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十八年,秋,大宋首都燕京城,正值旬日休沐,城内城外喧嚷一时。
尤其是燕京城北面,正对着宫城,号称北九坊的区域,最是热闹。
所谓九坊,倒不是说大宋迁都后又恢复了唐时的坊市,而是因为新鲜规划,横平竖直,宛若坊市而已。
这九坊内,最开始的立坊建筑乃是赵官家尚在修河时便建起来的相国寺、灵鹫寺、少林寺、五庄观、洞霄宫、灵道宫、景灵宫、胜果寺等八座著名寺观的……
呃,分号。
但不要紧,分号是分号,却都是敕造的,和尚道士们自家出钱,官家出旨,建了起来。
建成之后,谁不说官家一言九鼎,有恩必报,当年挂金粉的时候说要给回报,就一定给回报?
转回眼下,且不提御制八寺观成功更改了大宋宗教格局这么深远的话题,只说这八寺观立起来以后,一则中外南北都来拜谒,香火鼎盛;二则寺观本身不缺金银铜帛这些俗物现金;三则各家寺观都有拿手的业务……
比如相国寺的荤素高端餐饮,景灵宫的太学生单身公寓,少林寺的文艺表演,那都是天下一绝。
再加上九坊正位于宫城边上,身前身侧恰好有三条极宽的天街穿行,很有几份东京城马行街、牛行街夜市的地理优势,所以正店、小摊一家家开起来,寺观们的生意更是如火如荼,不过数年,便已经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中高端商业区。
待到去年,迁都事宜大体结束,再加上朝廷营收妥当,宰执们便带着秘阁一起上书,请求陛下修缮辽金故宫,以作皇家体面……
其实,据说这些人也晓得如今官家性情,知道这是个不习惯给私人花大钱的主,所以早做好了仿效东京格局趁机在前宫将都省、枢密院、秘阁馆给重新整修起来的心思……
反正大辽当日就是仿效东京修起来的燕京城,空位、地方都在,正等赵官家一句话呢!
孰料,这位官家眼见着天下太平了,早没了当年鱼塘桑林的砥砺,改了这笔钱的用途是真的,却居然在宫城南门外左处起了个巨大的蹴鞠场……
蹴鞠场能花几个钱?
所以,又在九坊最中间的空位上起了一个巨大的、综合性的砖石制的露天扇形大剧场,中间大剧台,各处包台都有屋顶的那种,专门上演他现在大力推崇的戏剧。
只能说,很有李存瑁兴亡一时的兆头了。
“五百文,大半贯了,怎么这么贵?”
上午时分,剧院上层半开放包间里,终于捱不住家人一起来到大剧场看戏的首相赵鼎一时咋舌。
“包厢不是官家赏赐给家里的吗?”
“好叫父亲知道,这个价格不贵了。”
旁边桌子上小儿子赵渭起身认真解释。
“按照规矩,份例钱每人十文是统一的,咱们一共十八人,便是一百八十文,但如果包桌茶水和点心,一桌再加二十文,咱们三桌,便是二百四十文……
而市井里的规矩,一入包厢,无论花销多少,一般都会直接翻倍,以示是官宦人家,求得清静伺候,算是额外打赏。”
赵鼎沉默了一下,然后无奈摆手:
“如今你大哥外任,二哥在户部也忙,家里只是你当家,我也只是闲问,打不打赏的,你心里有谱就是。”
赵渭也晓得自家父亲这是首相做惯了的,更在意物价,非是要教训自己,也不是图省钱,所以也只是随意颔首,然后招呼好家人,便往包厢门外递了钱去。
须臾片刻,茶水糕点齐备,不过闲谈几句,没问得下几个子女辈的近况,便鸣锣开场,今日演的,乃是一出新戏,唤作《梁山伯与祝英台》且说,梁祝故事,早在唐时便有端倪,只是语焉不详,篇幅不清罢了,但最起码是东晋年代无疑……
可这出戏,梁祝二人同学之地,居然与太学无二,所经历事也都是太学生活,甚至还有逛相国寺、看花灯,乃至于月考这种戏码。
这种毫不重视服化道的表达也是让人赵相公这种专业人士看得牙酸,偏偏往下一扫,发现四下安静,年轻学子如痴如醉,市井妇孺俱皆目呆,便也晓得,这是写戏的赵官家刻意为之,就是要仿效白居易写诗一般,让所有人看懂为上,也是让学子们有代入感。
但是,明白归明白,却不耽误他如鲠在喉。
果然,非只是他,中午暂休的时候,赵首相如厕回来,沿途从包厢后面经过,满耳朵都是包厢内同僚们的吐槽,回到包台,下方专门还有一群太学生在那里争论,声音大的好像生怕上面包厢内朝廷大员们听不到一样。
就显得他们本事大,知道赵官家是乱写,刚刚看的入迷的是谁?
