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8:30。
距离比赛正式开始还有三十分钟, 看台上已经人声鼎沸。
国内赛最后一轮一票难求，最后几排的山顶票都炒到了几千块。
南金玉的大家本以为这次跟亲友票无缘，正准备各显神通搞票子，没想到裴厨亲友都自行解决。
谢望舒担心自己被认出来会带来麻烦, 没来现场；洛闻川则从他老姐手里拿到了中间席位的票。他本质上是半个外行, 难以专注看完全程, 这位置更方便他摸鱼。
至于白宜年，最近嘉瑞的宫斗正进行到白热化阶段，实在是抽不出空, 早早跟裴宴说，等世界赛再来捧场。
而亲属们同样用不上亲友票。
沈老爷子作为厨艺界宗师级人物, 轻而易举拿到三个最前排席位, 带着向婉裴珠早早入场。
向婉坐稳了, 往周围看了一圈：“凭阑他们没到么？”
向婉外婆看外孙女婿，越看越喜欢，陆凭阑在她心里地位都快超过从小看大的陆白华，这会也是头一个问他。
裴珠答道：“说是跟白华嘉瑜他们一道坐在赞助商席位。”
向婉摇头：“可惜老头子弄不到更多位置，不然让他们过来坐多好。”
沈老爷子平时冷硬的一个人, 被向婉埋怨起来却一句话说不出来，还是裴珠笑着转移话题：“爸，宴宴这全国金奖稳吗？”
沈老爷子沉吟片刻，他半点不怀疑裴宴能进到第三轮, 也觉得她大概率能稳金奖，但这轮她的对手之一是黎白昕：“发挥稳定的话，应该问题不大。”
裴珠听出他言外之意, 也就是说，要是被对手影响了发挥, 那结果就不好说了。
她这几年精力都在学习上，对美食圈的事一知半解，但这两个月关注比赛，也听说黎白昕大名。
上上届的世界冠军，比宴宴还要出名的天才。
她有些忧愁地皱起眉。
其实让裴珠来看，全国金奖就已经顶顶厉害、能让她骄傲地吹上几个月了，但她直觉女儿不会满足于此。
沈老爷子的面孔圈里无人不知，说话这会，就有好几人过来打招呼。
上一人刚走，又传来个和煦的声音，拿粤语道：“沈先生，沈太太，你哋嚟得真早（你们来得真早）。”
来人是个五六十岁、看不出具体年龄的男人。
他长相颇为心宽体胖，一人有沈老爷子两个宽，捧着圆滚滚的肚子在沈老爷子右边坐下，拿手帕擦着汗，笑眯眯道：“今天天气唔错啊。”
“黎先生！”向婉愣了一下，跟裴珠介绍，“这位是黎家粤菜的黎老爷子。”
眼前这人，正是黎白昕的父亲，五大世家之一黎家的家主，跟沈老爷子、邵老爷子等齐名的粤菜宗师。
裴珠跟黎老爷子打了招呼，向婉奇道：“黎先生，你是来看你儿子的？”
不怪向婉觉得奇怪。
以黎白昕的实力，天上下红雨都不可能拿不到金奖。
黎老爷子跟沈老爷子关系虽不算格外亲近，但也算老相识，向婉对他也有一定了解。
黎白昕是圈里出了名的天才，也是出了名的怪胎，黎老爷子恨铁不成钢，黎家一天到晚的鸡飞狗跳。虽然不至于到关系差的地步，但按常理来说，他在世界赛前，理应是懒得来凑这热闹的。
黎老爷子摆摆手：“黎白昕这小兔崽子有乜好睇嘅（有什么好看的）！”
他话说了半截，也不继续往下说。
向婉百思不得其解，也不好接着问，没等她想明白，比赛开始的铃声就已经响起。
*
铃声响起，选手出场。
黎白昕露面的时候，场内明显静了静，显然差点认不出他来的不止是裴宴一个。
白小川揉着眼睛：“那是我表哥？他吃错什么药了，人模狗样的。”
黎白昕自从大赛夺冠之后，绝大部分时间都是那副胡子拉碴随心所欲的样子，这都多少年过去了，白小川都快记不得他正经打扮起来是个什么样。
观众们也都议论纷纷：“难不成是因为第三轮，对手又是裴宴，准备认真起来了？”
“我看是协会或者他爹看不过眼，硬压着给收拾的哈哈。”
协会当然不会做这种闲事。
黎白昕打扮虽说随意，但没到影响市容市貌的地步。
至于黎老爷子……沈老爷子看他一眼，黎老爷子“呸”了一声：“我要是能管得着他，那倒是好了！”
