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山?”
“好叫赵相公知道,此山原本被本地人唤作香炉山,又叫鬼见愁,官家专门改了名,唤作香山。”
“是因为有什么香味?
还是截的香炉山本意?”
“那咱家倒不晓得……
官家只说是香山叶黄,请诸位相公来赏秋。”
“冯大官如今也严谨起来了。”
“那是年轻时不懂事,让秦王殿下见笑了。”
“哈……”
秋风飒飒,日暖斜阳,傍晚时分,大宋新都燕京城西北的一处野山上正是光影交错,气爽温煦。
非只如此,此时此刻,这座只有一个烂大街香炉峰外加两座小庙的山上,却居然有不少全副武装的甲士与一行身着朱紫的贵人。
而山头处,位置最高的那座香炉峰下,更是防备严密,秩序井然,远远望去,竟然能看到有一面三旓龙纛迎风招展。
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这玩意叫做金吾纛旓,乃是天子大驾专用,龙纛在此,则意味着赵宋官家也在此处。
实际上,正在往彼处赶的一行人也不简单,八个人,六个都是正牌子建炎名臣,画了画像,挂在秘阁、公阁、太学里的—分别是都省正相赵鼎,两位副相之一的林景默;枢密院正座张浚,两位副使韩世忠、胡闳休;还有魏王领御营都统官岳飞。
也就是另一位都省副相陈公辅和御史中丞胡铨当年军功上差了些,没挤进去,但也都算是标准的建炎功臣了。
八位名臣,只在内侍省押班冯益的带领下,七拐八折,很快转上了香炉峰,来到一片稍显平阔之地,并在这里看到那面立在一块巨石侧的金吾纛旓。
而一身便装的赵官家,正在巨石前的一把椅子上坐着,却没有看风景,反而是与身侧一人在争论什么。
巨石另一侧,包括静塞郡王领御前统制官杨沂中、内侍省押班邵成章在内立了一排人。
非只如此,看到一行人来,原本坐在官家另一侧的那人站起身来,赫然正是翰林掌院学士胡寅胡明仲。
“野外相约,大家不必拘礼……
陈相公。”
赵玖也中止了争论,回过头来,然后微微一笑中捎带了点惊诧。
“怎么是你身体最差啊?
赶紧来坐。”
气喘吁吁的都省副相陈公辅一面行礼一面叹气:
“臣惭愧,但好教官家知道,臣今年已经六十有五了,比赵相公都大许多,确实有些气血不足,早想着转入公阁,顺便回太学里督促一下纪律……
听人说,太学挪到燕京后,学风很差!
这可是国家人才的根本,不能轻易忽略!”
且说,来之前,张浚心里就很紧张了,因为官家召见的太快了,来到后看到这个阵仗,包括胡明仲出现,也都让他更加心虚,但此时陈公辅一开口,直接了当,反而让他没了顾虑—因为看来今日是无论如何是躲不掉要害之事了。
众人行礼完毕,只在巨石前各自落座,赵官家环视一圈,却也感慨:
“说起来,昔日三十六文武,如今几人已逝,几人归乡,几人转入公阁啊?”
“回禀陛下,算上早先殉国的,宗汪二位相公和二吕相公以下,薨没了七位;转入公阁者六位;回乡安养或者专心学问者四人。”
话至此处,赵鼎顿了一顿。
“剩下还在朝中的,今日几位以下,尚有一十九人。”
“这才八年。”
赵玖喟然以对。
“不过是修了个河,迁了个都,出兵了一次南越而已……”
“好叫官家知道,八年委实不短了,抗金不过十年,时日流转,春花秋叶,本属常理。”
胡明仲昂然以对。
“也是。”
赵玖意外的没有驳斥。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春花秋叶,本属常理。”
周围陷入到了沉默之中,似乎下一刻,这位官家便会直接进入正题一般。
然而,当赵玖目光扫过眼前几人,将赵鼎的默思,张浚的失神,林景默的冷静,陈公辅的坦荡,韩世忠的躁动,胡闳休的紧张,岳飞的沉鸷,胡寅的昂然,胡铨的兴奋,尽收眼底后,却忽然失笑:
“诸卿,你们知道刚刚胡学士在跟朕讨论什么吗?”
