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祝》场场爆满,虽然观众一再要求继续演下去,甚至酿成了骚乱,但剧团依然停止了上演,只说去排练新戏,引得许多太学生呜呼哀哉,直言腐儒误国,就是见不得士民同乐。
与此同时,中下层官员还在上书,战斗还在继续,越来越多的中立官员也开始弹劾党争之害。
但本质上所有人还是围绕着即将空出的相位来做斗争。
但这些人不知道的是,相位的事情已经随着一场御前会议轻易定下。
事情看起来荒诞,却是这个权力结构下理所当然的结果—无论赵官家再怎么放权,皇帝-宰执-秘阁-百官,外加公阁侧身监督的体系却没有更改。
而权力依然是由上而下赋予的,相位依然那个独夫皇帝的一言而决。
只不过,这个皇帝又素来是个轻佻的,定下来也就定下来了。
唯独,也正如赵官家在山上说的那般,宰执上可御前议政,下可监督百官,中可制定律令,在如今情势下权位之重愈发明显,所以文武百官明知道这事自己凑不上,却还是忍不住纷纷现身,参与纷争—只不过,有些人是为了个人投机,有些人是为了政略推行,有些人只是出于自保本能进行某种政治表态罢了。
有一说一,几位宰执当时释然本身回到家里,很快又都有些不安起来,因为赵官家决定的太快太简略了,具体事情根本没有理会。
很多烂摊子,也就需要他们自己来收拾。
其他的倒也罢了,水木两党明显是因为这次相位更迭受到了刺激,双方都是火力全开,而且关键是刚刚起势,拦都拦不住。
除此之外,很多中立大臣对水木两党延续十几年的斗争也都不满,公开和私下批评不断。
偏偏,下月初一大朝会赵官家开口前,他们也不大可能将这么重要的会议内容透漏出来。
再加上他们俩之前为了不生是非,都是各自私下点了火就闭门谢客的。
于是,反而不好轻易收场。
甚至,回过神来,几位相公对赵官家也有点怨气,因为只要这位官家出面,本可以轻易调解所谓水木两党争端的,却把事情扔还给他们……
但他们身为臣子,而且是斗而不破了十三四年的两党领袖,如今便是想来个将相和怕是下面人都觉得他们在演戏。
就这样,又过了几日,被此事弄得焦头烂额的两人几乎都有了再去香山找赵官家出面的心思,好让对方在下月大朝会上弄点什么出来。
不过就在这时,赵官家的旨意先来了。
乃是说九月三十休沐,官家将与两位贵妃、诸皇子公主一起驾临剧院,要诸在京臣工一起按照阶位届时赴会,观赏新剧。
这下子,几位宰执方才放松了一点,晓得那日有些安排,可能还是会官家本人出面,拿手段当众安抚两党,使气氛缓和下来,然后连着第二天大朝会做些宣布,促成赵鼎和张浚的平稳交接。
便是百官中的许多聪明人也都跟着安生了不少。
时间转瞬即到,九月最后一日,莫说剧院周边,便是整个九坊都人山人海,燕京百姓扶老携幼,早早喧嚷起来,然后很快又安静了下来。
因为早饭之后,赵官家便正式出发了。
其人乃是一套圆领大红袍配金带,着硬翅幞头,登鹿皮靴,亲自骑马前往,身后则是一连数辆大型四轮马车,两位贵妃与诸位未成年皇子、公主俱在其中,佛佑、神佑两位公主也位列其中。
两位驸马,岳云率日本班先行,在剧院设置安检,吴扶则领吐蕃班开路,内侍省押班冯益随车队,邵成章随御驾,杨沂中自领赤心队数百骑环绕御驾与车队以作护卫。
一行人出东华门转拱宸门,径直入天街,进入九坊,转入剧院,全程不过两刻钟而已。
御驾既入,早已经等候的达官贵人、富商豪户,以及抢到了太学生保留座位的太学生们纷纷自各门安检涌入,剧院外围的九坊也是瞬间回复了喧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茶摊正店纷纷提早开门,寺观上香今日免单,彩票价格今日也减半。
看得出来,赵官家拉动经济内循环的手段果然还是不赖的。
诸臣工皆有包厢,却要先来与赵官家与贵妃见礼……
韩良臣扶玉带先至,岳鹏举布衣前来,张伯英携一账簿来,这都是来得快的。
而很快,随着赵鼎难得携夫人子女俱至,之前几人顺势离去,剩下的许多大臣居然也失了机会,因为官家专门挨个询问赵鼎子女情状,两位贵妃也打起精神来与赵夫人和赵家两个儿媳、两个女儿言语,一直到台前鸣锣开演,方才将人放走。
圣眷之深重,惹人遐思。
转回台前,剧院此时方才送上戏单,这才第一场戏居然叫做《破镜重圆》这当然是人尽皆知的典故。
然而戏一开演,却不对劲了。
“这个韩良臣是我吧?”