反正整个午休都哄哄闹闹,赵首相自坐在那里喝茶发呆,七八个班直护着,周围一儿两女,乃至于夫人、儿媳、孙子孙女外孙却全都消失不见。
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偶尔倒有几个同僚过来,因为包台是半开放式的,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寒暄几句,喝两口茶,便也走了。
不过,好在很快午休过去,再往下看,这戏剧的情节就还算是妥当了。
求婚、病死、拜墓、逼婚、出嫁、殉情,一气呵成。
中间逼婚过程中还有一大段对白,只是直接肆意批判江东门阀政治,什么门户私计,更说明作者身份无疑,也让一群讲究真能量的看官看舒坦了;待到最后一幕化蝶一出,唢呐一响,赵夫人和女儿、儿媳一个个的早已经不顾姿态泪水涟涟,台下也哭成一片,只有女儿小满和儿子赵渭面色如常,估计是之前看过。
这下子,便是赵首相也得承认,赵官家糊弄人心的手段,素来都是不缺的,这种纸糊的蝴蝶、布搭的坟地,总比说书要强。
五百文,换得半个上午加半个下午的打发,也算值了,怪不得这边成了燕京城里的时兴,甚至有价无市。
就是人太多、太吵。
可转念一想,这种戏若是摆在家里演,且不说几个人能请得起,有没有合适的场地,恐怕也缺乏这种万众一窟的氛围。
真的是万众一窟,当时建的时候就有人吐槽,说这些包台层层叠叠,宛若悬崖上掏的窟窿一般。
看完了戏,天色尚早,赵鼎知道夫人要与其他夫人、媳妇的说话,儿女们也难得出来,想要恣意片刻,便叮嘱了幼子顾全好家里人,然后自行离开了。
回去的时候,乃是坐的修河时推广来的西辽四轮马车,也是赏赐下来的,秘阁大员和公阁列席都有……
所谓迁都新气象,现在满街的达官显贵,谁要是没有一辆自家的马车,都不好出门,似乎又回到了春秋战国时代,家里几辆车代表了地位跟财富一样。
只是再无门客可做,学成文武事,除非是犯了罪被卖到西辽,否则也只好卖与一家来用。
在车上将邸报看完,正好到家。
然而,前脚刚刚到院中坐稳,后脚便有人来报,说是工部尚书吴敏来访。
吴敏曾是太上渊圣皇帝二十六宰执之一……
当然了,众所周知,你如果不叫李纲或吕好问的话,这个履历在建炎朝就是个把柄,何况当年吴敏还是主和派,某个方面也是拉满了。
不过,此人也是有运道,建炎年间,新皇振作,彼时正值用人之际时,他正好落在柳州,便先于李纲的支持下做了知州,然后又在赵鼎的提携下转任广南西路经略使,待在广西勤勤恳恳的做完了一任后,按照大宋朝的岭南大员无过即升的政治规矩,终于战战兢兢回到中枢做了工部左侍郎,紧接着便参与了之后的河北大水利工程,待数年治河、移民结束,这才有了实打实的建炎新勋,继而又在赵鼎的一力支持下成为一部尚书。
故此,在外人眼里,此人正是水党中坚。
两人稍微寒暄,重新坐定。
吴敏自折回中枢后,素来谨慎,但今日只是犹豫片刻,便难得诚恳,开门见山:
“赵相公,近来我在工部,发现都省中催促了许多大事,似乎是急着要在短期内了结,这是有什么缘故吗?”
赵元镇笑了笑,只是反问:
“吴尚书以为是什么事情?”
“我本来也没多想,但今日去看戏剧,听妇人们说起各家儿女,讲相公女儿小满是相公四十三岁在淮上才得的,视为掌上明珠,今年也已经十七八了……
这么说,过完年相公岂不是要到六十岁?”
