傻笑,脚下打晃,眼中却闪着精光。他假作醉态,呼朋引伴。
过了楼角,有六间房。
他眼珠一扫,便有了计较。
“来!来来!”秋启明卷起舌头,声音扭曲的可以,“都……都陪少爷好好……耍啊……耍……”
“少侯爷,您醉了!”左右赔笑。
“丫丫个呸!”秋启明一张嘴,带着浓重酒气的吐沫喷洒在侍从的脸上,“谁……谁……他娘说……说本少爷……爷醉了?”。
“没,没。”小官们点头哈腰,赔笑哄道。
“嗯,嗯。”秋启明脸颊酡红,回身一脚踹开了第一间房门。
他眼中精光闪过,嘴角夸张地咧开:“看看,里……里面……是谁?”
“啊!”
“少侯爷?”
帐内赤条男女遮被大叫。
搜房,一间,两间,直到这第三间……
“滚!”
帐内男子沉声一吼,一记掌风就将秋启明挥出暖房。
“哎唷!”周围随行被压个正着。
在左右的搀扶下,秋启明打着晃站起。虽然只瞧到了一眼,但也能确定房中人并非他的目标。只是,这江湖人太不知好歹,竟然将他一掌扇出。等他收拾完姓丰的那小子或丫头,就来教训教训这个不长眼的莽夫。
“哼!”秋启明怒瞪一眼,脸上旋即堆起迷蒙傻笑,“还有……谁……谁……呵呵,呵呵呵!”
继续,继续,继续捉“奸”。
“近了,近了。”
最里间的暖房里,朱雀披头散发地跳上床。看着平静如水的如梦,他警惕地双手环胸,“等下,你可别乱来啊。”
什么?如梦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男子,完美的表情瞬间破裂。
“我可告诉你,仰慕是可以的,但不能动手动脚。”自恋的朱雀脱下衣袍,谨慎地来回打量。
仰慕?她躺在下面只得仰,但决无慕!
“哈哈哈!哈哈哈!”撒泼似的大笑自门外传来。
木门被踢开的瞬间,朱雀除下最后一层衣物钻入暖被。
瞪,瞪,床上两人僵持不下地瞪着。两看相厌,不爽滑到嘴边,却变成了情到浓处的宛转吟娥。
人才,朱雀看着身下这女不禁暗叹。
是个人才,如梦不情不愿地承认。
帐外装疯卖傻的秋启明垂眼看了看凳上的衣物,嘴角勾出阴笑,终于找到了。
“谁?”帐内一声低哑的清吼。
“谁?谁?”秋启明兴奋地打着癫,一把拉下虚掩的床幔,“是……是……”醉语未落,他打结的舌头就已僵住。
怎么可能?!
秋启明看着眼前这人平坦的前胸,目光不甘地来回逡巡。
男的?怎么会是男的!先前他几次试探,几乎可以肯定丰云卿是为女子。何况表弟请宫里资深的验身内侍仔细打量过,更笃定了此人女扮男装。
啊?!
跟在秋启明身后踏入暖房的众官个个塌眉耸肩,一副希望破灭的模样。
真的是男的?可恶,真的是男的?!丰侍郎明明笑若桃花,明明腰若纤柳,明明行似弱风,明明静似幽兰,明明……
哎呀,明明有无数个“明明”,明明让他们浮想联翩。怎么,怎么真的是一介儿郎?
朱雀横眼一扫,翻身下床,薄薄的亵裤难掩男性特征。
“看够了?”他拾起凳上的衣物,自顾自穿了起来。
一群色鬼,朱雀在心中暗骂。唉,怎奈艳郎独绝、尽被意淫啊。只可惜,只可惜他最在乎的那人是眼盲心盲,看不到他的美、他的好!可恶,着实可恶。
衣服上残留的暗香让他锁紧眉梢,妖精啊,连衣服都沾了妖味。
女人,女人有什么好?为什么师兄和女人欢好?想到这,朱雀不禁忿忿。他怒瞪石化的众人,冷硬出声:“女人与我如同鸡肋。”
床上背身穿衣的如梦脊背一僵,清美的脸颊微微颤动。这家伙也不想想,大放厥词坏的是谁的名声?人才?先前是她瞎了眼,他明明就是个蠢材。
啧!丰少初喜欢男人!
众人眼中又重新迸发出希望,看着他纤细的腰肢,心头快要熄灭的火苗又重新燃起。好啊,真是好!
“不好了!不好了!”那边刚说好,唱反调的就来了。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秋启明的贴身小厮倒摆起了威风。
“天……天……”行走侍从喘着粗气,指着房梁吼道,“天变了!”
什么?秋启明大步向前,忽地推开木窗,身后一阵抽吸。
“天外飞矢!”
“不祥之兆……”
冷风吹散了秋启明身上浓浓的酒气,他举目远望,星陨处似有红光。
暗红、赭红、殷红、明红……
夜幕终被焚起衣角,妖娆的祝融在天边缭绕。
“那是?!”
“王宫走水了……”
王上,不会已经?
大逆不道的猜想回荡在每个人的心间。
室内忽静,适才言笑晏晏的众人轻轻地、轻轻地挪动脚步,渐渐分为泾渭分明的两丛。
天变了,横在朝中的宽广银河却不变。
这岸是烈侯,那岸是荣侯。
大火点亮的不仅仅是暗夜,更点亮了青空下的储位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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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陨夜之两重心字
日入后,琉璃宫灯一盏接一盏地点起,点点橘光隐约的像雾,四野已不似白昼那样具体。宫人的怨念随风潜入夜,飘入墨香殿里。
青王凌准本就不是贪色之君,加之他勤勉非常,一个月里召幸宫妃的次数就更加寥寥无几,而最近这少得可怜的机会几乎被那位娘娘全部占去。
今夜,又有多少人垂泪到天明?
而当下,令宫人魂牵梦萦的君王正端坐在宝椅中,眉眼柔柔地看着床上青丝垂散的丽人。
“爱妃,嫌烫?”凌准眈了一眼侍女手中的药碗。
“是……”弄墨看着冒着热气的汤药,柳眉微蹙。
凌准站起身走到雕花嵌玉的宫床边,接过药碗轻轻一吹。
“来。”他带着浅浅的笑,偏身坐上床缘,“不烫了。”
“王上……”弄墨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着形销骨立的君王,极力稳住微颤的双手捧过瓷碗,几近哽咽地缓缓出声,“谢……主隆恩。”
黑稠稠的药汁入口,苦涩的滋味刺激着她的味蕾,更刺伤了她娇软的心。
每日一碗的御赐汤药、数日一次的君王探病,让她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眼中钉。
椒房独宠?隆恩浩荡?
不尽酸楚化为一滴泪,摇摇欲坠地挂在她细密微翘的眼睫上。
其实她明白,每日饮下的是毒不是药。当初她装病试探,如今却病入肌理。这其中的奥妙,七年前的弄墨或许不懂,而经历过后宫血雨的成妃却心知肚明。
王上,容不得她啊。
泪,垂落,与苦汁融为一体。
她喝得极慢,慢得让人以为她在品味着什么人间美味。
十年前她还只是将军府的家养奴才,还只是泼辣爽利的寒族女子。比起现在膏梁锦绣的生活,那时虽然清贫了点,但至少她很快乐。白日里,带着小姐读书嬉耍。入夜了,哄着小人同枕而眠。
那时的她,才是真性情。
而如今……
弄墨喉头微动,咽下一口苦汁。
而如今,她终日困在高楼深院,抬眼只有这一片天空,伸出手揽住的只剩自己。
青王抬起她娇俏的下巴,伸指摸去她唇边的药汁:“爱妃,还是那么怕苦。”
这一句柔的,近乎宠溺。
“王……”弄墨嗫嚅出声。
如果他眼中的情是真的该多好,可是早在几年前玉簪花开与他携手共游白萼殿后,她就明白了自己只是一个代替品。
那日,本该是她最春风得意的一天。当王上为她插上一朵白玉簪时,她误以为自己是这宫里,不,是这青天下最幸福的女人。毕竟这样一个雄才大略、英武俊朗的男子,是她向往已久的良人。当时她好似沉在了蜜罐里,满身满心都是甜腻的味道。
如果,如果那时王上不曾忘情地唤出“暖儿”这个名,亦或是她未曾听到,那该有多完美啊……
想到这,弄墨艳丽的容颜染上了难以抒解的愁色。
越发的像了……
凌准看着眼前青丝掩容的美人,心头乍软。
就是这种神情,拟歌先敛,欲笑还蹙,最断人肠。暖儿,他的暖儿。十年夫妻,他最爱的女人却未曾展颜。暖儿恨他,恨他强取豪夺将她囚禁在后宫深院。
暖儿永远是沉默淡定的,不论他如何娇宠,不论他如何迁怒,她始终不言不语,只是用一双轻染凄楚的秋水眸淡淡地、淡淡地看着他。
最后是他败了,他爱她,爱的几近卑微。她脸上的一丝异样都能让他回味许久,她嘴角似有似无的翘起都能让他欣喜若狂。他败了,且一败涂地。
只是,那时的他还太稚嫩,不明白君王的爱其实是最致命的毒。宫人的嫉妒、华族的惶恐,最后凝成了连他都抵挡不住的绳套,将他心头的“柔软”无情扼杀。他知道是谁下的手,但苦于无证可查,苦于被那人身后的势力掣肘。
其实,他是天底下最窝囊的男人,窝囊到竟不能随心所欲地为最爱复仇。
如今时机渐近,他兴奋的难以安寝,在为人不知的角落里独自舔着伤口,静等最后一击。
青王痛楚而又包含情思的目光让弄墨胸口越发憋闷,就是这种眼神。柔柔地穿透她的身,不知缥缈到何处,仿佛她只是一个木偶。但可以的话,她愿意成为王的木偶。因为她的心早已陷落,不知在何时,不知在何地,懵懂地陷落,毕竟他是一个很容易让人动心的男人。
可是,他是一位君王,而君王的妻子是为“臣妾”。
她首先是王的臣,其次才是君的妾。
自她坐着小轿进入这宫门的那刻起,她就再无资格放肆地爱上一个男人,即使那个男人就是她的丈夫。在她的身后,是九殿下,是少爷,是整个韩家。这些年,每当回忆起酹月矶上的遭遇,让她痛彻心肺的并不是那刀夺去了她为人母的资格,而是让她失去了那个孩子。在她心里,小姐就是她的孩子,她弄墨的孩子。而如今小姐回来了,她要弥补自己的过失,像一个母亲一样把能给予的全部献出。
七年同床,她虽然摸不透这深不可测的夫君,但至少这次她明白了他的用意。因为他并不打算瞒她,因为他很大方地给予选择。
“爱妃……”某个夜里,他的嗓音里犹带欢爱后的痕迹,轻轻地在她的鬓边低语,“孤命人算过,你那个侄女是后星啊。”
“后星……”她嚅嚅低应,是啊,在幽国时就有这样的传言。
“嗯。”王,鼻音重重。骨瘦的大手在她光滑的背上轻抚,“你的侄子也是天将显世,看来……”王无比温柔地将她揽在怀里,语调不明地开口,“孤的儿子是离不开韩家的扶持了。”
她怔怔抬首,
颤,巍巍,
如娇花照水。
夜还染着欢爱的情色,而他的眼里却没有丝毫残痕。娇花照水,照入寒潭。
“你觉得呢,爱妃?”
这一声将她打入地狱,不是殷殷垂问,而是冷冷相告。
王上薨逝后,宫里一个姓韩的太妃,一个姓韩的王后,宫外还有一个手握重兵的韩元帅。到时,这青国是姓凌,还是姓韩?
作为制衡,宫里只能有一个姓韩的女人。而王上属意的是新鲜血液,是她的小姐。其实王上不必问她,因为她的选择亦如是。
“全凭王上作主。”她乖顺地出声。
而后,抵死缠绵……
如今,弄墨看着碗底残留的汤药,嘴角微微扬起,仰首将残汁喝了个干净。
“臣妾,谢主隆恩。”
那一低首的温柔,那一流转的微笑,将青王从缅怀中震醒。
不像,一点都不像暖儿。眼前的女子对他不吝微笑,事事依从。从她那里,他贪婪地汲取了太多的温柔。那夜,就在他冷冷告知的那夜,她笑着接受了自己的安排。她是明白的,结果还是选择了顺从。在满意的同时,他暗生恼意,难道她和暖儿一样,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自己?
带着无限蔓延的怒意,他疯狂地向她索取。狂放肆虐的爱火,将两人燃烧的干净。
而后,他合上眼假寐,因为一时难以面对。
半个时辰后,一滴、一滴温暖的泪撒落在他沧桑的面颊上。
“王上……”很轻很轻的哽咽,“……”
他等着,等着她求饶,虽然他并不会答应。
“对不起,我爱您……”极颤极颤的语音。
他,失去了心跳,几欲张口,却最终无声。
很多年前,他曾卑微地爱着一个女人。很多年后,一个女人很卑微地爱着他。
让人心痛的循环,令人无言的命运。
他,凌准,一生听过无数女人的爱语。唯独这句,深深刻入了他的心。可是,他已不是多年前的他,如今的凌准已经老的给不起爱了。
即便他相信,也不能让她活下去。
不能啊……
想到这,青王缓缓起身,借着跳跃的烛火,俯视掩唇轻咳的佳人。欲抬臂为她顺气,终是忍了下来。他收起临在半空的手,轻轻地叹了口气:“爱妃且顾好身子,孤明日再来看你。”
弄墨瞧着地上的影子,将他刹那的犹疑分毫不漏地印入心底。她挤出一丝苦涩的笑,俯在床缘深深一揖:“谢王上恩宠,臣妾恭送王上。”
直到眼底的明黄消失,她才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心底的委屈、眼中的热液终于满溢……
“得显。”青王滞下脚步,回望身后的墨香殿,“以后成妃的用品一律按后制配送。”
见多识广的内侍长不由一愣,转瞬应声:“是。”
凌准收回远望,毫不犹豫地转身。
弄墨,虽然现在孤给不起你想要的,但孤承诺,能与孤死同穴的,一个是她,另一个便是你……
日夕戌时,夜色沉暗,冬夜压抑的天地静默。
御案上摊着一封八百里加急战报,上面清晰地写着:
十一月二十七,战,损兵四千,折舰一十三艘,歼敌四十六人。贼首雷厉风无恙,燕侯轻伤。
自移驾御书房后,青王盯着这份战报一坐就是半个时辰,面色如常,如常的诡异。
虞城会盟,他之所以当着众人允诺两个月内解决东南海患,一来是为了立威,二来是有这份自信。回朝后他派第十二子凌默然率水师出战,其一是因为水师多为小十二母家亲兵,其二是因为老三的大婚将近。默然痴恋左相之女,他这个当爹的怎会蒙在鼓里?他这个儿子虽然果敢但也莽撞,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如将小十二放到前线,用杀敌来一洗怨气。
可是,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这样的战情。洋洲水师三万,东南海贼三千,仅一战就分出天地。
是小十二无能么?
不,他的儿子他明白,应该是那贼首雷厉风太出色了。如此人才,怎会沦为海盗?
“不好了!不好了!”
惊慌的叫声惹得凌准心头不快,不待他开口,就听得显就厉声喝道:“王上在此,何事喧哗!”
“奴才参见王上。”小内侍猛地跪倒,张皇失措地抬首,“王上不好了!流星飞矢,天火突降,左顺门外的长荫院走水了!”
什么?!凌准拍案而起,眼中闪烁着兴奋之情。长荫院,青国华族宗谱的存放地,失火了?!
他不耐烦地挥了挥衣袖,小内侍手脚并用地爬走。
得显看着来回踱步、身形微颤的青王,不竟微讶。他从未见王上如此失态,这神态不像是惊慌,更像是狂喜。
“呵呵呵呵……”凌准站定轻笑,不住颔首。好啊,好啊,做的好啊。小九这记连环脚,真是踢对了地方。
“哈哈哈哈……”低低闷笑变成了放声大笑,他十分享受地摇头。终于让他等到了这天,终于!
“得显。”瞬间青王敛起笑意,眼中爆出精光,“孤命你亲去监督,务必要在长荫院烧尽之后将火扑灭。”
之后?得显倒吸一口凉气,不解地窥视。
“明白了?嗯?”青王嘴角抹起冷笑。
这一笑,让得显最终确信自己没有听错,他恭顺含胸:“奴才明白了。”
“嗯。”青王走到窗边,沉声但问,“今个值夜的是哪两位爱卿?”
“回王上的话,是洛太卿和聿尚书。”
“好!”凌准重重抚掌,真是天助他也!“传孤口谕,急诏二位卿家入奉天门议事。”
是时候清算了,青王推开东窗,仰望穹苍。
今夜,流星璀璨……
※※※※※※※※※※※※※※※※※※※※※※※※※※※※※※※※※※※※※※※
星陨夜之一剪相思
叩叩两声。
门外这丫头腰缠红色流苏,身著粉蓝花袄,一看便知是大户的家养奴才。
“小姐,是我。”说着,她推门而入。
暗夜,北风,绣阁里一灯如豆。
“放下吧。”声若娇莺初啭,音若玉击金石。
丫鬟依言将那盅补药放下,看着伏案临帖的主子不紧轻叹。她俯下身将冷却的炭炉点燃,清冷的室内才稍稍聚起暖意。
她诧异地看着空空如也的红帕,低低开口:“小姐,您还没开始绣呐。”
腊月初八,是小姐出阁的日子。在神鲲,敷面的红盖头应由新娘亲手绣制。而距离大婚仅剩五天,小姐甚至还未开始描样,还是不愿意么?
她端着手,轻轻地走到桌案边,借着微弱的光静静看去。那双清冷冷的杏眼定定垂视,暗含无限情迷。小姐真美啊,她不禁暗叹。相较於云都另一美……容小姐,自家小姐少了几分雍容、多了几分仙气。
桌上摊着一本缎面诗集,纸上墨字如银钩虿尾,臻微入妙。
蓝衣丫鬟默默地立于一边,欣赏着小姐持笔的姿容。皓腕一翻,毫下显书,那一笔一画竟同诗集上的字迹如出一辙。她明白,这横竖撇捺划出了小姐那浓郁了八年的暗恋。
“罗衣。”清音再现。
“小姐。”
董慧如目不转睛,笔走龙蛇:“你去绣吧。”轻描淡写的一句,好似事不关己。
“小姐?!”罗衣不赞同地惊呼,“这……这怎么可以?”
董慧如并不出声,只是凝神弄墨。头上的珠钗微微颤动,钗上蝴蝶栩栩如生。
罗衣跟了她十年,自是明白这无言的沉默代表着倔强的坚持。不再多语,罗衣走到绣架前轻轻坐下,她拾起炭笔,抬首问道:“小姐想要什么图样?”
“随便。”
明知道是这个答案,早该不问的。罗衣取过样图纸,一一挑选。
富贵牡丹?小姐性情淡薄,锦衣玉食非她所愿。
鸳鸯戏水?罗衣偷瞥案几,叹声垂目。三殿下虽为人中龙凤,但却不是小姐的梦中良人。
就“百年好荷”吧,她取下图样,开始细细描画。
小姐,生活不是戏文,姻缘不由自身,您还是顺从吧。罗衣很想这样说,但她明白说出来也只是徒劳。小姐对那人已经入了魔,发了痴,早就情难自已。
红帕上,画着一举风荷。清圆如许,摇落冉冉风情。
君若知时共我游,远水翻岸看沙鸥。
云水沉沉千里落,春潮平海戏风舟。
恋恋眼波随着这四句而涌动,董慧如樱口樊素、音似念奴。她心爱的人啊,如今,就在这座城里。
她含情凝思,恍惚间只觉书上墨字鲜活跳跃,不知不觉已化为细细春雨,空濛静落。
沙、沙、沙、沙,雨作乐音,梦回那年……
“小姐小心。”罗衣举着绣帕护着自己主子一路疾行,细密的雨丝落在董慧如苍白的脸上,轻滑地落入她的颈脖。
她,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是当朝左相的第三女。她的母亲是相爷的元配夫人,怎奈体弱多病,在去年冬末便香消玉殒。自母亲去后,家中的二娘便作威作福,处处给她这个嫡女使柈子,硬生生将她的亲事抢给了大姐和二姐。亲情凉淡,莫过于此。
九岁的她,成了左相府里可有可无的人。又因为她性格冷清且肤白如雪,所以被家人视为阴寒难近的幽灵。年后,外祖思念亡女,又怜她年幼,这才将她接到江东小住。
怎知这东南天气说变就变,出门时还春光无限,转眼间便烟雨胧胧。
“小姐,来擦擦。”十三岁的罗衣从怀中掏出丝帕,刚要为董慧如擦拭。忽来一阵清风,勾走了她手中轻滑的丝绢。
“唉!”罗衣追出凉亭,却眼睁睁看着那抹粉色飘入水洼,浸成了艳丽的胭脂色。“哼!”罗衣恼怒地跺脚,暗恨自己无用。
“好了,罗衣。”小小的人儿娇声出口,“快进来吧。”
“是……”小小的丫鬟垂头丧气。
四月里犹带轻寒,凉凉的雨滑下董慧如长长的发,冷冷地钻入她轻轻的衣。
“呃……欠……”她掩着薄薄的袖,皱起了秀气的鼻。
半晌,她睁开朦胧的眼,入目的是一只修长白净的手,以及掌间干净朴素的帕。
她怔怔抬首,眼前这人好似一枝竹,宜烟宜雨又宜风。
“擦擦吧。”那双清亮的眸子始终带着暖意,让她移不开眼,“欲暑还凉,最易染恙,请接受在下的好意。”
她开不了口,不是不愿意,而是早以沉醉,沉醉清风。
而后发生了什么,她已记不清。不是不愿记,而是陷入情迷。模糊中,她接过、她垂首、她含笑不语,直到那一声将她叫醒。
“元仲!”
恍恍地,她看着那枝“青竹”飒然一笑,转身离去。那清俊的身影,消失于初夏的这场雨。
劈啪,她清晰地听到心中某个角落发出的轻响。有什么打心尖钻出,怯生生地抽出嫩嫩的芽。
而后,她打听到了他的名,搜集到他亲书的诗集,开始一笔一笔临摹描画。
而后,她好似雨后芙蓉,绽放出清丽容颜。
而后,她名动京都,成为父亲引以为傲的女儿和待价而沽的货物。
而后,她始终珍藏这份年少情动,拒绝了王亲贵胄的炽热追求。
而后,她等来了他出仕入朝,却也等来了那无情的一纸诏书。
一滴墨,坠落,在纸上浓开。一滴泪,滑落,在墨中晕开。
她取出贴身而放的方帕,轻轻地掩住口鼻。用尽力气深吸,想要将他的味道融进心底。
“元仲……元仲……”她贪恋地唤出他的字,嫩笋般的指划过书上的墨迹。面对十二殿下的威逼,她尚能全身而退,这一次她定能一圆心意。
思及此,娇美的唇如花般绽放,勾出一抹艳丽的笑。她腮晕潮红,羞娥凝绿,像极了烟雨四月的那副画。
“罗衣。”她笑涡荡漾,颜韶容雅。
“什么事,小姐。”罗衣飞针走线,嚅嚅应声。
“明日陪我去上香。”
“好啊。”罗衣随口低应。
“我想去见他。”董慧如那笑,情致两饶,正是人面桃花。
“谁呀。”
“元仲。”她轻喃,情难自禁。
银针偏斜,扎入罗衣的指尖,绽开一朵血花。
闺房里,烛火摇曳,一室寂静。
“老爷!不好了!不好了!”
屋外寒风凛烈,疾呼震天。
“扫把星,扫把星临世了!”
一剪相思,人难眠。
幸与不幸,两重天。
今夜,命运走向了另一边……
无心水逐多情柳
俗话说的好,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小命送掉。
“啊!王上饶命啊!”
青穹殿外惨叫连连,阴沉的殿内很是静悄。与百官一样,我手持笏板、跪倒在地,抬眼只见前列的空位。那日张扬跋扈的“群架先锋”魏老头,如今已在殿外独自享受丰盛的“棍棒大餐”。
“孤自登基始,凡二十三年四月有余。天重二十三年丑月丙寅日,流星飞矢,天降重怒,烬毁华族之荫。”
内侍长捧卷高唱,四下一片呜咽。我翘首看去,允之俯在那里,一如众人面露凄凄。若不是我获知真相,也定会被他唬住。这人越发的阴晴不定、难以捉摸,昨夜自云上阁回来,便见他阴着脸坐在我房中。
……
“终于舍得回来了?嗯~”晦暗的夜色中,只见那双狭长的桃花眼虚虚合合,闪出近似於月照幽潭的寒光。
我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他,只觉该死的熟悉,这种诡异的感觉让人说不清道不明。
静静地对视,半晌,我耐不住出声:“你怎么在这?”
允之坐在窗边,璀璨的流星在淡色窗布上留下一道道残影,不时点亮他媚然的黑眸,好似两点星火。
我慢慢晃入内室,将双手浸在温热的盆中,身体渐渐回暖。
“定侯~”黑暗中他突然出声,惊的我心脏一颤。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轻响,我顾不得擦手,匆匆回身。
他气势逼人地走来,俊美的脸庞始终覆着诡魅的阴影。待近了,才看清他唇角挂着一丝浅笑,浅的有几分阴寒。这一次他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贴上,而是在五步之外站定。
“定侯来了吧。”这一声带着笑,轻如空气,却又重若巨石,压的我难以喘息。
“你怎么知道?”其实我想问的是:还有什么为你不知?
“哼。”优美的唇线瞬间垂落,他悠悠走出暗影,随意扎起的长发随之飘动,剪出一抹深渊色,“因为刚才你笑得很丑。”
唉?我退回盆架边,垂首细瞧。平静水面照出那张许久不见的面庞,除了微肿的唇瓣,其他一如过往。指尖轻抹过唇,犹带着清淡的药香,细微的感觉让我不禁轻扬唇角。荡着涟漪的水面浮出熟悉的笑颜,公正客观的说,应该算是很能入眼的吧。
“很丑。”盆中映出允之恼恨的双目。
我微微皱眉刚要开口,就只听身后传来语调紧绷的询问:“卿卿,动心了?”
视线在水面交汇、倒映,我轻轻而又重重地开口:“是。”
那双眸子中似有墨浪翻滚,身后呼吸渐静。我转过身,入目的是两道杀人无形的寒光。“唉,允之。”我轻叹,“你何必如此……”
“殿下。”一道清瘦的身影出现在窗下。
他并未应声,脸上渐染抹青。
“殿下?”
窗外那声犹带微疑,而他依旧静静。
“允之。”我沉沉地看着他,淡淡开口,“我不瞒你、不唬你,其中的意思你该明白的,其实……”
未待我继续,唇瓣便被点住。诧异地望去,惊见刻在他唇瓣上的浅浅笑意,媚色下透着几分凄凄。
这样不行的……我抬手欲拨开他的长指,不想却被他反手握住。
“殿下?”第三声明显焦急。
“嗯。”允之懒懒地推开窗,垂眸应声,“说吧。”
“事情办妥了。”来人原是林成璧,他面色微暗,冷风一阵竟带来了些许火味儿。
果然啊,什么天火,分明就是人祸。我偷睃向右侧,暗自使劲想要挣脱他的抓握,却被捏的更紧,紧的我手骨生疼。
“陈监副呢?”允之漫不经心地出声,眼睫下闪过杀意。
“已经寿终正寝。”
闻言,我急急瞪视而去,只听耳边响起似笑非笑的低语。
“陈寿生,钦天监监副也,半生沉醉星盘,月余前他推算出今日天降流星。”允之握住我的手,笑意深深,“卿卿这么聪明,应该明白了。”
是啊,明白了。我愣愣地看着他,原以为他会掐指神算,孰不知他是步步算计、精心布局,才有了很长很长的今宵。
“想要的,我从未失去。”他狭长的桃花目一扫往日迷离,迸出灿灿精光,“可知道为何?嗯~”他诱惑地倾身,攫住我的发丝,笑得很残酷,“因为我从来不怕脏了这双手啊,卿卿~”
那一刻,只觉寒意如蛇信缠缚全身……
寒意,寒意犹在身,耳边传来声声唱和将我从沉思中惊醒。
“……天谴于上而孤不悟,人怨于下而孤不知。孤上累于祖宗,下负于黎庶,唯罪己以昭天下,但削发以代孤首。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无以一人之不敬, 使上仙鬼神伤民之命。凌准泣拜之!”
