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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月沉吟 卿妃 23893 2024-06-10 00:29:30

“顺路去西北看看大哥,让他放心。”他轻吻她的脸颊,含吮樱瓣红唇。

“嗯。”秀颜漾笑,冉冉似吟。

……

这就是少夫人啊。

望着浓荫下依依话别的一双璧人,青龙卫们略微诧异。

气质倒是清雅绝伦,只是看起来孱弱了些,没想到少主喜欢这样的娇花。

正叹着,就见那道挺秀的长身微微俯下,似对她耳语了什么。这朵娇花随之绽开如花美唇,那笑如远山清泉般清美,瞬间荡涤了夏风的燥热。

青龙卫们长久失神,就在这惊鸿一瞥的刹那。

“宋叔和青龙卫会留在你身边,凡事有他们,你不要出手。”夜景阑握着她的柔荑,

“嗯。”她眉眼弯弯,好似弦月。

“如今你的身子受不住颠簸,千万不要独自骑马。”

她刚要颔首,就见方才还在闭目养神的老宋突地跳起,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与癫狂向远处奔去。

“宋叔……”她局促抬首,“他好像误会了。”

夜景阑似笑非笑地望着,偏冷的唇线隐约勾起:“他不是很欣悦么?”

“可……”她下意识地抚上小腹,两颊浮起红云,“还没有啊。”

修长的五指覆住她冰凉的手背,弯弯生春的俊眸越来越近:“迟早会有的。”

清淡的嗓音就在耳边,她的脸颊像被炙烧了一般,只觉暑气难耐。

“少主,该上路了。”

他虽听见,身体却未有动静。

少主要再不赶回去,军中可要哗变了,青龙卫求救地看向那位孱弱美人。

夏阳漏过浓荫静静落下,两弯秀眸盈盈,盛着似水情意:“路上小心。”

他没开口,只定定地看着。

月下叹了声,踮起脚在他耳边款款低语:“等我,相公。”

“嗯。”夜景阑轻啄红唇,满意应声。

烈日下一骑绝尘而去,布袍迎风扬起。

她站在树下,直至那抹桂黄融入远山碧翠,这才戴上冒帏。

“少夫人,请上车。” 老宋小心地护在一侧,不知何时,道边停了一辆典雅马车。

“宋叔。”她轻道。

“少夫人。”

“接下来一直走陆路么?”轻纱拂动,眼前是朦胧烟色。

“回少夫人的话,我们先经官道至桃花渡,而后乘船去往水月京。”

“桃花渡?”她偏头凝思,“为何不走双生峡?”

此言一出,四下悄然。

“如今双生峡眼线众多,怕很难顺利通过啊。”老宋耐心解释着。

“眼线?”轻纱随着轻笑柔柔拂动,“宁侯已经掌权了么?”

闻言,男人们微微愣怔。

“如此啊。”微风习习牵动裙摆,她走出树荫的庇佑,“双生峡是大港,就算眼线再多,也无法事事掌控。反之桃花渡为小津,一有风吹草动便人尽皆知。宁侯最善操弄人心,故布疑阵不过是想让我们按照他的路子走下去,好事半功倍而已。”

允之啊允之,何苦来哉。

她沉叹一声,走入马车:“启程,取道双生峡。”

南风袅娜行过,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气。

真的是一朵娇花么?

众人惊疑。

……

不至晌午,双生峡渡口就满是人群。

“绿豆汤嘞!透心凉!”

喧闹的码头上皆是吆喝声,卖汤茶的小贩在人流中穿行,闷热的江风吹来刺鼻的汗臭。

汹涌的人潮中出现十几名短打模样的护卫,一行颇引人注目。卖汤的小贩陡然停下脚步,逆着人流追了上去。

“这位爷,来碗绿豆汤吧。”他推着小板车,讨好似的赔笑。

“让开。”护卫不耐烦地挥臂。

“天热人躁,来碗凉汤真真好。”他不死心地纠缠着,眼珠却瞥向几人环绕的里侧。

“绿豆汤么?”女子的声音轻轻溢出。

眼中闪过精光,小贩凑前再道:“是!可解乏呢。”

“那来一碗吧。”烟色冒帏缓缓显出。

他机灵地从木桶中舀了一碗汤水:“小姐,请。”

苍老的手横空而出,管家模样的人将木碗接过:“是夫人。”

“哦。”眼珠转了转,他一瞬不瞬地看向那个女子。

“呃……”碗到嘴边,她忽然呕起来。

“少夫人!”老者惊慌大叫。

护卫见状将小贩拎起。

“不关我的事啊!”脚下悬空,他急急申辩。

“不关你的事?”几名大汉齐齐围来。

莫急!额头浮上一层冷汗,他瞥了一眼茶楼上的同伴,微微摇头。

“放下。”女子的声音有些虚弱。

“可……”护卫们咕哝着。

她以帕掩唇,举止优雅:“是我忘了忌口才会如此,你们快放下这位小哥。”

“是。”

双脚沾地,小贩顺着女子的柔荑看去。

小腹微凸,原来是个孕妇啊。

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他推着小车,状似惊魂未定地向后奔离。

眈了一眼身后,老者小声道:“少夫人辛苦了。”

“只是一块棉布,算不上辛苦。”女子抚着腹部轻笑。

“等到船上,老夫会让船家注意,凡是沾豆的菜一律不准做。”老头转身看向护卫们,衣袖一挥,颇有指点江山的气势,“你们也都听好了,从今天起在少夫人面前不准再碰绿豆汤!”

“是!”众汉重重承诺。

“宋叔……”女子哭笑不得地出声。

“您和少主都还年轻,对这种事情多半还一头雾水。不过请少夫人尽管放心,不是老宋我吹,养孩子方面老夫可是比女人还要精通。”眉须微挑,宋慎为笑容可掬,眼眸灿烂,“我家老大和小二打小就没了娘,都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将他们拉扯大啊。”

“宋叔……”

“少夫人不用害怕,开始的不适都是很正常的。可不论怎么吐都不能不进食,毕竟您现在是两个人了,饭量应该加大。啊!对了!”老头一拍手,指着听楞了的护卫急道,“快去给少夫人买些青梅,青梅止吐!”

“宋……”

“再说着孕妇的养生吧,老宋我先前可是做足了准备,日盼夜盼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老爷!小姐!”他忽地转身,面朝西北,“还有姑爷!慎为总算没有辜负你们的托付啊,这么多年慎为不容易啊……”

刚才她不过是在做戏罢了。

话到嘴边,她却蓦然闭口。

就让宋叔提前高兴下吧,毕竟就像他说的,孩子总会有的。

素手交叠在腹上,红唇勾起羞涩的笑。

“去往兖州的要开船咯!”

船板呀呀作响,赶船的人偕老带幼涌向一侧。

一抹青碧点映在玄衣中,江风在张扬了一早后,忽而温柔起来。缱绻地牵动着那身碧罗裙,那女子面覆轻纱静静地立在岸边。带着飘飘欲仙的美感,浑然入画。

半晌,从远处跑来有一名玄衣人。

“少夫人。”近了,他行了个礼,“去眠州的船半个时辰后靠岸。”

她微微颔首:“宋叔呢?”

“掌事他……”汉子尴尬地摸了摸头。

“嗯?”

“掌事在市集上看到一些小儿玩意,就同店家杀了起价。”

掌事会不会太积极了,汉子们举头望天,头顶正飘过一朵形似母鸡的白云。

“这王榜贴了多久了?”身后突然响起议论。

“一月有余咯。”

“再贴有什么用?那位娘娘怕是没治了。”

碧罗裙浅浅流动,纱帽美人转身看去,木质的文栏边聚满了人,一个年轻的士卒正换上一张明黄色的檄文。

“我猜啊那位娘娘肯定是被三殿下的母妃毒成这样的。”

“哦?”市井小民围着文栏七嘴八舌道。

“三殿下母妃黄氏诞有两子、钻营一生尚不得贵妃封号,偏偏这位无儿无女受尽王宠。黄氏因妒生恨,痛下杀手。而韩大将军那么气势汹汹地去平西北,摆明了就是帮姑母报仇去的呀!”这书生正夸夸其谈,就见青碧一抹自眼前掠过。

“少夫人!”不远处十几名大汉急急追来。

贵妃韩氏重疾不愈,孤特下诏求医,凡医醒贵妃者赏金千两,药到病除者封爵三等……

浓厚的墨字映在冒帏上,如烟流动,触目惊心。

她转过身,垂下的双手些微颤抖:“多久了?”

“啊?”

“多久了!”她猛地一拍,结实的木栏瞬间坍塌。

“……”多嘴的书生打着颤。

“少夫人……”大汉们愣在原地,看着满身怒气的女子,半天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我问你,这榜文贴了多久了?”女子平缓再道,语调里带着难言的压抑。

“双生峡惊变后没几天就贴出来了……”

这小娘子怎么像要烧起来似的,他……他……他是不是说错话了?

书生咽了口口水,向后退了退。

四月末弄墨就不行了,都是因为她,都是因为她啊!

一口血气回荡在喉头,胸口刀绞似的发痛。

忽地,她旋身而起,夺过士卒的马匹:“驾!”

“少夫人!”

女子的轻功快的出奇,十几名大汉们反应不及,眼睁睁地看着那朵绿云向着远方急速飞掠。

征帆远影望不尽,风霜雪雨几日晴?

奈何,归去……

……

时值大暑,炎夏当顶,热浪自四面八方滚滚袭来。檐角的铜铃纹丝不动,只闻旷达飘逸的蝉鸣。

平平仄仄平,吟出一首绝句。

“公公。”上官密老脸堆笑,跟在六幺身后作揖道,“请公公代为传信,就说下臣誓死效忠九殿下,绝无贰心!”

抱着拂尘,六幺扫了一眼身后。好个蝇营狗苟的小人,女儿死了、后台没了就来这里献媚,真是没脸没皮。

“公公!”跟至文书院的外墙,上官密掏出一个锦盒,“公公您请看。”

好一块美玉啊。

六幺眈了一眼,就算再不舍也将目光强拉了回来。前日里内侍长,服侍了王上逾四十年的得显大人曾找他细谈。

“奴才的一切都是主子的,若起了贪念,那同主子就难成一心,这样的奴才随时都能被替代。”

当时,内侍长如是说。

“公公?六幺公公?”上官密看出他的失神,再上前道,“您看?”

“上官司马是想害小人么?”他眼观鼻,鼻观心,一脸正色。

“啊?”

“东西您收回去,最近主子心情不善,上官大人还是不要到文书院来了,小心偷鸡不成蚀把米。”他跨进院门,充耳不闻身后的媚言。

谁曾想到,昔日门庭冷落的文书院如今已成为王朝的中心,这一切只因主子的存在啊。穿过浓荫蔽日的沿廊,六幺推开紧闭的木门:“主子。”

耳房里寂静得似已凝固,就连紫铜鼎里白烟都未有波动,屋里满是清凉薄荷香。

六幺小心翼翼地走到屏榻边,将散乱在地的杂书一一拾起。

榻上的人翻了个身,凌乱的长发与红衣交错在一起,即便睡着,也有着让人难以忽略的魔力。

主子,还没死心么?

六幺手上一滞,不由垂眸。

《年丝染文集》、《半山夜话》、《成乐别裁》……

这些都是那次行军带去的旧书啊,而主子将这些翻了又翻,不过是想重温与那位同帐的乐趣。时至今日,主子还坚信那位仍在人世?