众人各自一怔,赵鼎更是当仁不让:
“臣等不知,还请官家赐教。”
“我们在说晚唐牛李党争。”
赵官家给出了一个敏感的议题,但似乎也是个无法逃避的议题。
“却不知官家胡学士有如何高见?”
赵鼎笑了笑,第一个反应过来,轻松来问。
“这个事情,能说道的就太多了。”
“不知道朕和胡学士,今日上午出宫前朕还见了陈俊卿和汤思退,是从这俩人争起来的。”
赵玖坐在那里不动,只是娓娓道来。
“陈俊卿的意思是,牛李两党其实并不存在,无外乎是晚唐政局艰难,朝廷积重难返,面对主要问题时皇帝摇摆不定,时而缓时而急,欲缓的时候便用一拨人,欲急便用另一拨人……
双方人事上下,又都不是什么德行高彰之辈,自然起了摩擦,久而久之,遂成怨愤。”
“其实有些道理。”
其他人尚在发懵,赵鼎便正色颔首。
“确实有道理。”
张浚也随之开口。
其余人晓得利害,都不吭声。
“汤思退的意思是……”
赵玖不置可否,继续言道。
“他说党争还是有的,祸乱国家也是实情,但牛李党争,本质上只有牛党一党,李也不过是指牛党二号人物李宗闵,因为只有牛党一拨人道德败坏,喜欢打击报复,争权夺利……
至于李德裕,不过是牛党被打压时出来做事的人罢了,并无实党。”
“这话有些偏颇了吧?”
御史中丞胡铨一时忍耐不住。
“牛李党争,数百年之定论。”
“确实偏颇。”
张浚也随之严肃以对。
“朕也是这般说的。”
赵玖不慌不忙。
“汤思退倒是有些水准,他列举了史册中的大部分牛李党争之人事,一一说明,看起来的确是牛僧孺那边在意团团伙伙一些,而李德裕那里在人事上就干净了很多……”
“可《通鉴》……”
张浚一时心虚,只能硬着头皮讨论起来。
“汤思退说《通鉴》正是牛李党争在史学之遗毒……
因为司马光在牛李党争中影射了当日新旧党争,牛党对外患妥协,对藩镇纵容,凡事无为无能,只会拉帮结派,营造声势,其实极类牛党,所以多行粉饰;至于李德裕和所谓李党,已经被他当成新党与王安石来恨了。”
话至此处,赵玖不免来笑。
“倒是自圆其说……
朕当时也觉得耳目一新,不过,今日与胡学士说起来,他又有不同见解罢了。”
张浚等人齐齐去看胡寅。
胡寅面色不变,昂然来对:
“我以为,不管是如陈俊卿所言,还是如汤思退所言,都不能更改牛李二党党争祸国之事实……
有心无心,做事不做事,德高德浅,关乎党争何事?
党争便是党争!
天下人皆以牛李二党把持朝政,凡事皆做投机;藩镇和吐蕃看到谁入南衙便晓得如何应对,官员闻的谁上任便晓得身边谁要升迁谁要贬黜……
不是党争又是什么?”
这番话说的掷地有声,却是让赵鼎和张浚二人各自沉默,尤其是赵鼎,面色也有些发白起来。
无他,大家心知肚明,说是牛李党争,实际上就是在内涵水木党争,而之前三人对牛李党争的看法,其实也是对水木党争的看法。
陈俊卿明显是想维护两位,所以在淡化和否认党争,这是很让人欣慰的。
而汤思退作为赵鼎的门生,却是在为赵鼎鸣不平,认为都是张浚的木党在搞事情,赵鼎不过是身居其位,很多做事的人天然聚集到赵鼎身后求生存罢了,矛头是指向了张浚和他的木党的。
张浚为之紧张和不安便在于此。
因为坊间一直都有此类说法,张浚和木党在一些问题上的攻击性也一直被人诟病。
至于胡明仲,这是直接把两家的皮一起扒下来了,谁也别装白莲花。
胡寅说完,场面冷了许久。
没办法,就连不管何处都挺胸凸肚的秦王韩世忠都在假装看风景,内里则早已心虚不已……
一则,一物降一物,他确实对胡寅发怵,二则,何止是水木两党的问题,军中除了一个晋王李彦仙独善其身外,他跟魏王岳飞之间也是存着广泛“秦魏之争”的。
甚至说句难听点的话,文官党争还要点脸的,那些躺在功劳簿上的统制官们可就什么都不管了。
回到眼下,武勋尚且如此,卷入局中的其余文官又能好哪里去?
