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开了又败了,原先粉色花瓣的地方,长出了一粒粒小果子。
鹅黄的花蕊未落,缀在青果尖上,逐渐衍变成黑色的毛状物,一眼望过去,像是鼻毛长在青桃上,不大好看。
桃林变丑了,伊墨就不爱去逛,春夏交接的时节,阳光炽烈起来,他更愿意窝在自己的洞里,或者去山猫的大洞穴里避暑。
山猫怕热的厉害,给自己找了个背阳岩洞,又深挖一番,垫了许多干燥的枯叶软草,安置成舒适的住所,便成了伊墨常去混觉的地方。
他们一条懒蛇,一只懒猫,懒得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却意外的脾性相投,处成了埋头睡大觉的友人。
可惜黄娇娇不肯放过他们。
伸手不见五指的岩洞里,黄鸟啾啾叫着扑扇翅膀飞成了一道抛掷物,直挺挺的往下落,精准的落在山猫的两耳之间,接着抬起翅膀,左右各扇了山猫耳朵尖上那一撮毛儿。
山猫耳朵上那两撮毛最敏锐不过,被他两翅膀一扇就醒了,有些不开心地道:“又有什么事?”
伊墨默默地把自己往草垫子里塞了塞,只盼着黑沉沉的洞穴,黄鹂看不见自己。
黄娇娇早已去他洞里找过一圈,没找到蛇,知道他必是跑到山猫这里蹭床来了,脑袋一歪,冲着那堆草垫诈唬:“你往哪躲?”
伊墨把自己又悄悄往缝隙里塞了塞。
山猫动了动后腿,一腿把黑蛇盖住,还专意把尾巴绕了个圈,搭在黑蛇没藏好的半截尾巴尖上,盖了个严严实实,重新闭上眼,装作没事人一样,懒懒地道:“他不在,你找我作甚?”
黄鸟不信,黑蛇懒成那副德行,除了日出修行一会儿,平时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去睡觉的路上。
他哼了一声,展开翅膀就盘旋而起,在并不大的洞穴里来来回回转了几圈,落在山猫尾巴上,低头就叨了一嘴毛——季节到了,山猫开始换毛。
山猫被叨疼了,忍不住哼唧一声,不自觉地甩开尾巴,暴露出下面那一截鳞片冰凉的蛇尾。
黄鸟呸掉嘴里的毛,低头就叨蛇尾。
一边叨一边喊:“你们长本事了,敢合伙诳我!”
山猫:“我没有,我不知道他啥时候来的。”
伊墨都要被气笑了,刚想嘲讽两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说话麻烦的很,懒。
他便一动不动地趴着,保持蛇形,让自己尾巴尖上那点鳞片被黄鹂叨的乱七八糟。
争执这种事,最基本的要求便是有来有往,若是一方不回应,另一方通常坚持不了多久。
黄鹂叨了半天,黑蛇一丁点儿反应都没有,仿若一条死蛇,让他觉得没意思极了——他放过黑蛇,掉头就去叨山猫。
正在换毛的山猫被拳头大的黄鹂叨的四下逃窜,黑蛇从草垫里钻出脑袋来,安静地欣赏猫毛乱飞。
等他们从岩洞里窜出来的时候,黄鸟也顶了一身猫毛。
顶着猫毛的黄鸟趾高气扬地挥舞翅膀:“走,跟我去给桃树疏果去。”
黄娇娇早已瞧上了一株老桃树,从来到山上那年开始,年年伺候它,给它除虫,给它施肥,给它疏果,就想着夏天里吃上甜美多汁的蜜桃。
黄鸟低飞在前领路,身上深一块浅一块地山猫跟在后面,缀在后面的自然是慢吞吞游走的黑蛇。
即便都修炼有成,他们也最喜欢以原形行动,山猫爬树最利落,沿路的桃树不分老幼,都被他踩着枝干跳上去,几巴掌扇的枝叶乱摇,那些结不好的青桃就簌簌落了地,约莫是心里憋着气,也不管黄鹂在前面喊“不是这株,还在前面呢”,一路逢树便跳,跳上去就扇,扇的用力极了,最后长着鼻毛的青桃们落了一地,一棵树上能挂着的果子不过一掌之数。
等走到黄鹂看上的那株大桃树前,山猫已经跳不动了,趴在树底张着嘴喘气。
黄鹂转了几圈,落地化作人形,俏生生的黄裳少年蹲在山猫跟前,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你是不是傻!”