望着那一炷静香,六幺不禁唏嘘。

情啊,连他聪明绝顶的主子与其说逃不过,毋宁为不想逃。

正想着,廊外传来凌乱的脚步,榻上的人微微蹙眉,睡容很是不耐。

“慌什么。”六幺掩门而出,沉声低喝道。

“六幺大人!”小内侍满面红光,双手不住抹汗,“来……”

“噤声。”六幺狠敲了他一下,“殿下还在休息。”

“可是,来了啊。”小内侍抱着脑袋,呜咽道。

“啪!”木门被踢开,睡皱的红袍懒懒地搭在身上,凌翼然衣带未束,露出惑人的男色。

“殿……殿……殿下。”小内侍结巴道,当下扑地。

“来了?”低哑的声音透着一丝兴奋。

“是……是……”

长身微微俯下,如墨的发丝当风飞扬:“韩家小姐、来了?”凌翼然眉梢微动,俊美的脸皮隐隐颤抖。

慑于那双魔瞳,小内侍张着嘴半天发不出声音。

“韩月下来了?”他再问,双拳握起,指骨微微发白。

六幺伸出脚,踢了一下呆楞的内侍,那小子旋即如小鸡啄米般点起了头。

“来了。”凌翼然切齿低吟,桃花目里满是骇人情意,“终于回来了。”

正红长袍如疾风般掠过,震响了殿檐下的铜铃。叮叮咚咚,打破了押韵的蝉鸣。

好似撕裂了一帛锦绣文章,散乱了一地铿锵字句。

……

原来都是真的。

站在宫门外,她悲从中来。

弄墨真的不行了。

“妹妹。”产后还未恢复,秦淡浓略微有些发福,她如获至宝地牵起月下,亦步亦趋地跟在宫侍身后。

“对不起。”月下低着头,喉间有些梗塞。

“傻丫头,又不是你的错。”淡浓为她勾起鬓发,“待会姑姑听见你的声音,说不定就醒来了。”

“嫂子。”她的左肩有些疼,伤口处灼灼发烫。

厚重的内庭门咿呀打开,望不尽的宫途延绵深远。

一只脚刚迈入宫门,就听身后响起大喝。

“韩月下!”

这声几乎是咬牙切齿,凌翼然紧紧锁住那道倩影,指尖难以抑制地颤抖。

守门的侍卫见状纷纷颔首。

“上哪儿去了!”他攥紧她的柔荑,俊眸锐利地似要刻入她的心底,“躲了那么久,你还有良心么?”

这么久,这么久,久的让他屡次怀疑自己是不是算错了,而她是不是已经逝去。

还好啊,她还活着,还活着!

颤动的目光停在她盘起的发髻上,他陡然沉眸:“梳成这样做什么?”

“允之,放开。”她目光凝远,心思显然不在他身上。

他微眯双眼,手掌毫不怜惜地加力:“卿卿,我说过……”

好冰。

他兀地无言,箍紧掌中想要挣脱的柔荑。

不对,挣扎如此无力,肌肤透着沁骨的寒,这分明有异。

“你的手?”他的心头浮起不祥的预感。

秀眸淡淡一瞟:“废了。”

桃花目里满是错愕,趁此时她挣开他的牵扯,转身走进内庭。

朱色宫门戛然合起,凌翼然垂眸看着掌心,眼中的错愕慢慢沉凝。

他都错过了些什么?

火云满天,烈日永炎,万物被烤的有些焦涸,只有他依旧立着。

发髻可以打散,左手可以再医。卿卿,今后你我并肩,还有谁能伤你?

艳丽的红衣迎风展扬,他身影轻狂带着浓浓霸气。

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

……

空旷的大殿里悄然无声,宫人们垂首立着,面容满是哀伤。

“姑姑?”素手拨开珠帘,发出美妙的击玉声。

床幔里,佳人面色蜡黄,不复绝艳桃色。

“怎么会这样?”她捣着嘴,泪水瞬间倾泻。

“噩耗传来当晚,娘娘就迷了过去。不论王上如何唤、奴婢们怎样求,娘娘就是不睁眼。”思雁一脸憔悴,眼睛很是红肿,“而后喂的汤水喂的药,娘娘也不吃,只一个劲地吐。要不是王上用蛮力逼她进食,小姐怕是看不到娘娘了。”

“原来是心病。”月下沉吟,含痛望着那个消瘦的人儿,“弄墨?”她跪在床榻边,伏在她耳边低语,“弄墨,是我啊,卿卿。”苦涩的泪沿着她们俩的脸廓,一直滑到弄墨的唇边,“我没有死,我回来了啊……”

“妹妹地上凉,起来再说。”淡浓上前劝道。

“弄墨,快醒醒啊。”她轻轻摇晃着骨瘦如柴的身躯,“都是卿卿不好,以后我去哪儿都先给你捎个信,去多久也听你的,好不好,嗯?”她抽泣着,右手无助地卷着弄墨枯黄的长发,“打小儿我就最怕你,画眉性子温,竹韵总随我,只有你跟个辣椒似的,会冲我拉脸子,会点着我的头痛骂……”

眼前一片朦胧什么也看不清,她不停地眨眼,只觉面上满是清凉:“也只有你不把我当小姐,而是当个孩子,所以啊……”她抹泪勾唇,笑容好让人心碎,“所以你们三个中,我最喜欢你。”她喘着气,急急耳语,“弄墨,你知道么,坠崖的时候,我眼前满是你的脸。和爹娘一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妹妹……”淡浓跪在她身侧,眼眶已然通红,“哭最伤身,你这样,姑姑会心疼的。”

她仿佛充耳不闻,轻轻拨弄着弄墨额前的碎发:“弄墨,你知道么,其实我不想叫你姑姑的,因为啊……”她偏头看着,美眸溢出澄澈的泪,“你这么年轻,这么美,怎么会是姑姑?姐姐,我一直把你当姐姐啊。”

“姐姐……”她颤着、颤着,一时泣难成声,“你可知道,梦湖相见我有多欢喜,欢喜到减寿十年我也愿意……可……”泪水如雨而下,顷刻顺流成溪,“如今你却因我求死,这又生生减去我十年寿命啊……”十指扣进床褥,她咬唇低咽,喉间泛起甜腥。

“妹妹!”淡浓将难以喘息的月下揽在怀中,含泪轻拭着她泪眼。

“弄墨……弄墨……”她挣开嫂子的怀抱,爬回到弄墨的枕边,“还记得我小时候,你给我唱过的儿歌么?”

“小姐,可以了。”思雁噙泪劝着。

“吾本是,荷花女,

衷肠未诉泪如雨。

君若看到荷花泪,

可知荷花几多苦?

吾本是,荷花女,

只是与君心相许。

今宵为君把歌唱,

句句都是伤心曲

……”

哽咽的歌声如清风飘散在殿中,一点一点吹进她的梦里。

“吾本是,荷花女,

朝朝暮暮为君舞。”

荷叶田田,碧绿的叶上满是昨夜宿雨,水面清圆,轻轻地滑入浅塘。

“看尽人间多少事?

知己只有吾和汝。”

一只小舟在碧荷中穿行,一大一小顶着荷叶编成的小帽,采着水中的菱角。

“吾本是,荷花女,梦里与君做诗侣。”娇颜被晒得通红,池塘里飘溢着慢板行歌,“但愿天下有情人,总有一天成眷属。”杏眸泛着点点柔光,二八佳人唱的蜜意缱绻。

她笑若桃花,张口还要再来,忽见对座的小人顶着荷叶帽,一本正经地看着她。

柳眉一挑,她捏了捏那张可爱的小脸:“在想什么?”

“弄墨。”童音轻轻,小人偏首打量着。

“嗯?”她卷起袖子,探手伸进微凉的池水,好舒服啊。

“你多大了?”

“呵!”她喷笑,“比你大。”

“正经的。”小人拧起眉,一脸严肃。

美丽的杏眼眨了眨,弄墨回以认真:“年末就十七了。”

奇怪,她家的小姐怎么看起来比她还老成?

“怪不得啊。”小人扶着荷帽慢慢起身,望向那菡萏卷舒处。

小孩子家家又在乱叹气,她笑瞥一眼,继续采菱。

“怪不得开始思春了啊。”

随后的这一句炸入耳际,吓得她差点扑进水里。

“什……什……什么?!”无视浸湿的袖口,她柳眉倒挂,一把拉过小人,“这些乱七八糟的都是谁教你的!是巡院的李老头,还是书房的阿吉?”

混蛋,竟然带坏她家小姐,要是让她逮到,非骂的他们不敢见人!

“哎,弄墨好漂亮呢。”小手滑过她春烟般淳浓的鬓发,痒的她微微翘唇。

不对,差点被这个小骗子绕过去,她沉下嘴角,假怒道:“别说这些有的没的,究竟是谁教你这些的,快说!”

“这个还用人教么?”小人扑闪着聪慧的眼眸,“吾本是,荷花女,梦里与君做诗侣。”她娇娇软软地唱着,而后再道,“俗话说歌以抒情,唱来唱去都是君,弄墨是想嫁人了吧。”

“呿!”两颊微烫,她目光闪避。

“羞什么,男女之情合乎常伦,弄墨你都十七了,对良人心存期许最是正常。”

弄墨早习惯了她老神在在,出口成章,只是垂着头,有心无心地玩着发梢。

“我家弄墨这么美丽,今后定是要嫁个好儿郎的。”小手轻抚水面,小人笑得天真,“弄墨你说呢,想找个怎样的?”

她啊……

杏眼含羞,飘向荷花泛水处,但看那蘋叶摇风,影乱池台。

她要的良人不用太年轻,也不用太魁梧,但一定要站在她触手难及的高度。她愿意用一生去仰望,去崇拜,去默默地爱啊。

“吾本是,荷花女,

一片芳心请记取。

……”

伴着悠悠轻扬的橹声,那个夏日浅浅地融入她的梦,深深地镌刻在她的命里。

“……他年荷花盛开日,朵朵带去吾祝福……”

是谁在她的耳边唱着那首童谣,是谁久久地拨弄着她的梦境。

“弄墨……你醒醒啊……”沙哑的嗓音奇异地钻入她的耳际,好清晰,“卿卿回来了,弄墨,你不要我了么……”

小姐?

“弄墨……”这哭声断断续续,好没底气。

“妹妹!”含痛的女声震彻在她的耳边,“快传太医!妹妹你受伤了?!”

小姐?小姐!

在黑暗中慌不择路,她挣开荷叶的纠缠,向着亮光处奔去。

满眼是触目的红,望着那张带血的秀颜,她出声即知语沙哑:“小姐……”

“弄墨!”月下抹过唇间的腥甜,扑向床缘。

“娘娘?”思雁喜极而泣,“来人啊,娘娘醒了!”

“小姐……”恍如隔世,她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人,“小姐你长大了……”

秀眉微蹙,月下握住她瘦骨嶙峋的手。

“方才……”弄墨喘着气,消瘦的脸颊衬得那双杏眼出奇的大,“方才你还那么小,一转眼就……就这么大了。”

“弄墨……”心头满是阴霾,月下将她的手越握越紧。

“还记得那个夏日么?”思雁将她扶起,她无力地倚在软靠上,神态安详,与家人闲话家常,“你问我心中的良人,我如何答的?”