黎老爷子嘴上嫌弃着，目光却十分专注。
沈老爷子定定地看了他几秒，才回头，看向大屏幕。
大屏幕上，已经显示出这轮四位选手的选题。
最先出来的是赵维的“生滚鱼片粥”和毛志向的“八宝红鲟饭”，白小川奇怪：“都是主食？”
白佳丽：“他们面对的对手是黎白昕和裴宴，正面打太难，选主食好歹不会输得太惨。”
说到“镇店招牌”，第一选择绝对不会是主食，比起用大菜硬碰硬，不如用主食迂回一下，得分或许不会被压得厉害。
赵、毛两人的选题之后，便是黎白昕的“老火汤”。
没错，黎白昕的选题，就是简单的“老火汤”三字。
评委们都有些吃惊，众所皆知，老火汤并非是一种特定的汤，而是广式煲汤的大类。不过对黎家粤菜比较了解的名厨评委之一反应过来说：“黎家粤菜招牌的‘老火汤’，并不是特定的汤种，而是会根据时令季节变化。很多时候，黎家的汤都没有固定的名字和配方，甚至相邻两天的同一种汤，味道都会不同。”
正因此，赛方才会通过黎白昕这个略为含糊的选题。
广府的汤本就出名，黎白昕的汤更是一绝，评委们都眼睛发亮。
最后出来的是裴宴的“菊花热锅”。
这道老燕京菜以做工复杂闻名，食评家评委之一：“看来裴宴选手面对世界冠军这样的强敌，也拿出了杀手锏……我记得这道菜做法很复杂，六个小时来得及吗？”
名厨评委笑道：“第二轮裴宴选手的笋干火腿老鸭煲同样是需要长时间烹饪的菜肴，裴宴选手表现依旧很好，我对她有信心。”
跟这场比赛相比，之前的两轮都显得小打小闹。
评委们的讨论中，观众们兴趣更甚，终于，比赛正式开始。
*
裴宴站在调理台前，微微沉气。
她非常清楚，哪怕黎白昕看上去有多不靠谱，他都是个强劲的对手。
之前两轮，她完全是按照自己的节奏，并不在意先手后手，但这一轮，她直觉得先下手为强。
好在，虽然菊花热锅做法复杂，但老火汤更需要长时间熬制，她有充足的时间。
再睁眼的时候，杂念已然消失，她提起赛方提供的，半米见方的五花肉，摔在砧板上。
优质的五花肉肥瘦相间，雪白和粉红交织，如大理石一样充满美感。
五花肉切成十厘米宽的厚块，随后用锤肉针一下一下，耐心地锤出细密的孔洞，这样一来，肉便能像海绵一样，充分地吸收调味。
肉块上撒上海盐和料酒，用力揉搓，直到肉变得松弛后，涂上酱油。
之后，便是最重要的一步。
古代时，到这一步，会将肉吊起来风干。
不过现在时间有限，裴宴选择用风干机代替。
风干机是她专门挑选过的型号，风的温度强度都适中，在这过程中，她吊上猪骨汤，又处理好粉丝和提前准备好的酸菜。
大赛规则，在赛方监察下制作的腌制品可以选用，大多选手都会提前做好泡菜、酸菜之类常用的腌制品备用。
像眼前的酸菜，就是裴宴提前一个月就备好的，老东北的做法。
裴宴的动作向来行云流水，而黎白昕与其说是流畅，更像是随性。
广府的老火汤，顾名思义，是长时间熬煮的汤。微火慢熬，食材的香味顺着油脂浸润进汤里，汤水浓缩食材所有的精华。
老火汤讲究“香、鲜、甜”，只要做到这三味，并不一定要遵循特定的做法。
黎白昕做的汤，是以猪肉和鸡爪为主料。焯水后的大块猪肉跟鸡爪一道，加入岭南特产的霸王花一起煲。
咕嘟咕嘟的汤水带出霸王花的香甜，感觉差不多了，又丢进几块响锣干、一些玉竹、一些海底椰、几颗蜜枣，最后是一把去芯的莲子。
黎白昕的动作看似随性，实则暗藏玄机，响锣干的厚度、莲子的数量都要做到心中有数。而相比起前两轮，这轮的他明显认真得多。
窄口的砂锅上，锅盖时不时发出“噼啪”声响，带出一点浓缩的香味。不过很快，这香味，又被旁边炉肉的香味掩盖。
五花肉经过三小时的风干，外皮已经变得干燥。用钩子将肉串起来，吊着挂进小型的烤鸭炉里。
老燕京的烤鸭炉，不仅生出烤鸭这一世界闻名的美食，同时也带来炉肉这一难得的美味。
砖炉的火逼出五花肉内部的油脂，油一滴一滴顺着表皮滑下，落到下方的炉火里，五花肉变成金褐色，外皮变得酥脆。