多深刻的反思,多动人的笔触,多恳切的语辞,多宽阔的心胸……无数个多在我的脑中凝成一句话:多狡猾的君王。
削发代首?连他老人家都自罚了,还有谁敢为魏几晏求情?
罪在一人?放眼瞧去,那日参与殴斗的官员哪一个不战战兢兢?
鬼神伤民?盖棺定论此为天灾,还有何人敢跳出来追究责任?
综上所述只一句:华族宗谱烧便烧了,要恨恨自己,要怨怨天去!
待《罪己诏》最后一字落音,却不闻御座上发语,更不见周围有人敢偷觑。殿外只剩闷棍声,却再听不见魏尚书的呻吟。
久久之后,期盼已久的沉声终现,只一个字:“念。”
“神佑青空,天重恒昌……”内侍长细亮的嗓音再一次回荡。
随着一字一句的明晰,静默的殿内终于有了响动。我前侧的工部尚书双拳紧握,身板僵硬。其实被调为户部尚书不也挺好,油水可不少啊。只是聿宁该如何呢?升?还是降?
“……聿宁徙吏部尚书……”
调令一出,帛修院哗然,数道目光直刺向元仲。
台阁两院四部中,以吏部为首。吏部尚书,古来被称为天官,称大宰,掌官吏任免、考课、升降、调动事宜。上世有句话说的好,跟着组织部,提干迈大步。由此可见,这是怎样一个肥缺,这是怎样一个关键。
“哼!”我的身侧不时传来冷哼,连适才忿忿的原工部尚书也侧首讽笑。左相这边早对右相手下的吏部眼红,如今肥缺易主,他们心中的痛快也就可想而知了。
“……原吏部尚书谈启颂转工部任尚书一职……”
“炮弹”一个接一个地砸下,这边刚松气,那头又开始着急。乱啊,乱成一团。台阁里平级调动,换岗的已不仅仅是尚书,还有侍郎、郎中、郎官……
“什么意思?”
“嘶~”
“没罚咱们,只是徙职?”
“你明白么?”
“不明白……”
我垂下眼眸,过滤着纷纷低语,脑筋飞转。只觉答案就在前方,几乎触手可及。但是直至下了朝,被钦点到御书房候旨,我都还没想明白。
殿外青石地显出几分白惨,第一次被招到偏殿不是因为自身受到重视,而是因为我那倒霉上司被打晕了难以听命。是的,魏几晏并没有被罢官,也没有调职,而是出人意料的蹲守原职。魏老头被杖残了还不够,非要榨干他的最后一滴油,死也要死在礼部里。黑,王的心真黑。
默默为他哀悼,不经意地瞟见同时自书房走出的左右二相目光缠斗、冷笑浮唇。
见此情景,我恍然大悟。当两相的座下再不是嫡系部队,当两派势力互相渗入,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时,这些官精又将如何?
很简单:互相拆台。
四部里有多少龌龊肮脏的家底,有多少见不得人的把柄。狡猾的王上为大家准备了锹铲,就等着两派奋力挖掘了。挖掘的结果才是王上想要的,那便是架空两相、削弱华族。好一招隔岸观火,好一招借刀杀人。就算容董二人明知如此,他们也难以结盟,毕竟御座只有一个啊。
帝王心,不可测。
“丰大人。”小内侍在我身侧轻语,“王上唤大人进去。”
走入偏殿,龙涎香伴着融融暖意扑面而来,让人平添了一丝懒意。我垂目而入,俯身拜礼:“臣丰云卿叩见王上。”
宽大的衣袖软在地上,在绯色的地毯上绽出两朵安静的紫。与王会面,我是忐忑的,因为那一次赐字的经历。
明黄色的鞋履再次出现,我清晰地感觉到泰山压顶般的霸气。
侍郎的银紫终是抵不过君王的明黄,显得有些苍白。
“少初。”他没有让我平身,依旧保持着居高临下的优势。
我不愿示弱,平稳了声音,轻轻应道:“臣在。”
“昨晚丰爱卿真的醉了?”极其平缓的语调。
我倏地屏息,瞪目看地,牙关咬的紧紧。昨日云上阁装醉都没逃出他的法眼,云上阁一宴尽在他的掌握。王想告诉我,亦或是告诉我身后的允之,他无处不在。
尽管暖炉里燃着红罗炭,殿内浮荡的融融暖气却驱不走我心底的寒凉。
眼前绣纹精美的王袍幽幽垂下,慢慢遮住了那双黄履,压迫感逐近。王在俯身,我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
“魏尚书怕是要缺职数月。”语音平平中似带微扬,让人捉摸不透其中的含义,“如此一来,丰爱卿可是要身兼二职了。”
丁!脑中警铃大作。王上此次蓄意挑起华族内斗,其实是留有后招想要扶正寒族,而我却是台阁里唯一的寒族子弟。论资历,我入朝月余,轮谁也轮不到我升为二品。只有代职尚书方能让我名正言顺地接手礼部,这不会是王上留下魏老头的原因吧。
敛起心神,我轻言道:“能为王上分忧,此乃云卿之福。”
“嗯,倒有些官样了。”
只觉一只大掌轻抚我的头顶,不过却不似赐字的威压,这回倒给了我一种怜惜的感觉。
“丰爱卿,最近礼部的公务很多啊。”他收回了手掌,开始在我身边跺步,“腊八的大婚,旦日的大朝议,新春的易牙宴,还有。”他突然停下,声音甚是轻柔,“还有三年一次的春闱。”
最后一句才是重点吧,我闭了闭眼,谨言道:“两位殿下的大婚尚书大人早就安排妥当,旦日大朝议按着祖制办问题应该不大。新春的易牙宴因要招待前来娶亲的梁国柳氏,宫内王后娘娘应会安排,只有这春闱麻烦些。”
“喔?怎么麻烦了?”王的语气甚好,饱含正中下怀的快意。
我闭上眼,气不加喘地说道:“春闱乃举才大事,以往我朝分华寒二族分别加以科考,可如今华族宗谱尽毁,明春旧制难循。”
“确实很麻烦啊。”王上槌了槌手,幽幽叹气,“这下可如何是好。”
玩,您想玩到底是么?我咬了咬牙,尽量平心地开口:“只有因时制宜、加以改革,方能最大程度地弥补损失。”我停了停,静候王意。
他扔下三个字:“说下去。”
“以往华族重考诗赋,而寒族偏考明经。盖因华族子弟多爱风雅,而寒族子弟擅长苦读。且华族多任上职,而寒族只可为下臣。”我顿了顿,继续说道,“宗谱既毁,如果两族分考,只会出现伪造宗谱、假冒华族的混乱局面,与其这般不如两族合考。”
“合考?”王上坐回案前,语调微疑,“你可知这会掀起多大波澜?”
“不会。”我短暂出声。
“不会?”他掩不住浓兴,轻快地问道,“怎麽个不会?”
“长荫院遭毁此乃天意,天意不可违,此乃不会之一。”王意即为天意,压倒华族的异议,关键看您老人家。今日您只亮了一招,就将祸水东引,这点小事应该不难吧。我抬起头,与之直直对视。
王上眉梢微动,随意地扬了扬手:“继续。”
“这场天火应让华族士子心中有数,想要按旧制已是不行,如此只要在新制上偏向他们,华族的反对应会降低。”
王上交叠双手,靠着椅背,懒懒睨视,眼中闪出异采:“那新制,丰爱卿可有打算?”
我垂眸视地,假作不安地挠了挠头,半晌沮丧开口:“下臣不才,具体的一时还想不出。”
伴君留三分,侍王傻三分。
如果此时我说出打算,那不是摆明了告诉他:您的心思我事先都琢磨透了,您会这么着、那么着全在我的意料之中,早就等着您问我答了。试问有哪个君王喜欢被看成一个透明人?试问有哪个君王能接纳一个猜透自己心思的臣子?
没有,从来没有。因此与君王角力,必要示弱,切记切记。
“也是,这倒急不得。”他慢慢一声,似带着几分了然,又似扬着几分轻松,“孤给你五日,五日后上本详议。”
“是,臣遵旨。”好像闯过了鬼门关,我终于松了口气。
“爱卿平身吧。”
轻晃晃地站起,未待我直身,王上亲和温软的声音已经飘来:“爱卿可知定侯昨夜进城了?”
我刚要下意识地说是,忽然瞥见左胸上的双鱼结,扎眼的艳红唤醒了昏昏然的理智。我抬首瞠目,诧异应道:“定侯进城了?”
若称是,那就离死期不远了。背着王上与外侯接洽,可是逆反大罪。放松的时候软软一击,恰是致命。我身上浮起一阵冷汗,脸上仍假作惊异。与王对话,真是来不得半点大意。
我诚惶诚恐地俯下:“下臣失职,请王上治罪。”
咚、咚、咚、咚……我暗数着心跳,喉间不停吞咽。
片刻之后,低沉的笑声响起:“连魏几晏都不曾知晓,你又何罪之有呢,起来吧。”
这一笑,笑得我头皮发麻,我颤巍巍地谢恩,假作仓皇爬起。思考,真累。与王交锋,不但得观其色,还得揣其意,更是累中之最。
“定侯不比他人,丰爱卿可要好好招待,尽心礼侍。”
“是。”嗯,不用你说,我也会全心全意。
“定侯说是来过冬不愿大张旗鼓,你这几日就陪着他四处走走。记住,一定要看好啊。”
我抬起头,只见他别有深意地望来。瞬间心明,看好的意思怕是更深吧。
“臣,遵旨。”
看好,当然要看好……
……
这,究竟是谁看好谁啊。
又来了,这次千万不能逃,丰云卿别那么孬,勇敢地看回去!
我深吸一口气,毅然决然地抬首,来吧!修……
却见,一双春泓,湛湛融融。
那眸光,从云到雾到雨露,最后汇成潺湲清流。北风纵然凛冽,却吹不皱他眼中的情意澜澜。
不行,要被溺死了。我眼帘一颤,本能地回避。
唉,我承认我的确很孬。
昨夜之后,我和他之间像是有什么在悄悄改变。很细微、很细微的变化,细微到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没出息!”马边传来暗斥。
我眯眼回视,正对阿律不屑的眼光。“哼!”我心虚地重哼,“你懂什么?”
“定侯真俊啊!”
“啊!看过来了,他看过来了!”
耳畔不时飘来叽叽喳喳的声音,我睨视四周,却被无数道闪亮目光生生灼伤。这南溪街什么时候成女人街了?无数双美目眨啊眨,看得我眼角抽筋。无数道眼睫搧啊搧,搧得北风大作。
“啊!小姐,定侯在瞧你!”
谁家的丫头嗓门这么尖,尖的我很、不、爽。
翻眼瞟去,两位少女轻移莲步追马而来。那姣好的行姿,如弱柳扶风,却又紧跟不舍;那繁复的发髻,如灵蛇松盘,却又迎风不乱。这显然已达到专业水准,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此二人果非凡女!正当我暗叹时,就见身穿蓝袄的丫鬟一个狠力将她身后的佳人推出。那小姐娇羞地半掩容,扑闪的杏眼不时觑向我的身后。
嗯?定侯看过来了?
我冷哼着,只觉昨晚喝下去的那瓶酸醋开始在胸口涌动。好啊,很好。嘴角浮起颤颤的笑,屏住呼吸蓦地回首。
当!正中目标!
再一次差点溺毙,再一次很孬地窜逃。
什么啊!我躲开那双春风情无限的凤眸,狠狠怒瞪那个丫鬟。你是斜视还是散光?硬生生将直线看成了折线,害得我,害得我又呛了两口“春水”。
我白眼一翻,忽地扫见那位小姐含羞扭身,精准无比地掷来一个不明物。我怔怔地偏首、举目,只见冬阳远小,下一瞬正被飞来某物挡到。虚目凝视,原是一个香包,上面绣着两只彩色的……鸭子。
嗯,以我十年苦练换来的明眸看来,确实是鸭子,真的是鸭子。
不出意料,此物还是没能突破修远的护体真气,看着香囊飞去,我胸口的酸气好似池塘中的气泡,还没浮出水面便啪地一声消失。
今日真是天高云淡,惠风和畅。爽啊,真爽。
我优哉游哉地咧开嘴角,漫不经心地轻转眼眸,对修远浅浅一笑。不知怎地,他清明的眼透出几分迷惘,又倏地收紧俊眸,厉厉环视。
唉?我随之转目,惊见阿律抱着踏雍不住撞头。
“妖精,男女通杀的妖精。” 在人潮汹涌的街上,他的低低轻喃却能清晰地传入耳际。我这才发觉,原来四周早已死寂。
定格,众人定格,诡异的让我竖起汗毛。
“他……是谁?”那位小姐指着我颤颤开口,灿烂的媚眼灼的我短暂失明。
“不……不知道。”
我好像听到了咽口水声,于是开始耳鸣。
“@!@¥^%&”
“@#!%&×”
眼前只觉万道金光,耳边只闻巨浪滔滔。
忽地,面颊左侧浮动微风,我虽暂时失明失聪,但想趁乱偷袭还真是自不量力!我果决伸指夹住飞来暗器,嗯?怎么软软的,凑近一闻还香香的。
“大人!不要啊!”
阿律的一声惨叫,让我霎时清明,暗器原是香包!谁?是谁胆敢当街谋害朝廷命官?
“他一定是丰大人!”
“赐字的那位?”
“没错!一笑清月华,只可能是他!”
“礼部侍郎啊……”
“不及弱冠已是从三品,且家中无妻无妾。”
一声声,皆是很耸人的语调。
“他收下了!”街边小楼上传来兴奋的尖叫。
我愣怔抬首,对着窗内少女晃了晃香包:“是你的?”
两朵红云飘上她的脸颊,女孩半垂美目,极含蓄地点了点头。
“喏,还你,以后要小心……”未待我将香包掷回,就只见头顶下起了香囊雨,漫天飞舞着各式各样的绣帕、穗子、袖子……
唉?袖子?我手忙脚乱地挡开各式飞行物,抽空瞄去,只见杂货铺的大妈正奋力撕扯另一只袖管。
什么啊!我哀嚎一声,挥动两臂,我挡我挡,我挡挡挡。
在人民群众的朵朵浪花中绝望地扑腾,迷茫地挣扎。眼见一个长圆巨物飞来,我咬牙合目挥出右拳,拼了!
手上并没有如期而至的痛感,我猛地睁眼,只见修远飘逸的长袖在面前拂动,一个冬瓜横尸马下。
冬……瓜……
卖菜的阿婆,你不要用那么毛毛的眼神看着我。刚才,你是想砸死我吧,嗯?
“大人,小心啊!”阿律的惊叫声再起。
这一回是身后,我急急转首,定睛一瞧。不是吧,飞来菜刀!
硬着头皮,我接!
眼前景物忽变,感到腰身被牵扯,我整个人向前倒去,菜刀险险飞过。
“哈!”我庆幸地抚胸,笑笑仰望,“亏好有你啊,修远……”
声音未及扶远,就被他截在了唇畔。恍然地看着他雅韵天成的俊颜,痒痒地感到唇上如羽毛般的轻扫,我仿佛停止了心跳。
他凤眸半垂,笑意缥缈,融融春水将我柔柔环绕。
“龙……龙……龙阳!”
头上“暴雨”忽止,我终于重见天日。
“我们家大人是被逼的啊!”
“被逼的啊~”
“逼的啊~”
一声、两声、三声,阿律痛彻心肺的哀嚎在街角回荡……
犹记得一个名为“看杀卫玠”的成语,《晋书?卫玠传》有云:“京师人士闻其姿容,观者如堵。玠劳疾遂甚,永嘉六年卒,时年二十七,时人谓玠被看杀。”
换到十六年前,我绝不会相信人会被看死,到如今亲身经历过我才明白,看死事小砸死事大。若我功夫差点,下场怕是和阿律一样吧。想到这,不禁向身后望去。
“看!看什么看!”阿律恶狠狠地递来一个白眼,双手在头上继续奋战。
我看着他插满金簪玉钗的束发,暗叹云都女子出手的精准与大方。
“这天宝阁的点心真不错。”坐在一边的宋宝言啧嘴赞道,“不比咱水月京喜善楼的手艺差。”
“哼,那是当然!”阿律拔下最后一根珠钗,慢条斯理地拢了拢头发,“云都是人才济济,没有绝技傍身又岂能在这里立足?”
“是啊,是啊。”宋宝言从善如流地应着,别有深意地笑开,露出几颗白牙,“刚才街上那么挤,言行走还确实没能立足呐。”
“你!”阿律忽地站起,须臾之后磨牙笑道,“小人丢人现眼倒也罢了,倒是我家大人麻烦可大了!”他偏瞪向我身边的修远,“定侯殿下也不想想我家大人的身份,说下嘴就下嘴,不是存心给我家大人添堵么?”
想到刚才轻羽般的一吻,我暗自抚了抚胸口,一点也不堵,只是暖烘烘的。小心翼翼地瞥视身侧,修远很安静地剥着栗子,面色如依。
“真是不知好人心啊。”宋宝言弹了弹指尖的碎屑,站起身向我打了个千,“小姐,你可莫要听信谗言,误枉顾了我家少主的一番苦心啊。”
唉?苦心?我眨眼看向修远,今日他穿着一身杏色长袍,清冷的脸上始终染着浅笑,真是春情无限啊。
不觉看痴了,整个人浓缩为一阵如鼓的心跳。
“若不是宁侯殿下保不住小姐,我家少主何必自毁清誉、当街做戏、假冒龙阳、背负骂名,以求将小姐纳入羽翼?”
“我家殿下怎么就保不住小姐?!”
“若真保得住,那怎么会有昨夜一事?”
“……”阿律沉默了一阵,方又开口,“定侯保得了一时保不了一世,等你们过完冬拍拍屁股走人,小姐的死期也就到了!”
是啊,过了冬就该走了……我胸口空落落的,目光慢慢下移,心绪渐渐转凉。
“云卿。”耳边传来轻缓的叹息,仿佛一泉透明澄澈的山溪。他暖暖的指尖滑过我凉凉的耳廓,轻轻地绾起了我鬓间的发。“要走一块走。”融融而不失坚定的几个字让我霎时回温。
“好。”我望着春天般的他,漾笑道出了心底的话。
“原来是赖着不走。”身后飘来阿律阴阳怪气的咕哝,我回头怒瞪,却见他正分门别类地收拾着刚才的“战利品”。
“阿律。”我瞟了他一眼。
“嗯?”
我指了指他的怀里:“等会把这些东西送回去。”
“不送。”他回的果断,“这些东西卖卖还值几个钱。”
冷汗挂下,我耐着性子开口:“家里又不缺银子。”
话音未落,就见他挑眉冷笑:“呵呵,不缺银子?”
好可怕的表情,我不由自主地向修远偎去:“我有官俸,养家应是绰绰有余。”
“绰绰有余?好,今天咱们就来算比账,看您这个官儿还余多少?”阿律露出白惨惨的牙,勾过一张方凳,啪地坐下,“我朝从三品月俸二十五两,月谷四十斛。”
嗯嗯,四十斛,够养一大家了,我自得地看向修远。他唇线隐隐上扬,修长的手指优雅地翻动,片刻后将一颗完整的栗子放入我手边的小碟。
“另外还有冬至腊赐一百两,绢帛二十匹,牛肉两百斤、粳米一百五十斛,薪柴三车。”
没想到当官这么好,吃穿全包啊,我喜滋滋地想着。
“换成银子,礼部侍郎大人通共的家底是五百一十六两三钱。”
那三钱就不要了吧,凑个整凑个整。
“嗯哼!”阿律清了清嗓子,斜了我一眼,郑重开口,“大人回都以来,共请了三回饭,加起来一共是一百零四两五吊。”
怎么这么多!官场上的活动是少不了的,我才请了三次就花了五分之一的老本,实在是太奢侈了,以后能不请就不请,省着点花。
“上官司马嫁女,王妃等级,大人送礼花了一百五十两。原吏部尚书谈大人喜得贵子,大人出了三十九两的份子钱……”
“等等!”我急道,“一百五十两?什么礼?”
阿律阴森森地靠近,声音低低:“就是那尊送子观音啊,不是大人亲自挑的么?”
我不是好心么,翼王就盼着老来得子呢,那观音娘娘是金子做的?怎么那么贵!
“白玉的,上等白玉。”阿律像会读心似的抢先开口。
我无语了,颤颤地拿起一个栗子,急急啃着。
“武所萧太尉家中老母八十大寿,份子钱八十八两八钱……”
八钱也是钱啊,我食不知味地嚼着。
“……五十九两……六十六两……十七两三吊……”
声声如刀,割得我肉痛。
“本月两侯大婚,礼金至少得这个数。”阿律比了比手指,残忍地出声,“一人一百两。”
“咳、咳!”
我被噎住了,水,水……
一口暖茶下肚,感受着背上柔柔轻抚,我靠在修远的怀里,有气无力地出声:“说吧,帐上还剩多少。”
阿律扒着手指,翻眼算着。不待他出声,就见宋宝言抚额叹息:“五吊三钱。”
我手脚冰凉,霎时无气。
“不对!”阿律似乎嫌这打击还不够大,补充道,“昨天小姐让我给文书院的几位大人送了些跌打药,这钱您还没还我呢,一共是五两一钱。”他潇洒地挥挥袖,“算了算了,那一钱我就不跟您计较了。”
太阳穴突突直跳,我切齿道:“下月发月钱时给你加上。”
“我的小姐唉!”阿律两手一拱,冲我施了个礼,“侍郎府里的家丁仆役全是宁侯府里的下人,我还从没拿过您的月钱。”
吸气,吐气,吸气,吐气,现在也只有这空气我能喘得起。
“不过我心好,这钱暂时不催着您还。到月末发官俸前,只要您省着点吃还是饿不死的。另外您那所五进大宅,是将军偷偷给您置的。房契上是您的大名,所以小姐不用担心被赶出去。”
哥,还是你好啊。我捂着脸,就差流下两行热泪。
“可是年关一到,花钱也就如流入水,这可怎么是好喔。”
难道要我伸手向嫂嫂借钱?不行,太丢人了。
“也不是没有办法啊……”
我猛地抬头,就见阿律捉黠一笑:“只要小姐出去笑笑,金银自然……”
一个硬壳飞过,剩下的半句阵亡在他张大的嘴里,阿律夸张的嘴脸瞬间定格。
“修远。”偏首的刹那,口中被塞进一个圆滚滚的栗子。我悄无声息地看着他,舌头正触着他温暖的指尖。大火从胸口一直烧到了颈间,又蔓延至额面,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冒出腾腾热气。
呀的一声雅间的门被轻轻合上,某人扛着某石像消失无踪。
我不安地转眸,向后退了退,那修长的指滑出了口腔,却停在了唇角。
“那个,师兄他们怎么还不来。”我盯着他杏色的衣角,虚弱地笑道,“这次真是托修远的福才能来这吃一次,不然凭我可怜的家底,是断来不起这一菜一金的天宝阁呢。”
虽不抬眼,我也能猜到他的表情,因为那长指正很煽情地描画我的唇线。这细细的触碰,让我很没出息地渗出手汗。
“那个,我在听同僚说过,天宝阁最有名的是八大菜式,像是纤纤绿裹、离离朱实,光听名字就很美味啊。”我目光游移着,声音越来越虚。
“嗯,很美味。”他声音暖的可口,好似软软绵糖。
终于有了回应,我长舒一口气,笑笑抬眸:“待会儿等师兄他们来了,都点来尝尝吧。”
他瞳眸若春水,情思顷刻漫溢。
“我想先尝。”他低低沉沉地笑开,将我勾进怀里。渐近的唇线浅浅飞扬,如丝般低稳悦的声音轻抚在我的唇际:“云卿,你逃不掉了。”
我心跳一滞,下意识想要后退。可这回却好运不在,他压着我的后脑,于唇舌间纠缠。上当了,受骗了,什么融融春水,根本就是灼灼夏火。虽然我很孬地想逃,可却抵不过他炙烈的燃烧。这火焰燃的我瘫了、融了、化了,却依旧不肯放过,大有连灰都不给留的狠劲。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生了又生,生了又生,生到我彻底缴械,还在继续蔓延。
在我壮烈的瞬间,热粥般的脑中闪过一个恐怖的念想:难道这才是真正的修远?
……
门被轻轻地推开,一阵冷风吹进雅房。
“睡了?”
啊,是师兄,我稳着呼吸继续装睡。
“唉?还不到春天卿卿就犯懒了?”
师姐,我犯春困的时候也比你勤快。
“滟儿你小声点,卿卿看起来很累,让她睡会吧。”
大姐可真温柔啊,可是即便我很累却也睡不着,因为修远他刻意骚扰。为什么每当我就要陷入梦乡之际,他总能用很真挚的语气叹出一句很羞人的话语。
“这样就累了,以后可如何是好?”
又来了,又来了,语气非但正经到令人发指,而且还轻到仅限于我一人听见。热浪再次席卷全身,我开始担心薄薄的假面能不能遮住脸上的红潮。
“难道就放着她这么睡?再等下去,菜可都要冷了!”师姐轻快的脚步渐近,下一刻我的鼻子被凉凉的手指捏住。
“滟儿!”大姐急急轻呼。
奇怪的是,抱着我的修远并没有阻止。
再憋下去,装睡的把戏就要穿帮了。我配合地张开嘴巴,一块凉糯的软糕顺势而入。
“嗯?”我抱着两颊,瞬间跳起。好酸,好酸,酸的我脸都疼了。
“嘿嘿,卿卿的弱点啊,就是怕酸!”师姐拈了块酸枣糕,很鬼地转动美眸。
“你!你!”我义愤填膺地指着师姐,语不成调。呜,酸的我眼泪都要掉下来了。顾及形象,我硬生生将那块软糕咽下,酸的胃疼。
“可恶!”我反手翻上,如灵蛇般缠上师姐的纤臂。
“师兄,救命啊!”师姐又想耍赖,我一步跨上顶住她的脚跟,动了动手指,精准无比地挠动她的痒筋。
“女侠,女侠。”她很谄媚地告饶,整个人成虾球状,“哈哈哈……我错了,女侠饶命!绝代美女饶命啊!”
“好啊,你让我绝代!没有后代是吧!”我开足马力,一阵猛挠,泄愤啊,狠狠地泄愤。
“好妹妹……哈哈哈……”师姐笑得癫狂,却没人上来拉架,“都捉奸在……在……在床了,后代估计不远了,哈哈哈!”
最后那声笑决不是我痒痒出来的,因为刚听到这声调侃我就呆住了。轰!脑中烟花四射,眼前彩光闪耀。
“小鸟,坐下!”师兄很有威严地开口,师姐不情不愿地噤声。
我看着地,恍恍惚惚地被拽到桌边,再被轻轻按下。
“好了,今日难得一聚,就不要姐妹相争了。”师兄笑得温温,“来,开饭吧。”
师姐指着贴着师兄而坐的阿律,娇喝道:“你,坐过去!”
“哼,先来后到,你不懂么?”阿律挑起兰花指,向师兄抛了个媚眼,“丰哥哥,你还记得我么?”他突然变了女声撒起娇来,冷的我鸡皮疙瘩直掉。
“你!你你!”师姐颤唇惊目,“你的声音怎么那么像林可颜!”