月下看着她,微微摇头。

“记不住是好的。”她淡淡扬唇,美丽的笑容随时会碎掉,“但请小姐千万记得自己的回答。”

“我的?”

“是。”弄墨反握住她细白的柔荑,用尽全力地启唇,“当时我反问小姐想要何种良人,小姐说……”

“我呀……”小人眼眉弯弯,摘过一片莲叶慢慢站起,“我要一个能与我并肩同行的男子。”举着碧荷,她笑看停水蜻蜓,“春赏初樱夏熏风,秋观远山冬临雪,愿得有情郎,执手共百年。”

小人的笑容有些灿烂,灿烂得让她误以为是夏阳拂面,半晌,她嗔道:“小孩子家的,不知羞。”

可如今想来,她还不如一个五岁稚女,不如啊。

收敛心神,弄墨柔声道:“小姐,记住了么?”

“记住了。”月下沉沉颔首,可这样的闲话她不爱听,好似远行的人殷殷叮嘱,又好似永远不会回来。思及此,她抢声道:“弄墨。”

“嗯?”杏眸有些浑浊,弄墨懒懒打了个呵欠,好累,好想睡。

“嫂子生了一对龙凤儿呢。”这时候说说喜事或许能冲淡她眼中的困倦吧,月下这样想着。

“哦?”双眼锁不住焦距,她直觉性地望向一边,“淡浓,真是难为你了,这么早就出了月子。”

“都是侄媳该做的,请姑姑好生养着,竹肃、妹妹还有我都盼着姑姑大好的一天呢。”淡浓微微蹙眉,只觉看来的目光越来越淡,愈发没了生气。

“嗯,你替我好好照顾他们兄妹俩,他们啊,打小就是粗性子,总是忽略自己。”眼皮一垂一垂,慢慢地粘合在一起。

“侄媳明白了。”

听觉渐渐模糊,各式各样的语音时远时近。

“墨儿!墨儿……”

谁?

“给孤睁开眼睛!”

是她的良人么?苍白的唇荡开笑,真的是他啊,那样的霸道。

“你别想再逃……”耳边热热的,还有些疼,她猜啊那个男人在咬她,以前他总爱的,“你半夜说的话,孤都听到了,你别想收回!”

她没想收回啊,就像十七岁那年许诺的。她已用尽一生去仰望,去崇拜,至死都在默默的爱。

只是,她倦了,想睡了。

“弄墨!”撕心裂肺的哭声刺痛了她的心,“你说不会再丢下我的……你说过……你说……”

“妹妹!你的左肩!”

她的小姐啊,对不起,她食言了,对不起,对不起……

一滴泪自眼角滑落,凝着二十八年来的忧伤。

墨香一萼今何寻?断弦声尽,坠露飞萤。

莫道仲夏不悲秋

云淡了,月儿缓缓漾起。

冷宫的一角游弋着若有若无的薄雾,一行青桐将夜染淡,几只不知名的鸟彷徨飞过。

“咚、咚、咚……”

清晰的木鱼声在寂寞庭院中回荡。

“娘娘。”苍老的嬷嬷站在门口,佝偻的身躯似要被沉厚夜色压断。

“咚、咚、咚……”声音未曾停歇。

“王后娘娘。”老嬷嬷沙哑再道。

木槌微停,随后落下。

“进来吧。”冷淡的女声响起。

“是。”

殿内一灯如豆,虽无蛛网厚尘,可墙角里飘忽的一行萤火还是透出萧索味道。

“怎样?”背坐的女子挽着高髻,背脊挺立满是骄傲。

“成妃娘娘去了。”老妇说着为她斟了杯茶。

“哼。”轻笑溢唇,女子话中满是讥讽,“爱上他的都是傻子。”

老妇刚要开口,就听她再道:“被他爱上的定然不寿。”

木鱼声微乱,时重时轻很是不甘。

“娘娘。”老妇跪在蒲团边轻叹,“王上昏厥了。”

“咚!”

惊声乍破满室寂寥,萤火仓皇飞窜,好似扬起的灰烬一般。

“是因为……”女声些微颤抖,不复傲慢,“成妃?”

老妇低着头,默默无语。

“为什么?”声音陡然拔高,女子挥袖甩开木槌,“为什么?”她偏过头,望向柜上的那面铜镜。目光逡巡,镜中人瞪大双目,露出狰狞怪笑,“就因为那张脸?”

灯火隐隐颤抖,搅乱了光与影的界限。

“就因为那张脸……”她挺起身,拿过铜镜,“他不愿多看本宫一眼。”望着保养得宜的红颜,她露出苦笑,“就因为那张脸,他终究将本宫同彻然舍弃。”丹蔻划过镜面,发出刺耳怪声,“凌准,只有她的儿子才是亲儿子么?嗯?”

声音轻柔的近乎诡异,在闷热的夏夜里聚起丝丝寒意。

“凌准,你好狠啊,好狠。”她打开矮柜中的暗屉,轻抚着一个镶满昙花花纹的红木小盒。

“娘娘!”老嬷嬷见状大惊。

“董娘。”她幽幽取下珠钗,“你说,所有殿下中最像王上的是哪个?”

董嬷嬷闷声不语。

“不敢说本宫替你说。”珠钗为匙打开七窍玲珑锁,她沉凝双目,阴冷勾笑,“自然是小九。”

“……”

“父子二人看似无情实有情,都没出息地盼着一个女人。”木匣慢慢打开,她翘起兰花指拿出一个净白瓷瓶。

既然像就要像到底,如此也不枉母后我对你的一片“苦心”。

董娘攒起眉梢,就着微暗的烛火偷偷望去。这表情,十多年前她就瞧过,如今再看心中仍不住发寒。

绣鞋轻移,冰蚕素裙发出悉悉索索的轻响,秋净娴推开木窗,向南眺望。

虽说禁军战败,本宫被关进暗不见光的冷宫。可在这宫墙内你却不是本宫的敌手啊,小九。

“董娘。”

“奴婢在。”

“人生如露月如昙,玉质芳华只一夜。”难言的快意在眼中流动,她慢慢摊开手掌,“董娘,懂了么?”

南风徐来,时明时灭的萤火落在白瓷瓶上,反射出幽冥之光。

“奴婢明白。”

月挂中天,华灯初上,璀璨灯火映着宫人慌乱的身影。

“太医呢?”内侍抱着拂尘够头望着。

“来了!来了!”

胡须花白的老者跌跌撞撞地被人拉进寝殿,不待落脚就听耳房里溢出惊叫。

“妹妹?!太医!太医!”

老太医闻声而去,还没掀开珠帘就一个趔趄被拽到了另一边。

“这里这里,王上在这里!”宫人牵牛似的牵他。

“可……”太医指着耳房。

“哎呀,那是韩将军的妹妹,只是哭晕过去不打紧的。”

不打紧?太医望着地上延绵一路的血迹,不由皱眉,问题怕是大了啊。

浓浓的血腥飘浮空气里,秦淡浓按着月下左肩上崩裂的伤口,温热的液体汩汩流出。

“妹妹?”淡浓在月下耳边轻喃,“妹妹……你究竟经历了什么啊……妹妹……”心头锥心似的痛,淡浓含着泪接过新绸再次覆上伤口,没一会白练浸鲜红。

“为什么……”月下睁着眼,无神地望着,“为什么……”

“妹妹,你别说话,过一会儿殿下就来了。”

“为什么……”她依旧喃喃,眸中含着似水月光。

“妹妹?”淡浓俯下身,侧耳倾听。

“阿律……弄墨……究竟是为什么?”肩上的痛她能忍,可心痛又怎能忍?

长睫似有一颤,眼中的月光倾泻而下,挂满了她的面颊。

她苦修武艺为的是什么?易钗而弁为的又是什么?她穷尽一生苦苦追寻的,为何他们却轻言放弃?

阿律是,弄墨也是。

“为什么?”她攥紧双拳,鲜血自左肩喷涌而出。

“妹妹,冷静点。”

“为什么……”她的声音无力而嘶哑,忍着痛,她忍着,微白的脸上满是汗珠。

为何只有她一人在漩涡中挣扎?不,不止是一人,她已不再是一人了啊。

失去血色的唇微微掀起:“修远……”

“谁?”秦淡浓贴在她唇边。

“为什么?”她慢慢扇动长睫,一下,两下,终敌不过席卷而来的困倦,眼皮不甘地、沉沉地合起。

为什么,修远,为什么他们不愿再坚持一点?

“卿卿。”

黑暗中响起他清冷的声线。

“有时候我们无法左右他人,你执意的也许别人正要放弃。”

对了,那夜他就是这么说的,可是她不懂啊,仍旧不懂.

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懂……

……

宫灯在夏夜里飘摇,南风吹响了挂着铜铃的檐角。

长长暗影曳了一地,耳边尽是凌乱的脚步声。

“幛子、果子、奠酒、礼器!”大宫女穿着白衣叉腰喊着,“快去备齐,一个都不能少。”她抚额叹了下,随即扯住打身边经过的女侍,“巧儿你去哪儿了,我这都快忙翻天了。”

“啊。”女侍手一颤,碧玉碗里撒出少许汤药。

丧衣宫女眈了一眼,柳眉微皱。

“这是给韩小姐的。”巧儿垂下头,双眸微颤。

“先拿进去再过来帮忙,哎,今夜怕是不能睡了。”

“是。”应声轻轻,仔细听去还有些颤抖。巧儿低眉顺眼地凝着碗中,如鼓的心跳久久不能平静。

碗沿流动着碧玉琼光,暗色的涟漪浅浅回荡。

没想到娘娘最终下手的竟是那位小姐,怎会,怎麽会啊。

她偏首凝思,掀开珠帘:“夫人。”

“快拿来。”秦淡浓抹开眼角的泪,伸出手去。

那只碧碗看似轻盈,实则沉重,因为她知道,这汤药苦涩的令人绝望。可她不过是一粒卒子,没资格过问主子的真意,也没资格决定他人的生死。耳边喧嚣难抑,巧儿静静地立在一边,看着秦淡浓将那碗绝望一点一点喂进那人的唇里。

忽地,帘外出奇的寂静,静的好似时间停滞,片刻只听内侍长一声惊吼。

“殿下!”

殿……下……

内庭里怎会有殿下?

“王上并未召见,还请殿下慎行!”

脚步声一前一后,似在紧紧追随。

哗地一声珠帘漫卷,帘口的那人逆着光,墨发红袍凝着淡邈微光。

“殿下!”内侍长得显匍匐在地,“宫规铁律,擅入后宫者视为谋逆,还请九殿下三思。”

在场者无不瞠目,谋逆啊,殿下步步为营,岂能因此留人口舌?

“哼。”阴影遮面,薄唇微微翘起,“那又怎样。”凌翼然答的肆意,行的张扬,随手一带雕花木门哐地合上。

怎样?又能怎样?