山猫自然不傻,只是不想让黄鹂称心如意罢了——他们三个机缘巧合下一齐化了形,约莫是化形前那抹日中紫气的缘故,三个不同种类的小妖精莫名地有了牵连,仿佛血脉维系。
然而毕竟是不同种族,天然不适合关系亲昵,又被迫维系在一起,于是打打闹闹互相添堵就成了常态——变成人形还好些,回到兽形就有些烦。
烦归烦,该忍还是要忍,不管现在多想在黄鹂白嫩脸上叼一块肉尝尝味,山猫始终趴着不吭声。
黑蛇也化作了人形,蜕了一次皮后他又长高了些许,上前给山猫解了围:“别闹他,疏果。”
疏果便是将长势不好的弱果,病果都摘掉,只留两三个健壮的果子,让桃树的营养都供应过去,方才会结出甜蜜多汁的桃儿来。
他们认认真真地给桃树疏了果,弱枝上的果子一点都没有留,全被扒下了地,强健枝条上也只少少留了一两颗。
干完活的黄娇娇开心极了,掰着手指数日月,算计自己还有多久能等到蜜桃,算完又怕桃树肥水不够,指着伊墨去打水,指着山猫去买肥。
伊墨长叹一口气,提着黄鸟不知打哪弄来的破水桶往山泉走,心里不明白自己这种不吃素——如今连荤都不食的蛇妖为何要给桃树打水。
山猫生无可恋地趴在地上,看黄裳少年蹲着给自己画图,他画了一幅地形图,告诉他怎么走怎么去,才能到人类的乡村,去村庄里找人类买肥。
黄鸟比划完,高兴地直起身,冲伊墨的背影道:“你们帮我养好桃树,我去给你们弄好吃的来。”
说完就变回黄鸟,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他这一飞,天很快便黑了,月亮爬上来,星星也爬了上来。
浇完水的伊墨早早变回原形,把自己蜷在水桶上,守到月亮和星星一起溜走,艳阳高照,又日落西山,黄鸟才叼着一个荷叶包裹回到桃树底下。
山猫还没有回来,黄鸟蹲在黑蛇身上,解开草绳,里面是几块人间点心。
点心已经凉透,依旧很香。
黄鸟一回来,黑蛇就把自己抻成一根笔直的烧火棍,摆着装死的姿势。
知道自己被嫌弃唠叨的黄鸟踩着黑蛇,像是在走绳索,从蛇头溜到蛇尾,又从蛇尾溜达到蛇头,还一直忍不住本性,唠叨不休:
“山猫哪去了?我做了一天短工赚了铜板给你们买的吃食,再不回来味道便不好了。”
黑蛇没有下过山,尚不知什么叫短工,也不知何为铜板,更不懂为什么黄鹂要做这些事,然而他们等着山猫,无所事事,于是也就一问一答,从中略微知道了人间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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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鹂曾在道观居住过,后来伊墨才知道这种行为叫豢养,被人类豢养的黄鹂懂得不少,闲来无事就将自己懂的都讲给黑蛇听。
两只小妖精讲呀讲,讲累了便打个盹,醒过来又重新讲,伊墨觉得自己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尽了,山猫还没有回来。
点心已经馊了。
山猫没有回来。
桃子熟了,长的又红又大;
睡梦中的黑蛇醒过来,仰头望了望蜜桃,凝视片刻,又重新睡去。