吴敏恳切询问。
“我就冒了个念头,相公不会是想过完年转入公阁吧?”
“亏你这般心细。”
赵元镇顿了一下,坦诚以告。
“是有这事,官家也与我细细聊过了几回,大约是准备过完年找个时机,就转入公阁,所以才会在都省里收尾一些大事。”
吴敏面色泛白,当场卡住。
“自太祖以来,天下安有十四载不动的都省首相?
蔡京倒是做了十七年,那也是四上四下的,而且结果如何?”
赵鼎自己倒是看得开,反过来安慰。
“况且,我半生蹉跎,四十三岁前一事无成,结果建炎却相逢明主,淮上受任,三年而相,再掌都省十四载,期间辅佐官家再兴炎宋,殄灭金国、西夏,于外开通西域、分制塞外、沟通华夏,于内定制度、修黄河、迁燕京,不敢言有功,足可慰平生,到过完年六十岁,燕京也稳当下来,堪称圆满,正好下来。”
吴敏听完以后沉默半晌,然后却又叹了口气,猛地起身,只在院中踩着落叶愤愤出言:
“就怕这个,就怕这个。”
“这是什么话?”
赵元镇诧异问到。
“就怕赵相公自家这里觉得妥妥当当,功德圆满,直接不管不顾就退了,然后扔下我们不管。”
吴敏沮丧至极。
赵元镇略有恍然。
而眼前的这位工部尚书也站起身来,就在小院中树下摊手说了下去:
“其实诸位建炎功臣,哪个担心身后事?
官家年富春秋,只要各家管好子弟不犯浑,总有富贵来受用……
可我们这些人呢?”
赵鼎终于笑问:
“你们是哪些人?”
“自然是建炎十年后入朝的人。”
吴敏当即做答。
“然后呢,又为何要担心我不管事?”
赵鼎继续笑问。
“因为我们害怕赵相公走后,张相公会欺压上来!”
吴敏情绪愈发激动。
“阁下六十了,他才四十三,比阁下当年拜相的时候还年轻……
他说不得还能再做十四年的相公。”
赵鼎面色严肃起来:
“张相公便是能再做十四年的相公,为什么又要欺压你们?”
吴敏怔了一下,然后死死盯住了对方,却是抬起半只手,指着院中大树一字一顿说了下去:
“因为他是木党领袖,而我们这些人多是水党中人!”
“天下何来水党?”
赵鼎肃然相对。
吴敏再度愣了一下,复又反问:
“赵相公何必自欺欺人?”
赵鼎也只是来笑:
“吴尚书这是杞人忧天。”
吴敏长呼了一口气,只是拱拱手,便拂袖而去。
人既走,头发已经开始花白的赵鼎却久久不起身,只是在原地久坐,望着身前院中那棵大树出神,却不知道在想什么了。
非只如此,当日晚间,家人回来的极为零散,他都没多问,一直到晚饭后,准备要做些事情的时候,他才惊讶的发现,自己小儿子居然莫名不在身前……
小女儿刚过二八,早早回闺中倒也罢了,儿子却是要管着家然后在跟前听使唤的。
“三哥没回来吗?”
赵相公一时间只觉得自己老糊涂了。
“晚饭时便没在?”
“在的。”
赵夫人倒是从容些。
“不然谁送我们回来的?”
“那么说他晚上又出去了?”
赵鼎更加糊涂。
“跟我说了吗?”
“或许说了吧?”
赵夫人倒是不在意。
“我也不记得了……
可出去又何妨?
他一个第三级的太学生,有自己同学朋友的,难道还怕他被人拐了不成?