一对最大的子女都被留在了正中间的皇室大包台,韩世忠坐在自家包台里,强打精神去看,不过片刻就忍不住扶着玉带扭头来问身侧梁夫人。
“靖康年间领兵打仗的帅臣,还老是扶着腰带挺胸突肚的,难道还有第二个韩良臣?”
梁夫人也是无语。
“你小心些看……
看官家有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韩良臣嘟囔了半句,也有些不安,便再去看。
其实故事格外简单,时间也短,讲的乃是靖康之变,一个禁军好汉带着妻子南下,途中遭遇金军来追,只有个叫韩良臣的帅臣逆流而上率五十骑去做抵挡,那禁军好汉晓得大义,只说若人人皆走,百姓反而无一幸免,不如去跟着这韩大帅去作战,说不得还能走一半,便砸了个镜子,与妻子各持一半,就此生别。
果然,得胜回来以后,妻子却已经被逃难之人冲散,无奈继续南下。
然后过了两年,那韩良臣在淮西看顾那好汉武艺,就替他主动寻了一个乱中失了丈夫的小嫂,半路夫妻一起过日子。
结果又过了三年,忽然有个叫岳鹏举的帅臣过来,与韩世忠并军来战,战中那好汉遇到一个岳家军的豪杰,战场上相互救了性命,格外投契,便认了兄弟。
回来之后,登堂来拜妻子,却愕然发现,对方妻子是自己逸散的旧妻,转回头来,自己妻子则是对方流散的旧妻。
双方抱头痛哭,四人双双而坐,最后各凭心意,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转回了旧日夫妻,算是个建炎初年的破镜重圆。
故事烂俗到没谱,但胜在建炎故事不过十几年前,许多人尚在,一时出来,上下不少人都有过类似经历,都在那里抹眼泪。
便是韩世忠也感慨起来,只说除了少与岳飞并肩作战,这种事情他军中确实有许多现例,官军这般改编其实不错。
上下刚刚哭完,剧院再上今日上午第二场戏,居然叫做《破镜再重圆》……
幸亏没叫《破镜重圆二》一出场,好嘛,又是韩世忠手下的一员将领。
故事稍微加了点花样,依然是类似情形,乃是说,韩世忠麾下有一位老将,靖康前正常做媒,将女儿嫁给了东京帅臣范琼的麾下的一个子侄。
结果,靖康之变一到,范琼先投了金人,后在襄阳做了反贼,不过这里面也有交代,那范琼的那个侄子却在妻子劝谏下多晓得是非,范琼每每喜欢杀人剥皮,他却屡屡私下活人。
结果到了建炎初年,赵官家遣韩世忠去围范琼,范琼这个子侄连夜将妻子送出城去,交给丈人。
随即城破,生死不知。
接下来,那老将一则随韩世忠四处作战,竟不能闲下来;二则经此一事,有心怜惜女儿,眼光也高,竟两三年都不能为女儿再嫁。
然后……
没错!
岳飞又率军来了!