阿律眼中闪过讥诮,他忽地站起,顶胯扭腰,妖娆地撩动束发:“难为丰姐姐记得我这个‘风骚露骨’的小丫头!”他重重吐字,抑制不住满腔忿忿。师姐曾经这么说过扮女装的阿律,看来这旧怨积得很深啊,怪不得阿律这般闹她。
我眨了眨眼,却见碗中堆成了小山。顺着那双忙碌的筷子一路望上,修远细长的凤眸里藏着月色,荡漾着细碎清光。
“多吃点。”他低稳地耳语道,“我尝过了,味道的确不错。”
“卿卿,你身上怎么那么红?”坐在左侧的大姐伸手碰了碰我的耳垂,“好烫啊。”
我默默地、控诉地看向那个罪魁祸首,他徐徐抬起漂亮的眼睛,黑瞳中只映着两个字:正派。
原来是我多心了,暗骂自己小人,真是对不起这位君子。
“你究竟是男是女!”师姐柳眉微颤,表情很是崩溃,“你、你、你,不要碰我师兄啊。”
“要不是为了保护小姐,人家哪里用得着女扮男装嘛!”阿律猛地挺胸,看得我差点噎住,不愧是易容高手,真是学什么像什么。
“你!”师姐娇颜微红,磨牙声清晰入耳,“死乞白赖的霸着我师兄,你知不知羞?”
阿律冷笑一声,猛地坐下,他抱着师兄的手臂,脆声应道:“就准你霸不准我霸?哼!我喜欢丰哥哥,才不怕羞。”
师兄并没有抚开八爪鱼似的阿律,相反却笑得很柔很柔,柔的很蹊跷。“小鸟你就坐在林姑娘边上吧。”
“师兄!”师姐薄怒道,“你叫她让开啦!”
“让开?”师兄深深地望着师姐,淡瞳抹过异采,“小鸟为什么叫喜欢我的姑娘让开呢?”
我兴奋地瞪大眼睛,出手了,头狼出手了。忍了十几年,师兄终于忍不住了!
一桌悄然,连挑起事端的阿律也傻了眼。
“因为……因为……”师姐憋红了脸,虚软地开口,“因为小鸟不喜欢。”
“喔?”师兄漫不经心地夹起一块腰花,在师姐殷切的注视下,轻轻地放入阿律的食碗,“可是,我喜欢啊。”
师姐明媚的眼眸倏地黯淡,她茫然地坐下,怔怔地盯着眼前的空碗,像极了被主人遗弃的小狗。
“滟儿。”大姐狠狠地瞪了阿律一眼,“其实他是……”
“梦儿。”师兄截口道,“吃菜。”
“表哥,不说清楚吗?滟儿她还小,她不明白啊。”
“人总要长大的。”师兄淡淡地睨向大姐,“她不能糊涂一辈子,这对清醒的人不公平。”
大姐欲言又止,挣扎了片刻还是没说。其实师兄是对的,师姐是个拒绝长大的孩子,她理所应当地享受着师兄的爱,却又一次又一次地放手逃开,该是她面对现实的时候了。
我极力无视师姐微抖的双肩,食不知味地吃着碗里的美食。
抽吸,嚅嗫,咽咽。
一声声刺得我心酸,终是狠不下心。我深吸一口气,张口欲言,却见一块胖萝卜飞入碗中,映入眼帘的是师兄苦涩的目光。
唉,又怎能对师兄残忍呢?
暗叹一声,我垂下视线,悲痛地看向碗里。萝卜,我讨厌吃萝卜,可是这回不得不吃,不得不向师兄表忠心啊。威胁,这绝对是头狼赤裸裸的威胁。
捏着鼻子,小小地咬了口,嗯……好难吃。我深吸一口气,正准备从容就义,就感手腕被紧紧攫住。筷子调转,胖萝卜落入了修远的口中。他神态自然地品尝着那块“二口萝卜”,仿若正吃着什么美味。
未待燎原火势再次燃身,就只见师姐一抹眼帘,摔门而出。
“师姐!”我起身追出雅间,只闻身后一声幽幽的叹息。
“这药下重了么……”
天色暗了下来,酒楼里华灯初放。师姐掩面疾行,廊下的灯火载不动她影中的哀痛。
“唉!”“什么人啊!”“哪儿来的丫头?!”所经之处人仰马翻、怨声载道。
“师姐。”在转角处我终于拦下了她。
她偏过头,微乱的长发遮住了半边脸颊。
“你哭了。”我伸出手想要抹去她眼角的泪,却被她快速躲过。
“没,我没哭。”师姐的声音哑哑的,一听就是在逞强,“不过是几滴水罢了。”她粗鲁地擦着眼角,却拭不尽漫溢的泪花,“该死,该死,不要再流了!停下来,停下来!”
“师姐。”我将她死死地搂在怀里,她先是挣扎着,而后渐渐软了下来。
“呜……”耳边传来压抑的呜咽,肩头感到她震颤的抽泣,我轻轻地抚着她的发。
“师姐,你为什么哭?”
“呃……”她打了一个嗝,没好气地说道,“少来,你会不知道?”
我攫住她的一束秀发,轻轻慢慢地开口:“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师姐猛地将我推开,嘟起娇唇:“谁说我不知道!”
斜阳冷照,浅淡的微光挂在她的眉梢。我依在栏杆上,静静地看着她。将她看羞了、恼了、躁了,也不曾收回目光。
师姐习惯性地咬起食指,眼珠四下乱瞟:“你现在是男人打扮,怎么能这样看一个姑娘家。你瞧你瞧,楼下的小二在偷看咱们呢。”她伸手大叫,试图转移目标。
楼下闪过一个衣角,“他听不到的。”我不急不慢地理了理束冠,“一开始我就查觉到有人,倒是师姐耳力退步了许多。”紧紧地盯着她,逼问道,“你可知为何?”
她虽与我对视,眼珠子却颤个不停:“本鸟重伤初愈,这也是情有可原么。”
“说来,师姐能病愈,师兄是功不可没啊。他为了你深入虎穴,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寻药。打小儿,师兄就最疼你呢。”
“哼!他哪里疼我?”师姐眼眶又红了起来,“若疼我,怎么会护着那个姓林的小丫头?”
酸气浓成这样,某呆头鹅还不自知。怪不得师兄下狠手,要再由着她,忘山头狼可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我迎着夕阳,长吁短叹道:“唉,这大概就是重色轻妹吧。”
“唉?”她怔怔望来,一脸无辜,“重色轻妹?”
“嗯。”我重重颔首,“就像柳大哥那样,有了红颜知己就把咱们抛到身后啊,以前你不是说他没节操,重色轻友么?”
“像小鹤子一样?”弯弯柳眉颤着颤着,秀气的眉头渐渐近了,“不准!”她嗔怒道。
“不准?”我打趣地看着她,“为何柳大哥可以,而师兄却不行呢?”我放缓了语调,谆谆善诱着。
“因为……”她急喘着,腮面浅晕,“因为……”声如细蚊,似有似无地飘散在寒冽的北风里。
“大人!”楼下传来一声急唤,惊起枝头瑟缩的麻雀。
我看着渐渐飞远的黑点,静候师姐的觉醒。
“大人!”那声音伴随着凌乱的脚步,由远及近,“大人当真记不得我家小姐了?”
原来不是酒家女啊,我懒懒地想着。
“这位姑娘,你认错人了。”
我猛地正直身形,这是……
“聿宁,字元仲,江东涪陵人士,今年二十有五,原配早殁,留下一子一女。”另一道女声响起,清泠的熟悉,“新任吏部尚书大人,奴婢可有说错?”
奴婢二字自她口里说出,显得分外刺耳,这人是?
我好奇地探身望去,飘荡的风灯挡住了我的视线,被拉长的三道人影交错在地面,隐隐可见是一男二女。
“是我没错。”元仲叹了口气,“不过在下入京仅数月,还未曾见过哪位千金。”
“小姐与大人不是在云都相识的。”右边的影子微微晃动,这声音有几分讨好的味道,“八年前在涪陵,啊!是四月天,还下着小雨。”
半晌无声,师姐也靠过来偷觑。
“对不起,在下……”
不待元仲说完,清泠的女声颤颤响起:“落情湖畔,藏心亭。”
“对不起,在下记……”
“那时!”再一次打断,女声陡然尖锐起来,“那时我……”她顿了顿,语调颇为急切,“那时我家小姐才九岁,你还送给她一块帕子。”
“帕子?”元仲沉沉应道。
暮色像洗笔的池水,晕开了深深浅浅的墨色。地上的影子也愈发清晰起来,右边的女子抬起纤细的腕,极小心地递去一物。
“这确实是在下的贴身之物。”
“大人记起来了?记起我家小姐了?”另一人兴奋地开口。
“不记得。”元仲很果断地作答,“在下完全没有印象。”
“怎么会?”先前那人不可置信地低叫,而那清泠的女声却没再响起。
“请二位姑娘转告你家小姐,就说聿宁很抱歉。”地上的影子微微颔首,“在下还要赴宴,就先告辞了。”说完,他转身便走。
“江东聿宁,名士无双。王上求才若渴,于天重十九年、二十年、二十一年派人力邀他出仕,皆被拒绝,何也?”
清清亮亮的一声,震的远去的元仲停下脚步。
“质清如水,岂可与浊水同流?”动情而又激荡的语调在夜幕下回荡,“误入朝堂,非先生所愿,不是么?”
元仲并没有回应,只是稍稍偏身。他站在楼下的廊角,露出半张脸,嘴角带着不经意的微笑。
那女子像是受到了鼓励,切切再言:“这些都是我……我家小姐告诉奴婢的,她念过先生的诗集,读过先生的书册,天底下再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你,更……”她哑哑地轻喟,“更……喜欢你。”
“有一个人,她可能没读过我的诗集,没看过我的书册。”元仲一步一步向那两人走近,“但她却知道我的真意,一语解开了我的心结,这个人不是你家小姐。”
“她是男是女?”女声不再清泠,染上了几分怒意。
元仲的笑声有些惨惨:“我也不知道。”
“那你?”
“我对她一见钟情。”
这一句,划破了宁静的夜,撞击着我的心。
元仲,你要的,我给不起……
“这帕子。”
“这帕子是我的!”破碎的声音,凄凄入耳,“是我的。”
“那,在下告辞了。”他挥袖而去,只留下一道残酷的背影。
廊下,风灯似枯叶,被朔风一阵阵地吹起。
“小姐。”一声叹息,却无回应。
“小姐。”再唤,依旧。
“唉,忘了也好。忘了,您才能安心出阁。”
我眼帘微颤,屏住呼吸。
“一见……钟情……”
“小姐?”
“一见钟情……”摇曳的灯光下,右边的影子有些模糊,“还不知男女……”
“小姐?”
“呵呵……”笑声凄凉,“原来落情湖畔落情的只有我,藏心亭里藏心的却是他。”
纤细的身影缓缓、缓缓前移。
“一见钟情……”笑中带着哭音,“却不是两情相悦。”
“小姐……”
冽风带着哨,打着旋,将摇摇欲坠的风灯卷下,那道俪影终入眼帘。
腊月初八,慧娘花嫁。
“罗衣。”
“小姐。”
“天,黑了。”
“是啊,再不回去怕是要被发现了。”
“嗯。”她笑得很轻很淡,“不如归去。”
灯火渐熄,只留下一个黯淡的皮囊在沙砾中游荡。
“喜欢么?”身侧传来师姐若有所思的低语,“卿卿,什么是喜欢?”
我背靠廊柱,偏首看向夜空:“就是不可分享的心境,就是最自私的感情。”即便伤了他人,也难以放弃。
“不可……分享……”
凭栏望月,心儿也有了阴晴圆缺。
新魄一弯似银钩,下弦蛾眉上西楼。
十五玉轮倾万里,夜心初破月含羞。
“卿卿,我明白了。”
一扫迷茫,师姐的声音清清亮亮。
“就算师兄重色轻妹,那个色也只能是我!”
无心水逐多情柳,竹马弄梅好女逑。
一段情,如流星,滑落天际。
另一段,则如月,冉冉升起。
×××××××××××××××××××××××××××××××××××××××
花絮:都是俗人
“回来了么。”
空荡荡的房里突然飘来一句话,惊的六幺一个机灵。他抹了抹嘴角挂出的唾液,含混不清地答道:“回主子的话,还没。”
不是他太聪明能够听懂主子没头没脑的问话,而是这一句今晚听的太多了。
那女人……凌翼然不禁捏紧了手中的笔,分明不是公事公办,而是假公济私。
“啪。”
狼毫应声而断,六幺揉了揉眼睛再看去,身体止不住地哆嗦。从没见过主子这么、这么、这么直白的表情,直白的他好害怕。阿弥陀佛,神仙菩萨快点让主子正常点吧。自从那位小姐回来后,浮在主子脸上的神秘面纱就不时散去,露出这种浅显易懂到傻儿都懂的神情。六幺他胆儿瘦,不想明白也不敢明白啊,明白的人早死,这是内侍口口相传的不变真理啊
“你抖什么?”凌翼然从笔架上取下另一只狼毫,瞟了一眼瑟缩不已的六幺。他心不在焉地持笔掭着墨,黑眸半垂,似在凝阅案上的书信。
六幺极小心、极小心地偷窥,却见微黄的宣纸上空白一片。
主子、主子不会在发呆吧……
“六幺。”
“主子。”六幺心虚地低下头,不敢直视九殿下的墨瞳。因为每当被主子那样漫不经心地看着,他总会产生被看穿、看透的恐怖幻觉。
“吃一顿饭要多久?”
唉?六幺诧异地抬首。
“天都黑了。”冒着酸味的叹息,浓烈的呛鼻。
要不是他今晚一直陪在殿下的身边,他恐怕要怀疑眼前这人是易容假冒。那个玩转天下、睥睨红尘的主子,怎么可能露出这么凡夫俗子的表情?俗的活像看到老婆爬墙的绿帽相公。
呸呸呸,他乱想什么呢。
“主子不用担心。”六幺陪笑安慰道。
安慰啊,多伟大的词,他从没想过还有安慰主子的一天。
思及此,他抖擞了精神,轻声继续:“这次有朱雀大人陪着,小姐就算晚归也定然无事。”
“哼。”凌翼然不爽地冷哼。
无事?就凭朱雀的花拳绣腿,别说打不过姓夜的宵小,就算对上卿卿他也铁定输阵。昨夜她迟迟而归,脸上带着明媚灼目的笑。笑的他心头乍紧,笑的他霎时清明,这姑娘动了春心。
啪地一声,又一支毛笔阵亡。
可恶,若当初他布局再周密些,若老天多眷顾些,她又岂会一别十年,又岂会认识其他男子,又岂会练就一身武艺让他看得着碰不到,一次又一次地折磨着他的心啊。天知道为了近身闻闻她的味儿,他总要挖空心思、趁虚而入,而后又要担心被她打倒在地失了面子。每想至此,他都悔得几欲呕血。
唉,他错过了武功精进的最佳时机。
凌翼然暗叹一声,合上俊眸,以免满腔忿恨倾泻而出。
“其实主子不必担心,小姐为人谨慎,不会胡来的。”
“喔?”凌翼然漫不经心地应着。
六幺偷瞧主子的神情,转了转灵活的大眼:“小的从未见过这么特别的官家千金。”
“官家千金?”凌翼然嘴角漾出一丝笑,带着几分宠溺的味道,“是很特别啊~”
心情好了吧,六幺暗赞自个儿,再接再厉地赞道:“小姐的样貌虽不及书上所说的那种天仙美女。”他瞥见主子微蹙的眉头,急急转口,“却是让人见之心动的清美容颜,见了小姐,六幺才算明白什么是一笑倾城。”
完了完了,主子的表情越发不善,这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可是,他有说错什么么?
六幺偷偷抹了抹额上的冷汗,硬着头皮继续:“其实小姐最特别的就是脑子。”
凌翼然挑了挑形状优美的远山眉,颇具兴味地出声:“脑子?”
“不对不对,是智慧。”六幺察言观色,字斟句酌地说道,“不论是战场上,还是朝堂上,小姐都能应付的很好,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着实一个敏慧佳人。”
轻轻浅浅的笑像涟漪,一圈一圈地漾着,慢慢地散开。凌翼然睁开桃花目,俊颜带着隐柔的美感:“傻子。”
“啊?”六幺丈二了,在说谁?
凌翼然重新浮起迷雾般的神情,他抚了抚微卷的信纸,心情极好地下笔疾书。
他的卿卿是一个傻姑娘啊,十年前她单纯的想要与一个陌生人交友,十年后她单纯的以为可以保全自己的家人。就像是一个住着草棚的瓜农,不眠不休地想要护住每一个西瓜。可是即便他能防住人贼,却挡不住虫灾。若一个瓜从内里烂了、病了,她又能怎样?又会怎样?就算他知道,他也绝不会告诉她,告诉了她就只有一个结果。这傻姑娘宁愿赔了自己的命,也不会任由虫灾继续啊。
不能说,不可说,就让那个瓜慢慢地烂掉吧,他只想留住那个傻姑娘。
可,怎么留呢?
笔尖一滞,纸上留下一道突兀的墨痕。
昨夜是他太急了,竟然出言威吓她。硬的不吃只能来软的了,只能欺她的傻了。
凌翼然俊美的脸庞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难以查觉的恼意,他有些急躁地揉起纸团,再掭了掭毛笔。
唉,比起大闹海疆的雷厉风,卿卿才更难缠啊。那海贼他只消一封信就能平定,而这个傻姑娘却让他舍不得下手、不忍心伤害啊。这样看来,最傻的不是她,而是……
他自嘲地笑笑,继续那封关键的破敌之信。
半晌,宛转的声音再次响起:“六幺。”
“主子。”
以凌翼然的聪明,一心二用绰绰有余。他一边挥毫写下诱敌之计,一边懒懒地闲聊:“侍郎府隔壁很热闹啊。”
“是。”六幺轻声应着,乖巧地研着磨,“住在小姐西面的乐川郡公今日迁宅。”
“迁宅?”
“是,据说有人出了天价求宅,乐川公被金子闪了眼,生怕那傻子反悔,正迫不及待地挪房子呢。”
“啪!”第三支狼毫阵亡,墨点溅在六幺的脸上,衬出他呆愣的神情。
“主……主子……”
“去。”阴冷无比的语调,凌翼然脸颊抹青,嘴角微抖,“去把侍郎府的西墙垒高。”
“啊?”六幺不明所以地搔脸,墨斑被越抹越大,“要垒多高?”
“越高越好。”
最好高的耸入云霄!
……
“少主,展信悦。
哎呀,怎么可能不悦。老宋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少主如此兴高采烈地离开水月京呢,您离开时笑的真叫春暖人间。当时小二一语中的:今年是个暖冬。
这话说的不错,至少我的老寒腿没怎么疼了。当然当然这是少主的功劳啊,少主给我配的草药我都舍不得用,那里面饱含着少主对老宋的体恤,好感动,真的好感动。”
这几行字墨是晕开的,似有点点泪痕,不过阅信人像是已经习惯某人过分充沛的情感,偏冷的俊颜依旧淡然。
“唉,也不知从何时起,我发现周围人的眼神总是毛毛的。我走在大街上,只觉被人偷窥。耳垂莫名其妙的发烫,明显有人在背后议论。而后我的桌案上时不时出现那种药,哎呀,少主你明白的吧,就是男人不行才用的。一开始我以为只是送错了地方,可后来那种药越来越多,多的都可以开药铺了。
什么人都是!也不想想如果我老宋真的不行,怎么能蹦出两个儿子?!这绝对是阴谋,阴谋抹黑我的形象。现在我天不亮就蹲在官所外,就等着抓住始作俑者。等我抓到了,哼哼,我就……”
夜景阑一目十行地扫过信纸,修长的手指轻轻翻动,抽出密密麻麻的六页纸,直接跳到第七页开始细读。
“……不是我说,少主啊有些时候不能太由着女人。”
修眉微挑,夜景阑凤眸虚起,似有不快。
“这些话咱们爷儿们之间偷偷说,你可千万别告诉小姐啊。老宋我看人向来精准,像老刘的小老婆我当时就看出是个泼辣户,老刘您知道不?就是……”
再翻一页。
“……小姐虽然闯过江湖,但出身世家,骨子里透着大家闺秀的娇羞。小姐这么美好的女子,追求者一定比蜜蜂还多。私下说句露骨的话,没有哪个男人是君子,当然少主肯定是君子。不对不对,少主是男人。我的意思是说少主既是君子又是男人……”
又翻一页。
“做人不能太老实,少主啊你就是太正经了,要换成是其他人,这孩子都能在地上跑了……”
夜景阑轻哼一声,目染不屑。
六个月,孩子都能下地跑了?看来那本《妇经》宋叔还是没有好好读。
“这几天我反复思考,唉,都是我的错,都是老宋没有考虑周全啊。小姐来水月京的时候,就该骗小姐……不对不对,是哄着小姐把婚事办了,办了才对得起我光荣献身的四季兰、富贵牡丹啊。”
水迹重现,看得夜景阑稍稍不悦,哄?骗?
“夜长梦多,只有吃到嘴里的才能放心,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啊!”
长指在纸上轻抚,挂在眉梢的不快渐渐消散。
“您和小姐都是一路人,都是守礼、面薄、心高气傲的孩子。但男女之事可不能顾面子、耍傲气啊,再蹉跎下去,就怕老宋入土了你们还在花前月下啊。少主,花前月下固然好,但绝对比不上被翻红浪。
哎呀,不要怪老宋说的庸俗,作为过来人我是透心明白。真的,不骗您。
嗯,要不,您试试,试过了就知道这话准没错。”
这几句字迹微斜,仔细一看,笔画隐隐有些不稳。
“少主,忍字头上一把刀,伤心更伤身,该不忍的时候可千万不要忍啊。”
夜景阑静静地看着纸上的文字,眼中漾着细碎的月光。
今日在街头,她笑的很甜,像极了轻软的绵糖,好让他垂涎。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嗜甜,喜欢到忍不住轻舔。
想到这,夜景阑薄薄的唇角画出一道优美的弧度。
“当然忍不住也决不能猴急地推倒,嗯,我是说推倒也是一门艺术。为此老宋我厚颜请教了几位情场浪子,特别为少主拟下了几个妙招……”
他双眸清明,快速掠过剩下的几页,看样子并没有上心。
“叩叩叩。”门响。
“少主,是我。”说着推门而入。
宋小二看着案前坐姿如松的少主,再看了看案上那叠厚厚信稿,暗叹道:“不愧是家书,家‘书’啊。”
夜景阑淡瞟一眼,起身走入卧房。
“啊,少主,宅子的事情办妥了。”嘿嘿,他就说么,银子底下哪有不低头的,阵前碉堡他算是给少主抢下了。
夜景阑轻轻颔首:“准备一架马车。”
“马车?”宋小二诧异地出声,少主可从来不用马车啊。
“不要太大。”夜景阑散开束发,转身的瞬间唇线隐隐上扬,“够两个人就好。”
“喔。”小二长吁一声,“明天我就去办,少主早些歇息。”
他挪着步子细细琢磨。忽地抚额低笑。少主一定是吃醋了,今天小姐笑的那么“惊心动魄”,少主一定是想用马车把她藏起来啊。啧啧,想不到啊想不到,少主这么霸道。
任少主不动声色,也逃不过他宋小二的金睛火眼!
就在宋宝言合上门的瞬间,一张纸自厚厚的家书上飘下。
“第三招,擅用马车,车帘之后无须再忍……”
……
几日后,天宝阁的伙房里。
“听说,眠州定侯和丰侍郎当街打啵了?”
“什么听说,老娘可是亲眼看到的!”
“唉?孟大娘你看到的?”
“可不是,那天老娘去街口磨刀,回来的路上看到丰大人回头那么一笑。”粗壮的婆娘用围裙拭了拭手,“哎唷我的娘喂,笑的老娘当下就傻了,手中的刀不知不觉就飞了出去。”
“飞了出去?砍死人了?”帮佣的丫头惊叫。
“蠢丫头,要砍死了人老娘还能在这跟你说话么。”孟大娘点了点那姑娘的额头,“结果定侯一把将丰侍郎拉了过来,然后……”
跑堂的刚走进厨房,就听到女人们一片惊叫。
“啊!真的啊!”
“两个大男人唉!”
“而且是两个俊美的好郎君,唉……”
一片哀叹中,只听一女坚定说道:“龙阳又如何,他们一定像戏文里说的那样两情相悦!”
“呸!”跑堂的啐了一口,“还两情相悦,二妞你傻了吧。”
“你才傻了!”
“我告诉你,丰侍郎绝对是被逼的。”跑堂的昂起下巴,笃定说道。
“吹吧,吹吧,抡圆了吹。”
“吹?!”跑堂的吊起眼眉,蹭地窜到桌上,“老子是亲眼看到的!”
“亲眼看到?”八卦女抖擞了精神,期盼地仰视。
“是啊,那天晚上我去地字雅间送菜,结果看到丰侍郎和一个姑娘搂在一起。那个姑娘哭得叫一个伤心喔,丰侍郎一脸温柔地摸着她,在她耳边说着悄悄话,一看就知道是一对小情人儿啊。”
“那和定侯……”
“是被逼的吧。”
“棒打鸳鸯。”
“丰侍郎好可怜啊。”
三人成虎,没几天云都最大的“老虎”出世了,百姓们众口一词为街头龙阳做了注解:
眠州定侯觊觎丰侍郎美貌,不惜强取豪夺、棒打鸳鸯,意欲对丰侍郎行使不道德之事。而后青王助纣为虐,威逼丰侍郎出卖肉体,以换取两地和平。
呜呼,哀哉。
一世情缘付流沙
这一夜,北风呼啸。
绣阁里铺天盖地的红,触目惊心的红,灼灼刺眼的红,红的却不见半分喜气。
“罗衣。”轻轻一声,细若游丝。
“嗯?”正清点妆奁的丫头低低应着。
“你跟了我几年了?”听似漫不经心地一问。
“奴婢八岁进府后就一直跟着小姐了。”罗衣合上樟木箱子,微微侧头,“算来,已经十三年了。”
“十三年了啊。”颇为感慨的叹息,“你道,这些年我最开心的是什么时候?”
罗衣纤身一滞,抬首看向桌案。
颤动的烛火映出那张无垢雪颜,在沉暗的夜色中竟透出诡魅的惨白,白的好似八年前那个被家人视为阴寒难近的幽灵。因为就在几天前,那抹被江东烟雨染就的娇艳,如花一般刹那凋零。
“是……”罗衣不忍地顿了顿,而后含蓄答道,“是夫人去后的第二年。”
一室无声,烛火越发的颤了,地上的剪影残了、破了,最终碎了。罗衣微拢眉再看去,却见一页薄纸覆在喜烛上。微黄的光映的纸张有些通透,隐隐可见上面铁画银钩的字迹。
“小姐!”
橙色的淡焰自纸边蔓延,蚕食着点点墨痕。那双杏眼倒映着光亮,耀出颤颤痛色。
烧吧,烧吧,就让一切在今夜燃尽。
火焰如潮水般弥漫,浅黄的宣纸扭曲着、蜷缩着,化为漆黑的灰烬,轻旋在冷冷的冬夜,浸没在董慧如黑亮的发间。
丽眸中映出的是绝望,更是眷恋。
一张、一张、又一张,昔日视若珍宝的《流照集》被无情撕下,成为祝融的祭品,浮散于冰冷的地面。
“小……姐……”罗衣喏喏出声,心酸地看着那张被火光薰热的酡颜。
刹那间她心神恍惚,只觉横在她们之间的不是暗夜,而是人鬼两域的鸿界。
呸呸,童言无忌,大吉大利。
罗衣不住摇首,再定睛,眼前却又产生怵人的幻象。佳人苍白的近乎透明,她嘴角弯起的弧度轻薄的惊心,整个人仿佛融于漆漆夜影,似要随风散去。
“小姐!”罗衣试图用叫声冲淡恐怖的幻象,充实虚无的夜景。
“嗯?”董慧如无心地应着,从怀里取出那方男帕。白皙的指尖不住摩挲,不舍之情笼于眉梢。
罗衣撇过眼,咬唇怂恿:“烧了吧,小姐。”
杏眸瞬间黯淡,董慧如抬起皓腕,极慢极慢地移动着。
轻烟薰黄了帕角,火苗舞动得妖娆。
……
天边染就一抹橘色,微熹的晨光静静宣泄,垂檐的冰柱晶莹中透出几分淡萱。
“天重腊月八,东方浴初霞。”
如白雪般清朗的男声打破了薄浅的晨雾,在漫天喜红的左相府外飘荡。
“阿母笑开容,好媪贴蕊花。”
喜娘们笑闹成团,偷瞥向门缝。
“执雁催妆的就是那位吧。”
“啧,不像啊,哪里像传言中的貌美如花?”