得显愣在地上,眼前珠帘击玉,耳边漫是惊心声响。

一步,两步,凌翼然艰难地挪动着,不复狷狂。

地上散着一团团血布,湖色的床褥已浸鲜红,那人仰面躺着,脸颊透着死气沉沉的白,没有一丝血色。

“……”他张开口,喉间却发不出声。

太过专注地看着,当她指间微微有动,凌翼然立刻将人搂在怀里。

“卿卿。”她浑身透着凉,完全没有染上夏日的燥热。

“太医呢。”凌翼然按着她左肩的伤口,聚煞的眼眸淡淡一扫,透出不怒自威的气势。

“太医们在替王上会诊。”放下已见汤底的玉碗,淡浓无奈答道

“……”怀里的人咬着唇,压抑着猫儿似的苦吟。

“痛就叫出来。”轻轻拂过她的眼皮,凌翼然俯下身沙哑道。

秀眉微蹙,梦中似在沉思。

“卿卿,不要忍。”他柔声哄着,“是我啊,允之。”

轻掀的唇瓣霎时抿起,痛苦的低吟被锁得妥妥当当。

“六幺。”凌翼然不悦开口。

“殿下。”门外轻轻应着。

盖住裸露的左肩,凌翼然将她打横抱起:“传三品以上太医去白萼殿看诊。”

抱着拂尘,六幺瞠目结舌地望着穿帘而出的主子:“可是……”

森冽阴鹜地睥睨,凌翼然卷着骇人的煞气。

“是……是!”六幺俯身长拜。

偌大的宫殿静悄悄,众人眼中只有那身似火红袍。

张扬的颜色点燃了闷热的夏夜,在长长的宫道中渐远,渐远……

……

繁星映水,渔火连心。江上,一叶扁舟随波逐流,

船舷上立着两人,仙风道骨不似凡人。

“为何去云都?”鹤发白须迎风扬起,丰怀瑾看向身侧老友。

大和尚微微笑着,并未接言。

月离于毕,摇光正南,明亮了十六载的后星渐渐黯淡,一切真会照着命格那般进行么?

仰望浩浩天际,了无微哂。

履霜踏雪笑前生,海阔天高任纵横。别忘了,那位可是弦月君啊。

“了无。”丰怀瑾白眉轻拢,似有一叹,“你可猜到了什么?”

避而不答,大和尚抬起手,遥指东天,“你看。”

顺着鼓扬僧袍,丰怀瑾举首望天。

“正夏之夜,心宿出于东方,七月流火,主位商星红光熠熠。”月面之东,一颗赤星闪耀,“西方七宿参居要害,主司冬季。参者青龙,商者赤螭,原为亲兄弟。二星生来不合,后又因弦月互生嫌隙。既而此出彼没,彼出此没,永不同耀一天。”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丰怀瑾轻声吟诵,不知不觉已舟行数里。

“两两不见终因月,今生再遇也缘卿。”了无偏首眈向西天。

寒星似水,清光流溢。

“参宿……”丰怀瑾喃喃自语,“怎会……”

盛夏时节,参商同出一天,神鲲何宁?

遥望下弦月,二宿也惊心。

风起微澜,了无望江兴叹:“自圣贤帝之后,皇气渐尽。而如今地上盘旋二龙,青龙、赤螭,孰胜孰负?今生谁赢?”

天人不知,知者唯卿卿。

……

再次醒来已是隔天清晨,眼前飘着轻幔,鼻间满是花香,她无神地望着床顶,只觉肩上火辣辣的烧着。

是噩梦么?

她还在怀疑,可泛滥的痛感却将她拉回现实。

原来是真的……

六月的阳光太过炫目,她捂着脸,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上一世父母之情淡泊,她孑然一身总是凄凉。因缘际会投生这里,得到了期盼已久的亲情,她好感恩好珍惜。可为何幸福总是那么短暂,她恨过怨过而后振作。她那么努力的活着,不过是想同心爱的人在一起,只想在一起罢了。

难道这也是奢望么?

她捣着眼,无力感如小虫钻进她的四肢百骸,如惊涛骇浪霎时席卷全身。

窗外的花枝上停着两只嫩黄色的小雀,叽叽喳喳地互诉情语。她兀自躺着,连屏风外的轻响也没能在意。

“想清楚了么?”看着眼前相貌平凡的少年,六幺轻问。

“嗯。”张弥微微颔首,耳垂上的血痣鲜红欲滴。

“你要明白除了王,宫里是没有真男人的。”这个孩子怎么就想不开呢?

无视六幺奇怪的打量,张弥回身望着山水画屏之后。青萼色的纱幔如波荡漾,床上的人举手掩面,周身散发出落寞感伤。

“大人?”他举步轻唤,声音隐隐不稳。

幔间的人动了动,妖美的眸子绽出喜色,他绕过画屏垂首立在床前:“大人,您醒了。”

“弥儿?”她拖着左臂慢慢坐起,“这是哪儿?”

“大人,这里是白萼殿。”他压抑着过分欣喜的情绪,话音低柔中带着一丝异样,薄薄的假面微有颤抖。

是了,浮动在空气中的正是玉簪花香,这儿允之母妃生前的居所,青宫的禁地。

拨开纱幔,她走下古雅的木床:“弥……”

眩晕感突如其来,她扶着张弥的臂膀,及腰的长发散落在侧。

“大人?”

“没事。”她抚额轻问,“弥儿你怎么进宫了?”

避而不答,张弥径直将她扶上床缘,取过净口瓷瓶伺候她梳洗。

“弥儿。”冷眼扫过屏外的宫侍,月下沉声低问,“我嫂嫂呢?”

“将军夫人在为娘娘守灵。”瞧出她的警觉,张弥移了两步挡住他人的视线。

“只有她一人?” 留夏夏不住,满庭玉搔头。帘外玉簪垂枝,月下端坐窗前,指尖漫不经心地穿过长发。

“成妃娘娘膝下无子,王上命十四殿下为孝子,伏波将军为主祭。”拿起案上的犀角梳,张弥尽心梳理着那一头黑滑的青丝,“如今将军奉命镇守西北不得归朝,将军长子按例代为祭拜。”

彦儿也在宫中?心头的不安渐渐成形,她眯起秀眸,目光凌厉地看向镜里:“北乱已平,我哥哥为何不得归朝?”

犀角梳一滞,他下意识地垂眸。

“弥儿?”

这消息怎能让大人知道,若知道了,她……

抿着唇,张弥默默地为她打起小辫。

“镇守西北,防的是眠州么?”

他倏地抬首,落入那双了然的美目。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先前是她被噩耗冲昏了头,竟没发现其中的蹊跷。眠州危难,弄墨病急,西北戍防,一切好似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让她一步步走进早已预设好的陷阱。

人生好像是一个圆,不论她如何努力,如何不屈,最后还是回到了终点。就如十年前那样,留给她的只有无力只有痛苦,只有百思不得其解却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她那么认真的活着,却终究逃不过这个命?

面皮猛地一颤,似有什么要破额而出。月下咬牙忍着,一次又一次的隐忍让她几近麻木。

静默沉沉压抑,张弥缓下手中的动作,小心翼翼地瞥向镜里。镜中的女子花容渐白,美眸泛着如月寒意。突地她打散发辫,任青丝散了一身。

“大人?”

“弥儿,替我盘起妇人髻。”

千山阻道,万水层叠,几多步履无歇。

直觉一凛,慢慢地,她合上眼,下意识寻找起今后的路来。

……

眼前的人形销骨立,一夕之间青王尽显老态。床边,秋净娴一脸虔诚地念着佛经,富有节奏地敲着木鱼。

夫者疾病缠身,贤妻祈愿诵经,看起来真是一对恩爱夫妻。

月下立在门边,始终走不进这诡异的情境。

“废后秋氏。”卧床的人终于开了口。

“臣妾在。”

“该上路了。”

王的声音清清淡淡,没有一丝感情。木鱼声渐渐停下,凝着眼前的三尺白绫,秋净娴的语调出奇地平静:“请王上再给臣妾一炷香的时间。”

“废后也怕死么?”凌准讽道。

“不。”秋净娴抬起头,回以轻嘲,“臣妾是想为王上念完地藏经啊。”

御极殿里格外的静,两人眼中是赤裸裸的恨意,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绝不认输、绝不退让,这就是结发逾廿年的夫妻。

“王不想知道尹贵妃的事么?”秋净娴笑得轻快。

眼如利刃,狠绝的目光似要将她穿透。缄默半晌,青王毫无血色的唇瓣慢慢掀起:“准。”

一字定出成败,秋净娴面露得色,悠悠然拾起小锤。

“咚、咚、咚。”木鱼声轻快,敲得人一阵心乱。

半晌,凌准沉沉唤道:“少初。”

“咚!”声音戛然而止,月下不由瞠目。

瞥视床下,凌准像是扳回一城,笑得颇为得意:“怎么?废后不知韩月下就是丰少初?”

十指抠入掌心,秋净娴死死地盯着韩月下,一腔愤恨似要瞬间倾泻。

“现在你该明白伏波将军为何会拒绝与小七同谋,又为何不给反军留半点生机了吧。”凌准快活大笑,震得胸腔猛颤,“咳……咳……”即便咳出了血,他也没止住笑,“韩月杀原名韩月箫,同眼前这个姑娘一起是前幽振国将军、天将韩柏青之后啊。”

小锤滑落指间,秋净娴目光空洞地坐在那里,脸上早已没了血色。

“没错,一开始他们就是小九的人,孤的伏波将军、一手提拔的少年左相,连最亲近的枕边人……”老目泛出柔光,王的声音隐有下沉,“都是小九那边的呐……”

字句的残片割断韦编,来不及说出口的心情散落一地。倚在床上,凌准深深地凝着那枝幽香袭人的茉莉,眼中已不再只有那朵玉簪花。

“王。”

清冷一声打破了他的遐思,凌准拢聚心神,肃肃望向不远处。

韩月下站在光影交界处,周身笼着半明半寐的光晕,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我的嫂嫂和侄儿呢?”从进殿起她就未曾行礼,右手抚在腰间,她漫不经心地摩擦着银色的腰带。

凌准答得极快:“成贵妃殁了,他们自然是在墨香殿送终。”

“墨香殿里不见他们。”她微上一步,腰带射出金石寒色。

“哦?”凌准望向一侧,“得显,夫人和世子呢?”

“回王上的话,夫人和世子正在殿外等着觐见新王与新后。”

内侍长推开西边的窗,浓荫散漫的远处隐现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她握紧腰间的软剑,指间尽是冰凉。

重伤后她就不再佩剑,不是害怕了杀戮,只因在那人身边她全无用武之地。而如今,她即便救得了嫂嫂和彦儿,可宫里还有张弥,宫外还有一对刚刚出生的侄儿侄女啊。

眼见她不甘地垂手,凌准缓缓扬起唇角:“孤早就说过,是你的终究逃不过,这就是命啊。”

命么,谁的命?

她咬着牙,紧紧、紧紧地,紧到牙床里渗出血丝,口腔里满是甜腥味。

“不论是韩月下还是丰少初,你都注定是这万仞青空的女主人。”凌准兀地拔高嗓门,微颤的语音一深一浅,在御极殿里久久回荡。

“我已经嫁人了。”她语调虽轻,却无比坚定。

“韩家嫡女能嫁的只有一人,孤的继位者、皇朝的第一帝。”

“不。”

“少初,你是聪明人,你该明白留给你的路只有一条。”

“不。”

“你们兄妹俩汲汲营营为的是什么?”