韩岳两位又金风玉露一相逢,大胜特胜了。
而两军相见,那韩世忠麾下老将看岳飞麾下有个人,作战出色,怎么看怎么像是昔日女婿,便来追问……
一问才知道,果然是他女婿,只是当年他水性好,从襄阳逃了出去,走投无路,又去了杨么麾下,结果又被岳飞征讨。
本以为必死,谁知道岳飞是少有破城不杀人的,反而挑选任用。
那范姓子弟被大势挟持,多年不得伸张,如今得了正途,用心做事,尤其擅长水战,很快便在伐金过程中出人头地起来,唯独思念旧妻,不曾再娶。
老将感慨女婿忠义本分,遂将女儿引来,乃是唤作破镜再重圆。
一场戏罢,开始午休,年长妇女再度哭的死去活来,不少老人也暗中垂泪,唯独几个当事人如坐针毡。
陇西郡王王德气急败坏,最是不忿,声音直接传遍了半个剧场:
“范琼是他韩世忠打的吗?
怎么什么都往韩世忠头上安?”
须臾片刻,大概是有人给王德解释了一下缘由。
结果王德再度喝骂,声震剧场:
“若是这般,不如写个韩世忠嫁与岳飞好了,但范琼须是我跟傅庆打的!”
外面轰然一团,不知道多少人破涕为笑,韩世忠本人难得羞怒相加,却也觉得尴尬,根本不敢出去……
他其实也看出来了,这应该就是官家在有意无意塑造他跟岳飞并列作战好朋友的设定,也是在弥合军中的秦魏之争。
不过,就在周围轰然一团时,殊不知韩世忠隔壁,齐王张俊难得没有参与到闹剧中去,因为从第一个故事开始,他就想到了自己的长子,以及后来嫁给了自己现在女婿的那个儿媳。
早已经泪如雨下,从头到尾就没停过。
靖康之变,与建炎初年的一时南渡,大浪之下,谁能全身?
皇家以下,破镜者无数,重圆者少见。
午休之后,众人回来,本以为接下来乃是《破镜三重圆》的戏码,孰料,居然换了一个叫做《木石缘》的粗糙新戏。
鸣锣开场,第一场戏乃是朝堂争执,争执散后,戴着王冠的国王趁势在王位上做了背景介绍,乃是说此地是外邦一小国,国中两位宰执,是国家支柱,却各据一党,相互争端,互不相让,表面上还有一点点体面,背地里里早已经剑拔弩张。
号称木石党争。
弄得国王维持局面非常辛苦。
听完这个背景介绍,赵鼎和张浚齐齐打了个哆嗦,便是其他两党大臣也都目瞪口呆,肃然相待,不敢吭声的。
倒是武将们,此时渐渐放肆起来,笑声早早传出包台。
然而接下来的剧情发展,就很怪异了。
没有什么深度政治斗争,没有点评各自什么大臣的优劣,反而是讲这一日国王建了个剧院,诸臣去看,结果散场之时,其中木党领袖的儿子一转身,正看到了石党领袖的小女儿站在包台上,亭亭玉立。
双方对视了片刻,各自如遭雷击。
其中,那木党领袖的儿子罗木更是以手扶额,当场念出了一句毫无文采的煽情台词:
“今日得见淑女,便知平生所见所闻情爱故事,俱为虚幻。”
而那石党领袖女儿王石娘,虽一言不发,却私下询问自家兄弟对方姓名,俨然芳心暗许。
接下来,大概就是两人两情相悦,却因为父辈党争好事难成,中间借这些小辈以及其他路人之口多次痛斥党争的非必要性和对普通人的伤害。
剧情明显偷工减料,有朝《梁祝》发展的感觉。
这个时候,家中有未婚配儿女的秘阁大员们早已经慌了阵脚,几乎人人都在询问自家儿女最近有没有私下来看戏?
没有来看戏,有没有私下去看蹴鞠和马球?
有没有私下去寺观里玩耍?
有没有见过谁谁谁、谁谁谁家的子女?
须知道,早在丰亨豫大时段,大宋朝的市井文化就很发达,如今的赵官家也是个一意搞经济内循环的主,总是不停放开再放开,社会风气也一直在往宽了走。
甚至,两位贵妃还主持过数次青年贵族男女出游的见面会。
故此,一问之下,八成的包台里都不安了起来。
偏偏前面演着戏,后面官家在看,声音都不敢大起来的,各个包台里,不知道多少小儿女在父母呵斥中哭泣起来。
“是三哥你吗?”