又不是去年刚刚迁都的时候,谣言四起,到处防着女真人的刺客。”
“不是这个意思。”
赵鼎赶紧摆手。
“我又不是不许他出去,可出去得跟我说一声啊,不然找都没处找去。”
“父亲大人。”
就在这时,长媳孙氏站了起来,笑着插了句嘴。
“我猜度,三叔或许是之前与家里人说了,父亲没记得而已……
因为三叔已经连续七八日此时出去了,不是今日忽然走的。”
“那估计是了。”
已经跟管家婆子一起在烛火下看一件御赐倭铜雕花暖炉的赵夫人在烛下挑眉道。
“你整日忙,估计他哪日早与你说往后几日要跟谁聚会,或者太学中搞什么事情,你只以为是当日一晚,点头了却没往心里去。”
“哦,那倒可能真是如此。”
赵鼎这才点头。
说着,却又起身离了后院,往前堂坐下,然后让一位老都管去喊一位执勤班直过来。
执勤班直都是来自御前班直,由国家奉养,乃是从建炎初年顺下来的制度,如今已经成为某种政治传统加明文规制,秘阁大员、公阁元老皆有配置……
既是安全保证,也是地位象征。
如赵鼎,是独一档的,非但班直三班倒,总数也多达一个百人队,而且可以点名更换,便是枢相张浚也不如。
“相公请吩咐。”
班直闻得呼喊,来到堂前,径直翻身拱手行礼。
“小丘啊,请你去一趟对面金仙苑,帮我把……”
话到一半,莫名其妙,赵鼎将原本想请的人名又咽了下去,转而提及了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名字。
“把胡相公请来。”
那丘姓班直微微一愣,然后立即醒悟过来对方说的是之前担任了两年枢密副使,结果三年前因为养父胡安国去世守丧离职,刚刚回来不久的翰林掌院学士胡寅胡明仲,自然不敢怠慢,便立即俯首称时,然后转身出去,打马请人去了。
且不说胡明仲与赵鼎当晚如何言语,只说往后两日,秘阁每旬常会,都省枢密院繁忙依旧,燕京城……
燕京城内的街口巷道上,却是很快出现了一些不好的流言。
主要是针对已经连演了七八场的《梁祝》的。
原来,前日休沐,难得很多官员都去看了,便觉得礼法之类的东西有些不合适,尤其是那场戏非但没有将关注点放在“殉死义妇”祝氏的节义上,反而莫名增加了马文才这个虚构之人,而且让此人明媒正娶,既显得此人无辜,又坏了梁祝故事的纯粹,甚至坏了祝氏名节。
甚至有书呆子很快考证出来,梁祝是东晋事,马文才是南梁人,虽都是南北朝时会稽故事,却不免张冠李戴。
总而言之,好好一桩殉情故事,演来无妨,但画蛇添足之后,马文才何辜?
这事怎么说呢?
看那戏的时候许多官员便已经猜到可能会有类似波折,但事情出来以后还是有些小心翼翼。
没办法,自古以来,京师的舆论都是政治中举足轻重的一股力量,尤其是靖康-建炎期间,多次发生太学生议政、参政事端,也算是大宋政治传统了。
如今迁都完成没多久,这燕京城内第一桩舆论总得小心一些。
更重要一点是,谁都知道,这戏是哪位写的,所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说不得便是一次政潮的试探。
果然没猜错,又过一两日,便有人正式上书,弹劾《梁祝》荒悖,请求罢演。
此人唤作胡寅。
这可是……
呃,真正的大人物。
对此,已经很少过问这些乱七八糟奏疏的赵官家直接批复了回来,上面只有一句话—“卿觉得荒悖,朕觉得很好”这反应,仿佛被蜜蜂蛰了屁股的蛤蟆一般。
而这下子,官僚体系也如梦方醒过来,许多大员开始从各个角度吹捧起《梁祝》来,并对胡明仲大加弹劾,以至于不少没看过这戏的人纷纷都去补,引得更多人跟风去看。
《梁祝》火上加火。
不过,一码归一码,秘阁中人尽皆知,或者说心照不宣,大家未必是真的赞同赵官家,也未必是真觉得胡寅就不对……
就像有人问的,“马文才何辜啊”但问题在于,胡明仲这厮惯常性情激烈,惯常小题大做,一个戏剧,官家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人家玩的开开心心的,你为什么非要把他从里面拽出来呢?
万事决于秘阁不好吗?
要知道,这位官家再造大宋的威望摆在那里,庙号世祖躲不掉的,他要是被你刺激到了,重新开始管事,这……
这大宋自灭金以来,辗转两都的君臣大和谐局面坏掉了,算谁的?
你胡明仲担的起吗?
还马文才何辜?
秘阁七七四十九位大员何辜啊?
回家守孝三年,脑子怎么还这么混呢!
然而,胡明仲到底是胡明仲,其人作为当日号称建炎三杰的存在,如今也隐隐与赵鼎、张浚相提并论的,哪怕是刚刚守孝回来,政治影响力难道就小了?