耳边响着这句话,她抬眸望去。凌准陷在床褥里孱弱的犹如朽木,只有那双龙睛还有生气,且亮的出奇。

“韩柏青将军战死菰蒲崖,夫妇二人连尸首都未能留下。你兄妹二人不过是想寻回父母遗骸,手刃仇人以震将军之名罢了。”

一句话割得她心成千瓣,一瓣又一瓣缓缓地飘落在泪水积成的苦泉里。

“要是孤没猜错,你们是想在菰蒲崖设祠堂,让已成孤魂野鬼的父母也有处屋檐可避雨,有炉香火可往生。”

夏阳如酒,滑落心头万丈痛伤。

若她没下过地府黄泉,尚可以神鬼之说乃妄谈来安慰自己。可她见过,经历过,怎能让双亲做那野鬼,永世困在菰蒲崖底?

“放眼天下,能助你兄妹一成心愿者几何?眠州侯么?”凌准轻笑,“如今荆翼连手攻眠,眠州侯自顾尚且不暇,更别提与雍王挥戈相向了。”

什么兄弟盟约全是狗屁!

她上前两步,咄咄逼视:“我哥哥……”

“邻国纷争北疆不稳,又当新主登基册封新后之时。身为上将军,韩月杀更应戍守边陲、为君分忧。”

眠州若大败,哥哥不可相救。若大胜,允之又岂容修远独霸西北?到头来,不论伤的是修远,还是哥哥,最终疼的都是她啊。

“少初,你可知道自己的命格是天下主母?”

她充耳不闻,兀自在绝境中摸索着出路。

“这个主母不仅是天下要,我凌氏要,你们韩家更要啊。”

眉梢微动,她慢慢抬起头。

“你可曾想过,你兄妹二人恢复真名后月杀的处境?”

她一脸茫然。

“即便过去了十年,前幽遗民对韩柏青将军仍是念念不忘,叛乱者多打着你父亲的名号。”

脑中闪过庆州的义军,她不由皱眉。

“愚民多莽,若他们知道韩将军子嗣未断,且为名闻天下的神箭月杀,到时又会如何?”

自然是麻烦不断,即便哥哥他身子正,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到头来影子不斜也斜。若哥哥有心天下也就罢了,可他生性耿直,是为良将而非主命。

“一经正身,月杀在朝中的地位就颇为微妙,进退只一线,生死旦夕间。若后宫有一个韩姓王后,若这个王后恰为君王倾心的女子,那一切又当别论。”凌准一针见血地指出,“因此,相较于天下,韩氏更需要这个主母,不是么?”

紧抿双唇,她不看着地上的影子。

是……

她深吸一口气,却发现怎么也说不出下半句。毕竟事关兄长,她怎能无情地道出那几个字:是又怎样?

怎样?怎样……

只会让她心痛难忍,如同炼狱。

离离结花的窗下,暗影浸着秀颜,她望着浓荫下那对相拥而坐的母子,轻轻启唇:“王不怕?”

“嗯?”

“不怕最终天下归韩姓么?”她偏过脸,双眸似月清寒。

“若不知韩月下就是丰少初,孤还不会怕。只不过孤知道,翼然他绝不会放手。”夏阳浅浅地流,径直流入他的眼中,“但如同孤一样,翼然也犯了君王大忌,有了一个太过在乎的人。”像是盛不住如此多的暖意,凌准慢慢合上眼睛,“对于上位者而言,爱等于错。不光是对自己,更是对那个在乎的人。”

忽地,秋净娴敲起木鱼,一声声,不知想要敲进谁的心里。

“孤的在乎害死了翼然的亲娘,可你和她不同。少初,你太过聪明,如今翼然尚能将你掌控。但再过几年,情况就不好说了。”

“王上若想泉下眠好,就请放我走吧。”她抚着销魂,一字一句溢出双唇,“不然,莫说这青庭,就算是浩浩神鲲也不得安宁。”

“走?走去哪儿?其实光凭你与眠州侯的关系,孤就容不下你。若不是翼然对你情根深种,丰少初、韩月下早就是芳魂一缕了。”他面色融融,道的平静,“留下你,就当是孤对翼然的补偿吧。”

急于抓住一个女人的心情他再清楚不过,手段无非一条,让她怀上自己的子嗣。可在这一点上,他却不能让小九得偿所愿。因为他先为君王,而后才是父。就算他再疼儿子,也不能拿江山做赌注。若韩月下诞下储君,只要小九有个万一,凌姓的天下就落入外姓之手了。

今后的韩家或许就是过去的秋氏,他微掀眼帘,睇向看似恭顺的秋净娴。当年要不是他有先见之明,下密药断了这女人生育的机会,她又怎会收养媵妇之子。这些年她与小七看似母慈子孝,可毕竟不是亲生,之间嫌隙必是不少。不然,小七也不会败得这么轻易,这么不堪一击。

为君二十四载,他已习惯掌控,任何一个万一他都不会放过。小九狠不下心的,就让他这个当爹的代劳吧。

思及此,他出声唤道:“得显。”

眈了内侍长手中的瓷碗一眼,月下举目含疑。

“喝下它,你就可以将夫人和世子领回去。”

锐利的老目始终凝着,与之对视许久,她转眸看向窗外。风轻轻地吹,吹皱了丰茂的浓荫。连绵起伏的绿浪下,女子的背影略显疲惫,孩子的表情则有些莫名。十年前她也是如此吧,懵懵懂懂地走进了所谓的命运。

缓缓地,她看向那只瓷碗。半透明的碗沿衬着酒色汤药,在灿阳下反射出粼粼微光。

“如何才是对韩家最好,少初,你该明白的。”

是啊,她明白,该死的明白。

可,她呢,修远呢,难道命运从未给她与他留有余地?

白皙的手抬起又放下,纤细的五指伸开又蜷起。

不服,她不服啊!

“韩月下。”王再次催促。

是了,韩、月、下!

如醍醐灌顶,她茅塞顿开。

既然韩家需要一个王后,那她就将月下之名留给韩家。而她今后只是一个人的卿卿,倾尽余生只愿做他无名无姓的妻。

思绪至此,月下接过那碗汤药仰头便饮。抹净嘴角的汤汁,她沉眸看向凌准。床上的人微微颔首,得显冲窗外比了个手势。就见两名宫侍从浓荫后现身,恭恭敬敬地向秦淡浓礼了礼,小声说了些什么。淡浓微皱柳眉,偏首向这边望来。

隐去眉间的愁思,她莞尔一笑,向着嫂嫂轻轻招手。

“孤会派人将他们送回去。”

“不。”嘴角依旧扬着,她暖意融融地看着树下的小侄,“我同他们一块儿回去。”回过身,她眼中覆满寒冰,对他已明显不信。

“得显,送韩小姐出宫。”

看着那道徐徐步远的女子,凌准不禁轻笑。

该做的他都做了,接下来就看你的了,小九。

面露安详,他心满意足地垂下眼皮,缓缓、缓缓地……

突地,耳边笑声刺耳。他暴睁双目,只见秋净娴面露癫狂,宣泄着过度兴奋的情绪。

“凌准啊凌准!”她猛拍床缘,指着面色不豫的君王尖声道,“你真可悲呐!”

“住口。”凌准咬牙低叱。

“哈哈哈哈~”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她居高临下地睨视,“若凌翼然知道他最心爱的女人将死于你手,他还会如何?又会对你如何呢?嗯?”

轻轻的问句回荡在殿中,跨起的脚步复有收回,月下滞在门边,青黛色的罗裙随风微漾。

“你胡扯什么!”压抑着怒火,凌准不住闷咳。

“胡扯?”秋净娴转眸看向月下,“刚才她喝下的是芜子汤吧。”

芜子汤……

满目错愕,韩月下转身回望。

怎会是这个?

“苦着脸做什么?”秋净娴冲她微微摇首,“放心,芜子汤对你而言已无原本药效。”

凌准脸色骤变。

“可是呢。”

一声转折让月下略微松弛的神经又重新绷紧。

“芜子汤对你而言却是另一种药引啊。”秋净娴笑得温煦。

药引?

月下正疑惑着,额间不期然的抽痛,犹如一粒种子想要破土而出。她紧皱双眉,只觉前额似要炸裂。

秋净娴含笑看着露出异色的她,向凌准施施一礼:“方才臣妾应了王上,要将尹贵妃的事详细禀报。”

骤然拉回视线,凌准锐利的目光似要将她凌迟:“说。”

“是。”秋净娴微微一福,尽显雍容做派,“王还记得么,尹贵妃难产那夜。”

心跳猛然加快,慌乱的情绪重新拢聚,就算是回忆,他也还会心惊。

那夜,他失去了一个女儿,一个由他和暖儿共同孕育的女儿啊。

“鸠死尹贵妃腹中孩儿的毒药确实掺在德妃送来的莲子羹里。”

一经查实,德妃就被他赐死。他甚至还将对德妃的恨意转移到大王子身上,正是他的冷漠与纵容让王后和华妃敢肆意妄为,将他那个胆小的长子活活吓死。

如今想来,他不该啊,不该迁怒到孩子身上。

“可是,下药的人却不是德妃。”

是……

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凌准瞪着笑纹漾深的秋净娴,脸上泛出青色。

“不错,正是臣妾。”

“咳!咳……咳……”他剧烈地咳着,咳到血气上头。

“臣妾下的毒名叫昙花一现。”

昙花一现?月下颔首,似曾相闻。

“本宫原想,尹贵妃腹中的孩子本就不康健,此毒入口必致滑胎。到时一尸两命,王上会怎样痛心啊。”

“贱人!”凌准目眦尽裂地瞪着她,面容如恶鬼一般。

“只可惜本宫没能如愿。”秋净娴叹了叹,既而扬眉,“不过幸好还能补救,昙花一现传说为上古神兽凤凰一族的秘药,初中此毒者并无异样,只是额面偶有抽痛。”

额面的锐痛愈发加剧,月下扶着殿门,不觉眉心已聚

“要催动药力引发这不解奇毒还需要一道药引。”

药引?月下抚额急思,难道是!她瞠目而视。

“不错。”秋净娴格外慈爱地看着她,“就是刚刚你喝下的芜子汤啊。”

清脆一声,瓷碗落地。得显垂着双手,不可置信地看着,看着那个像被抽干生命的主子。

命运何其残忍,这样的真相,王能承受么?

“不。”面容槁枯,凌准喃喃。

“不?”秋净娴狞笑着,一步一步走向床榻,“赐给尹春暖芜子汤的除了你还有谁?”

他只是不愿暖儿再受生育之苦,他爱她,那么卑微地爱着,几近乞求。

“催引她体内毒药的是谁?导致她毒发的是谁?让她香消玉殒的又是谁?”步步紧逼,秋净娴不给他留下喘息的机会,“是你!是你!”

“不……”

“就是你凌准啊!”

“不……不……”他目光涣散,不住摇头。

“凌准你看着本宫,看着本宫!”秋净娴扑到床边,拎着他的衣襟,逼迫他与自己对视,“现在本宫要告诉你,你不但害死了自己最心爱的女人,而且还将害死你儿子最爱的女人。”两人几乎贴面,秋净娴转眸看向月下,勾起阴冷的笑,“成妃死的那天,本宫在她的汤药里下了最后一瓶昙花一现。”

想起来了,昙花一现不就是修远也无可奈何的毒鸠么?如今,她中了?中了这只能用情人心魄来解的毒药?

