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八年, 正月初八。
清平帝登基已近十年,当年那场宫变都已经在燕京百姓的记忆中模糊。
眼看着年关将近, 京中已经有了过年的热闹气氛,似是为了照应这气氛似的,燕京下了今年最大的一场雪。
如今大庸正值盛世,百姓安居乐业,最穷苦的丐儿也有窝棚马厩过冬。
瑞雪兆丰年,京中倒是越发喜气洋洋,然而皇城里头, 却被白雪衬得愈发冷寂了。
这几年皇帝的性子越发冷清,平日处理政务的时候,只一个掌印太监王公公在身边伺候, 其他贴身宫人都在养心殿偏殿里候着。养心殿安了地龙, 暖得人昏昏欲睡,直到到了传膳时间, 宫人们才打起精神, 从尚膳局来的宫人手里接过食盒, 鱼贯而入。
打首的是个脸盘圆润,长相讨喜的年轻太监, 是王公公收来死后摔盆的干儿子,声音清脆地报着菜名:“万岁爷, 您瞧着,今儿个这道佛跳墙, 尚膳局说是炖了一天一夜的……”
皇帝不过而立之年, 相貌英俊得近乎锋利。只是据说当年宫变时伤到了根子, 这些年又过于勤政,鬓边已经有了不少白发。他手执朱笔, 往奏折上批了道红,闻言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显然是连年轻太监说什么都没听进去。
王公公恰好不在殿里,年轻太监不安地站了会,又说了句再不用便要凉了,皇帝才起身:“摆膳吧。”
宫人们安安静静地将膳都摆上,清平帝刚登基那会对用膳还算上心,但现在是越来越不喜铺张了。
不过两荤两素,两荤是宝塔肉和松鼠鳜鱼,两素是蟹黄白菜和板栗菜心,另外便是主食的混了小米的米饭,以及甜品的糖蒸酥酪。
皇帝心思还在政务上,用膳时也不甚上心,宫人布什么菜便慢慢地用了。
直到将菜都尝过一圈,又抿了一口年轻太监给布的佛跳墙,才缓缓抬起眼,眉心不明显地一蹙。
皇帝向来心思难测的人,年轻太监跟了他不过几月,依旧半点摸不清他心思。只下意识心头一颤,幸亏刚才起就不知去了何处的王公公从殿门外进来,手里拿着几支寒梅,脸上带笑:“万岁爷,奴婢见外头寒梅开得好,顺手剪了几支回来……”
话音未落,看到桌上布的膳,瞳孔下意识一缩。
这几道,尤其是宝塔肉跟佛跳墙,不都是那位的……?
清平帝刚登基那会,尚膳局机灵点的宫人都鼓着劲模仿那位的手艺。
皇帝最开始是默许的,自己也搜罗宫外名厨,叫人照着那位的谱子做。王公公本还盼着这能让万岁爷高兴些,只是不过半年,皇帝便让名厨都出了宫,尚膳局送来但凡是跟那位手艺像的,也都不会动筷。
王公公揣摩万岁爷心思,恐怕在爷心里头,再像也不如那位。
再像也不是她,不过提醒他斯人已逝而已。
宫里头的人向来是机灵的,后来就往不像的路子上走了。本身都是那位带出来的,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只是如今十年过去,原先那批人荣养的荣养,出宫的出宫,除去尚膳一职空置,底下司膳典膳都换了人。这回便是哪个自诩聪明的,不知从哪听来了只言片语,想拿这法子来讨皇帝欢心了。
王公公心里暗骂那不长眼的,时间越久,皇帝对那位的心思不仅没淡,反倒深到提都不能提了。
清平帝将银筷放到一边,“叮当”一声,不重,但宫人们都福至心灵,眼观鼻鼻观心。
王公公立刻掐尖了嗓子,问等在门口的尚膳局宫人:“今儿个掌膳的是哪个?”
宫里头的人,这点眼色是会看的。
那几个宫人脸都白了,纷纷跪下,为首的女官道:“回伴伴的话,是今岁刚升上来的许典膳。”
许典膳。
王公公瞥见旁边年轻太监瞪大的眼睛,想起来了,这典膳是他便宜干儿子的同乡,能升典膳,也是靠这层关系。
看着机灵,但其实没机灵到点子上。他冷哼一声:“回去告诉你们司膳,午膳做得不好,叫他们管好手底下人。至于这许典膳——”
王公公本来打算叫人把那小子打个二十板子,再发配到浣衣局去,但临到头却道:“这典膳的位置,他怕是坐不住,便先夺了,另罚一年俸,再叫你们司膳亲手做午茶来,可记住了?”
看刚才那气氛,尚膳局宫人们直觉这是罚得轻了,愣了片刻才应了喏。
王公公去看皇帝神色,皇帝没有继续下筷的意思,只用修长的手指拿着茶碗,慢慢地撇去浮沫。
他看出自己大约没做错,心里吁了口气。
那位在的时候,虽说也严苛,但对手里的人大抵还是护着的。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都不会打板子。
这许典膳自作聪明,不过顶多是听说皇帝从前喜欢裴尚膳的手艺,不知道真正的关键,小惩大诫就足够。若是之后又查出什么,到时候再罚不迟。
等膳都撤了,王公公跟着出去,遣散其他人,拿浮尘狠狠往干儿子头上敲了一计:“看你那同乡做的好事!”