赵鼎甩了幞头,气急败坏盯着自己幼子赵渭来看。
“我就说这些日子,每日晚饭后就跑了,从不见人影……”
“果然是你吗?”
赵夫人倒是目光炯炯。
“不是儿子。”
赵渭站起身来,只在两个嫂子和一个姐姐的戏谑目光中,尴尬迎向了自家父母,然后低声以对。
“儿子不是这个罗木,是王石娘他哥……”
赵鼎怔了怔,赶紧又看了看戏台上,戏台上正演着一幕罗木请人去提亲,王石娘哥哥以为对方是在羞辱家门,以至于当场争吵,还闹着要以命相博,却是恍惚了一下,扫视了包厢,然后陡然发现,幼女赵小满居然不在!
“小满……”
赵元镇彻底心慌。
“小满被贵妃留下了。”
赵夫人赶紧来答。
“小满跟谁?”
赵元镇回复冷静,问出了关键问题。
“建安郡公(刘子羽)长子、我太学同学刘珙。”
赵渭尴尬以对。
赵元镇到底是宰相气度,莫名松了口气。
还好,其实还好……
就是没必要搬上戏台,自己又没反对这桩婚事的。
怪不得官家之前根本不做调解,原来……
“刘珙家门不行吧?”
赵夫人倒有些其他见解。
“这时候还管什么家门?”
赵元镇无语至极。
“事到如今,还能拦住这场婚事。”
“为什么官家知道这事,我们却不知道?”
赵夫人依然不解。
“这要问班直们了……”
赵元镇愈发无力。
“不是……
是两月前官家微服出来,亲眼撞见了他们俩说话,就在剧院。”
赵渭愈发尴尬。
“现在想想,我怕是小满和刘珙一起求到了官家也说不定……
官家这事弄得,要是他们日后闹起和离来,岂不是千古的笑话?”
赵鼎目瞪口呆。
赵夫人也嫌弃儿子多嘴,当场呵斥:
“你哪来这么多事?
为何不做汇报?
为何要去拦着?”
“因为两人是私会,我怕弄出影响门风的事情,父亲又让我管家……”
赵元镇终于醒悟:
“原来是你让为父担这个千古的笑名?”
赵渭怔了一下,终于不敢再说话。
果然,台下剧情起伏,台上戏剧也继续发展下去,那王石娘和罗木两情相悦,双方家族却势成水火,到头来反而是那小邦国主发现端倪,便将计就计,着人排演了一场殉情的《梁祝》复又让二人去演梁祝,当众假死装作殉情。
国王站出来宣布二人已死,双方父母兄弟哀恸不已,只为之前无谓斗争相互懊丧。
这个时候,假死二人药效已过,那赵官家……
不对,那国主再当众主婚,双方经此一事,也觉得党争荒悖,于是握手言和,有情人终得眷属,国家也恢复稳定。
这劣质剧情,下面的人都看麻了。
“彦修兄,你儿子便是我儿子。”
临到此时,另一侧包台上,满面红光的张浚则握住了身侧面色发白的好友双手,恳切来言。
“今日你家小子为朝堂做出的贡献,大家永远都忘不了……
待会我陪你去面圣。”
刘子羽本欲言语,却气了个半死,反而抽手来叹:
“事到如今,我家还是男方,还能有半点不许吗?”
也是落得个无可奈何。
临到傍晚,一声鼓响,大幕闭合。
贵妃有旨,召赵夫人、刘夫人携家眷入宫赐宴。
尚未入宫,东宫娘娘烙大饼还是西宫娘娘切大葱都没搞清楚,便有消息传出,御前赐婚,赵官家指着赵相公女儿嫁给了刘子羽长子。
到此为止,满京人皆知,水木二党,短期内可缓缓落地了。
当日晚间,高丽使节金敦中将此事细细记下,顺便写成了高丽历史上第一部 剧作《水木缘》却也不必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