迟到的记忆如冷水淋下,满满浇了月下一身。

“为什么?”灰白的胡须微颤,凌准无力问道。

“为什么毒韩月下?”秋净娴讽笑,“先前本宫虽不知韩月下就是丰云卿,可你那儿子紧张兮兮地命令八大宫门严阵以待,一旦韩家小姐入朝就马上去文书院禀告。凌准,你知道本宫得知此事有多高兴么,嗯?”秋净娴在离他颜面寸许处轻轻吐息,笑得肆意,“露出马脚了,小九终于露出马脚了。”

“贱人!”凌准反起一掌,将她掌掴在地。

“没错!本宫就是恨他!恨他死去的娘!”捂着右脸,秋净娴歇斯底里地叫着,“本宫得不到的尹春暖她也别想得到!凌翼然毁了本宫的养子,本宫就要毁了他最心爱的女人!”

冲下床,扯下墙上的长鞭,凌准愤恨地挥着,用尽全力地鞭挞着那个叫嚣的废后。

“哈哈哈哈!”碎发散乱,秋净娴不躲不藏,依旧癫狂地笑着,“凌准,你是刽子手!刽子手!”

“闭嘴!”拼命挥鞭,他咳着血,衣襟浸满鲜红。

“请主子息怒。”得显含泪跪地,三人乱成一团。

“要是小九知道真相,他会如何?会如何!”秋净娴拍地大笑。

“闭嘴!”扔掉长鞭,凌准拾起床边的白绫,紧紧地勒住她的颈脖。,

“他……”气息难通,秋净娴满面通红,“他……”

“闭嘴。”凌准切齿出声,双手越发加力。

“他会……”嘴角还挂着讽笑,秋净娴被勒的眼珠暴突,“会……恨……”

“闭嘴!”放声怒吼,喉间涌出浓浓血腥。

艰难地指着眼前人,乌紫的唇张了又合:我恨你。她无声地说着,手臂软软垂下,一滴泪缓缓滑落。

“咳咳!”松开双手,凌准回身走向床榻,“咳!咳!”推开得显的搀扶,他摇摇晃晃地走着,踏出沉沉的绝望。他狠命地咳着,身体如落叶般缓缓坠下。

“主子!”

他呕着血,一口接一口,苍老的面容已见死气:“得……”

“奴才在这里,在这里。”抱着枯柴似的老身,内侍长泣不成声。

他望着远方,双目渐渐混沌:“孤……没有……”

“嗯。”

“没有害死她……”

“嗯。”

面对那盆茉莉,他颤颤举臂,像要急于抓住什么似的。

“……”他张嘴唤着,声音虚弱的听不出叫的是谁,渐灭的眸光隐约泛柔,他向前抓着,却什么也抓不住。

“孤爱你啊……”

伴着最后一声轻喟,手臂不甘地垂下。

“王上!”

月下倚着门,只觉头疼欲裂,似有什么破额而出。悲恸欲绝的哭声直上云霄,像是加剧了这股疼痛,按着前额她飞奔出殿。前方有什么她已疼得看不清,只是下意识地向前冲着,径直冲着。

傻傻地,绝不回头。

《战国记?青纪?隆王》:隆王,讳准,文王第七子也。准少时擅隐忍,建元十一年文王携众子冬狩。准与兄冲射獐,准之翎羽没入獐颈,文王问曰:“孰中?”时年,五子冲气势鼎盛,嚣张跋扈不可一世。冲曰:“孩儿所中,七弟偏矣。”文王疑之,再问。准恭言曰:“兄言属实。”后文王赞之:“识时局,不争功,此子不凡。”

隆王在位二十四载,善修水利,扶持寒族。青跻身强国之列,隆王功不可没。上承文王,下启初帝,隆王奠定霸业之基,可谓一代明君。

天重二十四年六月十六,隆王晏驾。初帝入宫哭丧,但见内侍自缢殉主,废后秋氏横尸。个中缘由无人知晓,是非曲折待后世品评。

行云无影月生风

星落檐西,日出东篱。

不知不觉,已坐了一夜。

萱草色的晨曦流淌在身上,她徐徐垂眸。

微风吹皱一池碧水,涟漪自波心向外泛着,一圈一圈迷乱了倒影。水中,她的眉她的眼已然破碎,只有额间的那朵花蕾完整倒映。

韵绝清风明月夜,影沉霏微晓露天。

此花又名月下,月下美人来。这一切是巧合,还是命运的安排?

额间的白蕾迎风微颤,影像如梦似幻,她心生惘然。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沉唤自晨风微凉处传来。

“云儿。”

一震,她缓缓回身。

人影惊现水榭中,一僧一士迎光轻笑。

“才一年就认不得为师了?”

“……”她无语启唇。

“不请自入,老衲失礼了。”

唇瓣轻轻颤动,她的眼中氤氲出水气。

“云儿?”

“师傅……”

看着跪倒在地的爱徒,丰怀瑾拢眉轻问:“云儿你这是做什么?”

“徒儿有事求师傅。”

“起来再说。”

哽咽着,她抬起头:“师傅……”

目光落在她的额间,丰怀瑾惊心一颤,隐约回到当年……

“什么?”他死死瞪着跪地不起的儿子。

“请爹成全。”

“看着你自刎,然后挖出你的心肝,这种事为父怎么成全!”鲜少动怒的他不禁扬声。

“爹。”

撇过脸,他不理。

“未央中了昙花一现。”

他猛地垂眼。

“这是离开璇宫的条件,为了与孩儿相守,明知此为剧毒央儿还是饮下了。昙花一现是璇宫用来惩罚背叛者的秘药,璇宫宫主私下告知孩儿,此毒不是无解,解药正是情人心肝。”

怪不得这孩子会如此求他,丰怀瑾默然。

“到头来不论是解的了还是解不了,中毒的人都将痛不欲生。”

“既知如此,你让未央怎么服下解药?”

“爹。”

丰怀瑾依旧瞪着,又悲又怜。

“央儿她有身孕了。”

什么……

“孩儿不能看着自己的妻儿惨死而无动于衷,请爹成全。”

看着深深做拜的儿子,他久久无语。

“请爹成全。”

一声声很是轻柔,轻柔的让他无法拒绝。

而后,而后,他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得知真相的儿媳突然疯了。疯的不人不鬼,一时哭一时笑,她满山遍野地找着。直到有一天找到了莫白的坟,她才安静下来。不论风雨都坐在那里,安静地扶着日渐凸起的小腹,轻声唱着歌谣。

“爹。”产后她终于开口说话了。

接过猫儿似的婴孩,丰怀瑾的喉头有些堵。

“你叫梧雨么?”望着他身侧的男孩,未央露出慈爱的笑。

“是。”琥珀色的眸子眨啊眨。

“帮我照顾她好么?”

摸着婴孩豆腐般白嫩的脸颊,男孩露齿一笑:“嗯!”

“孩子的名字叫潋滟,是莫白取的。”望着熟睡的女儿,未央柔情缱绻,“爹,请您一定要抱牢啊。”

当然,他当然会抱得很稳很牢,毕竟这是儿子的命。

可后来他才明白,这个孩子不仅是莫白的,也是未央的命。

产后的第二天,梧雨在山里发现了她,鲜血染红了坟上春草……

“师傅。”

轻柔的语音将他拉出记忆。

纤弱的身子深深伏下:“请师傅成全。”

荫下虫虫,微微南风,旧情旧事触动。他止步不前,耳边隐约响起素商之音。

流年怯,怯流年,红颜依旧白发新。

“请师傅成全。”

檐牙高啄,风中传来绵远悠扬的铃……

……

六月十六,隆王晏驾,传位第九子。是夜,烈侯饮鸩,荣侯自决。

十八束阁会审,前工部尚书谈启颂、户部尚书年有图、工部侍郎祝庭圭、振国侯秋静堂、世子秋启明谋逆犯上,依律枭首。荣烈两党百余人下狱,锦阳秋氏、汝平黄氏起兵篡位、密谋弑君,罪夷九族。

十九新主首诏,伏波上将军韩月杀原名韩月箫,为前幽振国将军韩柏青之子。箫忠心为主,屡建奇功,特赐丹书铁卷,世袭一品定国侯。依先王遗诏,新主于六月二十九迎娶定国侯胞妹。

诏书即出,天下哗然。时人时语,韩柏青命不绝后,蛟城韩氏满门荣光。

然,韩氏,秋氏乎?

纸上跳跃着一行行墨字,聆听远方,张弥微微愣怔。

终于敲响了。

“铛……铛……”

时间在这一刻停滞,旷远的钟声响彻。湛蓝的天空不见一丝云,朝阳用他至尊的眼媚睥睨大地。

万仞青空,清风翼然,那位殿下终于得偿所愿了。

微不可见地一叹,张弥垂下脸,浓密的美睫铺开阴影。细腕轻转,噙墨的笔尖书写下一行文字。

六月二十三,青第五代王即位,讳翼然。

忽地,眼角闪过一道银光。美眸一怔,狼嚎滚落纸上,留下浓厚墨痕。

“大人!”

他冲入珠帘,击玉声声如雨落江上,叮叮咚咚浮散开来。

眈见地上的一把青丝,他冲过去一把夺过剪刀:“大人……”望着那人额前的断发,他目露痛色,“大人若不想,张弥可以帮您离开。”

虽然将军府已被监视,可只要是大人想的,他就算豁出性命也值得,只要……只要大人开心。

嗯,只要开心就好。

正想着,眉间却被轻轻一弹。惊愕之后他抬起眼,那人沐浴在晨光中,青衣素颜,双眸似水,别有一番闲雅韵味。

“好看么?”她拨了拨刘海。

“有点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样奇怪的发式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无所谓地笑笑,将一枚华胜佩于额间,弦月似的额坠压在刘海上,就算是清风也再难窥探发下的秘密。

还好,是他多想了。

松开紧攥的双拳,张弥如释重负地叹声。

“弥儿。”

“大人。”

月下静静地看着他,眼波剔透动人。

“大人……”脸颊微烫,他不自在地移开眼。

“弥儿。”她小心翼翼地开口,“你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么?”

他愣在原地,眼中只有微动的珠帘。

“从宫里回来的第二天,我收到了一封信。”

碧玉色的帘珠轻轻摆动,如涟漪般荡漾开来,一圈,一圈,散至心底。

“这封信出自一位夫人的手笔。”取出那封熏香的书信,月下放轻语调,“弥儿,想看么?”

呼吸停滞,他僵在那里。刺目的阳光宣泄而下,让他躲闪不及。

“弥儿?”

这声问轻柔中略带期盼,按理说大人想的就是他的希望。可这一次,他却无法答应。命可以改,名字可以换,可这一身的屈辱却如烙印,就算他擦破了皮也无法根除,而这所有的不幸都源于他的身世。

三两,他被卖了三两。在爹娘眼里,他只值三两。

颤动的眸子凝出水色,张弥握起拳,就连剪刀划破了掌心也没察觉。

他是个没人要的孩子,没人要……没人要……直到……

“弥儿?”

直到这暖人的声音出现在他的命里,他才发现自己原来不是畜生,原来还可以生活在阳光下。

“其实你的娘亲就是……”

“大人!”他陡然拔高嗓音,惊破夏末的静谧。

深深浅浅地吐气,他瞪着脚下的阴影,狠狠地,满是恨。

无语叹息,月下拿着信近前一步,好似受伤的幼兽,张弥惊恐退后。

进一步,退一步,进一步……

直到退无可退,他贴墙站着,嘴唇微微颤抖。

“你娘其实很爱你,她……”

骗人……骗人!