“官家怎么看呢?”
半晌后,还是显得有些超脱的陈公辅来问的。
“我觉得都挺有道理。”
赵玖认真以对。
“胡学士从结论上来说是可以盖论的,但不能因此否认陈俊卿和汤思退这俩人的说法……
更关键的是,我虽认可胡学士的结论,却觉得这天下本就不可能消弭党争。”
话至于此,赵官家稍微一顿:
“出身贫富不同、地域不同、经历不同、政略方向不同,总还是会起纷争,继而演化成党争。
关键是,有没有囿于党争而耽误做事,或者像胡学士说的,败坏了人事风气?
所以朝廷应该用一种既宽容,又严肃的心态来看党争……
允许他们出现,但对过界的行径要一刀砍了,绝不手软。”
胡明仲欲言又止,赵鼎松了口气,张浚则想到了自家智囊吕祉之前被罢官的事情。
“说说吧。”
孰料,就在这时,赵官家直接以手指向了赵鼎,让人猝不及防的开启了真正的议题。
“这些年修河的时候,朕常常在河上,就把人事权大大下放到秘阁和都省,然后秘阁大员决于御前议政的朕与诸相,而诸相任免也总还是要朕来定论,渐渐已成制度……
如今赵相公急流勇退,准备年后去都省位,加平章军国重事,转入公阁……
宰执上可御前议政,中可制定律令,下可监督百官,而都省正相,尤其之重,却不知道诸位以为谁可替之?”
饶是众人早有一万个心理准备,此时也不禁齐刷刷抬起头来,各自长呼了一口气。
说实话,真的猝不及防,几乎所有人思绪都被打乱……
按照流程,既然你赵官家承认了水木两党的客观存在,又做了警告和谅解,接下来最起码也该促成赵张之间的和解,再进行下一步才对。
如何这般快?
“赵相公,你功勋卓著,德行昭彰,又久在都省,可以先荐一下。”
不管这些人,怎么想,事情都已经到位了,赵官家直接点名。
“你觉得,谁可以接替你?”
众人屏住呼吸。
“臣……”
赵鼎犹豫了一下,忽然失笑。
“臣既准备去位,何论其他?
就不画蛇添足了。”
赵玖点头,复又去看张浚:
“张枢相呢?”
张浚定定看着赵官家片刻,缓缓起身以对:
“容臣三思。”
赵玖也不逼迫,示意对方坐回去后继续去看陈公辅。
陈公辅更加干脆:
“臣年纪大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正准备请辞归太学教书,请陛下一并恩准。”
赵官家同样干脆:
“好。”
“那我也不荐了。”
陈公辅旋即跟上。
“可以。”
赵玖继续点头,顺便看向了林景默。
“林相公……
都省现在空出来两位相公。”
“臣以为,国朝不乏俊才、功臣,莫说两位宰执,便全换了也都有人选。”
林景默站起身来,似乎早有准备。
“关键是迁都以后,官家想用什么样的国家大略?
若是与民修养生息,只要寻个资历高、经验足的首相,再配合一个可以刷新吏治的副相、一个可以压住诸位军功大员的枢相,万事皆可妥当……”
众人一起看向了赵官家。
这里的人很清楚,或许以后还要宣麻拜相,还要秘阁公示,还要大朝会,还有无数的人事往下走,但马上这位素来讲究一个执政延续的官家几句话,怕才是定下以后许多年的大局的东西。
许多人的命运要从这里决定。
“若是朕准备休养为主,但也稍作开拓与进取呢?”