“念诗的就是被定侯强取豪夺的丰侍郎?”
“引娥下凤台,携手共天下。”
听久了,却觉得这声音清中带柔,如初春的山泉般浅澈轻漫,让人不禁浅醉。
不得不承认,是这一缕柔声软化了催妆诗里的坚硬与霸气,这样稍稍可以入耳吧。罗衣暗忖着,转眸瞧向身边的新娘。但为何那繁复红艳的嫁衣透出的不是喜气,而是令人心酸的戚戚?
“借问妆成否?早入帝王家。”
这句刚落,罗衣就听到飘渺而又决绝的一记冷哼,而她几乎可以想见这障面下勾起讥诮弧度的两瓣红唇。
“吉时已到,恭送小姐出阁!”
一声唱和,红门徐启。
“慧如。”双眼红肿的左相夫人依依不舍地拉住新嫁娘,“你记住,嫁过去的不是董慧如,而是董家三小姐。”低低咬音,不似耳语,更似警告,听得陪嫁的罗衣不禁寒心。
二夫人,您这样让小姐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
不过,小姐对这样凉薄功利的亲情早就木然了吧,那就让她替小姐痛吧。
罗衣垂首掩去眸中的哀伤,扶住那瘦绿消红的纤身。她略带薄茧的指轻触那不再平滑的柔掌,心头不住抽颤。
小姐还是忘不掉啊,不惜舍身扑灭帕子上的明火。即使深受情伤,却倾心难忘。
一跨高门去,谷豆落如雨。
二跨别双亲,再非董门女。
身后是二娘哭的宛如唱词,听起来很真。不过,只是听起来罢了。
胭脂红唇勾出一丝冷笑,慧娘毫不留恋地举步离去。
红障下,她只能看到眼前很狭小的天地,狭小的仅见一片片随风欲起的衣襟,狭小的仅见一缕黯淡的晨曦。
一双喜靴卷着尘,盛气凌人地冲入眼帘。
“啪!”一记响鞭,抽在她脚前。
鞭下之威,以夫为纲,此为婚礼也。
她屈身一礼:“妾身受教了。”
沙哑的回应让人以为是哭嫁所至,众人即便误解,又有何关系?
她哭的是心,不是目,她哑的是情,不是音。没人懂,又有何关系?
她想离开的是董门,想嫁的却不是侯府,天大地大她无处可去,又有何关系?
没有关系,她不在乎,一点也不在乎。
她冷然地看着她所谓的夫转身离去,冷然地看着另一双稍显秀气的冬靴落入眼际。
是执雁的礼官吧,她撇过眼,金莲绣鞋踏上喜凳。
“清弦即抑,繁音乃扬。”
极之悦耳的低吟,让她产生了刹那迷惑,是劝嫁的新曲么?
倾身入车的瞬间,但听清声飘逸。
“缘起则生,缘尽则灭。”
略带轻叹的吟诵如九天梵音,丝丝没入耳际,却难入她心。
清弦即抑,繁音乃扬?
她宁要清弦,不慕繁音。
缘起则生,缘尽则灭?
她也曾想断情,可是、可是……
她翻过掌,睇着被灼伤的皮肉,早已干涸的眼中又重新浮起雾气。
可是忘不掉啊……
轩车迟迟,载荣载归。
人人都说她嫁的好,却无人明白这一切并非她想要。
亲情早在娘亲去世的那年死去,而仅存的暗恋也于日前化为泡影。
她颤巍巍地取出剩下的那截断帕,心如刀绞。
可是,即便此身茕茕,即便此心戚戚,她也绝不会随波逐流、任人鱼肉。
丽眸闪过狠色,她决绝地拔下一根金簪。
宁做竹下孤野魂,不恋苍木叶蓁蓁。
感到腕间汩汩涌出的液体,她惬意地勾起红唇,原来她的血是温的啊。
嗯,果然是温的,是因为心中住着那个人吧。
她看着手中的残帕,目流柔情。
人道,魂过奈何桥断缘处,每走一步,便忘却阳间一份情。元仲啊,慧如会望断前缘,却不会忘了你,因为此情入魂、再难淡去。
人道,轻贱性命者过鬼门,锁入第六殿枉死城,直至阳寿期满方能再入轮回。元仲啊,你可知慧如宁愿受尽几十年刑狱,也不愿喝下那孟婆汤,生生将你从魂中剥离。
伴着震天的喜乐,热液倾泻,流逝的生气模糊了她的眼帘。触感渐渐丧失,她凭着执念握紧右拳,将残帕拢于指间。
叮叮……
那是谁的铃?
“来人可是董慧如?”
她看不清,眼前一片雾茫茫。
“生于天重六年丑月丁酉亥时三刻,殁于天重二十三年腊八辰时初刻,董氏慧如?”
原来是来拘魂的鬼差啊,她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正是。”
“上路吧。”
她拨不开浓雾,却感到胸前一阵抽痛。
原来是索魂链,她果然已经死了,真好,真好。
“哎!”前头幽幽一声叹息,“人道轮转数千载,世世为情轻性命,那一世终是伤了魂、残了魄么?”
她微怔,这说的是谁?
“可知最伤的人是幻海龙王,而不是你啊,南枝。”
南枝,难织,旧梦难织,原来最痛的是第一世。
“哎,龙王又历经了一次锥心之痛,阳间的天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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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变了……
上一瞬还冬阳暖照,此刻却漫天阴霾。
叮、叮……
这是?
幽幽铃音穿透了激昂的喜乐,似有似无地缠绕在我的耳边。
叮、叮……
风过也,吹远了柔曼的南音。
一声声唤醒了沉睡的记忆,好似引魂的鬼铃。
我心神不宁地骑在马上,楞楞地看着手中被吹弯的雁羽。
腊月初八,二美花嫁。吹箫引凤,一世荣华。
艳艳红妆铺长街,翘首夹道窥红颜。
这是何等的荣光,却散发出隐隐的不祥。
今日我随烈侯迎新妇,执雁催妆一步步,恁左相府红灯高挂、倾家举财斗容府,嫁娘董氏却未显半分喜气。
不,准确地说,是未显半分生气。
在她临去登车的刹那,我不禁脱口,用传音术将那缘缘箴言送上,只盼她能敞开心房。
可,我明白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美好而又不现实的希望。其实早在目睹她以死相抵十二殿下孟浪的那刻,早在亲闻她抛下矜持倾诉衷肠那夜,我就明白董家慧娘其人、其性、其量。
思及此,我惴惴望向前方珠顶雀檐的宝车,默默祈祷。
但愿,是我看错了,猜错了,想错了。
但愿,但愿。
忽地,猛听一声凄然长啸,仿若龙鸣千里直下九霄。狂风空自恶,喜幛乱飘摇。
我掩面虚目,只见福云滚边的袖袍随风招展,垂鬓的红穗好似妖娆的灵蛇在眼前舞动,遮蔽了前途。
一时间人难立马难行,街上飞沙走石,百姓迎风欲倒。
“下雪了!”
我闻声仰首,只见密雪飘飘摇摇、纷纷扬扬,被狂狷的风儿无情卷落,像烟雾一般遮掩了长空。喜乐被不祥的风雪淹没,虚软地消散,难以抚远。
嫁娶的行列似乎加快了速度,喧闹的人潮很快被甩到身后。
解开眼前纠结的红穗,理了理未乱的衣袍,我凝神挺立在马上。不知怎地,不安感渐浓,浓的好似这漫天飞雪,浓的好似地上的那点殷红。
什么?殷红?
我倾身瞪目,惊见地上每隔数米绽开朵朵殷红,一点、两点、三点……
回溯寻之,终见“源泉”。
“停车!”我急吼一声,策马向前。
喜乐好似老化的磁带,扭曲了几个音,遂又回复到躁人的路子上。
该死,装傻充愣么?
“停车!”我气沉丹田再吼,立马横于轩车之前。
“丰、侍、郎。”红袍新郎扭曲了颜面,鹰目灼灼,“你想干什么!”
我充耳不闻三殿下的怒气,侧耳倾听。果然,车内没有半丝气息。顾不得许多,我飞身下马,在一片惊呼中撩起布帘。
红,满目艳红,惊心赤红,浸车血红……
破空声自身后传来,我运气震开这记重鞭,飞窜至车内,按住她几可见骨的皓腕。
脉呢?脉呢?
看着那双涣散无神的杏眼,看着那染血含笑的红唇,我哑然。
“大胆丰少初!”一只大手扯开车帘,探进三殿下怒色浓烈的长脸,“你究竟想……”齿间的斥骂戛然而止,眼中的厉色化为虚无,他惊愕的望来,满脸无措。片刻后,他偏身挡住帘角的缝隙,闭眼大吼:“停车休整!”
三殿下厌恶地睨了一眼车内,额上爆出青筋:“如何?”
我紧了紧双拳,轻叹:“全无脉相。”
他绷紧下颚,面色铁青,喘息声渐粗:“你是如何发现的?”
“下官执雁在后,看到了地上的血迹。”
哎,疑心真重。
“血迹?”这声微紧,三殿下低声咒骂着,“可恶,可恶。”
半晌,他突然倾身问道,“如儿你确定么?”
这唱的是哪出?我瞠目结舌地望着他。
“哎,虽说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也不必……”一声声似在低语,却响亮的震彻四野,“罢了,罢了,本侯就如你所愿吧。七宝!”
“殿下。”车外低低作答,听声应是一名内侍。
“听到侯妃的话了么?”三殿下睇向身侧,满眼肃杀。
“听到了……”这声虚的可以。
“那还不快去,派人往车后泼水!”
“是!”
脚步声急急,渐远。
“小姐。”关切的女声在帘外响起,“殿下,我家小姐……”
三殿下厉目一扫,须臾之后,薄唇诡异地翘起:“你是?”
“奴婢是侯妃的陪嫁丫鬟。”
“哦,你在担心你家小姐么?”亲切的询问。
“是。”
“那为什么不进去看看呢?”三殿下轻柔地诱惑着。
“谢殿下恩典。”那女声微颤,“小姐。”
一抹纤影飞闪入内,是那日陪伴在董慧如身边的丫鬟。
“小……”惊呼声还未吐露,她就被三殿下从身后捂住檀口。
他将那丫鬟拦腰扛入,狠狠地瞪着我:“出去!”
在下车的那瞬,忽听身后一声冷笑:“丰侍郎你是聪明人,该怎么做、怎么说不用本侯教吧。”
我垂眸蔽视,平平应答:“云卿明白。”
掌中的粘稠遇风即干,涩涩地粘着在肌肤上。
我翻身上马,仰望密雪穹苍。
这就是你的夫君么,这就是你的良人么,董小姐你走的真好,真干净。
漫天大雪在我心头,扬扬撒下……
……
“一拜天地,天重宝华。”我平波无漾地念着。
眼前这新娘身形偏润,不似董慧如那般纤细。
“二拜先祖,天佑吾王。”
满座嘉宾济济一堂,里面有富绅巨贾,更有文官武将。没人发现李代桃僵,没人发现这是待嫁新娘。毕竟左相千金养在深闺,即使美名在外,外人也多是隔雾看花,怎能窥出其中蹊跷。
我握拳垂视,盯着她袖口那圈凝黑的绛红,道出了最后一声:“夫妻对拜,情意绵长。”
礼成,举座庆贺。
“丰侍郎。”在与新郎错身的瞬间,我对上了那双阴鹜的鹰目,“可千万不要让本侯失望啊。”
我蜷起染血的十指,拢袖低应:“恭贺殿下新婚,云卿自当尽心。”
移步慢行的新娘明显已是脱力,三殿下不露痕迹地扶着她的纤腰,看似浓情蜜意,其实是在步步紧逼。
三殿下究竟在车里说了什么?是以她亲人的性命相要挟,还是以她主子未寒的尸身相逼迫?
毕竟要对付这样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子,实在是太容易,太容易了。
“丰大人!”中气十足的高吼将我从哀悼中生生拉回。
“娄敬。”我抬头仰视,“你怎么来了,伤好些了么?”
“呵呵。”他憨憨地挠头,“多谢大人送来的伤药,何猛皮厚肉粗已经没事了,啊。”他一抬猿臂,从身后扯出一人,“茂才兄也想当面向您道谢呢。”
茂才?我诧异地看向来人,原是领导殿前弹劾的文书院编修路温啊。
我轻扬唇角,缓缓出声:“路编修,身体可好?”
他淤血未散的眼角微抽,表情有些怪异。半晌,他低叱一声:“一个大男人,笑得像什么样!”
“哎?”我挑起眉头,不经失笑,“路编修,你没头没脑的说什么啊。”
他逃似的垂下视线,面色有些微红:“怪不得人家那样说你。”
“说我?说我什么?”我求教地看向何猛,他目光闪躲,面色极不自然。
“说什么?”路温声调略高,狠狠瞪来,“说你人比花娇,有异于常人的癖好,说什么,说什么,这下大人该明白了吧。”
不明白,我一头雾水地愣在原地。
“茂才兄!”何猛一挥袖,挡在我身前,“你怎麽能听信那些小道消息!”他偏转巨身,厚掌重拍在我肩头:“大人是铮铮硬汉,何猛我信你!”
“啊。”我咬牙止住脚下的颤抖,心虚地应着,“多谢,多谢。”白兔兄,还是你单纯啊。
他话锋忽转:“退一万步讲,就算那样……”
哪样?我抬头看向满目痛惜的何猛。
“就算那样!”白兔兄擤了擤鼻子,翻眼望向房梁,“就算那样,何猛也绝不轻瞧大人。”他慢慢垂视,眼角噙着满满水雾,“大人忍辱负重,为国献身,真乃伟男子!”
慢着,什么献身?
“即便如此,大人也要注意影响。”
啊?我偏头看向面色冷凝的路温,如此?如什么此?
“天火之后,朝中的风向也变了。作为我们寒族的头领,还请大人洁身自好。”
“头领?”我拧起眉头,“本官什么时候成了寒族的头领?”
“哼,大人还想置身事外么?”路茂才斜睨我一眼,似带不屑,“如今寒族中您品级最高,面子上您自然是头领。”
我勾起冷笑,觑向身侧:“路编修,本官为人向来随性,绝不会为了‘面子上’的虚名委屈自己。”
路温面带薄怒,忿忿颤唇:“你……”
“圣贤有语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既然如此哪还用的了洁身自好?”我一挥宽袖,洒然前行,“既入了这泥潭,就别怕脏了脚,路茂才你可要看清楚啊。”
清劲之寒?允之,你的爪牙还不够锋利啊,这也就是你眼见他们受尽屈辱却不出手相助的原因吧。不折了这身傲骨,又怎能斗垮那些官精?又怎能倚重他们一掌神鲲呢?
满肚子的不合时宜,到头来只有一个下场。就如今日董娘,虽留得清白赴黄泉,却徒留祸事在人间。
我握紧手中的雁羽,扫了一眼身后。这不,麻烦正如影随形。
“丰侍郎。”一声熟悉的呼唤,让我心头乍暖。
“韩将军。”我真心笑开,“将军不是在京畿大营练兵么,怎么?”喜不自禁,喜不自禁,恨不得拉住他的手促膝慢谈。
“今儿是腊八。”深邃的眸子透出点点暖意,他笑得很俊朗,“若丰侍郎不嫌弃,喜宴过了就赏脸去我府上喝一碗腊八粥吧。”他俯身耳语道,“你嫂子想你了。”
我打趣地仰视,其实是哥哥想我了吧。果不其然,他俊脸薄红。唉唉,我就说人无完人么,这个战场上宛若天神的男子私下里涩于传情,而且极易害羞。这算不算是云都一大秘闻呢?我暗自偷笑。
他清了清嗓子,玩起严肃:“嗯,就这样吧。”
“韩将军。”我睨了一眼身后,心中又覆阴寒。
“嗯?”
“下官有约了。”我恭恭敬敬地作揖,转眸向他示意。
哥哥深眸微紧,眈了我身后一眼,转瞬间脸上凝起冷霜:“哼!真是不识抬举!”他佯怒拂袖,大步离去。
三殿下的狗腿盯的可真紧啊,此刻我怎能拉哥哥下水?只能假装陌路了,不禁深深叹息。
“丰大人……”
一声压抑的轻呼传至耳边,我环顾热闹的喜堂,满眼都是相互寒暄作揖的宾客,并无人看来,大概是听错了吧。
“丰大人……”
又一声,是在左侧。我偏首望去,只见那位名唤七宝的内侍躲在门后向我偷偷招手。
心下微疑,我踱步上前:“何事?”
“喜房的礼器被丫头弄乱了,殿下想请大人去看看。”
“礼器?”我蹙眉看向他,七宝低着头,让人瞧不出表情。
“是。”他抬起头,一脸无措,“大人请快些个,误了吉时可就不好了。”他不待我应声,便径直向前,“大人?”
我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
七宝被我看的有些窘,他眼睫飞扇,回身拽住我的衣袖:“大人,冒犯了。”
真这么急么?我任由他拉着,在深深游廊里疾走。
悄然的北风,黯然的黑云,如粉的冬雪随风飘散。长廊里仿佛升腾起冥冥迷雾,那样的深,那样的浓,让人看不清前途。
不对,很不对。
雪花时不时钻入我的衣领,化为冷冽的水滑入我的颈脖。
太安静了,周遭太安静了,哪里像通往喜房的道路。
我滞住脚步,奋挥衣袖。
七宝被我甩了一个趔趄:“大人?”
“呃……”我仓皇地环视,“那个……”
“怎麽了大人?”他稳住身,向我靠近。
我摸着小腹,尴尬挤笑:“本官内急,怕是憋不住了。”
“啊,没事没事,小的帮你找个地方。”
刚才还那么急,现在却转口没事,果然不对。
我跟在七宝身后走进遍覆白雪的园子,垂眸暗忖着。
“大人去方便吧,小的在外面守着。”
我弓身跑到假山后,故意弄出声响。
“大人请快些吧,那边还等着呢。”
“嗯,嗯,马上就好。”我敷衍了一句,无声飞去,踏雪无痕。一口气飘过数丈,窜上长松。
“大人!”远远传来尖细的高吼,“大人!”
待那人寻远了,我轻叹一声刚要下树,忽闻雪地里传来脚步声。
“艳秋!艳秋!”
两个男子在雪园里追逐着,前面一人身形纤弱,看起来还是个少年。
“艳秋你给我站住!”后面那人穿着青色官袍,是个四品。
几番追逐,青衣人像是发起了狠,将那少年按在树上:“逃?我看你还怎么逃!”
“朱大人,这可是烈侯府。”处于变声期的公鸭嗓子,这男人,不,是这男孩还是株嫩苗。
“哼,我当然知道这是烈侯府。”男人暧昧地靠近,俯身咬住那少年的耳垂.
混蛋,这孩子才几岁啊!
“就因为是在今日的烈侯府,我才敢来私会你啊。”男人很恶心地舔着那少年的脸,“今日三殿下大婚,娶的是云都二美之一的董家小姐。下月他又要迎娶翼国的天骄公主,听说那位可是骄横的主儿啊。艳秋,艳秋。”这就喘起来了,“你一个男娼留在这里只会被烈侯的妻妾欺负,不如……啊……”他猴急地抚摸起那孩子的身子,“不如我向殿下讨了你回去,可好,嗯?”
男娼?我痛惜地看着树下那任人鱼肉的孩子,心中不禁忿忿。正房、偏房、小妾还嫌不够,竟然豢养少年来发泄兽欲,这是什么世道!
“大人,如果您想要就快些,别叫人看见了。”
好像在说喝水这种小事一般,语调平静的可以,这孩子已经被折磨的没了心性么?
“你这贱人还是那么贪慕虚荣!”男人撕扯起孩子的衣裳,“今天我就干死你这婊子!”
再难忍受这无耻行径,我飞身而下,宽袍在半空中迎风鼓起,一抹淡紫飘散在雪的世界。
“大……大……人……”
“原来是朱郎官啊。” 没想到这人平时在礼部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私下里却是个杂碎。
姓朱的慌乱地理了理官袍,深深弯腰,这一揖差点贴到地上去:“丰大人怎么会在这?”
“那朱郎官又怎会在此呢?”我瞥眼看向那少年,眼珠再难移开。
“下官……下官……”他结结巴巴地说着,“啊!前头还有事,下官就先告辞了!”慌乱的踩雪声渐渐远去。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人,十三四岁的光景,生的、生的……极美……美得甚至看不出是个男孩。耳垂上艳红的血痣晶莹饱满,衬得整个人风情无限。
他慢慢地跪下,黑亮的长发散乱在雪地里,显得很柔顺。
“贱奴叩见丰大人。”他不止美丽,还很聪明。
“地上凉,起来吧。”我看了看他被扯坏的衣裳,轻叹一声,脱下身上的锦袍,“先披着吧。”
他身体微僵,见势又要跪倒。
我伸手捉住他的细腕:“别跪我也别推拒,反正出了园子你还得还我。”
他抬起精致的脸,黑瞳木然:“是。”
我内里穿着白布棉袍,因方才使过轻功,所以也不觉得冷。
“这是哪里?”我负手在前,轻声问道。
“回大人的话,这里是幸园,侯爷内眷居住的地方。”
我再指了指游廊延伸的远处:“那边呢?”
“那边是侯爷的独院。”
“独院?”我蹙起眉,七宝领我去那里做什么?
“独院是侯爷的书房,一般人进不得。”
我回身望向那美丽少年,他说的很委婉。进不得,进不得,那独院怕是什么机密场所吧。三殿下让七宝领我去那里是栽赃?嫁祸?还是想让我触动什么机关惨死在密楼里,而后再往允之身上泼一盆脏水?
越想心越凉,却又不由庆幸,还好刚才溜了。
为了避免祸及无辜,现在和这美丽少年待在一起才是上上选,毕竟他是殿下的宠脔,和他一道应该不会被怀疑泄密吧。
即使他因此遭罪,即使……不,应该不会,也许不会。
我郁结地抓起一把雪,狠狠地搓着手。虽冰寒入骨,却洗尽了指间的血迹。我看着地上淡红的雪水,转眸看向那少年。他站在几步之外,瞥眼看向远处,没有丝毫好奇。
是个聪明人,我再次暗赞。
他看起来和我一般高,紫色的锦袍显得分外合身,衬得整个人越发的娇美了。那眉宇间的秀色有点眼熟,又有点眼生。
“你多大了?”我漫不经心地问道。
他跟在我身后,柔顺地应答:“过了年就十四了。”
果然还是个孩子,心头对烈侯和那姓朱的恼恨又多了一分。
“是哪儿人啊。”我背着手,捡着厚实的雪地踩去,吱吱轻响让我不禁想起云遥那日,那时我和修远也是这样踏雪而行啊。
“贱奴不知。”
心头的甜蜜霎时消散,我回头看向那少年:“不知?”
他艳容冷冷,回的干净:“是,贱奴从小就在娼馆长大,不知生地,更不知父母。”
我蓦然地看着他:“你想的吧。”
“嗯?”精致的脸上第一次出现冷面以外的表情,很可爱。
“其实你很想自己的爹娘,即便被抛弃了,还是很想。”我仰首看向长空,雪花洋洋洒洒,一片接一片地落在我的眼睫上,雾蒙蒙地模糊了视线,“也许,你并没有被抛弃,只是他们早已不在人间罢了。”
“贱奴早就不想了。”一声冷哼,“想他们有什么好?”
我虽捉住他眼底的伤,却没有戳破,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在雪地里走着,各怀心事。
“丰大人!”何猛的大嗓门震落了枝丫上的雪,一堆凉凉的砸向我的额面,“您怎么进了内院!”他大熊似的奔来,“哎呀,要被人发现可就糟了!哎,他是谁?”
“是人啊。”我径直走着,头也不回,“怎么?看傻了?嗯,的确是个很美丽的人啊。”
“这……这……这……”
平时只知道他口拙,却不知道他还结巴。
“大人。”
我转身看向那个名唤艳秋的美丽少年,他松开身上的长袍,露出残破的衣裳。“多谢大人出手相救。”
怎么又跪下了?我穿上锦袍,束好腰带,倾身将他扶起:“地上凉,跪不得。”
墨色的媚瞳闪过点点光华,只一瞬便觉得他妖美非常。
我狠了狠心,转身而去:“保重。”
我特地等着有人经过才与你分别,这其中的蹊跷你该懂吧。我不是个好人,你别那样瞧我,我不配,不配啊。
“大人!大人!”没几步,何猛就追了上来,“你和他,你和他……”
我瞪了他一眼。
“当然……当然是不可能的。”他头摇得像拨浪鼓。
“娄敬,你怎么出来了?”
“喜宴要开始了,下官见大人不在,就出来寻大人了。”
“喜宴啊……”
……
至少目前很安全,我缩在角落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嚼着。三殿下的演技真是一流,瞧他眉梢带笑地敬着酒,哪里看得出是……
“刚刚丧偶的鳏夫么?”
耳边一声轻喟让我不禁呆楞,这人是妖怪吧,竟能猜透我的心思。
“卿卿,你的眼神太直白了。”桃花目情转,尽显迷离风情,“怪不得今天三哥笑得有点多,哼,原来是故作姿态、欲盖弥彰~”
“允之。”我紧张地看了看周围,“你别太嚣张了,小心隔墙有耳。”真后悔刚才全告诉他了。
微凉的指间自我的唇角划过,我瞠目结舌地望着他。
他笑得很无辜,俊瞳瞟了瞟四周:“这儿的人都等着巴结我三哥呢,哪儿有人盯着咱俩。”
那七宝呢?我警惕回望,却只见六幺缠着他喝酒划拳好不开心。
心跳稍稍平缓,拖允之下水果然好啊,这下可有靠山了。我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我哥哥怎么突然回来了?”哥哥虽然不说,但我还是瞧出了端倪,武将没有王令怎能擅离大营进京?
“嗯,这半个月你长进不少啊~”他似笑非笑地睇来,“前日上官司马参了竹肃一本。”
“上官密?”我看向主桌,那老匹夫正和三殿下的幕僚把酒言欢,“他不是七殿下的人么,怎么?”
“哼,七哥养了头白眼狼啊。”允之自斟自饮,“上官氏现在很得翼王宠爱,老家伙翅膀也跟着硬起来了。”
怪不得他舍了那边的喜宴到这里来套交情,原来是想脚踏两条船啊。
“他参什么本?哥哥得罪他了么?”
“卿卿,你知道备所为何被称为上阁肥地么?”
我迷惑地看着他:“为何?”
“军队里大到招兵买马,小到穿衣磨袜,哪一样不是备所说了算?”允之蘸了点酒在桌上写写画画,“朝廷给士兵拨的安家费是每人每年二两,军饷是每人每月十吊,遇到战事紧张的年头还有额外军贴,而实际上军士却拿不到这么多。”他懒懒地抬眸,笑得很浅,“你说少了的银子都进了谁的腰包?”
自然是……我暗叹一声:“王上不管么?”
“这些是人尽皆知的惯例,父王即使知道也不会插手,不贪一点能叫官么?”