刹那,理智无踪无影。闭着眼,他推开月下向远处奔去。

“弥儿……”

落花飞絮茫茫,萍生何方?风起微澜,池萍渍雨,碧生青浅逐浪。

“铛……铛……”

钟声如波抚远,渐渐消失在血色残阳里。

院落出奇的静,静的没有一丝人息。夕阳西沉,拉长了塌边的人影。

似笑非笑地看着,桃花目魅然动人。

竹塌上的美人睡容平静,她手边放着本书,蓝色的书面印着两个楷字。

《幽史》

微敛眉,他拾起书,翻到夹着花签的那页。

还忘不了么?

远山眉微蹙,忽尔展开。

正因如此,他才能找回她啊。她的执念,她的软肋,还好被他抓住了。

明黄色的龙袍随风轻扬,颜色明媚惊艳夕阳。

光从跪了一地的宫侍大臣就不难知道,御宇之日出宫是多么大逆不道。可他却难以抑制想见她的冲动,有多想啊。想到心痒难耐,想到蠢蠢欲动。想到连自己都惊愕,原来已将她深植心底。

爱么?

眼波微醉,凌翼然笑若春风。凝着那张闲适睡颜,他情不自禁地俯下身,眼中只有那两瓣樱色。好似初尝情果的毛头小子一般,心肝扑通通地跳着。呼吸近在咫尺,眼见就要吻上。忽然鼻下气息微变,如清风一阵,他的怀中霎时虚空。

瞳仁一沉,他瞬间了然,原来她一直在防他。

暮霭如浓雾般化不开,彼此间明明相隔不远,观之却距离无限。竹塌将心情分成了两端,一半明媚一半忧伤。

半晌,他率先开口:“卿卿可知,我为何而来?”

“怕我离开。”

“你离得开么?”

果然,这一切果然是允之的主意,被她问出来了。

“卿卿,你该明白。”凌翼然柔化了语调,“这一切十年前就已注定。”

他伸手欲抚她的刘海,月下忽尔撤步躲开。

“我嫁人了。”

美目骤然沉凝,他压迫性地探身,俊美的脸皮微微发怒:“除了我,你还能嫁谁?”

“允之,你明白的。”她淡淡回道。

“那又怎样?”眉间微愠,他冷涩笑开,“事到如今,卿卿我也不瞒你,眠州的围倒是解了。”

眼中迸出喜色,她欣然笑开。

“以财压荆,以水治翼,不费一兵一卒就破了两国合围,夜景阑果然不弱。”他斜眼一挑,脸上溢出讽笑,“今日大典,眠州也派来了使节,你道会如何?嗯~”

双眸盈盈似水,月下樱唇浅扬,如春花吐芳,带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味道。

凌翼然寒着脸,面色抹青。

这样的笑他不爱见,以后也不想再见。

“卿卿。”他切齿警告。

唇边的笑霎时敛起,她静静地看着他,眼中不知是怨恨还是怜悯。

“在想什么。”被她看得有些恼,凌翼然不悦出声。

“我在想,就算修远拿眠州来换我,允之也是不允的。”

“哦?为何?”他心情蓦地转好。

“因为允之就是这样一个人呐。”月如眉已画,云似鬓新梳,孤光冷艳泻了她一身,那双眼眸如玉冰清,“神鲲迟早是我的,如此又何须人让?”

“韩月下!”眼中迸出骇人情意,他厉声大笑,“好啊,好啊!”

普天之下能明白他的有几人?有几人!

心中藏着一只噬人猛虎,想要将她完整吞下。他按捺着过度兴奋的情绪,袖中的双拳爆出青筋,“逃不了了,卿卿你逃不了了。”

“是啊,韩月下逃不了了。”

轻喟随风而逝,狂喜的他难以察觉其中意味深长的所指。

她一生一次的算计。

对不起,允之。

……

斜月梦残,昙花夜放,碧天无垠浸满冰莹月光。

“大人。”

半倚阑干,她并未接言。

“大人,夜深了。”浓睫半掩,眼前似笼起薄雾,张弥轻步走来,小心地为她披上外褂。

“弥儿。”

“嗯。”许是想起先前的一番对话,他垂首应着还有些尴尬。

缓缓地,她抬起清颜,黑眸如潭映出滟滟波光:“路在何方呢?”

天上月,水中月,映入眼帘的是那弯残月。双眸掩不住淡悲,她落寞扬唇。这笑如秋水微敛,看的他胸口一阵酸痛:“不论有没有路,张弥都会陪着大人一直走下去。”

他坚定地说着,却见月下轻轻摇首。

心头一阵慌,他急道:“大人的路就是张弥的路,就算……”双眸扫过下身短裆,他忽尔攥紧双拳,“张弥也不后悔。”

月下,那双秀眸澄莹似水,清澈地倒映出他局促的神情。“弥儿。”这声音如清风拂面,“你的未来不是我。”对望许久,她一字一句说道。

他不可置信地瞠目,双瞳越发空洞无神。

“又要被抛弃了,弥儿你是这样想的吧。”

菱唇微掀,他的眼角眉梢浮出颓色。

“傻瓜。”伸手揉了揉他的软发,月下轻道,“不是我不要弥儿,而是弥儿找到了自己的路,你我不同罢了。”

“没……”

不置可否地笑开,她望水低吟:“史者,杂家也。案头山水,胸中丘壑,一家之言天下,书尽千古文章。”

迷茫的双目找回焦距,张弥愣怔。

“对不起,我只是好奇,弥儿那么认真地写着,那本册子一定很有意义。”

“也没什么……”他别扭转眸,假面透出薄红。

“那就是弥儿的路,你早就选好了,不是么?”

他还有路吗?

摸着中指上执笔造就的老茧,宛如墨画的眉梢锁了又锁。

对他而言,那只是一个梦。

“啪!”静夜中乍起清声,一惊,他陡然抬眸。

“啪!啪!啪!”一声重似一声地击掌,眼前人灼灼地望着他,眼中凝着难以化开的坚定,“怕么?”

傻傻地眨眼,他无解。

“若要留下重音,双手必须狠力相击。”她摊开双手,露出红红的掌心,“人生也是如此,痛,你怕么?”

“再悲惨的过往都忍了,走在自己的路上就算跌倒又怎样,愈痛愈强。再站起来的时候,你离自己的梦想也就不远了。”明明轻云闭月,可她的眼中仍荡漾着如水月光,“弥儿,永远不要放弃自己,永远。”

心中扬起希冀,张弥锁紧的眉梢渐渐展开。

可是,大人呢?难道他要放弃大人么?那样冰冷的王宫,一个人怎能忍受。

“我要和大人一起走下去。”

“弥儿!”

“路,我已经选定了。”

面对她质疑的目光,张弥匆匆回身。清商曲辞,子夜变歌,夏风带点苦涩的味道。他径直走着,踏月而行。

“你听到了吧,弥儿,我与新王的对话。”

脚下一滞,他沉步。

“既然选择了,不妨听我说一个故事,好么?”

相隔丈许,他缓缓转身。

“曾经有一个姑娘,不,应该说是一个美人。”望着一池月光,她轻轻启唇,“十六岁那年她嫁了,嫁给当地很显赫的华族。原以为幸福触手可及,可红盖揭开的那刹她就隐约知道一切终成泡影。嫁于中山狼,含泪祭爹娘。当她以为自己再也坚持不下去时,一个新生命又给了她希望。”

眉梢微动,他定在原地。

“再也没有放弃的理由了,她想着,默默地忍受着。终于在一个冬夜,孩子降生了。那是一个很美丽的孩子,是她仅有的一切。可还没等她哺育亲子,孩子就被抢走了。她的相公是一个嗜赌如命的纨绔子弟,败光了家产后竟然将她卖到了远地的妓馆。章台柳,艳红楼,多少次她都想一死了之。可是一想到她的孩子,再不堪她也就能忍受。见一面,一面就好,只想再抱一抱。”

心头莫名的酸涩,直觉想逃可怎么也迈不开步,他静静地听着。

“两年后一个神秘的客人为她赎了身,将她带到了云都。

‘想活么?’新主人这样问她。

‘想。’她认真答道,为了她的孩子她要活下去。

‘那么今后主人的路就是你的路。’

如此,她的明天就这样定下了。经过严苛的调教,她被送给了当时的平南王凌越。”

平南王……胸口微微颤着,他不可置信地瞠目。

“当时王即位不久,为了抑制如日中天的华族,他必须笼络手握重兵的异母兄长。而那个美人就是王的礼器,石榴裙下英雄气短,很快她便成了平南王的宠姬,弥儿你也发现了么。”她转眸轻笑,“如此相似的手法,不愧是父子啊。”

果然是先王时代的事,那么那个女子就是……

“走他人的路也可以得到新生啊,她开始追逐那个梦了。寻寻觅觅,每当她发现一个相似的孩童时,再转眼那些孩子总会意外夭折。为何?当时她并不知道,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明白原来一颗棋子是不能有梦的。平南王在胭脂香粉中离世,她成了王的温柔利器。由最初的明察,到后来到的暗访,她始终没有放弃寻找。”

“摽梅已过,红叶无凭。一天,她终于等到了,那个耳着血痣的男孩。”

兀地,他捂住双耳,像是要否定什么。

“就是她的孩子啊。”

不可能,决不可能。

“让她想不到的是,她的孩子竟然步上了自己的后尘。不能再忍受了,趁着宫宴她找到了男孩当时的主人当朝左相,弥儿,你知道她开出了怎样的条件么?”

不,他不想听,那样的价码他听过无数次。即便再高又怎样,和最初的三两没区别,没有!

“为了孩子,她愿意背叛主人。”

话音清晰入耳,他怔然。

“背叛那位等于放弃生命,她明白的,可她还是这样做了。只不过左相当时不知道她的动机,也便回绝了。”

他的鼻头有点酸,不知是为了谁。那个女人,抑或是那位大人。

“左相看起来真的是个好人吧,母性的直觉这样告诉她。可没等她缓过这口气,那个左相却英年早逝了。此时她的主人已油尽灯枯,器为王所用,王逝则器毁。因为她知道太多太多的秘密。”

“所以,留不得。”

酸涩由鼻腔一路向上,如潮水般冲击着他的眼角,一阵汹涌似一阵,让他喘不过气来。

“秘药赐下了,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她的孩子找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屋檐。于是,她想到了一个人。一年前这个人许了她一个愿望,一年后这个人即将入主后宫,于是她将最后的愿望封在信中。”

清风画起小池,涟漪一脉又一脉地散开,怎么也止不了。

脚步慢慢来,淡色罗裙缓缓靠近。他一寸一寸地抬起头,视线落在那熏香的信纸上。

“请小姐代我照顾他,不用锦衣罗缎,不用华宅美食,只要平安就好。请小姐告诉他,很多路都可以走,就是不要走别人的那条。至于我,请千万不要在他面前提起。得知真相却已失去,对他来说又是一次抛弃吧。与其如此,我情愿被他抛弃,就让他以为从来没有我这个娘亲。沅婉,绝笔。”

今夜月色太美,转眼间月光就已盈满双眸,然后静静地,静静地流淌出来,他的脸颊一片清凉。

轻轻地,他接过那封信,好似捧着一颗鲜活的心。

不敢认,不能认,情愿被他一直恨着,这就是他的……他的……

“这就是你的娘亲。”

他垂着脸,眼前白雾渐浓,遮住了这个夜,遮住了那弯月。酸涩发酵升腾,在心间胸口浓郁开来。

“走自己的路吧,弥儿。”

眸中如雨弥漫,他抬起头,只看见朦胧影像渐近。

“如果还想与我重逢。”

大人……

眉儿弯弯画梢头,这月宕着,悬着,挂着,好似永不生根。

……

三日后,云都城外北落坡。

阳光有些淡,许是到了夏末的关系。叶尖停的不知是蛾还是蝶,草丛里一有人息,便扑动着双翼颤颤巍巍地向树林深处飞去。热闹了数月的官墓在这一天,这个清晨,显得格外安静。

“阿律,是我。”

“律哥,大人来看你了。”

“黄泉一别你可安好?”