赵官家果然事多。
林景默肯定是做好功课的,只是稍微一顿便当即来答:
“那便应该维持眼下格局……”
“不行。”
赵玖恳切来叹。
“赵相公跟朕私下聊过许多次,都觉得眼下人事过于僵硬了,再这么下去人事结构要出大问题……
具体来说就是,建炎功臣们居功居历,挡住了新人的进步,甚至有些乱自上做,下方无门的感觉……
这一次,本是赵相公自家高风亮节,主动请退的。”
林景默沉默了下来,其余几人也都讪讪。
而陈公辅此时也正色起来:
“臣就不自夸了,但事情确实如此,凡八年,建炎功臣,只能上不能下,以至于副相各自加了一个,依然不能安置,也就是靠年长体弱者自家退下才勉强疏通。
可建炎功臣年龄明显是分层的,臣与赵首相这批人一走,其余十来位功臣都年富力强,若是他们再继续掌握朝政十数年,是要出乱子的……
臣的意思是,朝廷方略都是可以改的,但剩下的这十来位,必须要能上能下,而且绝不能在人事上激化党争,否则是要遗祸天下的。”
态度很明显,众人大多看向了张浚,压力似乎全都给向了他,但大家看完张浚后,目光复又扫到了明显不安的韩世忠以及保持冷静的岳飞身上。
要说人事、党争,这两位是不是也要一起“能上能下”了?
而赵官家问完两位都省副相,看林景默一时沉思,晓得这位重臣习惯的他便直接看向了韩世忠:
“秦王呢,你怎么说?”
韩世忠尴尬起身,沮丧做答:
“若是官家觉得臣坏了天下局面,臣愿意回关西养老。”
赵玖微微一愣,本想提醒对方在问首相继任,但想了一想,反而失笑,复又越过准备保护的胡闳休,看向了岳飞:
“魏王。”
“好让官家知道,臣想做事!”
岳飞站起身来,拱手行礼,严肃以对。
“臣想把大理的事情处置了,南越的事情也处置了,还想进逼西域,将河西六州置回来,将这金瓯补全……
事情做好了,臣回汤阴老家务农都可以,遑论陛下和朝廷赏赐这么多钱财、新旧两都产业?”
韩世忠闻言一怔,旋即起身跟上:
“好让官军知道,俺也一样。”
这次,轮到赵玖怔住了,继而若有所思。
但是,赵官家想的快,有人比他更快,林景默忽然起身,衣袖拂过尚在茫然的张浚,正色拱手:
“陛下,臣有人选了……
臣建议以张枢相充首相,胡学士进枢相。”
众人一时诧异,这怎么又回去了?
还是说不演了?
赵玖也有些茫然。
但很快,林景默便言语了下去:
“臣非是老调重谈,而是刚刚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那就是即便要淘汰人事,使功臣上下自如,也决不能只限于高层……
赵相公去位,没有张相公与胡学士,谁能镇压那些建炎年间的经略使、都统官?
秦王与魏王现在就走,谁有威望调离当日宋金战争时的一百多位统制官?”