我怒挑眉:“那关我哥哥什么事?”
“呵呵~”允之眼中抹过异采,“助荆一战韩家军折损三万,此次备所招了五万新兵,你猜竹肃留下几人?”
我白了他一眼:“自然是三万。”
“五千。”
我盯着他看了好久,确定他眸子里没有半丝玩笑,这才嚅嚅开口:“五千?”
“想进韩家军可是比考科举还要难啊。”他勾起唇角,露出满满自信,“要不然在成原死战中面对数倍于自己的强敌,竹肃的手下怎会没有一个逃兵?”
《孙子兵法》有“六如真言”: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其中后两如说的是将帅,而前四如说的则是士兵。达“六如”者,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天兵也!哥哥不仅善军事,而且善练兵。
“如此一来踢走了四万五千人,备所这回可是亏大了。”
我满心自豪地看向不远处的哥哥,真是丰神俊朗、气宇不凡。试问,月箫一出,谁与争锋!
“真傻~”
不理,继续得意。
“笑得真傻~”
怒目横向身侧,允之支手托腮,定定地看着我:“你要再笑下去,竹肃怕是要被人添入你的猎艳名单了。”
“你胡扯什么?”今天怎么一个个都话中带话,我究竟错过了什么?
“哼。”他眸色遽冷,夹起一筷子酸菜,“吃。”
“我不食酸。”
他笑得很惬意,继续往我碗里堆菜:“这几天你吃的不是很好?”
什么?这几天阿律给我上的不是酸萝卜就是酸白菜,酸的我牙疼、胃疼、头疼,原以为是账上没钱只能节衣缩食,没想到,没想到……
“是你搞的鬼!”我颤抖着,恨不得一掌扇飞他。
他黑瞳骤沉,极慢极慢地倾向我:“你既然有胆子寻欢,还怕挨不住酸?”
“什么寻欢!”我毫不示弱地瞪回去。
“啧啧,瞧瞧,瞧瞧。”酒气扑鼻而来,“小情人吵架了?”
“三殿下。”我心下一沉,连忙站起。
“三哥。”允之堂而皇之地揽上我的腰,恨得我牙痒痒却不敢乱动。
“弟弟恭祝三哥新婚大吉,心想事成。”
三殿下脸上闪过一抹铁青,厉目刺向我:“九弟,哥哥在这谢你‘吉言’了。”他随意地碰了碰允之的酒盏,仰头饮尽。
“丰侍郎。”他递出酒杯,随侍的内官连忙斟酒,“今日迎娶送嫁,你尽、心、尽、力。”他一字一字地蹦出,眸中闪着冷光,“可谓功劳不小啊。”
“云卿身负王命,这些都是分内之事,殿下……”
“哎?”他状似薄醉地挥了挥手,“今儿是本侯的好日子,可不准打官腔,来来来,丰侍郎陪我喝上三杯。”
不由分说,杯盏中被满上香醪。
我看着杯中微晃的酒水,假笑一声:“就因为是好日子,殿下才更不可多饮啊。”
。“哦?”三殿下鹰目半掩,笑意未达眼底
“殿下陪咱们这些爷们儿闹个什么劲。”我陪着笑,陪着小心,调侃道,“侯妃还等着呢,殿下可不能喝多了,可要好好享受这洞房花烛夜啊。”
“丰侍郎真是考虑周到啊。”他转了转手中的酒盏,“那……”
那?我心弦一紧,浮起不祥预感。
“那就请丰侍郎陪我喝完这三杯。”他鹰目射出精光,“三盏之后本侯就去陪我那娇滴滴的新娘。”
他抬起手臂,唇畔的笑越绽越大。
“叮!”瓷杯相碰的乐音传入耳际。
指间凉凉的,是泼洒出的醇酒。
三殿下挑了挑眉,仰首饮尽这第一杯:“丰侍郎。”
心中寒凉,终是逃不过么?
我噙着苦笑,慢慢举盏、颔首、拢袖。
这盏是味若醍醐馨香透,还是苦似黄连胜毒鸠?
感叹咨嗟,只能共饮三杯。
我仰头、闭眼,唇角触上青瓷的刹那,手中骤然空空。
“这酒,就让我陪哥哥喝吧。”
宽袍闪过,定睛时却见允之红唇润润,嘴角弯起了一个漂亮的弧度。
“你……”我猛地扯住他的衣袖,喉头像是被异物堵住,发不出声。
他笑睨我一眼,潇洒地举臂:“满上。”
允……之……
我伸手欲夺,却被他反手握住。
那瞳眸带着笑,浮散了以往的迷雾,清澈如泉,缓流在我心底。
那一刻,我不禁哽咽。
“你!”三殿下压抑的声音飘来,“算了!”他挤出虚伪的笑,“各位慢慢吃,本侯先去了。”
“恭喜,恭喜。”
“春宵苦短,殿下可要抓紧啊。”
“哈哈哈~”
“怎样?”我目光片刻不殆,捕捉着他的每一丝表情。
他挺身端坐像一座高山,瞳眸幽幽如一汪深潭。
“怎样?”
他轻握着我的手,高深莫测地笑着。
“究竟怎……样?”
……
一晚上,我都在重复同样一个问题,而他始终未言。
外面还在下着雪,绵延的银光迤逦了一地。
他的手有些凉,凉的让我好不安。
“那酒……”
我蹙眉抬望,他的黑发随风飘动,完美地融入暗夜。
“没有问题,是么?”
他微白的唇绽放出异常的春意。
“对吧,没有问题。”我的声音有些颤,连带着心也在缠。
他滞住脚步,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抚上我的脸颊:“我若说不是呢?”
柳絮似的雪花停留在他的发间,衬得那张脸有几分惨白。
我眼角微酸:“允之,你差点就骗到我了。”
“呵呵~”他笑得很得意,很欣然。
我暗吐一口气,他果然是在耍诈。眨眼欲瞪,忽见一抹暗黑自他的唇角滑下,挺秀的身子向我软软倒来。
“卿卿,我从不骗你啊。”
一声轻叹落在耳畔,催软了我的心田。
“允之……”
但笑风流谁人省
万籁俱静,前方流淌着浓浓的白雾,空气中满溢着迷人的甜香,一切如梦般诡异。
他是谁?
此身何处?
修长的手撩开娆曼轻舞的雾气,也撩开了沉睡已久的记忆……
……
外面好吵啊,小小的身子蚕蛹似的在锦被里扭动。
“快!快!”
“快点!娘娘要生了!”
纷乱的脚步声在殿外响彻,听起来无措而惊慌。
“唔~”锦被里发出抱怨的轻声,“好吵。”
一个长相朴实的女人跪在床头,轻轻地拍着那个“蚕蛹”:“殿下,过一会就好了。”
“不好了!不好了!”
尖细的女声惊得床上的小人猛地坐起,形状优美的桃花目透出几分迷蒙、几分惧色:“张莲?”
“殿下别怕。”女人覆上那只微颤的小手,柔软地轻应着,“奴婢一直就在您身边。”
小人儿舒了口气,卷密的睫毛轻轻眨动着,驱散了眼中的混沌。
“谁不好了?”软软的童声响起。
“没有谁不好,是殿下做噩梦了。”女人欺哄着,扶着小主子慢慢躺下,双目却担忧地看向前殿。
“王……王……王上……”内侍颤着音,几乎是吼出一句破碎的话,“王……王上驾到!”
“父王?”小人推开乳娘的双臂,拖着鞋子一路跑去,“父王!”
他散着发冲到殿廊里,冲天的灯光刺的他不禁眯起美瞳。明明是黑夜不是么,怎么亮的那么刺眼?
“殿下,您怎么出来了。”
这个声音他识得,是父王身边的内侍总长。
他渐渐适应了周围的光亮,眼前景致渐渐清晰。“我……”他张口欲言,突听一声厉斥。
“万敬文,你好大的胆子!”
是父王,只是父王为何如此生气?他绕开内侍,有些忐忑地望去。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跪伏地上,抖得像空竹。嗯,这人他认得,白发老头晌午时来过,听张莲说是来照顾母妃和他未出世的小弟弟的。
“臣……臣……不敢。”
“不敢?!”年轻的君王一脚踹去,老头滚了两下,呕出一口鲜血。
“父王……”这样的父王好陌生,小人儿有些害怕地退后。
“贵妃就是喝了你开的补药才早产的,不敢?孤看你是太敢了!”
早产?什么,叫早产?
小人儿退到乳娘身边,迷惑地抬望,女人牵着他微凉的小手并未多言。
“王上!”万太医爬到君王的脚下,唇边犹带血迹,“就是借老臣一万个胆子,老臣也不敢加害娘娘和未出世的小殿下啊!王上!”
君王眸色冰寒,凌厉的注视几乎可以穿透地上的老头。
“除了补药,贵妃晚上还吃了什么?”阴冷的问讯。
“回王上的话,贵妃娘娘近日身子不大爽利,晚上只还吃了一碗五福莲子汤。”
龙睛穆然地睨向身侧:“是殿内伙房做的?”
“不是……”
君王峻眉忽拧:“那是谁送来的!”
“是……是……是……”
君王怒目一瞪,那名宫人霎时跪地。
“是德妃娘娘送来的,德妃娘娘听说娘娘口味淡,特地炖了一盅莲子汤来。”地上那人话音极快,“贵妃娘娘不好拂了德妃娘娘的面子,就当着德妃娘娘身边大姑姑的面喝了一整碗。”
君王垂首而立,脸上覆着一层淡淡的阴影。“你是说送汤的一直盯着?”这一问如羽毛般轻软,却似利刃般锋利。
“是……”宫人也垂着脸,没人能瞧见她嘴角那弯浅浅的弧度。
“得显。”声音有些压抑,君王合着双目,似在极力隐忍,“该怎么做,你应该明白了吧。”
内侍长倒吸一口凉气,谨言道:“是。”
什么明白了?小人儿迷惑地望着从身边急急走过的内侍长,他轻轻地摇了摇乳娘的手:“张莲?”
女人拉着他躲在阴影里,眼中满是恳切:“殿下,别问。”
张莲只想保住殿下心中的纯净,所以请您别问。她半蹲在地上,捧着粉嫩的小脸,与那双纯净的黑瞳对视着。
“好,我不问。”小人儿伸出手抹了抹乳娘眼角的湿润,“你别哭,哭丑丑。”
“嗯。”女人抓住那双小手,咽咽颤声,“嗯……”
“娘娘!娘娘!”内殿传出几声急吼。
君王遽睁双目,一脚踢开了紧闭的红门:“暖儿!”
“王上,产室不祥!”
“请王上三思!”
“滚开!”王怒了,挥袖扇开众人的阻拦,“暖儿!”
小人儿愣在原地,默默地看着混乱的场景。只觉一切颠覆在今夜,这里的每个人好像都有两张脸。
平和而又暴躁的,是父王。
恭顺而又怀恨的,是太医。
坦白而又隐晦的,是张莲。
那,母妃呢?
他歪着头,想的好认真。
亲近爱笑的是母妃,冷漠无言的也是母妃。只不过前者面对的是他,而后者面对的则是父王。果然啊,母妃也有两张脸。
那他呢,他需不需要也变出另一张脸?
小人儿抹了抹自己微凉的脸颊,当然要啊,他可是太师口中的神童,可是兄弟们艳羡的小九,怎麽能落于人后?况且这天下将来都是他的,嗯,是他的。虽然他不太明白“天下”有多大,但注定是他的。所以嘛所以,他要有三张、四张、五张脸,一定要比父王的还要多。
想到这,他开始拉扯自己粉嫩的脸皮。长出来,长出来,小九的新脸!
“殿下!”伴着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圆脸女侍从内殿跑出,“殿下,娘娘叫您进去。”
小人儿瞳眸璀亮,急匆匆地向门口跑去。
“娘娘……”
身后传来怪怪的闷闷的嗓音,他滞住脚步回身望去,张莲怎么又要哭了?
“娘娘……”乳娘咽咽难语,这时候让殿下进去,该不会是……若是,殿下可怎么受的住,怎么受的住啊。
“张姐姐你苦着脸做什么?”圆脸宫女抹了抹头上的汗珠,“王上一进来,娘娘就生了,真是王气祥瑞呢。”
“生了?”小人儿眨了眨眼,美瞳弯成了月牙形,“呐。”他拽着宫人的衣裙使劲晃着,“我是不是当哥哥了?”
“是哦,我的小祖宗!”宫女刚要捉住他的小手,就见他转身向寝殿跑去。“哎!殿下!娘娘急着见您呢!”
“我当哥哥咯!当哥哥咯!”他迎风跑着,衣袍共着黑发随风起舞。
他有亲弟弟了呢,亲的!就像二哥和三哥那样,总一处玩儿,不会说彼此坏话的亲兄弟呢!去年生辰时,他就许了个心愿,想要一个亲亲亲弟弟。以后他有了天下,分弟弟一半,一块儿耍陀螺,一块儿骑竹马,一块儿……
他气喘吁吁地跑进内室,从枕头边摸出一个东西,顾不得鞋履的脱落,赤着脚向原路奔去。
还有,还有,一块儿玩竹蜻蜓!
小小的手攥着一个很丑的竹蜻蜓,弯弯的眼眸盛不住满心快意,纯真的笑沿途洒落,点亮了每个宫人的心。
原来,殿下一直都很寂寞。
“母妃!母妃!”他高举着手臂,兴奋地冲向床边,“您看,您看,这是小九做的。”
床上的女子鬓发浸湿,她瘫软在被褥间,只有一双美目还勉强可以眨动。
“翼然。”低沉的声音笼在他的头顶,小人儿抬起头,只见高大的君王里在床幔边,目色有些严厉地看来,“你母妃累了。”
“哦~”他皱了皱鼻子,轻轻地捏了捏娘亲露在被外的纤指,“请母妃好好休息,小九去看弟弟了。”
虚弱的美目微微睁大,眼中流转着一丝笑意。
小人儿宝贝似的护着竹蜻蜓,向热闹的耳房走去。
“暖儿,你辛苦了。”身后响起一声轻喟,“孤不准你再生了,不准再生了。”有些像他要糖块时的语调,很没骨气啦。哎?没骨气,他密睫扇扇,回头再看去。父王那样好像被主人遗弃的狗狗,而娘却秉承了一贯的冷漠,连那双眼都合了起来。
“真是个漂亮的孩子啊。”
“是啊是啊,一点都不亚于殿下呢。”
他转过小脑袋,卯足了劲钻进人群:“哪儿呢,哪儿呢,我的亲弟弟呢!”
周围忽地安静下来,他爬上圆凳,很快就要见着他梦寐以求的亲弟弟了。
“哈哈哈!”
几声大笑差点让他前功尽弃,他稳了稳身子,黑瞳含怒。
“哎哟,我的好殿下哎,是谁告诉您娘娘生了个男孩儿?”
“不……是……弟弟么?”他听懂了宫女的调侃,小声问着。
一个红色的棉团映入他的眼帘,他摒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瞧着。
“是妹妹,殿下的小妹妹。”
妹妹?他探出小手,颤颤地摸向那个粉嫩的“肉团”。真的好小哦,还皱皱巴巴的,有点丑。
他歪着头,很认真地看着、摸着。
不是弟弟也没关系啦,长的丑一点也没关系啦,反正是他的亲妹妹,亲亲亲妹妹哎。
想到这,他举起那个同样很丑的竹蜻蜓,轻轻地在“肉团”耳边说着:“妹妹,这个是哥哥给你的礼物哦,哥哥亲手做的呢,怎么样,很崇拜我吧!”
“呜……”“肉团”突然发出轻微的声音,宫人们噤声看去。
“呜……”微紫的小嘴有些颤动。
应是早产儿小公主出生的时候没有啼哭,这会子怎么?难道是兄妹之间的感应?
宫人们期盼地看着新生儿,静心聆听。
他的亲亲亲妹妹刚才答应了呢,小人儿俯下身:“妹妹,你是真的很崇拜我吧。”
“呜……”
他再靠近些,那双紧闭的小眼骤然暴睁,吓得他失了心跳。
“啵汩、啵汩。”黑色的液体自“肉团”的口鼻中冒出,发出古怪的声响。
“血,血,是黑血!”扭曲的尖叫响彻在他耳边,“快叫太医!”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像是失了心魄。倏地一股腥臭喷上他的面颊,那液体染黑了他的双瞳。也,染黑了天地。
“殿下!”
“殿下!”
“九殿下!”
哎,他的亲亲亲妹妹啊……
……
漫天飞舞着很丑的竹蜻蜓,周身笼罩着粘稠的黑雾。
他,凌翼然,青国的九殿下。五岁时曾有过一个亲妹妹,就夭折在他的面前。
早就忘了不是么?怎么还能回到当年?
他胸口有些酸痛,熟悉的腥臭泛在喉间。
“允之……”
远远传来一声呼唤,让他好眷恋。
“允之?”
轻柔的音调好似清冽的泉水,冲淡了口中的腥臭。
“允之!”
微光就在眼前。
“允……之,你醒醒啊,允之……”
细雨淋湿了他的眼帘,朦胧一片。
“醒了,醒了!”声音颤抖而嗡嗡,“允之?允之。”
他枕着一方温软,身下有些颠簸。慢慢地,双眼找到了焦距,。
“允之?怎么样?疼么?”
眼前的两瓣红唇如花般娇美,看得他失了心魄。视线缓缓上移,入目的是一张清秀而略显苍白的少年脸。再往上,对上了那双盈盈欲滴的秀丽眼眸。
“要不要喝点水?”
他一瞬不瞬地凝眸,恍若一眼千年。
“允之?”
他修长的指爬上了她苍月般的容颜,寻寻觅觅来到了她白润的耳边。
两张脸,他不要对着这第二张脸。指尖摸索着,终于将假面取下。
天上秀丽月华,清颜白璧无瑕,恰似云边探竹、水中望月、雾里看花,百般难描,淡雅入画。
“卿卿……”他忽觉嗓音的沙哑,“卿卿……”他体内抽痛,唇边却微微地笑着。
“允之,你再坚持一会儿,很快就到家了。”
家啊,他好像没有家。
指尖顺着那芙蓉面轻轻滑下,最终停留在她的粉唇上。
好软啊,软的他想一口吞下。
“允之。”诱人的唇一张一合,让他不觉口津蔓延。
“待会儿,让修远来给看看,可好?”
桃花目遽紧,长指下移到她细白的下巴上。
他发出切齿之音:“你是想让我死么?”
“允之……”
“你……你是……”口中漫出腥臭的黑血,“想让我……死不瞑目……”
“不,不是。”眼前这人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惊慌,纤指颤动着为他拭唇,“不是,允之,不是。”
他一把捉住那只柔荑,用尽力气瞪视着:“那就别提他,也别想他。”
秀目凝出一丝痛色,他无视,继续紧逼道:“你的眼中只准有我。”
秋水颤动,她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拧了拧湿帕,轻缓而又默默地为他擦拭着。
“卿卿。”他瘫睡在她的臂弯,享受着难得的温柔。
“嗯。”
“唱首歌吧。”他双目迷离地抬望,“梦湖上的那首。”
“好。”
他攫住她的细腕,极认真地补充道:“只为我。”
“……好……”
他绽开一朵笑花,心满意足地合眼。
“山清水明幽静静,
湖上飘来风一阵,
啊,心呀心呀,静呀静。
……”
飘渺的白雾重新浮现,迷人的甜香渗入鼻尖,他再一次走进了虚无的世界。
正如他所料,三哥没敢下毒药,酒里掺的应是西北黄家的迷药“七段香”。
一段二段断人肠,三段四段暗魂伤。
五段六段心怅惘,七段香尽终将忘。
将人困于过往,不致死却入梦七段,渐忘今日时光。
如果她知道他代饮的不是毒酒,如果她知道知道他这么做其实别有用心,如果她知道他的确耍了诈,那个傻姑娘会怎样?
恩,应该会很生气吧。
所以,他不会告诉她真相,不会。
微风吹动着雾气,眼前的薄纱曳曳拂动,柔美的乐音传入耳际。
“……
千秋江水千秋月,
爱也切切,情也切切,
梦也切切,魂也切切。
……”
凄婉动人的歌声缠绕衣角,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那是……
……
“只因有这千秋月,
心儿才有那阴晴圆缺,
世间才有那生死离别。”
新笋般的细指轻轻拍动,小人儿恍若陷入甜梦。
“娘娘?”
榻上美人仰抚云鬓,轻柔地为孩子掩上薄被,极小心地抽身离去。却不知在她足踏金莲时,小人已悄然睁开双目。
外殿,内侍长抱着拂尘,深深一礼:“奴才见过贵妃娘娘,娘娘……”
“不必多礼。”清越一声显得有些冷,“有什么事?”
得显抬起头,正对上那双琉璃目,这位娘娘虽独倾君心却吝于笑颜,她究竟想要的是什么,真让人捉摸不透。
“王上赐药,命奴才服侍娘娘喝下。”
“得公公,这是什么药啊。”身边的大宫女接过玉碗,随口问道。
“是……”得显头坑的很低,“是芜子汤。”
宫人手腕一软,眼见那玉碗就要滑下,忽地却被人接住。
“娘娘?”宫人惊诧抬眸。
丽眸乍现一丝轻松和快意,她睇了碗中一眼,毫不犹豫地仰首喝下。
“娘娘!”宫人失声大叫,“不能啊!”
美人轻拭唇角,红唇勾出一抹笑:“得显,别忘了带我向王上谢恩。”
“是……”内侍长有些愣怔,这是娘娘第一次对他笑,真是姑射之姿、仙人之貌。
“娘娘……”他双肩抖动,好似低泣。
美人蹙眉,丽眸含疑。
“王上的苦心没有白费,娘娘终于明白了。”得显含泪抬头,眼藏欣慰,“奴才真为两位主子高兴,真为……”话音骤失,因为他看清了那双美目,里面染着的不是感动、不是柔情,而是解脱。
芜子汤?小人躲在帘后,咬着手指凝神苦思,什么是芜子汤?为何宫女姐姐会大惊失色?为何娘会畅然喝下?为何得显会欲言又止?为何……
无数个为何在他的脑中纠结,待他明白自己永远都不会再有亲亲亲弟弟或亲亲亲妹妹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已经,太晚了……
“最近娘娘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老太医低声问道。
“自从那件事后,娘娘日常饮食都与王上同灶,除了……除了……”
“除了什么?”君王紧握美人柔荑,目中流火。
宫人闭上眼,咬牙吐出一句话:“除了王上送来的那碗芜子汤。”
龙睛微暴,君王含痛望向沉睡中的美人:“得显。”
“奴才在。”
王并不怀疑得显,毕竟他们是一块儿长大、形影相随的主仆,若说世上只有一人能信,那人就是他了。
“奴才敢用性命担保,那碗芜子汤绝对是干净的。”得显挺直身子,口齿清晰地说道,“从取药、煎熬到入碗,每一道都是得显亲自动手,绝无片刻疏漏。”
“嗯。”君王应了声,身影略显疲态,他凝眸一寸一寸地扫过娇颜。
“太医!”他低吼一声,“贵妃的额上怎么映出了一个花苞?”
“花苞?”
花苞?小人弓着身,自人缝里望去。母妃的眉间隐约显出一个花苞,小小的,还在颤动。
……
颤动,小手抚上她的眉,想要止住那即将绽放的花朵。
“母妃。”他眨也不眨地望着那张美颜。
“嗯?”美人强撑精神,轻声应着。
“这是什么花?”他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就是停不住那曳曳生姿的白花。
美人半虚迷离睡眼,咕哝道:“昙花。”
“昙花?”小手一滞,秀气的眉头拧在了一起,“昙花一现,这可不吉利。”
“花啊,都是吉利的。”美人微凉的纤指抚上他小小的脸颊,“不吉利的是人啊。”
“人?”
“尤其是这里的人。”美人伸出藕臂将小人儿揽入怀中,“翼然,娘好爱你啊。”
“娘……”这个字比母妃更亲切,他喜欢,“孩儿也爱娘。”
“生下翼然是娘入宫以来的唯一好事。”
唯一?那父王呢?父王是那么地爱您啊。他心中虽疑,却没有问出口,面上仍带着纯真的笑。他的第二张脸啊,不知不觉间长了出来。
“在娘的心中,翼然是最英俊最帅气最聪明的孩子。”
“在孩儿的眼中,娘是最美丽最温柔最聪慧的娘。”
母子俩笑闹成团,自那夜之后,他第一次感到了快乐。
“翼然。”细细的指为他撩开散乱的发,那双美目一扫慵懒,出奇的清亮,“这宫里的东西都别要,别人想要就让给他,千万不要去争,好么?”
他抬起头,不明所以地望去,眸中映出母妃哀伤的容颜,那朵昙花伸展开最后一瓣花丝,就这样静静地怒放。
“好。”他低应。
春风南来,轻吹仙袂飘飘举,鬓云欲度香腮雪。她,笑得犹如怒放的昙花,决绝的绚烂,瞬间的永恒。
“允之。”她嘴边噙着笑,眼眸有些迷离,“凌翼然,字允之,这是娘送给你的表字。”
“允之……”他喃喃自语,“允之……”
绀发浓于沐,秀云漫铺洒,美人倚在屏榻上,将小人环在胸前,慢慢地合上了眼。
“允之,娘好累,好想睡啊。”
媚然迷离的桃花目眨啊眨,却见她额上的昙花一瓣、两瓣、三瓣,悄然凋零。
“娘?”他推了推粉腮红润的美人,“娘,别睡了,陪允之说说话吧,娘?”
半晌无应,美人睡得很甜,嘴角犹带笑意。
“仲郞……”她轻轻梦噫着。
仲郞?怀中小人挑起眉头。
“……别了……”
随着美人的这声轻笑,最后那瓣昙花飘落残萼。
那一瞬,他好像听到了花落之声,很轻很美。
就在这倦懒的春日下,母子二人相拥着静静睡去。
……
凌翼然,字允之,六岁那年他的母妃溘然长眠,就在他的身边。
幽香的花雨洒落,伴着湿湿的白雾沾在他墨黑的发上。他伸出长指,厌恶地掸落璀璨晶莹的落花,毫不留恋地向前走去。
自此后,他最恨昙花,最恼花落,且在春日最难眠。
眼见就要走进白光,忽地狂风大作,满天飞旋的花瓣迷蒙了他的双眼。
落红塑成三段香,玉容寂寥暗魂伤。
……
“九哥,九哥。”身后传来哒哒的脚步声。
他一扫忧郁,变出春风笑颜:“十二弟,你跑慢些。”
自母妃去后,他就被送到柳嫔身边教养,没想到弱柳般的柳嫔能生出这么一个虎头虎脑的十二弟。
“九哥!”只到他胸口的小十二咧开缺齿的小嘴,笑得很像这六月里的骄阳,“我想要这个!”
弯弯笑眸忽地冷凝,他盯着那只很丑的竹蜻蜓一时难言。
“九哥,我好喜欢,送给我好不?”小十二拉着他的衣袖,扭来扭去,“九哥求您了,九哥。”
两泓幽蒙的眼谭,很深很深,深到窥不见一丝倒影。
“默然。”
轻软的一声,虽不是唤他,却刺痛了他的心田。如今,娘亲的曼语只在梦里闻见。
他用酸涩掩去眼中的冷漠,脸上极快地染上了一抹笑:“十二弟喜欢就拿去吧。”虽然应的很不经意,可眼波却依旧恋恋。
“啊,翼然也在啊。”。
“母妃。”他漾起纯真的笑,甜甜一声,却未抵心间。
柳嫔长的虽不算宫里拔尖的,性子却是最温善的,这也就是父王将他放心交给柳嫔的原因吧。
他垂眸凝思着,脸上始终带着笑。
不知多久,微噎的女声在身侧响起:“殿下……”
“嗯?”他敛神抬望,“怎麽了,张莲?”