“大人……”

“阿律。”她抚过碑上的文字,“对不起让你躺在丰云卿的名下。”垂眸凝阅,她轻轻道,“阿律,我终于明白那日你为何不愿还阳了。”

明明无风,身后的树丛却发出沙沙轻响。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她低吟:“终朝采绿,不盈一掬,春风几度伤心碧。”惊鸟自林间乍起,绿叶自头顶缓缓飘落,“太累了所以放弃,是这样吧,阿律。”声音听似轻轻,却清晰入耳。

这阵风不知是谁的回应,沉沉地自碧草流苏处行过,徒留一声叹息。

“只有经历了才能体会,阿律你该笑我了。很笨,是不是?”她自嘲地笑笑,“人心百态,你放弃的就让我这个笨人来坚持吧。”

拿出白壶,她举杯欲酹,却见青色石碑前已浸满淡淡水痕,一股淡淡酒香扑面而来。

“蓬山露。”张弥喃喃,“是律哥最喜欢的。”

早他们一步,有谁来过么?

举目四望,晨阳透过浓密的树荫落下铜钱般大小的影子。应该已经离开了,他慢慢收回视线。

“弥儿,阿律临终前你在吧。”

这个问有些突兀,他迷惑地点了点头。

“那他都说了些什么?”

也许是风有些大,树枝颤动的愈发明显。

“律哥说……”他努力回忆起那个冰凉的夜,“给他幸福。”

虽不知口中的他是谁,可当时律哥却是用尽全力,不,是用尽生命地说出这样一句话。那样的眼神,决绝而哀伤,他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树下光影如波摇曳,月下淡淡一瞟:“那个人真会幸福么,阿律。”她对着墓碑意有所指,“你道,他祭下这壶蓬山露时是怎样的心情?”

其声幽幽,令人辗转反侧,

“唯黯然销魂耳。”

一声叹息,不期然树下映出了几点“雨滴”。

“阿律,新王已经登基了。他凡事做绝,朝中的官员已被清洗大半。这月以来这墓地已人满为患,可今日却安静的紧,为何呢?”

经她提醒,张弥方才发觉有异。回望了一周,目光最终落在墓前这道纤美的背影上。

那位怎会放心让大人独自外出,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猜到了吧,阿律。”她极缓极慢地牵起一抹笑,“可树上的是谁,你还能猜到么?”目不斜视地睨着,她完全没有关注枝头的乱音,“我只想同你说说话,这样的心情那个他能懂么?”

阴影中传来沙哑的男声:“成璧在园外等候。”

“门主!”不赞同的低唤自四面八方传来,一时间林间竟是鸟雀相鸣。

“避。”男声沉沉再道。

没多久,风渐渐停了,湛蓝的天上散着丝般流云。

收起紧绷的情绪,她闲话家常起来:“阿律,先你之前弥儿去扫了另外一个墓。你别恼,他决不是不讲义气。详细的,就让弥儿亲口对你说吧。”欣慰地看向身侧,她露出浅笑。

“……”自言自语好似蚊声,一股脑说完再起头,就见月下挑高的眉头。顿了顿他扬声再道,“昨日我去看了我娘,大人说她长得很美,还说我不该自卑于自己的长相,因为这都是娘给的,若我厌恶自己就等于厌恶娘亲。律哥,如果你在泉下看到她,请代我说句话。”鼻翼微酸,他嗓音微哑,“娘,我不恨你,我……”倔强地抹着泪,他咬住下唇,一颤一颤地再难出声。

“弥儿只是在恨自己,可总有一天他会想开的,我相信他一定能走出去。”

大人……

发丝被亲昵地揉着,那声音如清泉静流,沁凉了他的心底。

“弥儿就要启程去南山向成大先生求学了,我们都找到了自己的未来,阿律你可欢喜?”轻轻地,她以香醪淋湿墓碑,醇美的酒香霎时满溢,“敬你最后一杯,喝完孟婆汤了无牵挂地上路吧。阿律,来世你一定要幸福。”

“律哥,保重。”

夏末已是盛极,远处的山岚,墨里带些微靛绿。走到岔路口,已不能不道别离。

她取出一枚玉牌,将红绳系在他的颈间:“我将做官时剩下的俸禄和卖掉相府得来的银子一并存进了聚宝斋,要用的时候就拿这枚玉胜去取。”

“大人!”

“你是我弟弟,这钱你拿着。而且,有人说要养我的。”她弯起眼眉,一时间在夏末季节春意满天,“户帖和盘缠都收好了吧。”

“嗯。”他紧张盯着月下,生怕下一刻她就要离开。

“你娘的话可记清了?”

“嗯。”摸上胸口,那封信他一直贴身带着,殷殷之言片刻不忘。

“上路吧,弥儿。”她将马缰放入他的掌心。

跨上马,他依旧攥着她的衣袖:“大人!”

掰开他紧扣的五指,月下凑近低语道:“这一路上,你不论听到什么或看到什么都不要回头。若回头了,那我就不会再见你。”她咄咄逼视,难得强硬地开口,“弥儿,你答应我。”

大人……

“弥儿!”

“张弥答应大人,此去绝不回头。”他柔顺开口,忽尔追声道,“大人一定要来找我。”

“嗯,绝不食言。”她清泠了嗓音,秀美的唇线微微勾起,“弥儿,你看那是什么?”

举目望去,天净水澄碧,青岚如烟起,阳光静静地洒在水墨山水中,妩媚错落的光影变幻流转。

前途,如此灿烂。

他正陶醉着,就听一声响鞭,座下骏马嘶鸣狂奔起来。

“大人!”毫无预兆的启程让他不由惊慌,回首再望。

白衣飘然若流风回雪,如远山清泉般娟秀。她毫不吝惜地展颜,那笑若天上秀丽月华,带着让人心安的魅力。

心潮平息,他向渐远的人影招了招手而后转身。

四海飘零燕,明朝应有时

路,就在脚下。

“驾!”

不如不遇倾城色

一骑追星月,烽火连天来。

宫外的马道尘埃犹未落,就听奉天门内脚步响起。

“报!报!”一名七品内侍手捧百里加急向着御书房跑去。

远山眉微挑,桃花目似笑非笑:“哼,有意思~”扫过急报上的墨字,凌翼然喜怒难辨地淡道。

清风习习卷来窗外的一阵水汽,几位肱骨大臣立在原地,暗自揣摩着王的心思。

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如今他们头顶着怎样一片天?

正愣神,就见王微微抬手,六爻心领神会地将书信捧下供他们浏览。

这是……

聿宁停下一目十行的急阅,复又逐字细读起来。

好个眠州侯!心知王有意以韩将军掣肘他的青龙骑,竟回马一枪攻陷荆国与青交界的十一个重镇,雷厉风行如暴风骤雨,逼得荆王不得不递出求援信。而这一切,为的都是那个人啊。

沉寂一瞬,信上的墨字已在眼中晕开。

当得知她安然归来,他是怎样的欣悦、怎样的狂喜。可数次递帖,她就是不愿相见。他明白,她如此绝情不过是想断了他的念,因为韩月下将是至尊的红颜。可即便知晓,他也难以自持。每每听到檐下铃声,他都止不住去回想,想那恍然如梦的初遇,想并肩朝堂的快意,想春巳一见的惊喜。

“叮……叮……”

风轻轻地起,撩动檐角铜绿。

当下,思绪如水漫延。

“聿大人……聿大人?”

身侧焦急的低唤将心神拉回,他微微敛神,抬头只见那双了然带笑的眼眉。

“元仲难得走神啊。”

“臣惭愧。”

“鬼月即至,元仲可要注意些才好。”桃花目虽笑着,瞳底却带着令人胆寒的冷意。

再一日就到鬼月,而这一日恰恰是王的大喜。鬼月不宜婚嫁,王将日子定在六月的最后一日,想来也是怕吧。怕日久生变,所以即便还在服丧,也甘愿顶着不孝之名将她迎娶。

一想到明日,他就不由妒忌起来,妒忌王的好运。

“臣明白。”

眈过兀自苦笑的聿宁,凌翼然漫不经心地嗫了口茶:“荆国送来的急信,众位以为如何?”

不似先王,新主决口不提“众卿”。想来这个卿字在王的心中应是极其珍贵,若哪一天能被称之爱卿,那离他东山再起、飞黄腾达的那天也是不远了,上官密如是想。由他经历重重波折尚能挺立朝野来看,新主对他还有期许。

至于是什么期许么……

狡黠的眼眸转了又转,他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座上。思忖了半晌,突地豁然开朗起来:“臣倒有些想法。”

“哦?”瞧见他谄媚的笑,凌翼然语调轻滑带抹玩味。

“佳人与江山,王上觉得孰美?”上官密先不说明,只等主子表态。

阳光沉浸黑瞳,凌翼然支手托腮。间或眼波一瞟,好巧不巧正停在上官密的身上。

以为得到暗示,上官密窃喜之余不由扬声道:“再美丽的容貌也终会老去,哪比得上这万年永固的江山颜色。吾王心怀天下、气定山河,哪里会被一朵娇花迷了眼?”他口沫横飞地说着,恰恰忽略了凌翼然眼中的危险情绪,“眠州铁骑虽比不上我朝天兵,可毕竟还是有些实力。如今先王方殁,朝中甫定,西边雍国又虎视眈眈,国势不可不谓危急。”

他的语调虽过分激烈,可言辞之中尽诉众臣心声。除了聿宁和洛寅,其余阁老莫不颔首。

“与其同眠州继续交恶,不如……”

“不如什么?”勾魂美目依旧平静,如两汪深潭,望之不见底。

“不如应了眠州上次的请求,以一女换得眠州的咽喉,真是只赚不赔的好买卖啊。”

俊美的脸皮微微笑着,明明是夏末秋初的温暖时候,却没有半点阳光味道。

“上官司马。”这声无比轻柔,轻柔得让人汗毛乍起。

“臣在。”额上冒出冷汗,他卑躬屈膝。

“明天是什么日子,你该不会忘了吧。”

“臣不敢。”声音再颤都不如他的心来的抖。

“若如你之意,孤明日与谁大婚呢?嗯?”他半依半靠在座中,神情颇为懒散。

这般轻松的语气不禁让上官密怀疑刚才是自己看花了眼,王明明不在意么。他想了又想方才醒悟,王是怕拉不下脸面,原来如此啊!

“这点王上勿需担忧,莫要说一个女子,就算是百八十个臣也能变出来!”言下之意,明日定有堂可拜。

“呵呵~”风张扬起来,轻滑的笑声缓缓荡开,“看来上官司马已经认定了这是桩好买卖啊。”

“吾王英明!”他挤出谄笑。

作者感言

卿妃

卿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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