干儿子万分茫然,他是宫变后入宫的,到御前伺候又没多久,对当年的事一知半解:“干爹,许福究竟是哪里犯了忌讳?”
王公公眯眼凝视他片刻,这小子并非嘴上不把门的,于是淡淡道:“我跟你提过裴内司吧?”
大庸历史上就两位内司,其中一位就是这位裴内司,当年救驾有功,死后追封的。
干儿子到御前伺候之前,干爹就跟他提过,不可在御前提起裴内司的名字,他当时还以为是裴内司之死会让人想起宫变有关,犯万岁爷忌讳。
先前许典膳跟他提起来,说从尚膳局老人那听说,裴内司死前是尚膳女官,手艺天下一绝,从先帝到先太皇太后,再到如今万岁都十分喜欢,他还觉得很惊讶的。
见干儿子点头,王公公又道:“你知道万岁爷为何年过而立,不立后也不纳妃?”
这不是全天下都知道么?
说是当初宫变时皇帝受了伤,伤了里子,倒也不是不能娶,只是那样更伤元气。
几年过去,皇帝虽是没死,但也早生华发,看着的确是一副短命相,倒是九皇子康健聪慧,被皇帝封了皇太弟。
皇帝是不可多得的明君,朝臣只盼他多撑一天是一天,好歹撑到皇太弟能顶事,否则幼主登基,天下易乱。于是只时不时象征性上几个折子,没人真情实感劝他纳妃。
干儿子正想开口,却意识到干爹提起这话头,就代表这事没那么简单。
他能被王公公收为干儿子,便不是什么蠢人,脑子里瞬间波澜起伏,很快回过味来。
他震诧:“万岁爷可是天子!”
寻常富户男儿都三妻四妾,哪有这般情种的?
王公公摇头不语。
他是皇帝的心腹,是看着皇帝从六皇子到太子,一步步走过来的。皇帝跟裴内司的关系,他最清楚不过。
微末相识,相伴相携,不是只言片语能说的清。
裴内司人看着淡淡的,实际很有些手腕,对宫人又一视同仁,他心里头也是很有好感的。
只是太造化弄人了。
殿内,皇帝正招了吏部尚书议事,人走后已经天黑,他对着寒梅出神。
裴宴自己不曾说,其实是很喜欢宫里寒梅开的。
越是到年关,他越是容易想起裴宴。
当年回京平叛,他想过任何人包括自己会死,也没敢想过她会死。
当时他看到浑身是血,脸白得跟霜雪一样的她,脑子一片空白,过了半刻才想起来喊太医。
太医不是神仙,哪里救得了已死的人。
后来他登基,十二旒冠冕,朝臣山呼万岁。
万里江山,无边孤寂。他原来是不大懂的,后来才知道,不懂是因为身边有她。
那几年过年宫宴,他更衣时总是下意识在外逗留,将雪都踩化。
元宵放下宫中琐事微服出宫,街上是热闹的,比从前还热闹,只是人群中再找不见她的身影。
从前她升了尚膳,偶尔会亲自端食盒过来,他有再多的政事也会放下,让她陪着赏外头的景。
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与我书半生。
皇帝忽然觉得困倦。
王公公进来时,便看见皇帝倚在椅背上,似是睡熟了。
他想将人叫起来,这样睡着,容易得头风,然而瞧见皇帝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
王徳全意识到什么,在原地站了片刻,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
……
陆凭阑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很久远的梦。
绒毯从身上滑落,他抬眼,温和的灯光下,裴宴正穿着家居服,拿平板看沈氏这季度的财务报表。
见他醒过来,先说哪怕加班累了,也不能睡在沙发上,随后又说起家庭度假的事。
孩子们如今已经上三年级,平日里忙着上学、上课外班和跟朋友们玩,如今放了寒假也没闲下来。
年前陆岁蘅去杨棉那边看她做实验,过完年孩子们又被黎白昕捉去教他们两招。刚回到燕京,俩孩子又被洛闻川带着,跟洛亦洺和卫家孩子约着去燕京新开的主题乐园打卡了。
裴宴周围满打满算就这几个孩子,洛闻川、谢望舒他们一群老大不小的人时不时捉了孩子们带出去玩。有这群免费陪玩在,她其实也乐得自在。
俩孩子寒假都排满了,本来裴宴没安排家庭度假。只是前几天裴珠和陆白华去了意国那边一个海岛玩,岁岁跟她打视频电话时瞧见了,说了几天想去,筠哥又从来听岁岁的。
陆凭阑思考了半刻:“那就去吧。”
裴宴:“你下周不是跟国外的合作对象有个会面?再说,过几天就要开学。”
如今陆白华已经退居二线,陆凭阑作为陆氏的一把手,自然不是什么闲人。
陆凭阑笑了下:“会面推给嘉瑜就行……等孩子们开学,先把他们送回来,让嘉瑜看着,我们就多在意国待几天。”
裴宴曾担心孩子们太过聪明了,但如今看来,儿孙自有儿孙福。
岁岁和筠哥是他们的孩子,一定会有很好的人生。
不过工作罢了,现在推给陆嘉瑜,再过上十年二十年,就可以慢慢交给孩子。
他的往后余生,就都是裴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