乳母抿了抿唇,眼中是满满的心疼:“那个竹蜻蜓,可以不送的。”
他心头一颤,却笑意未减:“允之允之,那不过是个死物。”
“殿下……”
“嗯?”
“请别再笑了。”豆大的泪珠挂落在她的眼帘,“这样的笑,不适合您。”
“张莲。”
“嗯?”乳娘掩面低应。
“别再哭了。”
“殿下?”
他仰望乌云翻滚的穹苍,眼眸平静依旧,不见一丝波澜。
“这样的哭。”红唇溢出淡淡的冷笑,“不适合这王宫啊。”
轰隆,惊雷乍响,乳娘愣怔在原地,眼中映着蓝紫色的闪电。
“变天了。”幽魅的嗓音飘散在南风中,“张莲,成璧,回去吧。”
昏暗的地面没有一缕阳光,他的身后却有个影子,一个决不让第三人看见的影子……
窗外,荷叶田田,浴雨初绽的芙蓉点缀其中,清圆的露珠沿着荷叶的边缘缓缓滑落,惊的围在荷茎的锦鲤四下散开。
“有道之人,固骄人主;人主之不肖者,亦骄有道之士。”
窗内,太傅拖着长音念着枯燥的文句,他不太起劲地托着腮,懒懒地瞟向前边。
第一张桌已经空了很久了,德妃被赐死后没多久,一向康健的大哥就因“病”卒世。在这王宫里没了娘的孩子却能活到如今的,他是唯一一个。
“日以相骄,奚时相得?若以华寒之议与幽翼之服也。”
并排相习的是他的二哥和三哥,他俩是他曾经艳羡的亲兄弟,而如今却生分了。四哥身子不好从不来书房上学,五哥和六哥稍显愚钝,而七哥……
他微虚双目,淡淡看去。
七哥是兄弟中唯一一个从始至终只显出过一张脸的人,不过七哥脸上的笑他是熟悉的,就像照镜子般。只不过那般虚伪的脸是他的假面,却是七哥的真颜。
“九殿下?”
这老头什么时候站到了他的身边,他眨了眨桃花目,有些怯弱地站起:“周太傅……”
“九殿下,你说说刚才那句是什么意思?”
“是?是?”他求助地看向四周,收获的却全是幸灾乐祸的眼神,“我忘听了……”他垂下头,让人看不见神情。
“怎么又愣神?”老头长叹一口气,“你三岁对句、五岁对诗的聪明劲跑哪儿去了?亏老夫将你错看成神童,原只是昙花一现罢了。”
小小的拳头在袖中紧握,他冷冷地看着太傅那双滚着金线的锦靴,眼眸越沉越暗。
娘,您说的真对,不吉利的是人啊。当年您椒房独宠,年仅五岁的孩儿被太傅捧上了天,被誉为百年难遇的神童。而今人一走,茶就凉,连满腹圣贤文章的太傅都棒打落水狗,若不是碍于孩儿的王子身份,怕是要叱骂一声“蠢物”吧。
呵呵,如今母后娘娘和华母妃分庭抗礼,太傅他开始夸起二哥、三哥和七哥了呢。娘,不用孩儿允之,他们就轻易得到了。到如今,孩儿还有什么可以让的呢,仅存的就只有这条命了。
书房里浮动着讪笑,而他则回以没心没肺的傻笑。
这是他的第几张脸?第五张,还是第六张?
都,记不清了。
他迎着晚霞一个人走着,身后的影子曳的很长,带着些许寂寥。
“九弟!”
他滞住脚步,回身望去,只见一个挺秀少年含笑跑近。
“七哥。”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他笑得更加灿烂。
“咱们同路,一块儿走吧。”七哥是天生暖眸。
“好啊。”他也丝毫不逊色。
“九弟,今晚是千巧呢。”
“是啊。”他戴起第四张假面,从善如流地应着。
“哎,九弟你听说了没,御花园里闹鬼呢。”
“鬼?”他忽地愣住,又变出另一张脸,目流惧意。
“九弟你是在害怕么?”好哥哥关切地问道。
“没……没……才没!”
“那……”暖眸熠熠,“九弟敢不敢随我去捉鬼呢?”
小脸惨白,这是他刚长出来的新脸。
“嗯?难道九弟真的在怕?”
“才不是!”他一拍胸脯,假装逞强道,“去就去!”
“那九弟可千万别告诉其他人哦,告诉了就去不成了。”
“知道了!七哥!”
“哎呀,时候差不多了,母后怕是要找我了。”暖眸少年面露急色,“九弟,你也早点回去吧,七巧家宴可不能迟到啊。九弟,咱们晚上见!”
“晚上见,七哥!”
侧对斜阳,他的小脸一半明媚,一半晦暗不清。
“成璧。”他唤着自己的影子。
“属下在。”这人是娘亲去世后,外公悄悄送到宫里来的,任务就是保住他这条岌岌可危的小命。
他抱着书卷走在浓荫边,淡看晚照。
“你说这世上有鬼么?”
夏风徐过,骚动着片片绿叶。
“应该有吧。”浓荫里传来不确切的一声。
“那你说我七哥想捉的又是什么鬼?”
“属下驽钝。”树梢上的响儿大了些。
他望着渐衰的夕阳,唇角弯起了一个漂亮的弧度。
……
原来,是一只“色鬼”啊。他举着蜡烛,冷冷地看着假山里的人。
极小心地向后退去,却碰上了坚硬的石壁。是啊,出口被七哥堵住了,他现在怕是逃不掉了。
“二哥?”眼前这个少年比年长他七岁,下巴上已经长出了绒须。
“你是谁?”这声音带着浓浓的情欲,沙哑的很异常。
“是我啊,小九。”他看着少年微隆的裆下,心中有了少许波动,“二哥,你怎么在这?”他平稳着语调,想要拖延时间。
“我怎么在这?我怎么在这?”少年神智显然已经不清晰,他拉扯着衣襟,步步逼近,“喝了酒就在这。”
“谁给你喝的。”他不动声色地向左边挪了挪。
“谁?”少年面带潮红,裆下越鼓越起,“呵呵,呵呵呵。”
不大的假山洞里回荡着怵人的诡笑。
“美人儿,来啊。”
少年打着晃一步步逼近,他想要再让却发现已退无可退。
“二哥,你清醒点!”小手抵在少年半裸的胸前,他惊讶于那胸膛的灼热,“二哥,我是小九啊!二哥!”
“哦~你叫酒儿啊。”高大的身子忽地俯下,“真是个美人儿。”
“二哥,你别着了七哥的道!他是想毁了咱俩呢!”他挣扎着,想要摆脱少年的撕扯。
早已迷失心智的某人却充耳不闻,野兽般地将他按倒在地。
“二哥!”他真是太自负了,小看了七哥的阴险。
他拼劲全力却不及身上这人,当硕大的坚硬递上了他的下身,他的脑内只剩一片空白。
“成璧!”
“成璧~”
“成璧~”
回音如雷。
待他找回了心跳,却见少年俯面倒在了地上,而他身上的衣袍早已被冷汗浸湿。
他喘着粗气,慢动作般地定睛、转眸、合目、叹息。
“属下来迟,让殿下受惊了。”影子跪伏在他的脚边,语调颇为自责。
他已然脱力,任影子将他抱起。
迎着夜风,一人一影飘荡在宫殿上。
“成璧。”他声音还有些颤,“我二哥被下了什么药?”
“是……”影子偷瞟臂间,不知该不该在一个孩子面前吐露真言。
“什么药?”
“第一春。”影子说的很含蓄。
“果然是春药啊。”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这药刚猛么?”
“嗯,若两个时辰内不与女子……”影子的脸上浮起淡霞,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道,“不与女子交合,就会爆裂而死。”
原来七哥不是想毁了他们,而是想杀了他们。他望着无月之夜,凉意在心间蔓延。
娘,您瞧见了么,连这条命他们都想要呢。
娘,允之这个字还有第二解呢,允之允之,允之于己。
娘,孩儿从没告诉您,除了命,孩儿还有一样不能让。
一抹亮采划过他沉暗的黑瞳,优美的唇线在夜色中隐约勾起。
就是这天下啊!
“成璧。”
“殿下。”
“待会儿你去鸾凤殿一趟。”
影子翻身下檐,轻手轻脚地将他抱进寝殿,并未惊动睡在内室的乳娘。
“把我七哥身边那个贴身丫头绑去。”他脱下支离破碎的外袍,很平静地焚衣。
“绑去……哪里?”影子看着那张被火光映红的小脸,嚅嚅出声。
“哼,做弟弟的总不能眼见哥哥惨死吧。”
“……”
“还不快去,迟了这宫里可要大乱了。”那眸子深沉的不似孩童。
“是。”
他背着手看着眼前那团火焰,唇边泛出冷笑。
这宫里是有鬼啊,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个恶鬼。
而他的恶鬼,就在今夜被生生勾出
七哥,以后千万别露出那么浅白的眼神。不然,任鬼都知道你喜欢的是谁啊。
……
这是一桩王室丑闻,千巧节那夜,他的二哥玩死了一个十三岁的女孩。他也如愿看到了七哥的另一张脸,失魂落魄的一张脸。
而后父王暴怒,将二哥遣至边疆,二哥的王位之梦就此破灭。当时,就连二哥的亲亲亲弟弟三哥也未发一言,很乖顺地选择了缄默。
原来亲亲亲弟弟也不过如此,还好他没有啊,还好。
他,允之,八岁时心中住进了一个恶鬼,就在那个闷热的夏夜。
忽地他胸口像要爆裂,难道是那个鬼想要破身而出?他站在迷雾里,死死地按着自己的前胸,试图将鬼逼回。
可下一瞬,那个恶鬼变化成了浓浓的腥臭,一路蔓延,最终喷涌在他的嘴边。
“允之!”
“允之!”
是谁在牵引他的魂魄,是谁让他如此眷恋?
“嗯……”刺眼的光亮让他不禁虚起眼。
“允之!允之!你终于醒了!”
入目的是一双微肿的泪眼。
“卿……卿……”他喉头干的发痛,“水……”
“好、好。”
他饮下满满一碗清水,真是前所未有的甘冽。
“白天啊。”他看着敞亮的内室,脑中渐渐清明,“卿卿,在我没好之前千万不要上朝。”
佳人眼底映着血丝,虽然有损丽容,却让他好欢喜。
“嗯,我明白。三殿下这几日应该有动作,下药是为了拖住我,不想让我拆穿吧。”
该死,他的心尖又开始痒了,痒到只想将她一口吃掉。可他现在又能怎样,又能怎样?
有心无力啊,不尽恼意满溢在心间。
“对了,你的那几个妻妾想过来瞧瞧你。”佳人拧了帕子为他擦拭脸颊,“可张嬷嬷却不许,将她们锁在了园子里。那样,怪可怜的,你……”
他毫不怜香惜玉地攥紧她的细腕,眸中燃起了熊熊怒火。
“你,你。”他胸口急促起伏,“你是在同情她们?”
佳人吃痛地拢起眉头:“怎麽了?”
“只有同情?”他几乎是咬牙切齿了。
她不答,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眼中只有抱歉。
“算了。”他撇开眼眸,冷生冷气地开口,“自我十六岁后,每年都娶进一个妾室。哼,你在疑惑么,为何只剩三个?”他唇边溢出诡异的笑,“因为女人之间的争斗我从不插手,不论谁死谁伤,我都乐见其成。”
“为何?”
终于开口了么,他暗转眼珠,定定地看着她:“为何?因为她们的主子都见不得我好啊。”
佳人瞳眸微凝,一脸惊异。
“还活着的三人,一个是我十七岁那年母后娘娘送来的,一个是我十八岁那年三哥硬塞进门的,另一个则是我父王的钦赐。你说,我该在乎她们么?”
他满意地看到她眼中的挣扎,软了嗓音,轻轻地唤着:“卿卿。”
她凝眸望来。
“我最在乎的人是你啊,卿卿。”
她垂着眼,目光沉沉落下。
“卿卿。”他渴盼着她的回应。
“允之。”她的嗓音有些沙哑,“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的见面么?”
灿瞳骤然黯淡,聪明如他,焉能不知她的言下之意?
冬日之晨,静默流溢在两人之间。
不知过了多久,远远地飘来清泠缠绵的笛音,如迎风飘逸的丝带,把人缠绕又解开,解开有缠绕。
无意的一眼,却让他胸口血气再次蔓延。
“卿卿!你答应过我!”他虽咬紧牙关,黑血还是止不住地渗出,“不准想他!不准……”
……
他不甘心啊,还没有说完就再次落入甜香。
怨气在心中郁结,他含痛闭眼。
“刚才真是谢谢了,你好,我叫韩月下,下个月就满六岁了。”
娇软的童音传入他的耳际,他倏地睁开双目,灼灼地看着眼前甜甜笑开的女童。
她眨着清澈的眸子,真诚地望着他,且眼中只有他。
原来这一次他亲身入梦,回到了十年前。
她圆髻上的绸带随风起舞,调皮地抚上着他的脸颊,痒痒地搔动着他软软的心尖。
“握一下,咱们就是朋友了!”她大大方方地伸出右手,粉嫩的唇俏皮地勾起。
他看着这个怪异的动作,一时百感交集。
“不。”他坚定地出声。
“哎?”她挫败地嘟起嘴。
“我不要做朋友。”他抬起晶亮的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清风徐来,水殿香满,又是一个千巧夜。
他上前一步,将小小的人儿搂在怀里:“卿卿。”
当初他就不该放手,就不该任她离去。
月隐遁,风飘扬,他的笑容缓缓漾深。
“你注定是我的皇后。”
他,凌翼然,字允之,是青国的九殿下。
二十一岁那年他许了一个愿,就在半梦半醒之间……
黛云远淡,天鹏展翼,但笑风流谁人省?
半湖烟雨,一枝丹碧,任他风雨任他晴。
浅吟未了 惊心又歌
“如今毒气散尽,殿下已无大碍。”
太好了,我不禁庆幸。
“只是……”
只是?我正首看向前方,老大夫捻着白须似有不解。
“只是这最后一口怎么成了鲜血?”
先前的三天三夜他不时吐出浓稠的黑血,每醒一次眼眸就越发的清明。直至今夜二鼓时分我从迷蒙中睁眼,却发现他伏床呕出的是一摊殷红。
“允之。”我走到床边,探身轻唤,“哪儿不舒服?是不是伤到内腹了?你说出来啊,说……”温言相诱却换来流火逼视,他眼中的怨色让我哑言。
也是,连累他受了这么多苦,好好一个人清减许多,是该怨了。
转身送走了大夫,我安静地坐在床边,拨弄着铜盆中的温水。
夜里有些冷,白色的雾气在灯下蔓延。
半晌,我还是耐不住先开了口:“允之。”
“嗯~”他闭着眼,看上去很享受。
我拧干了帕子,而后轻轻覆上他消瘦的脸。棉帕上的热气蒸腾升起,渐渐驱散了缭绕在他身侧的诡曼寒雾。
“对不起。”我喉头有些堵,声音有些咽咽,“允之,对不起。”
见他伸手意欲掀开那条温帕,我一把握住他的手腕:“不要动,让我说完。”
他手上一滞,停在那里。
“允之,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对你敞开心胸。”我的视线在他棉帕勾勒的脸廓上游弋。
“你还记得十年前么?我们第一次相识。”
“嗯。”他微微颔首。
“其实,允之那个时候很讨厌我吧。”
他不语,抬起的手慢慢放下。
“不知疾苦的小丫头轻易地说出朋友二字,换到如今,我可能也会讨厌的。”我眨了眨眼逼回眼中的泪珠,“允之,你可知道我也曾讨厌过你?”
半晌,帕下传来一声低低的回应:“何时?”
“送灵的路上,你的那副挽联太犀利了,犀利的让我以为你一直都在冷眼旁观。”我直勾勾地盯着他,“允之,你有么?”
他喉头微动,面上的帕子轻颤:“我若说没有,你可信?”
“信。”我清声应道。
“哎~”他长叹一声,浸湿的棉布描画出他微扬的嘴角,“答得这么快,若不知你的性子,我怕要怀疑这个信字的真假了。”他轻笑着,“当时,钱相与你父亲间的不合已不是什么秘密,加上荆国求援蹊跷、你和你母亲消失的突然,这前因后果想来就不难了。”
若不是爹太相信幽王,悲剧应该可以避免的吧。有时候太过刚正也不好啊,就像老宅的那幅“浩然正气”的匾额即便留了下来,却依旧蒙了尘、失了颜色。
“至于我父王有没有参与,这……”他顿了顿,“这,我真的不知道。”
“嗯。”我轻颔首,“允之,这几天我在想,若过往不曾发生,现在又会如何呢?”取下已经冷却的帕子,直对他那双灿亮的黑瞳,我极认真地开口,“照着幽王的旨意,就算我百般不愿,也会被塞进那吃人的王宫里,嫁给我不愿嫁的人吧。”
他瞳眸遽紧,面色忽变。
我转身浣帕,清清的水映出清清的眼,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高门深院不甚寒,魑魅魍魉更那堪?”棉帕在温水中沉浮,撩动浅浅涟漪,“一入宫门,非生即死。原本我就是普通到了极点的女人,到了那样的环境……”我偏过身,望着凝神静听的允之淡淡笑开,“我会选择求生。”
他好像松了口气,面色柔和了许多。
“只是宫中的求生等同杀人。”我依旧看着他,清晰的声音在室内回荡,“被杀与杀,是那红墙里不变的主题吧。”
他张口欲言,眸色却最终黯淡。
“不是我惨死,就是我化成了狞笑夜叉。”我拧起帕子,叮、叮,垂落的水珠敲击着铜盆,发出悦耳的清音。我举起右手,帕子停在他面前。
“而我杀死的那人也许会是我丈夫的亲生孩子或者是他宠爱的夫人,亦或是他这个人。”
他脸色暗变,染上了一抹淡青。
“你说我会快乐么,他会快乐么?”
“不会。”他眉心微拢,俊美的脸上闪过难以掩饰的恼怒,“你不会的。”
我静静地看着那双盛满了期盼的眸子,轻轻地为他擦拭。
“只要他足够强大,你就可以永远做自己。”他的声音略略拔高,“所以,你不会的。”
我失笑。
“你笑什么!”他捏住我的手腕,指间越拢越紧。
我虽痛的嘴唇微颤,却依旧笑着:“我会的。”
“不会!”
“我会的。”
“我不准你会!”
“即使你不准,我也会的。”我叹了口气,“权利使人腐蚀,环境逼人改变,允之啊,你最擅操弄人心,又怎会不明白这样浅显的道理?”反手捉住他的手腕,一点点地加力,“我,真的会的。”
他唇缘微垂,黑眸凌厉地耽来。我不闪不避,平静地回望。
“允之,你对我而言,永远是一个特殊的存在。”我指了指自己的心房,“不论是丰云卿还是韩月下,这里始终有一个角落属于你。”
黑眸顿失厉色,好似两泓被轻风吹皱的深潭,浅浅地漾着。
“过去我答应入朝,为的是能让韩家重见天日。”我停了停,深深地吸了口气,“而如今我愿为你两肋插刀,在所不惜!”
那双瞳眸漾着、漾着,漾起了微波细浪。
我放缓了指间的力,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允之,你想要那御座,我帮你。你想要这天下,我祝福你。也许今后当你得偿所愿时,我们还能把酒言欢,追忆往昔。允之,你可愿意?”
他眸中的细碎波纹一圈一圈地聚敛,渐渐重归无波幽潭。
“呵呵~”他斜起唇角,笑声轻滑地在夜色中飞散。那笑好似蜻蜓点水,搅乱了一池静水,却未达眼底,那双眸子冷的惊心。
“卿卿。”
摇曳不定的烛光下,他脸上交织着诡魅光影,幽魅的嗓音蓦地响起。
“好狡猾啊~”他漫不经心地玩着我的垂发。
“嗯?”我诧异应声。
“真的是好狡猾啊~”他徐徐抬眸,令人费解的眸光忽地一凝,“狡猾的,让我差点就着了你的道。”
着了……我的道?
“卿卿,这三天三夜我忘了些东西,是什么这一辈子恐怕都难以再想起。但~”他轻缓了语调,也指了指心,“有些记忆永远都留在这里,我绝不会忘记。”
“允之……”
“我还许下了一个愿。”他以着让我形容不出的惊人气势慢慢靠近,一瞬不瞬地沉眸,“你想知道么?嗯~”
我下意识地回避,不敢触及。
“秘密~”他轻笑着,将下巴搭在我的肩头,明显已经无力,“一个终将实现,天下皆知的秘密。”
我伸出手将他扶至在褥间,默默地为他掖紧被角。
“我拒绝。”他忽地捉住我的手腕,冷然的眼底带着让人难以窥探的复杂神色,“你的提议我拒绝。”
无奈、无力、无言地看着他,是他太懂,还是根本不懂?也许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交心。
允之,
我的,朋友。
将心底的失落迅速收起,藏的妥妥当当,我浅浅勾唇:“允之,你先好好歇着,其他事就先交给我吧。”
“大人。”外屋响起六幺很合时宜的提醒,“快三鼓了。”
“嗯。”我拾起桌上的假面,“再多睡会吧,我先走了。”
转身行至门帘,就听身后一声宛转轻笑。
“卿卿,你可觉得少了些什么?”
我倚门回望,只见他衣襟半松,长发有些凌乱地散落在红色的长袍上,笑得很无邪……
夜静的让人不安,我偏过脸遥望沉暗的西方。
“少了那烦人的笛音啊?”
袖中的掌握成了拳,他还是那么擅于揣测人心。
“难道~”
……
难道~难道~难道~
心头回荡着魔音,我有些焦虑。
“大人?”
“嗯。”我无心地应着。
“那个……”
前头的灯笼有些晃动,缭乱了曳地的暗影。
“夜里奴才瞧见了。”
“什么?”我瞟了侧前的六幺一眼。
“大人打……打……打……”
我挑着眉毛凉凉地看着,他平时不是很伶牙俐齿的么。
六幺眼珠乱滚,一会皱眉一会咬唇,折腾了一会忽地轻声叫道:“啊,是打蚊子!”
嗯,半梦半醒之间我好像是打了蚊子,那蚊子叮的人怪疼的。思及此,我摸了摸后颈,还好我动作快没让它叮出包来。可是……
“哈欠!”一阵冷风吹过,六幺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在这数九寒冬还有力气叮人的蚊子可真是奇葩了,我摇了摇头继续向前。
“大人。”
“嗯?”
“大人打蚊子都用武的么?”他眼中尽是好奇。
“哎,习惯了。”我望着惨淡的残星,叹了口气,“以前住在山里,那些蚊子一只只有半指长,飞的又快又急,不用掌风横扫是打不中的。”
“哦……”他拖长了尾音。
“嗯?”我心生诧异。
摇曳的风灯在前,月亮门的那边就是我的府第。迎着沉暗的夜色,我径直走去。
“奴才只是觉得。”
我偏首睨向身后。
“那只蚊子好可怜哦。”
……
难道是他误会了?不会,修远他对我有信心,嗯!有信心!
难道是他生病了?不会,修远的医术很高明,嗯!很高明!
难道是他负伤了?不会,修远的武功很卓绝,嗯!很卓绝!
难道……
“一千零一十,一千零一十一,一千零一十二……”
念经似的轻声打破了我的思绪,我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人。他靠着墙打着盹儿,下颚不时坠坠。“一千零一十八,一千零一十九,一千零……零……零……”
“二十。”我陡然出声,惊的他猛地定睛。
他抹了抹唇边的涎水,睡眼朦胧地望来:“大人……”
“阿律,你在数什么?”
他举起灯笼照了照我脚下,一个圆圈痕迹。
“我只是好奇大人要转多少圈才能遁地。”
“好,很好。”我嘴角抽搐着。
“大人,都过三鼓了,你就别在西墙角蹲着了。”
狠狠瞪视,我什么时候蹲着了!
“你快趁着上朝前去洗一把澡,不是我说,你身上这味儿着实……”他口鼻微动,向后挪了又挪,“着实不雅啊。”
只是一些药味么。
“再说,这隔壁已经一天没动静了,你听墙角也听不着什么呀。”
难道?无数个问号像雨后春笋般在脑中噗噗冒出,我甩了甩头,与其在这乱想,不如去一探究竟。
思毕,我足下一蹬,飞身而去。
“大人!”
冬夜绵长且漆漆,我仰首瞧不见墙头,只能靠直觉判断。待飞上丈许,我迎面向墙外飞去。
“大人,咱家西墙高有三丈!”
什么?!完了……
额上重击,脑内嗡鸣。
“痛。”
眼前金星闪烁,只觉此身坠落九重。
“大人!大……”
声音戛然而止,不,好像是止于身下。我揉着脑门,慢慢坐起。
“阿律?”眼睛还是模糊的,看不清。
“噗噗……”
我站起身,脑袋里像有几个铜铃在相互撞击。
“阿律,你在哪儿?”
“噗噗噗……”
“阿律?”我眨了眨眼,试图找回清明。
“你踩到我的手了。”
“啊。”我慌忙跳开,“对不住。”
“……”
我抱着头靠在墙上,严肃了嗓音:“没钱给我吃饭,倒有闲钱来砌墙,阿律你是怎么管家的?”听着声,我皱紧眉头,“你在喘粗气?是我冤枉你了么?”
“苍天啊!”
一声恸吼震得我头更晕、眼更花了。
“我容易么!管家、行走、侍从、丫鬟、老妈子当了遍,如今成了人肉垫,还得被人念!老天你是在玩儿我是吧!”
我抬起头,只见阿律绕着那个圈开始转悠。
他突然止步,指天大吼:“是吧!”
声音抚远传开,只听墙外一声鸡鸣:“噢—噢—噢!”
“阿律?”我小心地靠近,轻哄道,“没关系,随便砌,爱砌多高砌多高,我再也不说你了。”
他目露凶光,胸口剧烈起伏,忽地倒吸一口气,巨吼呼啸喷出:“不是我干的!”
“噢—噢—噢!”
我张口欲言,忽闻衣袍迎风之声。抬首仰望,只见长衣飘然若流风回雪,好似一朵自枝头旋落的素花,坠势曼妙而闲雅。
只一眼便让我心底微颤,多想他啊,我有多想他啊。
情意如春草般孜孜蔓延,转瞬就已漫山遍野。
“卿卿。”他自夜雾后走来,带着浅淡笑意。
“啧!好浓的味儿……”身后一句话,唤醒了我的嗅觉。
风吹过,卷来了他身上的……胭脂味……
他停在三步外静静地看着我,清湛的眼波盈盈。
“难道~”身后,恼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缠绵的爱意既可以漾起情意绵绵的心绪,又可以种下蚀骨惑心的疑窦。看着那双湛然凤眸,我欣然一笑,纵使他衣染艳香又怎样?
与君相执手,情意两不疑。
我信他。
举步上前环住他的腰际,很安心。
转眼间,他成为了我的天地。静静地相拥,半晌无言。
“修远。”
“嗯。”
我埋在他的胸前,嚅嚅细语:“别搂这么紧。”
“疼?”
“不……”我扭了扭,拉开了些距离,偷睨他一眼,目光随即瞟向远处,“非要我说出来么?我也是好面子的。”
“嗯?”这一声带着笑,他修长的指撩过我颈边的发,渐渐回旋在被蚊子叮过的地方。
我耳边像是被灼烧一般,出奇的热,那里竟开始痒起来。
我垂着头,从牙缝里憋住一句话:“你不觉得我身上有异味儿么?”
“不。”他屈臂将我搂在怀里,声音如夏露般清润,“很香。”
他的黑发落在我的腮畔,搔的我好痒,这种痒意悄然滋蔓,直至心间。
原来自开始起,可以交心就只有一人而已。
……
“真的?”