烤好的炉肉加水脱盐，再上锅蒸上十分钟回软，齐齐的切成两毫米的片。
景泰蓝的铜火锅地步铺一层粉丝，一层酸菜，再整整齐齐得码上一圈炉肉。
清洗干净的大朵菊花摆放在炉肉上，浇上奶白的猪骨白汤。锅子里烧上炭，滚烫的汤让菊花慢慢展开，菊花的香气顺着肉汤，浸润到酥软的炉肉里。
这便是菊花热锅了。
*
裴宴和黎白昕几乎是先后脚完成菜品。
这会另外两位选手已经各自拿到了90和94的分数，在旁边充当吃瓜群众。
裴宴快黎白昕半步，先行上菜。
菊花热锅是道卖相极好的菜，金黄盛开的菊花下，炉肉如花瓣般铺开，酸菜和粉丝同样是金黄的颜色。
简单发酵后，风干又烘烤，最后蒸制的炉肉酥软劲道，吸饱了汤汁，一楼下去，满是菊花的香气。
酸菜解腻，粉丝增加口感，每一味都相得益彰。
最左的食评家评委，同样是裴宴第一轮的评委，他几乎是惊讶的发觉，哪怕跟第一轮比起来，这道菊花热锅，也更上一个档次。
这值得一个更高的分数。
他正想打分，却听耳麦里讲解员的指示，黎白昕的菜品完成已经有一会，赛方让他们同时评鉴老火汤，再一起给出分数。
食评家失笑摇头，端过一碗老火汤。
他曾也见识过传说中的黎白昕的手艺，印象中的黎白昕，不一定真的能打过刚才的菊花热锅。
然而，一口下去，他发现自己错了。
大错特错。
温热的汤汁流入口中，第一感觉是鲜，第二感觉是醇。难以言喻的层次感，鲜美一层跟着一层，最后留在口中的，是一层浅淡的，椰子的香味。
眼前这道老火汤，压根就不是他印象中的黎白昕能比。
不，准确来说，恐怕他是第一次，认识到了黎白昕真正的实力。
他有些遗憾地看了裴宴一眼。
这姑娘的手艺已经非常完美，但还是比不过黎白昕。
最后一轮，大赛不吝于搞点吊胃口的余兴。但这无论是对观众，还是对选手本身，都是种折磨。
裴宴看着评委们端过老火汤，细细品味。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算修炼到家，很少有事情能让她真正心情波动，然而此时，她的心脏却不知为何剧烈地跳动起来。
直到评委们各自打出分数。
她抬起头，望着那块大屏幕，数字缓慢地在上面跃动。
裴宴的最终得分是九十六。
比她上两轮都要高，然而，还没等大家反应，黎白昕的分数就已经出来。
96.75。
将近一分的差距。
随着比赛结束的哨响，裴宴微微闭上眼。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于是干脆的将其付诸于口：“我能尝一碗你的汤么？”
黎白昕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却没想到裴宴会提出这个要求，少见的愣了一下，才笑盈盈道：“那我们交换。”
裴宴接过一碗老火汤。
她盯着金黄的汤汁看了许久，才舀起一口。
复杂的鲜味在嘴中爆开。
……非常好喝，以及，切实的差距。
这碗汤给裴宴的印象太深，后面几个小时的事——观众的讨论，裴珠向婉“只差0.75”的遗憾和恭喜的话语，沈老爷子欣慰又安慰地拍她肩膀的动作，在她记忆中都显得模糊。
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是颁奖仪式中途。
能留到最后一轮的选手，总能领个奖回家。白小川这样对自己心里有数的选手欢天喜地地捧走了铜奖，叶林紧张了半天，最后以微弱差距拿到了银奖，止不住的笑容。
最后公布的，是最重要的金奖。
裴宴总分排名第二，紧随于黎白昕，第三名李觉则以微小分差超过毛志向。
茅会长亲手将金奖奖杯递给她，又笑着宣布：“你们应该清楚，国内赛的金奖选手，将代替华国，出征国际赛。”
“具体的事宜，我们留到明天，今晚，是大家休息交流的时间。”