缩在黑蛇背上的黄鸟也没有动。
桃子烂了,蝇虫嗡嗡地绕着它飞;
黄鸟蹲在黑蛇脑袋上,落寞地缩紧了翅膀,把自己团成了一个小小小小的黄色的球。
终于有一天,烂桃掉了,“啪”地砸在黑蛇身上,溅起一滩甜腻汁水。
黑蛇弯过头,望着落在身旁的烂桃,终于又变回了人形。
一袭黑衣的少年披散着长发,久久地蹲下身,伸出手指在汁水烂泥里戳了戳,尔后将那根手指放进了唇间。
原来这便是甜的味道,怪不得黄鹂喜欢。
甜丝丝里还有些许过于腐熟的气味,有些像老道曾经给他喂过的那瓢酒。
他直起身,望着远方天际的彩霞,心中若有所感,便整了整衣袍,顶着脑袋上开始掉毛的黄鸟朝西方走去。
循着那一点若有若无的感应,他们不知走了多远。
找到山猫的时候,是个雨天。
暴雨如瀑,电闪雷鸣。
黑沉沉的云悬在空中,一道道青色闪电在其中穿梭,仿佛末日景象。
山猫看起来不太好,在暴雨泥泞里蜷缩着,瘦小的身躯只有微弱起伏。
似乎是感觉到他们来了,山猫歪过头,一只血淋淋的窟窿冲着他们的方向。
上方青色的雷电仿佛察觉到什么,猛然蓄积,碗口粗的暴雷自上而下,朝山猫的脑门劈下。
伊墨往前冲了过去,他觉得自己自从会变人,腰下的两根棍子从来也没这么听使唤过,让他跑的快极了,像是一阵风。
可是他脑袋上掉了许多羽毛的黄鸟比他更快,扇着快要秃的翅膀,一头撞进了雷光里。
瞎了一只眼的山猫来不及阻止,剩下的一只眼只能看着黄鸟和黑蛇,一前一后冲进雷里替他挡了劫。
雷光闪烁不绝,刺的人睁不开眼。
皮开肉绽的黑蛇在雷柱里化作了原形,身形倏然暴涨,一眨眼变成了巨大黑蟒,第二道雷柱刚刚集聚,他一尾抽开山猫,又抽飞了黄鸟,转身迎着雷光高高跃起,在半空被击落。
黑蛇一贯惫懒,相识的这些年里,他能不说话便不吱声,能不走路就绝不动弹,最常做的事就是把自己盘起来打盹。若是让他起来做点事,他就把自己头尾抻长,抻成一根笔直的烧火棍摆出已死的姿势,不是盘在洞穴的草垫上,就是挂在山猫脖子上。
山猫自知自己也是个懒货,但比起黑蛇的惫懒,却自愧不如。
偶尔低头看看挂在自己脖子上装死的黑蛇,他想不明白这玩意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
他从来也没有问过伊墨。
或许问了伊墨也不会回答,毕竟说话太累,还是歇着罢。
惫懒的黑蛇一次次被劈下,又一次次重新跃起,把那数次试图劈向山猫的雷柱一回回引到自己身上。
约莫雷云也来了气,抛开雨水中的山猫不再搭理,所有雷光都往黑蛇身上落去。
眼瞅着雷柱不再乱跑,黑蛇兴许是懒劲上来了,把自己再一次抻成一根长长长长的烧火棍,带着一身焦香默默装起了死。
一天一夜,云散雨歇。
黄鸟先醒过来,抱起失去意识的山猫走到血肉模糊的黑蛇身边。
黑蛇还是巨大的身形,抻的笔直,像一根巨大的冒着烟的烧火棍。
名副其实的大烧火棍也失去了意识,一时醒不过来。
黄鸟变回原形,守在两个昏迷的伙伴身边。
山猫先醒来,他舔了舔嘴,眯起剩下的一只眼,头一句话便是:“真香。”
而后黑蛇醒了。
醒过来的黑蛇慢悠悠地抬起头,冲焦糊的黄鸟望了望,慢吞吞地道:
“烤小鸟…想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