赵玖当即哑然失笑,其余人也多若有所思。
“陛下。”
林景默继续言道。
“人事更新是必须,但要层层递进……
臣今日大胆进言,先让秦王、魏王留任,或者还要晋王,先在昔日建炎功臣中统制官、统领官中做淘汰;也让张相公和胡学士在地方官和秘阁中淘汰……
事情做成了,若是秦王、魏王无能无为又恋栈不去,便请张胡两位将这两位淘汰出去;若是张胡两位随后也坐吃山空恋栈不去,官家再与他们直接做恶人便是。”
韩世忠面色发白。
岳飞也面色有些艰难。
补全天下缺口是一回事,让他们主持淘汰包括自己旧部在内的军中功臣们却是另外一回事,但似乎这个问题已经成了一切的前提。
谁不能先做此事,谁就要滚蛋回家,想要补全天下缺口,也轮不到你来做。
韩世忠明显有些怂了:
“臣不擅长军中人事……”
“那良臣就跟鹏举换一下。”
赵玖淡然开口。
“你去御营做都统,让鹏举来做枢密副使……
你平日破绽太多,做不来这个活。”
这便是认可了林景默的“能上能下”兼“循序递进”的人事淘汰方略,而且主动插手了军方最高层人事,直接指名岳飞来负责此事。
韩世忠当即释然,却又有些不舍,那毕竟是武人顶点的枢密副使,堂堂宰执,可当着这么多人面,也只好微微一点头。
而岳飞犹豫片刻,也是重新行礼,严肃应下:
“臣愿为之。”
“好。”
赵官家看向了张浚,神色淡漠,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当然,在想什么似乎也不言自明。
张浚这个人,论功劳、资历、亲信程度,和大略上对赵官家的追随轨迹,堪称群臣之首,但始终没有成为首相,可不仅仅是因为赵鼎在挡着他。
他身上的毛病是很清楚的,就是言过于实……
不是说他没能力,而是他的能力多在言语上,少在任事上,多在拉帮结派上,少在实干担责上……
他经常扮演的是某种激进派,以及官家与官僚体系中背靠官家的那一派,是负责引导方向的,而不是做事的那个。
所以,始终难以跨过那一步。
而现在,林景默在得知赵官家往后方略和这次人事变动的基本诉求后,迅速提出了一个对应的方案,也保留了张德远一了平生夙愿的可能性。
与此同时,赵官家的态度也很明显,他喜欢给宰执们写条子提要求是一回事,但毕竟是十八年的君臣,他愿意等,也愿意给对方这个机会。
但前提是,张德远需要跟岳鹏举一样站出来,主动站出来,告诉赵官家和此地所有宰执级别重臣,这个又脏又累,又内又外,又慎重又进取的活,他愿意接下来。
包括亲手清理他那个满是建炎功臣的木党。
如果做不到,他就得负责任,秋风阵阵,摇动树荫,落叶卷动香山,却殊无满山尽红之灿烂,非只如此,傍晚时分,日头似乎已经渐渐沉了下去。
但所幸,天气还不是太冷。
“陛下。”
过了片刻,张德远站起身来,抬起头来,迎上了赵玖的目光,然后避席站到了这位官家的身前,言语艰难,却意外的坚定。
“臣想自荐为都省首相,寥行微薄之事,为万世开太平!”
赵玖顿了一顿,在除了风声之外一无所有的巨石前点了下头,简单说道:
“好,回去整备一套新的宰执名单来。”
风声陡然停了下来,世界又恢复了运转一般。
事情到此为止,众人便没了多余言语,接下来几人都没再多说这些严肃话题,只是又说了几句风花雪月,赵官家便说还有本子要写,撵人下山。
几位重臣自然无话,也纷纷起身。
此时,照理来说,应该是赵鼎率先行礼告退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拱手之后,反而愣在了那里。
赵玖也不催促,只是安静来等。
停了片刻,赵元镇忽然退后几步,躬身大拜:
“陛下,臣半生潦倒,年逾不惑又逢天下骤变,本以为此生或死无葬身之地,不想淮上得遇陛下,国事家事俱得善果,此生无憾矣!”
赵玖哑然失笑,旋即起身来扶:
“赵相公说什么呢?
于朕而言,若非得遇元镇,不也是一回事吗?
当日在斤沟镇,朕对良臣言,君臣既逢,无非事成事败而已……
这个局面是咱们一起争取来的,自然无憾。”
此言既出,其余诸臣也都纷纷大礼来拜,这种气氛下,胡寅甚至都不好开口劝谏赵官家不要玩物丧志写不着调的本子了。
下得山来,众人颇有些心潮澎湃,张浚甚至如在梦中。
不过,转过头来上了车,在车上回过神来,张相公也明显为自己的勇气额手加庆。
原来,那一步迈出来也就迈出来。
不过,就在诸位宰执心思各异折回燕京城的时候,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山上那块巨石前,负手看着为晚霞染红的香山枯叶的赵玖也终于回身来笑:
“张德远竟以为我要为万世开太平……”
两位押班自然沉默,杨沂中则欲言又止。
“我哪有那个豪情壮志?”
赵官家摇了摇头,只是一声轻叹,转身负手往身后吉安寺而去。
“只不过哪怕是想做个眼前的事情,都得要有万世开太平的决心,否则你就越不过去……
有比没强。”
说着,也转回寺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