会场中，除了十六名获奖选手，之前两轮落败的选手和不少重量级观众也来到现场。
这样的宴会，下一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少厨师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流经验。
裴宴端着香槟站在自助餐台旁，第一轮打过交道的卢俊过来拿酒，她想了想，叫住他，询问一个他第一轮用过的技巧。
卢俊瞪大眼睛：“你问我？”
裴宴：“你要保密么？”
卢俊第一轮时还看不大上这个小姑娘，到现在已经狠狠见识过她实力，真没想到她会不耻下问。
他磕磕巴巴地答了，犹豫片刻道：“恭喜你拿到金奖……虽然没打过黎白昕，不过，那可是黎白昕啊。”
他说完，觉得自己这话不大好听：“我是说……”
裴宴笑了笑。
这不是卢俊一个人的想法。
在绝大部分观众眼里，她无法打败黎白昕是理所当然，压根没什么好惊讶的。
卢俊走后，卫蔚他们过来，叽叽喳喳祥林嫂似的：“就差0.75，太可惜了！”
卫蔚他们作为厨师，其实很明白这一分的差距，只不过他们也是切实为裴宴可惜。
裴宴面色平和，卫蔚他们又转移注意力般叽叽喳喳商量起庆功会的事，等他们走了，黎白昕不知什么时候，飘到她身边。
他还是那副随性的样子，好像没有几个小时前刚把她打个落花流水似的。他盯着裴宴看了几秒，确定她情绪稳定没有崩溃，才笑起来：“裴裴，其实你比我想象的，进步得还要快。”
裴宴看向他，他叹了口气，轻不可闻地：“但这不够，你得进步得更快点才行。”
黎白昕留下这句意味不明的话，跟来时一样悄悄地离开了。
宴会一直到十点才结束，卫蔚她们还准备连夜搞庆功会。
虽说他们一再邀请，但都被裴宴以“要为世界赛养精蓄锐”婉拒过去，最后他们才退了一步，把裴宴的庆功会单独留到世界赛后。
裴珠本想送裴宴回家，不过天晚了，裴宴让她带老人们回去休息，自己跟陆凭阑回湖畔别墅。
晚上十一点，哪怕是燕京，也十分寂静。
等红绿灯的中途，陆凭阑透过后视镜看向裴宴。
她微微蜷曲的长发柔软地披散而下，她单手撑着下巴，侧过姣好的脸看着窗外，表情不知是因角度还是夜色，显得模糊不清。
陆凭阑收回目光，左方飞驰而过几辆车，车灯映照出他眼里浅淡的笑意：“……就这么不甘心？”
裴宴手指颤抖。
她今天一天都情绪稳定甚至面带微笑，看上去甚至不为自己的落败不虞。换作其他任何人来，恐怕都只会当她现在的沉默是因为疲惫。
然而陆凭阑不同，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恐怕从比赛结束的那一刻，就察觉到了她的情绪。
裴宴并不是没见过厨艺超过她的人。
在古代，她就见过实力远在他之上的民间高人，而现在，她同样无法超过沈老爷子这样的宗师。
但她面对这些长辈，并不会有太大的挫败感，因为她清楚，他们胜过她的地方都不是天赋和努力，而是时间。
她只需要一半甚至更少的时间，就能追上他们。
但黎白昕不同。
裴宴本以为自己跟黎白昕毫无相似，但是……算上上辈子，他和她在厨艺这行所花的时间大差不差，而她直觉，他在厨艺上付出的，不比她少。
同样的努力，同样的时间，然而他们之间，却实实在在有实力的差别。
裴宴闭眼，心脏跳动的声音如此剧烈：“是啊。”
在此之前，她虽说在意自己在目前的世界范围内究竟是个什么水准，但其实并没有格外强烈的胜负欲。之所以想努力争夺冠军，也仅仅是因为想完成最终的主线任务，获得真正的自由而已。
但现在，切切实实地落败之后，她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不甘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