我手上一滞,桃花鱼鲊停在嘴角。
“哎呀昌南兄,满朝文武中能与我交心的只你一人,愚弟再怎麽也不会骗你啊。”
我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假山,怪不得以往到了午休时分官所里就没了人,原来都跑出来“交心”了啊。轻咬一口松软咸鲜的鱼鲊,感动的我眼角微烫,好美味,还是官饭好啊。
“可是我听说,那定侯和礼部的丰侍郎交情,啧,匪浅啊。”
啧的这声有些诡异,我细嚼慢咽,不愿错过一丝美味。
“那些市井流言纯属子虚乌有,难道昌南兄相信王上会威逼丰侍郎卖身?”
什么?!这一激动,裹在鱼鲊里的细刺卡在了喉间。不敢惊动了假山后的二人,我俯身催吐。
“那倒不会。”
不会什么?王上不会逼我,还是我不会卖身?可恶,都是什么东西!
“就是,而且昨晚上是我亲眼看见的,定侯和七殿下一起进了云上阁的雅间。后来我想要点丹桂陪酒,嬷嬷却说今儿的一等姑娘都被包了。你倒说说看,这还有假么?”
胭脂味是这样来的啊,只是例行公事,例行公事。我深吸一口气,仿若还能闻到那身艳香。胃里翻滚,浮起一阵恶心,张口就吐了出来。
“嘶~自入云都以来定侯可从来没应酬过。”
“嗯。”
“连上次左相要为他摆洗尘宴都被拒绝了。”
“没错。”
“如今定侯却和七殿下亲亲热热地逛花楼?”
亲亲热热?我擦了擦嘴,不禁失笑。
“对,是我亲眼所见。”
“也就是说定侯和七殿下联手了?”
又是被我拉进浑水么?胸口堵着慌,修远啊,欠你的我该怎么还啊,想还也还不清了。
“可不是。”
“如今,这三殿下将娶翼国公主,而七殿下又搭上了定侯,局势又开始不明朗了。”
“咱们可要选好边,这可是赌上身家性命的大事啊。”
“嗯。”
而后两人像是陷入沉思,山后终于安静了下来。我仰面沐浴着温和的冬阳,慢慢地合上眼。连无派无别的官员都想着选边站,我却得过且过妄图混过这半年,真是太幼稚了。我该感谢三殿下,若不是那杯毒酒,我恐怕现在还守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信念。殊不知,这官场上注定了斗争,没有“犯不犯”的疑虑,只有“谁先犯”的问题。
我慢慢睁开眼,仰面望向苍穹。在杀与被杀之间,我选择……杀。
掌,握成了拳,我已经不是那个无能为力的稚童了。
鹰隼破天去,不与杜宇啼。往昔,往昔,不复来。
“昌南兄?”
“嗯?”假山后,对话重新响起。
“我觉得还是跟着七殿下比较好。”
“为何?”
“左相之女过门第二日就香消玉殒,这可能是天意啊。”
三殿下已经有动作了?也对,按青礼,过门后第三日新妇就该祭拜祖庙。董慧如名动京师,认识她的人太多。即便三殿下找到了易容高手,可同期拜庙的还有一个深藏不露的新任七王妃啊。与其被七殿下抓到把柄,不如先公布死讯吧。可是,这死因?
“叔长你别乱说,这事儿可不是你想的那样。”
“哦?”
“昨天这案子就递到刑狱寺了,为兄看了卷宗,原来这三王妃是被三殿下的宠脔给毒死的。”
宠脔?我屏住呼吸,脑中闪过一张艳容,身子不由发寒。
“不会吧!”
“你小声点!”
“好、好。”
“原先艳倾云都的不是有春、夏、秋、冬四个小倌么,春夏二人分别被左相大人和秋小侯爷赎了去,秋冬两伎则被三殿下收了房,而三王妃就是叫那个弥冬给毒死的。”
弥冬?我要没记错,那孩子名唤艳秋。不是他,不是他,我长舒一口气,心中的罪恶感骤然消散。
“他哪儿来的胆子?”这人的语气有些兴奋。
“在大婚前两天,殿下让人给府里过了十六的小倌去了势,连受宠的弥冬都没逃过。”
“怪不得啊,这明显是为了王妃下的刀子么。哎,宠脔的怨恨也是很可怕的。”
“归根究底啊都是三殿下喜好庞杂惹的祸,你没瞧着么,这两天殿下和左相上书要求赐予封号,王上到现在还没松口呢。”
“应该还在生三殿下的气吧。”
“不过这气也气不长久,毕竟下月翼国的公主就要嫁过来了,说到底左相家的小姐不过是抛砖引玉。而且龙阳之好在朝中也不算少见,前几天九殿下和礼部丰侍郎双双告假,今儿早朝时丰少初倒是来了,可~”
嗯?又是什么?我不禁伸长耳朵,静心偷听。
“昌南兄你也瞧见了啊,脖子后那一大块,啧,也忒明显了。”
我拼命扭头还是看不到,郁闷。
“他要不是官儿,应该会被那几位收藏吧。”
“别说那几位,这样桃花一笑的美少年连我都想要……”
“哎……”
细碎的叹息传入耳际,喉间又浮起一阵恶心。皱了皱眉,我转身离去。
王上还没赐予三王妃封号,多耐人寻味的一个消息啊。
我凝眸仰视,一片闲云正自头顶迤逦飘移,落下的是云的影,遮住的是我的形。云从龙,风从虎,今天注定难以平静。
“大人!”
这标志性的大嗓门……
“娄敬。”我微微颔首。
“大人。”白兔兄拽着我的衣袖一路疾行。
“怎麽了?”瞧他左顾右盼的心虚样,一定出事了。
“到了您就知道了。”他的表情异常严肃。
……
“娄敬你口中不可或缺的人物就是他?”正指着我鼻子的是文书院的一名编修,看我的眼神极为不屑。
何猛巨大的身子突然挡在了的面前。
“丰大人是咱们的头领,当然不可或缺!”
他就是那种受了点恩惠、就能为人两肋插刀的老实人啊。
“头领?”听得出这是声冷笑,“他不过是个挂牌的,只有娄敬你才瞎了眼真当他是头儿啊。”
“好了,文饶。”躲在阴影里的路温淡淡开口,“来了就来了吧,丰侍郎算是咱们的人。”
“同一个毛头小子说什么说!”
看来要从收服这群寒族开始啊,我弯腰拾起几粒石子,绕到何猛身前。“文饶兄?”我扬起笑,眼前这人有些愣怔。
我瞥了瞥虬枝凌乱、残叶障目的四周,抬腕射飞石子。
“呃!”“痛!痛!痛!”
树后、石后传来几声闷叫。
我冷冷地看着呆楞的几人,轻声说道:“连我这个毛头小子都知道此处不宜多留,而几位大人竟然还敢在这里商议密事,你们……”拂袖讽笑,“是想弄的尽人皆知么!”
几人目光垂落,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终老实了下来。
“我听大人的!”白兔一脸崇拜地看着我,“大人说去哪儿,何猛就去哪儿。”
我扫过默不作声的几人,伸手指向不远处:“那儿。”
池水中飘着几块残冰,隐隐犹见锦鲤沉在池底,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举目四顾,水榭之外一览无遗。
我合上奏本,瞥向身侧:“娄敬,上面写的可都属实?”
他拱手一揖,目光坚定:“一字一句皆有查证。”
“好。”我微微一笑,双手一扯。
“喳……”
“大人!”
“丰少初你干什么你!”
不留情地睨视,我继续撕纸。
“你这混蛋!”张文饶眉目狰狞地扑来,我足下一点,立在栏杆上。
手上继续,直至那本奏折化成了粉末。
“大人!”白兔一脸痛色,下颚有些抽动,“大人!你怎么!”
“娄敬,本官要是没记错,那次殿前弹劾后你就被调到了工部,可对?”我平平开口。
“对。”他垂下头,“自下官到了工部,就日夜不休地忙于公务。”
“不。”我打断了他的话,“是在翻旧账。”纸屑漫过指间缝隙,随风飘散。
“是……”他脸有些红,“可一同调过来的同僚也都在翻旧账。”
“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前任工部尚书、现任户部尚书年大人的把柄都好巧不巧地被你查到了?”我急急逼问,这三人都收敛了怨色,拢起了眉梢,“你又想过没有,为何王上会将你调到工部,为何将文书院的编修官衔从八品升为了五品?难道是因为欣赏你们那胆大包天、不计后果的胡闹弹劾么?!”
“路温你不服气?”我盯着那双怒气腾腾的眼睛讪笑,“那次弹劾除了害死了一条人命,你们还得到了什么?嗯?”摊开两掌,任纸屑翻飞,“王上为何调了你的职,升了你们的官,你们认真想过没有?想明白没有?”
表情由愤怒到吃惊再到无措,这三人愣在了原地。
“想不通,我来告诉你们。文书院的设立、编修的提升都是王上的一盘棋,你们自寒族科举一路至今,做的最多的事是什么?嗯?”
“抄写文书,分类奏本。”路温喃喃道。
我俯下身,放缓声音:“日日面对的都是王令、政令、各部批文,还有比这更好的学堂么?”
“你是说!”路温的眼睛遽亮。
“没错,王上是让你们熟知政事,了解王国的运行。”我细声慢语,“其目的不言而喻啊。”
“大人你是说王上在教我们?”何猛难掩喜色,“王上是想倚重……”
他话未说完就被张文饶捂住嘴:“小声点,想人尽皆知么?”
我满含兴味地看着他,张文饶脸颊微红,不敢与我对视:“大人请继续。”
我跳下栏杆,懒懒坐下:“你们上次胡闹可谓歪打正着,碰到了天灾和人祸,算是给王上一个借口来整治胡作非为的台阁。只调了娄敬一人是因为他还算华族,背后又有一个何御史,他的调职不会引起剧烈反弹,此举算是在台阁里埋下一个前哨。”
“前哨?”何猛挣开张文饶的拉扯,不解地看来,“什么前哨?”
我笑笑地看着他们:“当然是寒族荣光的前哨。”
望着傻愣的三人,我继续道:“虽然没有职位上的变动,但从八品到五品,这其中的奥妙可就大了。”凭栏闲望,原先沉在池底的锦鲤纷纷浮起,争食着水面上的纸屑,“同样是五品,在台阁里就是可以管事的品级了。”
“台阁……您是说!”路温的声音兀地拔高,若不是在空寂的水面,怕是任聋子也能听到吧。
“嗯,台阁。”我勾起嘴角,“你们只要静心等着,等到换血的时候再一展拳脚。”
“真……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文饶兄。”我转过身,倚着栏杆,“哎……你别哭啊。”
“让大人笑话了。”路温拍了拍他的肩,“只是这一天我们等了太久,我们的前辈也等了太久了。”
哎,我暗叹,这国家,这天下是到了一洗乾坤的时候了。
“大人,下官驽钝,还是想不明白。”何猛抓着头,笑的很憨厚,“告倒前工部尚书于我们有利无弊,为何大人还要阻止?”
“娄敬,你做的很好。”我漫步走到他身前,“区区数日就能从工部文书里找出这么多证据,可见你的确是用心了。”
“大人……”
“可是你想过没有,调到工部的大多是右相的人,右相想扳倒左相也是明面上的事。为何那些人查了旧账一无所获,反倒是你掌握了如此翔实的证据呢?”
“这?”何猛皱着眉退了两步,“这?”
“他们是故意的。”张文饶哑着声音说道,“是故意让娄敬出头。”
“没错。”我赞赏地看了看他,“右相一方想让寒族率先发难,右相党知道虽然你们肯定斗不过左相党人,但你们凭着几分傲骨定然会弄得鱼死网破。”
几人脸颊酡红,看来是被我说中了心思。
“寒族势力若亡,王上精心谋划的棋局便会满盘皆输,到时候他势必不会放过左相一党。”我灼灼地看着他们,冷言道,“记住,在这王城内能杀人的只有王,你们若想除去某人,首先要做的便是引起王的杀意,这是王朝不变的真理。”
眼前的三双诧异的眸子微微颤动,像极了被鱼儿吻皱的池水。
“你们还要记住,右相党很可能是我们最终的敌人。若此计得逞,他们不仅除去了与之分庭抗礼的左相一派,除去了冉冉升起的寒族,最重要的是除去了王上的新政。从而确保了七殿下的王位,更确保了他们自己。此乃隔岸观火、借刀杀人、一箭三雕也,不可不谓老谋深算、胆大包天。”我越过三人,凝神远眺。
修远,这就是你接洽七殿下的原因么?你虽寡言,看得却比任何人都深、都远啊。
“寒族若想长盛,就必须恭立一个与自身荣辱同命的王,至于是谁?”
“这点我们在十年前就看清了。”路温毫不犹豫地接口。
“嗯,明白就好。”我轻掸衣袖,扫去藏在衣摺里的碎屑,“在殿下回来之前,你们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即便是有人恶意挑衅也得给我忍着。”
“是。”
“记住,在羽翼未丰之前,千万不要挑战狂风。”我淡扫一眼,幽幽说道,“雪只要落了地就注定不会纯白,腰可折、腿可曲,心中的信念不可丢。”
“是!”三声高吼惊得鱼儿窜游。
“目前你们唯一的任务就是做出政绩,给王上一个升迁你们的理由。”抬首仰望,冬阳已经偏离中天,我挥了挥衣袖,“时候差不多了,散了吧。”
我沿着曲桥漫步,不经意地目光停在了池边一角,这儿好像……
我停下脚步,静静地望着,好像缺了一块、一块……
“啊!是一块湖石!”我抚掌轻叫。
“大人好眼力。”身后响起恭敬的应声。
“刚才总觉得不对劲。”我偏过身,却见那三人微微倾身,谨守下官之礼。
是服了么?心底有些雀跃,我指着池塘边空落落的一角问道:“原先这儿不是一块像是美人望月的湖石么,怎么不见了?”
“前日里那块湖石被挪进了大内。”何猛一改大嗓门,压低了声音,“王上最爱梦湖湖石,可这山高水长且湖石动辄千斤,运输实乃不易。凑来凑去内庭无波湖的湖石还缺了十多块,只能拿官所这里的凑数了。”
缺了十多块啊……
寒风撩动着发冠上的红穗,飘摇的穗尾不时掠过我的脸颊,痒的我不禁笑出声来:“真是天亡他也啊。”
“大人?”
我看着眼前的人,温言道:“你们说杀一个人要费多大劲呢?嗯?”
六道不解的目光瞬时飘来。
迎着凛冽的寒风,我勾起唇角:“一句话,足矣。”
身后无音。
“不信么?”我捻着红穗,垂下眼眸,“若我说今日我必进奉天门,你们可信?”
“大人……”
“丰大人!您在这儿啊!”岸上传来高唤声,“奴才可找了您好久了!”
我扬起公式化的微笑,疾步上前:“敢问公公所为何事?”
“王上急宣大人入宫。”内侍的额上浮着细密的汗珠,“请快随奴才入奉天门吧!”
“奉天门……”身后响彻着颤颤的语调,“奉天门……”
我微微颔首:“还请公公引路。”
金灿灿的阳光裹在无叶的虬枝上,像极了那块桃花鱼鲊。
思考,真有助于消化啊。
要没记错的话,半个时辰前我刚吃了两大碗饭,现在却又开始饿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不去动脑。
如果可以的话,我一定不会将那么好吃的鱼鲊吐掉。
……
再一点,再一点就能碰到了,色泽金黄的南瓜酥。
“大人。”
很有技巧地偏身,我收回远望的眼:“嗯?”拿到了,真是外酥里嫩,绝佳的手感。
“请大人在这里稍候片刻,奴才去去就回。”
“劳烦公公了。”我含笑目送,人影消失在门外的同时,嘴里也多了块南瓜酥。
嗯~好好吃。
捧着那碟点心,我靠窗坐下,乐不思蜀乐不思蜀啊,比家里的酸萝卜美味百倍。
不,是千倍,万倍。
“this way,please.”
我咽下一块桃花糕,偏头望去,正对一双盈盈碧眼。
“feng!”
“Ms……”不待我说完,迎面就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谢谢。”她抬起真挚的眼,“丰,认识你是我离开祖国几年来碰到的第一件好事。”
“夫人……”好事么,点心的香气弥漫至心尖。
她松开双臂,小心地捧着一纸书卷:“你们的君主果然说到做到,海盗被铲除了。瞧,我拿到海券了。”
“恭喜。”我由衷地道贺。
“连远渡重洋的我都能如愿以偿,更何况是聪明如你呢?”
望着那双碧眸,我哑言。
她踮起脚,在我的额间落下了一个柔柔的吻:“愿天使之翼驱散你眼中的忧郁。”
“克里斯……”我有些哽咽,不顾惊诧的众人,行了一个贴面礼,“上帝保佑你,我的朋友。”
也许只一面,隽永的友情就能浓郁心间。
“丰。”她一步三顾,笑得甜甜,“再见。”
“再见。”此去,许是永别。
雾一样的心情,在胸口盘旋,这是一个太适合伤感的季节。随侍登高楼,我默默无言。脚下的楼板发出的声音近似于怪咽,好像在提醒我这里容不得唏嘘长嗟。是啊,一步错步步错,片刻都不能松懈。
我叹出胸口的郁结,偏首俯视。楼下一汪湖,湖边立着嶙峋怪石,或似花鸟,或似走兽,或似老翁。真是林瑟瑟,水泠泠,石堪奇,好一个通透园林。
待登高了才发现这内湖的一角有些荒凉,缺了婀娜怪石,便失了几分生气。看来,娄敬所言非虚啊。
内侍卷帘示意:“大人,到了。”
我漫步走进,还来不及看清室内陈设,就听内里传来一记沉声:“是丰爱卿么?”
“是。”我躬身而入,“臣,丰少初参见吾王。”
“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我走到案边定睛一瞧,霎时愣住。
这是!目光不可置信地来回逡巡,发挥速记的本领。片刻后,我撇开目光,向后退了两步,再不好奇。
“这是那番邦女子献上的厚礼,可作译的官员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面前这人有些生气。
“王上。”我深深一揖,“此图却乃厚礼也。”
“哦?”
“而且是定国安邦的利器。”
“说!”
“据上面的番文所述,略粗略大的那个学名为炮,而略细略短的那支是为枪,都是能在百米之外置人于死地的火器。”
“百米之外置人于死地?”王的语调中带着几分怀疑。
“是。”我抬起头,“炮威力无限,只一发便可损毁坚硬城墙,抑或是轰开千斤巨门。”
他的眼角眉梢藏不住浓浓兴味,他心中的兽悄然现身,此兽名为野心。
“较之重达百斤的炮,枪灵活而小巧适合于单兵使用,其威力高过箭弩数倍。”说到这,我噤了声。
“然后呢?”座上的王殷殷垂询。
我目光落下:“臣就看到这么多,臣也只配看到这么多。”军工机密,岂容文臣窥探。
少言,少语,保命。
前方飘来皮革轻卷的声响:“你,很聪明。”
“王上谬赞了。”其实我的掌心早已沁满了冷汗。
“赐坐。”
“谢王上。”我正身坐下,腿脚霎时轻软。
“爱卿可知孤为何宣你?”王执着御笔漫不经心地问道。
知,可我只能答:“臣驽钝。”
“腊月初九,烈侯庶侯妃去了。”笔走龙蛇,他并未抬眼。
我抿了口茶,润了润喉:“腊月初八。”
“嗯?”御笔停滞,射来危险的眸光。
平稳地将茶盏放在一边,我轻声道:“侯妃去的那天是腊月初八。”
我定定回视,不出所料那双厉眸中并无诧异。果然啊,在假山后听到那段对话我就起了疑。就算王上气恼三殿下不够检点也不至于迟迟不赐封号,毕竟董慧如还有个当左相的爹。若今日宣我入宫,那便说明了王上已然洞察内情。因为作为丰侍郎,我只参与了腊八送嫁,哪里会知道初九事发。
所以,这不是一次普通的召见,而是命悬一线的测谎。
我端正了坐姿,将双手置于膝上:“腊八那日臣执雁随后,忽见地染斑斑血迹,当下便立马拦车。却见庶侯妃腕间浸血,早已自决于车内。”抬眸对望,不闪不避,“而后三殿下命陪嫁丫鬟假扮新娘,这才勉强礼全。”
那双龙睛兀地虚起:“你就任由烈侯胡闹!”
虽心如擂鼓,我却面不改色:“臣以为作为礼官,当时首要的是维护王室的尊严。”新娘誓死不嫁,这是多大的羞辱啊,难道您想让我当场拆穿么?
对望了半晌,他眼中仍不改厉色:“而后你为何不报?”
我离开座位,不弯背脊,直直跪下:“臣驽钝,臣只是觉得这种话还是父子之间说比较好。”
其实这几天,您一直在等三殿下坦白吧,在您心中一个女人哪比得上儿子的诚实啊。可是,他让你失望了不是么?我的下半句掩着没说,但您也一定听明白了。
臣只是觉得这种话还是父子之间说比较好,却没想到三殿下他选择了欺骗。
“翼然。”他清了清嗓子,“翼然的毒也是他下的么?”
我轻轻颔首:“是。”对于他的知情我并不惊讶,这或许是允之有意泄露的吧。
“翼然也知道了?”这是一个父亲的音调,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九殿下并不知晓。”我撒了谎,“是三殿下以为九殿下知道才……才借此警告九殿下和下官。”
是,我指鹿为马,我歪曲事实,我诬告你谋杀亲弟。不过三殿下,这都是你该的,这次我绝不放过你。
我听到了,王的气息开始厚重了,他在生气。
“咳……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声好像撕心裂肺一般,得显公公急急上步。
我垂着头,不该看的绝不窥视。
半晌,终归平静之时,只听上头微哑之声响起:“得显,拟诏。”
“是。”
“董氏殁于天重二十三年腊月初九,为烈侯凌彻然之庶妃,赐字殇,准葬王室族地。”
假山后的那两人只有一句话说对了,为了两国通婚王上必不会罪责三殿下。而由此,三殿下也必不会再算计我,因为今日与王的对话他永远不会知道。
“丰少初。”
“臣在。”
“你我之言瞬间即逝。”
“臣已经忘记了。”我从善如流地答道。
明黄色的衣袍映入眼帘,我知道他在俯视,他也知道我不敢仰视。
就这样,一个跪着,一个站着,静静地对峙。
半晌,我肚子里的一声怪叫打破了诡异的气氛。
“咕……”
不合时宜的一声真是输了我的气势,不禁心生懊恼。
“呵呵……”
我诧异抬首,却见王上指着我摇头闷笑:“哎!”
笑得我很郁闷,虽然确实很煞风景,您也不用如此欣悦吧。
“惊吓了王上,是臣不对。”
“起来吧,起来吧。”他叹了口气,“让爱卿挨饿实乃本王体恤不够啊。”
好假啊,假的我胃疼。
我硬着头皮陪起了笑:“是臣食量过大。”
“是爱卿把吃饭的钱都花在建围墙上了吧。”
我难掩讶色,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王神采骏发地打开窗,呼啸的北风卷的衣袂展扬,金黄的龙袍融于明媚的冬阳中,他的周身笼着一层浅浅的光晕。
“来。”他向我招了招手。
我迎风而上,垂眸但视。
楼高逾百尺,超然入浮云。
行人南北路,车马自东西。
王都,尽在脚下。
楼高风有力,翻飞的衣角不时扑闪在我的眼帘。顺着那条长臂望去,朱楼林立的东城里立着一道三丈高墙,突兀的好似锦鸡里的秃毛鹤,白鸽里的呆头鹅。
好,很好,果然够特别,够丢脸。
“要是孤没记错,卿的西边住的可是定侯啊。”
我瞬间敛起了心神,轻声道:“是。”
“筑高墙,把人防。”王念念有词着,“爱卿防的是谁呢?”
我抬起头,平静地对着那双反射出金光的厉眼,面不改色地诓道:“防小人。”
“哦?”他浓眉挑起,显出几分兴味。
“众口铄金,积非成是,臣怕啊。”光是今日假山后的以讹传讹,就足够让我身败名裂、身首异处了。
“皆为非么?”
王果然都听说了,我只觉头皮发麻,咬牙反问:“岂有一句为是?”见缝插针,见空就钻,您要承认自己威逼大臣“卖肉”?
他眉间一挑:“是啊,市井之言不足信。只是……”龙睛陡沉,“孤不是让你多费点心么,怎么定侯和老七兜在一块儿?”
“是臣失职,是臣短了眼界,为了自身清誉枉顾了王命。”我边说边屈膝,“臣罪该万死,请王上降罪。”
“好了,好了。”明黄的袖子摇了摇,头顶传来轻笑,“越像官骨头就越软了,孤真有点怀念会盟时的那个倔少年啊。”
就像那树枝,硬硬的不弯只会让人越发地想弄断。柳韧不易折,还是软一点好。卑躬屈膝算什么,保命才最重要。
我讨好似的指着城东的官宅正为大老爷一一介绍,忽地目光黏着在那道怪异的围墙后,允之的宅子怎么塌了一角?
“爱卿?”
耳边传来低唤,我慌忙转身,指向另一边,不管怎的,还是先帮允之掩住,不让这位太早注意的好。
“王上请看,南街上的那座便是何御史的宅邸,何大人家灰瓦青砖,没有一样豪奢物什,不愧是为人称道的‘何一两’。”
“何一两?”
看着王上兴致满满的神情,我暗幸:“是,上个月上官大人嫁女众人凑起份子钱,轮着何大人时,他老人家只拿出了一两纹银。有好心人提醒这钱少了点,何大人当下板脸,说是一两银子足够一家军户过上数月,上官司马嫁的是女儿又不是金佛。”
王脸上的笑意渐渐敛起,他目不转睛地视下,沉沉问道:“其他人都给了多少?”
“臣只知道臣花了大半月俸购得的送子观音,上官大人是看、都不看一眼呢。”我假装委屈地叹了口气,“天知道臣为了置这份礼连吃了半个月的酸萝卜。”
上官密,你千不该恃女骄纵、得势猖狂,万不该贪得无厌、找起我哥哥的麻烦,别忘了头顶还有片青天,御座上还有一个王。
“嗯。”他沉吟片刻,指着城东最雅致玲珑的一座楼阁问道,“那是谁家的?”
正中下怀,我按捺中心头的兴奋,笑言曰:“是前工部尚书、今户部尚书年大人家的,年大人啊也有个外号。”
“哦?”
“叫‘年神通’。”
“神通?”那双眸子危险地虚起。
“是。”我迎风淡笑,缓缓道来,“年大人喜好园林,那座楼阁名为观湖楼。”伸手一指,“您瞧,那前面不是有片水么。”
偷窥一眼王的表情,我开始下杀招。
“那湖岸上零星散布着玲珑有致的梦湖湖石,此去梦湖近千里,年大人却能找到几十块重过百斤的湖石相点缀,人人都说年大人能隔地移山,有通天的本事呢。”
“啪!”窗棱上一声重击,惊得我腿脚一软、霎时跪地。
“得显!”这一声是切齿低吼。
“奴才在。”
“宣洛太卿入宫。”这一声是沉沉下令。
“是。”
“领着丰侍郎出去吧。”这一声是不耐催离。
“臣,告退。”不用赶,我这个人很识相,真的很识相。
天高远兮云渺渺,水潋滟兮影摇摇。
疾风凛冽兮珑石如削,岁久冬深兮凋松衰草。
“丰大人。”内侍长站在楼梯间,定定回望,“敢问大人是说了什么话让王上如此恼怒。”
“下官只是闲扯了几句,也不知怎麽就……哎!”我拢眉叹息,“得公公,你说王上会不会、会不会……”
“请大人放心,王上从不迁怒。”他转过身,步伐平稳而无声,“只要大人真心实意地为王上办差,王上是不会无罪相罚的。”
“多谢公公指点。”
“还有。”他顿了顿,回头看了我一眼,神情很诡异,竟让我在刹那间产生了心虚。
“虽说男女之欲乃人之大伦,可大人还是收敛点好。”
“哎?”