很快,就有明确的支持者出现了。
前年的榜眼,殿中侍御史陈俊卿公开弹劾《梁祝》剧情荒悖,并弹劾静塞郡王杨沂中,行为放纵,深夜流连于天街,旬日横行于九坊,毫无国家体面,其罪难赦。
只能说,好歹知道人家是建炎功臣,是静塞郡王,不能直接请斩了。
唯独杨沂中跟谁一起流连的天街?
为啥弹劾官家觉得很好的《梁祝》要顺便弹劾杨沂中?
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这还不是问题所在,因为最让人惊悚的莫过于陈俊卿的身份,此人乃是枢相张浚最看重的后辈门生,号称木党新锐……
这是不是意味着出了什么事情,张相公也下场了啊?
正想着呢,赵鼎三年前提拔的亲信后进,号称水党新锐的汤思退也直接上书了。
这位刚刚从外任调回来的中书舍人当年在东京太学就跟陈俊卿属于分庭抗礼的学生领袖,此番他除了批判胡寅身为朝廷大臣盯着一个戏剧属于多事外,还暗示胡寅身为离任的相公,与御史交通,自备羽翼,乃是利欲熏心,德行败坏之举。
矛头直指陈俊卿,甚至似乎指向了胡寅和张浚。
事情在这两个年轻人发言后进入到了一个短暂的两三日的沉默期。
因为所有人都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了。
这不是什么《梁祝》有伤风化,不尊重历史什么的……
《梁祝》是个屁啊?
肯定有真正的大事。
就好像一说《梁祝》就知道背后是谁一样,这两位背后是谁,哪个不晓得?
除此之外,也不要小瞧了这些年轻人的,他们都晓得政治规则,而且也都知道什么叫变通……
偏偏又敢打敢冲。
譬如当年英宗和神宗交汇时,欧阳修被自己昔日门生弹劾为跟长媳乱伦,这个事情太荒诞了,但当时那个上书的年轻御史乃至于此事的谋划者、当时的御史中丞就是咬死了不放,宁可自己被贬官,也要把欧阳修搞臭……
为什么?
因为那俩人觉得,欧阳修回来之后老糊涂了,是英宗搞出来“濮议”事端的主要责任人之一,所以他们要欧阳修为此付出代价。
哪怕是用这种自杀式攻击,也要震慑某些人。
仅此而已。
欧阳修自己都知道的。
而且这俩人某种意义上也算成功了,欧阳修从此在政治上一蹶不振。
这就是政治,甚至是传统。
而很快,随着众人的努力,一个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燕京城—安稳做了十四年首相的赵相公要离任了!
这才是投入湖面的真正巨石。
所有人都开始求证、思考、犹疑,然后就是疯了一般串联起来投石问路。
不出意外,两三日的静默期后,很多人开始有意无意的偏向了张枢相,继而顺势开始支持起貌似跟张枢相同一阵营的胡寅。
这似乎不需要思考,因为赵鼎一旦卸任,便是木党独大,尤其是刚刚回到朝中的胡明仲隐隐与张枢相达成了某种交易。
但很快,这种攻势也迅速激起了反抗,势头和人数一点都不比前一波人少的官员开始反攻,并且直指胡明仲。
双方言辞不断升级,所谓《梁祝》果然沦为了一个谁都不在乎的战场……
水木两党,外加有着足够资历与年龄优势且适时回归的胡明仲,开始了一场乱战。
最终“水木党争”四字正式出现在了奏疏上,也出现在了需要复印奏疏的邸报上。
事情明显已经失去了控制。
“怎么可能是我做的呢?”
家中后院的密室里,枢相张浚面色发白,气急败坏,俨然老脾气没改。
“莫说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也没往此处想,便是知道了也该万言不如一默才对,我是疯了吗,此时添乱?”
“那陈俊卿小子竟是反了?”
去年因为一些事情被罢官的吕祉面色阴冷。
“我信得过俊卿……
我觉得是哪里出了误会。”
张德远回过神来,只在后堂上连连摆手。
“这事不对劲,而且胡明仲也不是那种人。”
“无论如何,说反就太为过了。”
一旁一身白衣的刘子羽忽然开口。
“这话哪里都不要说,说了就是天大把柄。”
吕祉连连摇头,一声冷哼,自然也知道是失言了。
“不过德远,我明白告诉你。”
刘子羽继续在座中正色道。
“你可不要觉得陈俊卿这种年轻俊杰入了你的袋,便从此安稳。
说不得,人家觉得你在位十四年,若是再让你做个十年八年的宰执,非是社稷之福,也不是你的私人之福,乃是带着报恩报国公私两宜的姿态来引发此乱的……
便是陈俊卿没有这个意思,有这个意思的,也绝对不止一人。
如今赵相公将功成身退,做了表率,你若不能理顺大局,莫说就此更进一步,只怕反而要栽个大跟头。”
张浚沉默不语。
不是他觉得自家好友说的不对,恰恰相反,他心中也隐隐有此虑,因而心中发慌,还是那句话—天下焉有三十年宰执?
莫名的,他都开始有些羡慕自己那位元镇兄了,对方年纪大自己恰好一轮,此时功成身退,委实圆满,而且十之八九还能在公阁里再维持个十来年,正好把下一代送出去。
而且,他这十四年,做得是都省相公,是首相,是人臣之极。
这个仕途人生,简直不要太完美。
可自己呢?
自己现在是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有心仿效身边的刘子羽八年前便急流勇退,用心学问与公阁建设,成就一番佳话,却不能甘心;有心不顾一切往前一步,了平生首相夙愿,成就一番事业,又有些害怕。
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舆论走向如何,不知道秘阁诸位重臣人心如何,也不知道圣意又如何?
连陈俊卿这种人都很可能要因为公心加私心而选择站到对面去,连刘子羽都在劝自己急流勇退,不要坏了身后名,不要坏了君臣情谊,也不要挡了新人的路。
哪里是表面上那么强势和前途美好呢?
现在涌出来支持自己的那些人,全都是投机的好不好?
至于木党,除了忧虑木党最后奋力一击,可能将自己拖下水外,刚刚还觉得赵鼎值得羡慕的他此时又有些哀叹于对方的离了去……
张浚很清楚,将来史书研论,自己必将与赵元镇齐名并举。
赵张,赵张,真能走赵留张吗?
他们二人,哪里只是什么水木两党的魁首呢?
他们是政敌不错,但也是绝对的利益共同体,谁也不能动摇他们的共同政绩……
建炎盛世,先定四海,再安天下,便是赵张为首。
谁都拆不掉的。
但是,他们活跃了十八年,其中做了十四年的执政,似乎也的确到了某种时刻了。
“要不要去喊陈俊卿来问问?”
见到对方不吭声,吕祉忍不住开口打断了张浚的思索。
“不可以。”
刘子羽严肃以对。
“不要说德远,便是我们去见也不行……
陈俊卿是殿中侍御史,这个时候枢相遣人去约见御史,只要有这个嫌疑,就会被人抓住,死死不放,跟这个罪过比,《梁祝》又是什么?
如我所料不差,这便是有心人从陈俊卿这里发动的缘故了。”
“那胡明仲呢?
去问问胡明仲?”
吕祉追问。
“胡寅那厮问不出什么……”
张德远摇头。
“真要去问,还不如问赵元镇。”
“既如此,还不如问官家。”
吕祉也有些气急败坏。
“那就问问官家。”
一直没吭声的都省副相林景默忽然开口。
“直接询问圣意又何妨?
唯独张相公,你心里可有定见?
须心里有了足够的主意,才好去见官家……
否则,反而可能坏事。”
张德远长呼了一口气出来,点点头:
“说的不错……
但我心已乱,辛苦诸位暂且替我维持局面……
容我三思。”
众人见无话可说,便纷纷起身。
就这样,接下来几日,情状愈演愈烈,试图私下拜访赵相公与张相公的,齐齐到了吃闭门羹的地步,胡明仲又是个不管多少岁都能直接黑脸的性格,倒是让文武百官个个心惊肉跳起来。
时间稍往后走,秋意愈浓,《梁祝》愈火。
但很快剧院便挂出牌子,说是新作下旬将出,《梁祝》最后三场,过时未必再有。
此言一出,且不说那些阴谋论者又在胡乱思索,反正最后三场是场场暴火,票价翻了何止一番,连各内邦、外国使节也都纷纷来看,生怕错过这个政治加娱乐大八卦。
至于记录剧情,传播远国,稍作批判,当然也是少不了的。
不得不说,此时此刻,恢复了统一和安定的大宋,哪怕是刚刚迁都,他的首都也迅速成为了世界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