“奴才看大人年轻,忍不住提醒一句。但凡碰到这种事,朝里的大臣们都会戴个假领子遮掩。若是让监察院的言官们看到,明儿王上的御案上就会多出弹劾侍郎大人的本子了。”
“哈……”
……
明白了,我终于想明白了!
怪不得允之最后一口吐得是鲜血,怪不得六幺说同情“蚊子”,怪不得修远很在意我脖子上的这个“包”。
原来、如此啊!
我握紧拳,咯咯的骨响回荡在窄小的轿内。
“大人,你还好吧。”轿外传来一声轻问。
“哼哼,好,好的不得了。”
“……”
我打开包着精致小点心的手绢,某人受伤打不得,只能以吃泄愤。
“大人,告诉你个好消息。”阿律的声音带着点讨好的意味。
“嗯?”宫里的糕点真好吃,刚才我跟得显公公客气个什么劲啊,就应该毫不客气地拿走那个食盒的,扼腕啊。
“咱家有肉吃了,不对,是以后都有肉吃了。”
“嗯?”我舔了舔嘴边的碎屑,瞪大了眼。
“王厨子今天去街上买腌菜坛子。”
我横眼冷哼,又是腌菜。
“刚巧就碰见了将军府的采买下人,两人聊了几句,而后碰到了人潮就挤散了。等回到家,您猜这么着,那腌菜坛子里被塞满了腊肉,肉底下还夹了几张银票。”声音有些凑近,“一共三千两啊。”
哥哥,还是你最疼我。前天你说是来探殿下的病,实际上是来瞧我的日子过的好不好吧。
眼角有些烫,绵软的糕点堵在喉间,让我不由咽咽:“阿律。”
“大人。”
“哪天轮着我沐休啊。”
“五天后。”
“到时候给我准备些礼品,我要去将军府拜访。”好久没见嫂子了,还有彦儿。
“大人。”
“嗯?”
“您还是走殿下的地道去吧。”
嗯,有道理,那样不怕人被人看见,想待多久都行。
“将军从牙缝里省下钱不是让你乱折腾的。”
“阿律,我有没有说过你这张嘴很不可爱?”
“没……”
我凉凉地看一眼帘子:“你在磨牙?”
“没……”
“在跺脚?”
“没……”
看着帘上的影子,我再接再厉道:“不要再拔头发了,我敢保证林门主不喜欢秃子。”
“大人。”他的确在磨牙。
“嗯?”这块不错。
“我有没有说过,如果你不是女人我一定会忍不住揍你。”
“没,不过说实话”我咬了口核桃酥,得意地斜了帘子一眼,“你打不过我。”
“……”
真不经吃,看着空空如也的手绢,我很不甘心地掸了掸手。
“阿律?”
没人应。
“阿律?”
依旧无声。
“生气了?”撩开帘子,迎面一张晚娘脸,“对不起,对不起。”我双手合十不住道歉。
“哼。”他飞来一记白眼。
“哎,我问你啊,殿下的宅子什麽时候塌了个角?”
“大人上朝后。”
“哦。”我长吁一声,“原因呢?”
他忽地露齿一笑,夕阳下那牙白的有些刺眼:“有两种说法,坊间的和实际的,大人要先听哪个呢?”
还多版本?挺有意思啊。
“坊间的吧。”
“嗯哼!”阿律清了清嗓子,语不带停地一口气说道,“今日卯时,天还蒙蒙亮,忽地只见一道金光闪过,只听一声巨声轰鸣。王都东隅飞起百丈青龙冲天而去,爪牙鳞甲光怪陆离,所见之人无不惊叹。再看去,宁侯府因盛不动龙气,竟然塌了一角。”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结结巴巴地说道:“这……不是真的吧。”
“大人聪明。”
我回过神,轻声低问:“是殿下让人传出去的吧。”
“大人着实聪明。”
“那实际上呢。”我相当好奇啊,允之这样妖言惑众,真正的原因一定不同凡响。
“大人到府了,请下轿。”
轿子微斜,我顺势走下。
“实际上是本朝出了个祸国殃民的妖女啊。”阿律痛心疾首地叹息。
刚才是青龙,现在是妖女?看来过程是相当曲折的啊,我背着手迈上石阶。
“这个妖女和东边那位孤男寡女待了三天三夜,西边那位胸中掀起了醋海狂澜。他表面不动声色,待那妖女前脚离开,他后脚便来到了东边,真是冲冠一怒仗金剑。”
我定在原地,只觉风很狂。
“于是,东边那宅就塌了一角。”
“东边那位健在否?”这声音弱的真不像我的。
“在,还好他身边一位武林俊彦、盖世英雄舍身为主,赶在屋倒前将他背了出来。”
“阿律。”我慢慢退下石阶。
“嗯?”幸灾乐祸的语调。
我抬头看了看左邻的红门:“我想今晚这个妖女不会在家吃饭了。”
“大人聪明。”
“我想西边那位今天一定摆好了饭菜等着这个妖女。”
“大人着实聪明。”
夕阳,太过灿烂。
而风,依旧很狂……
恰似东风染春碧
脑子有点钝,怎么回事?
“卿卿~”
“啊?你刚才说什么?”我看着眼前这满目怨色的男人,总觉得不大对劲,五感好像慢了半拍。
“我说~”他一改愁色,眸中流荡着春波,倾身向我靠来,“这个毒只有你能解。”
“真的?”我喜上眉梢,一拍胸脯,“说吧允之,要我做什么!”好朋友,讲义气。
“就是需要你的一点点血啊~”气音在身边暧昧地喷薄着。
血?我脑子转不过弯来,一路走到了底。要血是吧,我有的是。一捋袖管,转腕翻上,下刀子吧,要多少流多少,最好把我心中的愧疚全都流光。
腕上并没有如期而至的痛感,环顾四周那人却已没了踪影,地上软软地趴着一件红衫。
没了?直直的脑筋还是找不到转角处,木的很。
“嗡嗡。”耳边传来恼人的蚊声,我聚起掌风刚要扇去,就听惊恐的语调滑入耳际,“等等!”
“哎?”我偏过头,看着那只半指长的蚊子,颤道,“允……允之?”
“是我啊,卿卿,给我叮一下就能解毒了,我就能恢复人身了。”
“哦,哦。”我撩开颈后的长发,大义凛然地开口,“来吧。”
被叮上的刹那,头顶突然传来惊天巨响,伴着脱落的瓦片,一道金光映入眼帘。
“不准!”冷冽的一声麻痹了五感,我随即陷入黑暗.
……
我睁开眼动了动脖子,还能听见骨头的脆响,目光不经意定在身前:“修……修远?”
“你醒了啊。”他含笑看来,真是上等美色。
等……等一下,我没看错吧。
“你……你在干什么?”
“美色”毫不吝惜笑颜,嘴角飞得更高:“擦剑。”本是暖暖的金色映在他眼里,却凝成了不尽凉意,凉的我头皮发麻。
“喝点水。”他很温柔地将瓷杯递来。
“哦……”有点不对劲,很不对劲,我心不在焉地吞下一口水。
瞪,瞪,瞪了半晌,我全身无力地瘫倒,一抹酸液自嘴角流下:“这分明就不是水!”
“那是什么?”我像破布娃娃似的被他揽到怀里。
“是醋啊!是醋!”就算没了脑子,我也能分出这两者的不同好不好。
他神态自若地舔了舔我唇上的酸液,叹了口气:“看来,是我喝的太多了。”
突然间头上又是一阵轰响,脑门像有无数个小棒槌在猛敲,金光再次撒下……
“姑姑!姑姑!”
痛,痛,痛,我下意识地抚额,下意识地睁眼。
某只正在啄“米”的“小鸡”忽地停下动作,兴奋地碾过我的身子:“姑姑醒了!姑姑醒了!”
我半撑着手拽回快要滚下床的侄子,自昨晚下了朝偷偷溜回哥哥家后,这孩子就一直黏着我。
“彦儿,痛不痛?”我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气,轻轻地揉着他微红的额头。
“不痛。”他奶声奶气地说道,投桃报李地搓着我的脑门,“十五下。”
“嗯?”
“彦儿撞了十五下,才把姑姑梦里的坏人撞飞呢。”
望着那双天真烂漫的童眸,我哑然失笑。
“真的哦,阿章教我的哦。”他附到我耳边,很神秘地轻语,“每次彦儿在梦里被打老虎追的时候,只要阿章一敲我,大老虎就不见了呢。”
“嗯,嗯。”我搂着软绵绵的小人,笑不成声。
“刚才姑姑闭着眼很痛苦的时候,彦儿就开始敲,可是直到第十五下姑姑才醒呢。”他嘟着嘴,好像很不满,“一定是阿章教的不对,我要去找她啦。”
“彦儿,彦儿。”我捉住不安分的小人,“不是阿章教的不对哦,是姑姑梦里的大老虎太大了。”我比划了一下手指,“有平常的十五个大哦!”
“十五个?”晶亮的小眼瞬时撑大。
“嗯嗯!”我点着他的小鼻子,赞道,“所以彦儿好厉害呢!是个大英雄!”
“像爹爹那样的大英雄?”像是盛满了清水似的,那双眸子颤动着。
“比你爹还厉害的大英雄!”
“娘!娘!阿章!”他爬下床,疯似的向门外跑去,“姑姑说!”小短腿突地滞住,他定在原地嚅嚅自语,“对了,出了门就要叫叔叔。”他扶门一笑,旋即改口道,“叔叔说彦儿是比爹爹还厉害的大英雄呢!”说着他调皮地眨了眨眼,笑嘻嘻地跑了出去。
冷风溜进半掩的门缝,吹动着我散乱的长发,透凉地沁入我的肌理。
为了我,连纯真的彦儿都开始说起谎了。
胸口一阵酸,仿佛真将梦里的那杯醋喝进了心里。
“妹妹醒了啊。”
我停下手上的动作,蘸盐的柳条滞在齿间:“嫂子。”
她叠着两手,笑笑地看着我:“睡得好么?”
我涮了涮口,走到冒着温水的铜盆边:“难得回家,睡得可香了。”由着引章为我卷起衣袖,“嫂子。”
“嗯?”
“彦儿刚才叫我叔叔。”整个脸闷在热气腾腾的手巾中,我的心也闷闷的。
“是我教的。”她的脚步声渐进,“童言无忌、隔墙有耳,不得不计较啊。”一双柔荑轻搭在我肩头,“让妹妹住在相公的书房里,也是一样的道理。”
“嗯。”我狠狠地擦着脸。
“你的闺楼每天都有人去打扫,嫂子盼着哪一天你能正大光明的回来啊。”
“我明白。”擦净脸,我伸手覆住她的纤手,“嫂子,难为你了。”
“一家人还说这话。”她笑着将我拉到铜镜前,盯着镜中的我,打趣道,“瞧瞧,这里头的姑娘可不一般啊,不似儿郎胜儿郎。”她拿起犀角梳,轻柔地打理着我的长发,“自韩月下被王上送去莲州守孝后,一到婉约社的社日,那些个夫人小姐都假惺惺地向我打听你的近况,私下里却盼着你不好。”她拢起眉头,秀颜愤愤,“我忍啊忍啊,忍住不卖弄。我们韩家可出了两个官呢,我家小姑子可是你、你、你。”她拿着梳子装作在点人,“你们家老爷的老爷!”
“嫂子。”我嗔笑着。
“你不知道,我憋了多大的气啊。”
我轻抚着帮她顺气:“知道知道,都憋出这么大一个肚子了。”说着,睨了她微凸的衫子一眼。
她面染红云,一瓣丹蔻点上我的额际:“好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捉黠取巧的功夫是半点没落下!”
我捉住她的细指,笑道:“要不伶牙俐齿,早被朝臣王侯分着吃了。”
“妹妹,你辛苦了。”她叹了口气,捧起我的脸,“再见,你已全然不同。”细嫩的指间划过我的眼角眉梢,“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好像藏着无尽的秘密,叫人读也读不懂,猜也猜不透。”
“嫂子……”
迎着融融冬阳,盈盈秋水眸定定望来,她的眸光中映出我的影。
“唯一看的清的,就是这双眼。”她叹了口气,“少了份悲,多了份倔,像极了你哥哥,像极了。”
“嫂子。”我轻轻抚上她微隆的腹部。
“嗯?”
“给我生一个侄女,好不好?”晨光下,案上的水仙开了一朵,静静地流泻着愁云结雨般的水沉香。
“好。”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发上的梳子轻轻滑下。
我转过身,看着铜镜里的泪颜:“让她做一个真正幸福的韩家女孩,我会很用心地疼她,很用心,很用心。”我扬起缓缓、柔柔、怅然的语调。
“好……”
韩家的男儿生来血管里就激荡着英雄气,注定征战沙场、列土封疆。女儿会好点,只有我是个例外。
“嫂子,不用梳这么麻烦的样式。”我叹道,“晚上就要拆的。”
透过镜子,她径直往来,眼神有点凶,眼眶有些红。
我摸了摸鼻子,乖乖地当起人偶娃娃。
“姑姑。”我瞅了一眼镜中人,好严肃啊,怪不得能镇住哥哥,“姑姑近来如何?”
“秋天里染的伤寒到如今还没好透呢。”她的十指在我发间穿梭,旁边的引章也卯足力气在梳弄,“不过也没什么大碍,听太医说是姑姑深冬气阻,病气郁结于胸所致。”
宫柳怨尽北风恶,愁红惨绿又杀卿。
轻吸一口凉薄之气,我慢声道:“嫂子,下次你进宫的时候帮我带句话。”
“嗯,什么话?”
“就说。”扭曲的铜镜并未扭曲我的眼,目光不落腮,我定定视前,“弄墨,卿卿会救你出来的。”
半晌,传来轻且柔的一声:“好。”这个字藏着同样的坚定。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嫂子吟着诗,摇着我来回打量,“修以春远山,佩以碧玉环。耳著明月珰,丽雪淡红妆……”吟诵声渐止,她轻抚着我的耳垂,“妹妹,你没有耳洞?”
“是啊。”我轻快地答道,从衣襟里取出犹带体热的白凤簪,插在了高绾的发间,“小时候打过,后来又长起来了。”我转过身,挑了一件烟碧色的女衫,“嫂子也别叹气,这样正好。”再取过一条春白色的腰带,绕起一圈又一圈,“你想想啊,如果我真有了耳洞,还能在朝中行走么?”
“不成。”
“哎?”我诧异抬眸,正对一双肃然丽眸,“嫂子,你想干嘛?”
“等你结了朝堂里的事儿,就给我回来穿。”
“不要。”我捂着耳朵誓死不屈,又不是无痛穿耳,小时候的惨烈还犹在心头呢。
“不要也得要。”她挺着肚子,气势逼人。
端着笑,盛着笑,满着笑,溢着笑,趁着她俩看愣神的功夫,我跳窗而出:“不要,不要,死也不要!”
……
要是目光能穿肉,那我的耳朵上早就一排小洞了。
搬着椅子,我谄媚地向安全地带移去:“哥,你怎么不及晌午就回来了?”我是无耳兔,我是无耳兔,嫂子,请无视我。
“今天王上召我入宫,结了征兵的事就放我回来了。”
院子里,腊梅带着点雪,透出几分出尘的味道。
“嗯。”看来上官老头吃瘪了,人果然嚣张不得啊。
“卿卿,我问你。”哥哥放下书卷,目光沉沉落下,“昨晚你给我的图是哪儿来的?”他压低了嗓子,几近耳语。
“哥,那图王上也有一份,只不过没有我的好。”
他深眸骤凝。
“图上画的那几种武器终将取代弓弩、临车,成为攻城略地的杀手锏。”我按着他的手,灼灼而视,“不要问我从何得来,哥哥只管让工匠去造,待王造的那批现世了你再拿出来,就说是韩家军改进的新火器。”
他嘴角溢出一丝笑,转身走进书房,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把……枪!
“这是今天王上赏我的,除此之外还赏了韩家军两个大铁管。王说,这些都是番人送的武器,让我和几个将军回去好好使用。”他拎着那把枪看了又看,“可我们几个讨论了一上午都没琢磨出来。”
“是这样吧。”嫂嫂接过去,抓住枪管,俨然把枪托当成了斧头。
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复古的枪支,我接过这个沉沉的铁疙瘩,瞧了又瞧。
准星、照门,还有火绳……
“有没有子弹?”
看着哥哥一头雾水的表情,我开始明白了,克里斯他们留了个心眼,给了图纸、给了枪炮,但没给弹药。真是,好一个“大礼”啊。
我抱着五六斤的铁家伙走出书房,从地上捡起彦儿玩的弹珠,慢慢地走到院中。还好枪托的暗隔里藏了点火药,他们也算厚道了。
半晌,我一手乌黑地完成装弹仪式,再看去地上多了道影子。
抬起头,却见哥哥认真的双眸:“这么麻烦?”
“是啊。”我嘴角不自觉地一抽。
“还不如斧头便利。”哥哥冷哼道。
“……”无言以对,眼角跟着一抽
他薄唇上挂出讽笑:“上了战场就等着挨砍吧”
我心底再一抽,抽着抽着也就习惯了。托着枪把儿,击打火石点燃引绳。
“嫂子带彦儿进去!”我大吼一声,瞄准五丈之外的石墙。
只听砰的一声,强烈的后坐力顶的我肩胛骨生疼。待呛鼻的白烟散尽,只见哥哥瞠目而视,怔怔地走向前方。
一个,两个,三个黄豆大的窟窿边嵌在厚厚的石壁上,周围还熏着火药的残痕。
“这叫枪。”我捧起铁家伙,“有了这个东西,韩家军个个都能成为武林高手,用小小的铁珠穿过穿过敌人的心脏。”
深眸一扫讽色,目光黏着在冒着白烟的墙上,哥哥郑重接过。
“这种火枪的威力还不算最大。”
此话一出,换来他惊诧的目光。
“哥,你想啊,要是五个铁管拢在一起同时击发,那效果是现在的几倍?”我笑道。
他眼中燃起火花。
“若十个呢?”我又笑道,“岂是铁斧可以媲美?”
“不是。”他咬牙应着,兴奋得连左颊上的淡疤都在抖动。
“至于装火药的问题,一来是熟能生巧,二来。”我眨眼轻语,“改良的方法,我那张图上都有。包括大炮,就是那个大铁管的使用和改进,我都有写。哥……”我拽着他的衣袖,一字一句地说道,“番人引进了火器,谁最先最好地使用,谁就能控制战场。”
他眉梢飞扬。
“而在青国,哥哥要尝别人所不敢尝的螃蟹,要有王上所没有火器。”我拢紧五指,用尽全力,“只有这样,哥哥才有底气兑现十年前的那个冬至对我说的话。”
他紧着浓眉,怔怔望来。
“哥哥你说过,韩月箫的忠不是忠于哪个王,而是忠于韩家。”
那双眸子颤着、颤着,漾出细碎的波纹,漾出浅浅的笑意,生动像要拧出水来。
“韩月箫,不敢、不愿、更不能忘。”
嫂子是对的,我和哥哥是如此的相像。
因为我们的眼中刻着同一抹伤,因为我们的心中都设下了同一道防。
形影相吊的苍凉,隽永在心上,在彼此的生命里唱响。
正如这幽然破蕾的,腊月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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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敢发誓,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期盼着一个女人的到来。
寒风掠过墙角,一人缩肩驼背,引颈而望。
冷……冷死他了,可他宁愿冻死在这里,也不愿回到那个暖屋去。今儿腊月十五轮着他家那位不省心的大人沐休,她自个儿倒是悠哉游哉地跑去将军家好吃好住好玩,却让他午后去云上阁请了更不省心的两女一男回来欢聚。再加上更更不省心的西边那位,现在那四个人倒是聚了,就是没让他欢起来。
他哪里知道江湖人称“温润公子”的丰梧雨,心肠原来是那么的歹毒,那么的黑!要不是姓丰的以师兄的事情相要挟,他至于卖身献艺、变性求荣么?他至于么!
如今他倒是能确定一点:要再暧昧下去,他准保会被某女抽死。
想到这,幽愤的表情又重新挂回到他的脸上。
原本只想整一只呆鸟,谁知却招来了一匹恶狼。
他悔啊,悔不当初,悔难自禁,悔的肠子都青了。
冬阳淡照的午后,一人瑟缩蹲下。及目处,尽是荒凉。
“嘤……”
风一阵,鸣一声。
他心头乍紧,这通往密道的路不是被下令守严了么,怎么会有异响?他站起身,警戒地看着拐角处,悄悄打开了袖箭的机关。
清泠的凤鸣渐近、渐近……
残雪飞下寒枝,如含烟惹雾的落絮杨花。依依袅袅的星雪塑出了清劲的北风,更牵出了让人见之难忘的倩影。
春白色的腰带迎风拂动,烟碧裙衫飘若流云,流淌着步步生春的雅致风情。
他愣在原地,脑中只留一句诗。
恰似东风凝春碧,水沉云落一枝香。
初见时他只眈了一眼,就能制出与她如出一辙的假面,可如今他不得不承认真是一点都不像啊。
她清眸中盛满了月光,两颊的笑涡浅浅荡漾,是一个气质远胜美貌的好姑娘。
“怎么?”才一愣神的功夫,好姑娘就来到了他身旁,“冻傻了?”
言律一扫眼中的迷色,嘴角微微下沉。他收回,那个“好”字他收回!
“这么冷的天,真难为阿律出来等我了。”她怀抱着几枝腊梅,周身散发出幽幽暗香。
言律轻嗅着,只觉心头清爽的紧:“大人要请的人都到了,就安置在西厢。”
“你受累了。”她回眸一笑,平时束起的长发如丝般飘动,缭绕着无限春意。
好美的发色,他心头有一点嫉妒,薄薄的假面下一阵滚烫。为何顶着他那张神鲲第一美男的脸,她笑得妖美,而恢复了本来面目却笑得满是仙气呢?
“不过,阿律应该没有这么好心。”她藏起眼中的月光,邪气地虚起眼,“你是为了避难才跑出来的吧,嗯?”
他不爽地瞪眼,再一次确信。
笑得仙还是妖,根本就不是脸皮的问题,而是人品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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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姑娘,麻烦你再给添杯茶。”师兄笑容满面地看着阿律,指了指手边的空盏。
对于阿律求救的目光,我以沉痛哀悼之色回应:上吧勇士,我在后方支持你。
阿律的笑容兀地塌方,如泥石流般迅猛。
“啪!啪!”身侧响起炸耳的鞭响,师姐面色不善地震起红鞭,流火的美目死死地盯着师兄手边那杯早已凉透的茶,那杯她亲手泡制,师兄却碰都不碰的茶……
阿律的身子真虚啊,添杯茶都能抖索成那样。
“林姑娘。”师兄笑着笑着,手就覆在了阿律的颤巍巍的爪子上,“不急,慢慢来。”
他笑的是春风拂面,师姐喷的是炎夏暑热,我们看的是秋淡云闲,阿律则吓得是冬寒不语。
一室之中,四季皆全,而首先爆发的是“夏天”。
只听一声空响,红鞭如蛇直奔“春”与“冬”交握的手而去。
不好!我暗叫一声,移步直上,在阿律溢满感动的眼神中打下响鞭,抢救下差点被无辜殃及的青花瓷瓶。
“大……人……”阿律摔坐在地上,指着我一颤一颤,“敢问你刚才救的是人,还是物?”
我抱着瓷瓶站在修远身边,看了看棋局:“阿律你可记得着瓶子值多少价钱?”
“当然记得!这上坊官窑的精品,不下于五十两。”
明白了吧,我抬眸看着他,目光坦坦荡荡。他愣了片刻,嘴角开始抖动,剧烈抖动。
“林、姑、娘。”硬邦邦的三个字锤的阿律瞬时定住,师姐阴恻恻地向他招了招手,“来,咱们女孩子家一起玩儿,卿卿你也来。”
管我什么事?刚要拒绝,却见师兄射来的温润目光。
“夜兄,上次在荆都我的话还没说完。”他放下一粒黑子,淡瞳向右一转。
这一个动作惊得我寒毛竖起,不好,非常不好。
“嗯?”修远看向我,本是无波的瞳眸竟绽出一抹引人遐思的玉采。
师兄闲敲棋子,露出人畜无害的目光:“卿卿啊,除了立冬那天身子不好外,还有……“
“师兄!”我放下瓷瓶,双手奉茶,“说话口干,您还是润润嗓子吧。”
就现在的修远,小妹都已经招架不住了,请您老人家高抬贵手、高抬贵手吧。
“好。”他笑意浓浓地接过,优雅地呷了口茶,“卿卿啊,人说长兄如父,那为兄的话你是听还不是听啊。”
不多说,我站起身走向夏热炎炎的那边。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小妹这就去侍奉那位凶巴巴的母老虎去……
……
“我是笨鸟,我是笨鸟。”师姐恶狠狠地瞪着阿律,“行了吧!”
“哈哈哈。”阿律癫狂地笑着,“果然够笨啊!”
“混蛋,待会儿要是让我当主人,你当应声虫,看本姑娘不玩儿死你!”师姐怒气冲冲地洗了洗骨牌,“再来!再来!”
“大姐?”我在如梦姐面前晃了晃手,“在想什么呀?”
她微敛神,面色初霁:“我知道了。”
“嗯?”我摸了张骨牌。
“柳寻鹤要来云都迎亲了。”
我手指顿了下:“嗯,娶得是振国侯府的表小姐。”
“是那个圣女吧。”她理了理手中的牌,语气很轻,好似事不关己,“前些天在街上碰到了,她和她那个异母妹妹汤小姐在一起。”
“汤?”我有些记不清了。
“汤淼淼那丫头。”师姐说着,还偷看了下阿律的牌,“还不是上次武林大会抖落出的破事儿,听说自此之后姐妹两个相依为命了。”
“不会啊。”我放下一张人牌,“那时候汤淼淼听说传家紫玉在圣女身上,气的差点发狂,怎么可能这么快冰释前嫌?”
师姐耸了耸肩:“不知道,两个人看起来是很亲热,听说汤淼淼会作为妾陪嫁过去。吃!姓林的你给我放下,那牌本姑娘要了!”
“可能是看到了圣女的母家势力,所以才屈服的吧。”如梦接心不在焉地看着牌,“人情世故不都是这样么,势力能掩盖一切不光彩的过往。”
“姐姐。”我握住她微凉的手。
“没事儿,都过去了。”她拍拍我的手背,挤出一丝笑。
“改明儿我给你们找个清净的地方,不要住在云上阁了。”那里人多嘴杂,等到梁国迎亲的到了,还不知道传出什么风言风语伤到了姐姐。想到这,心头涌起一阵恼恨:柳寻鹤,你真太让人忙失望了。
“不用。”大姐叫了张地牌,“混迹在那里多少还能帮帮你,再说了那地方是夜少侠的产业,我们住在单独的院子里,又清净又安全。”
“是啊是啊,那个地方好啊,好的不得了。”师姐又斜了一眼,引得早有警觉的阿律收起牌狠狠回瞪,她不以为然地打了个哈欠,“在云上阁我可是如鱼得水,老鸨子都夸我聪明伶俐,还给我加了赏钱呢。”眼见好牌被阿律吃掉,她懊恼地扯了扯头发,“至于小鹤子么,哼哼~”
“滟儿,你可别乱来。”大姐一把抓住她的细腕,“这里是云都,可不比别的地方。”
“知道了,知道了。”师姐小声咕哝着,“就算我不出手,你当师兄是摆设么,这顿棍棒小鹤子肯定是逃不掉了。”
他那是一时逃不掉,但师姐你却是一辈子都逃不掉了。
我以牌掩口,靠紧大姐:“这么多天,他们俩就这样耗着?”边说边瞟向一动一静,一春一夏的两人。
姐姐眼中闪出笑意,她凑到我耳边轻语:“其实滟儿已经很热情了,可表哥却对她冷冷淡淡的,气得这丫头上蹿下跳呢。”
“报复啊。”我长叹一声。
“嗯?”大姐不解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