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山山脉延绵千里,峰头林立,山中多精怪魍魉,新来一条遍体鳞伤的小蛇妖也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大事,因而山中精魅也只远远地观察几天,见他不争不抢仿佛耳聋目瞎地盘在山石缝里一动不动,就权当他是条要死的蛇,不再关注了。
伊墨盘在石缝里修养,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出生在无名山,很长时间里,只以为世间就是无名山那么大,等明白世上除了无名山还有很多很多山头时,也只会拿无名山当做中心向外打量,仿佛一只刚刚从井底跳到井沿的青蛙,跳的再远,也忍不住要回头看看那口老井,估摸一下自己走了多远。
这一回走的够远,伊墨心里数着,走过了三百多个日和月。
而他一直当做锚点的无名山被雷劫劈成碎石瓦砾,再过些年月,也许会被荒草掩埋,看不出昔日痕迹,没有了山顶榕树的坐标,伊墨觉得自己再也找不到它了。可山中没了榕树桃林,没了黄鸟山猫,找不到也不是什么很值得在意的事,就像空气里飞过的小虫,生生灭灭,又如枝头落下的桃花,开了又败后,没人会在意第二年新开的花已经不是去年那一朵。
所以山那么多,树那么多,哪里都有他容身之地,没什么可让他恋恋不舍。
伊墨想着又重新静了心,盘曲成一座蛇形石雕,一动不动地任由光阴流转,眨眼百年。
雨后天边显出一道彩虹桥,斑斓地悬在天际,美的不像真的。
蛇形雕像蜷缩在石缝里,彩虹映射不到的地方,身上爬满枝枝蔓蔓的藤草,开了些粉粉白白的花儿。
恰在虹桥欲散的时刻,爬满青苔的山石倏然开裂,金光烁烁而过,里面凭空出现一道人形,黑袍宽袖,长发猎猎,鬓角还别着一朵颤巍巍的小白花。
终于又修成人形的蛇妖长吁一口气,甩了甩宽袖,理了理衣裳,掸落那朵不识相的白花儿,一步迈入红尘人间——找从前喂他一口灵酒的老道寻仇去——顺便渡个雷劫。
他溜的太快,以至于鹊山精魅们还未反应过来,一句招呼卡在嗓子眼,人就没了,真是来的突然,走的更突然。
挨了两次雷劫,第二次险险拼掉性命的伊墨是打定主意不挨第三回 了,挑了一座大城落下,随着人流茫然地走着,想要找个帮自己渡劫的有缘人。
他头一回来人间城池,一眼望过去,除了人就是人,高的矮的,黑的白的黄的,胖的瘦的不胖不瘦的,男的女的老的幼的,几乎让蛇妖看花了眼。
女郎们或布帛裹头或束着发辫,挽着竹篮或者攥着花束,结伴谈笑地走着。男子们什么样式的都有,同他一般披散长发的,光脚踩着木屐,身上轻薄罗衫,袍袖飞扬而起,比妖精还像个妖精;也有束发儿郎,一身长袍裹的严严实实,腰间挎着长剑,走在人流里顾盼神飞……
伊墨心里颇为一言难尽,在黄娇娇说过的话语里,人类都是一群被诗书礼仪束缚的囚徒,这也不行,那也不成,常常把自己活得又累又痛,还一事无成。
然而他亲眼所见,却热闹喧嚣,花团锦簇。
他在街市上站了片刻,便随意行走,看街边小贩贩卖的各色货物,从几匹粗布看到几双草鞋,又瞅一瞅大娘们吆喝的鲜花,水灵灵的花朵在竹篮里香气扑鼻,卖茶汤和羊奶的比邻一处,三只母羊嚼着青草,偶尔互相碰个鼻,不知交流了些什么,一起淡然地无视挤奶的主人……
正看的得趣,后方传来一阵喧哗,伊墨转过身,只见一秀美女郎,乌黑发间嵌着一把木梳,桃红裙裾翻飞,脚下跑的飞快——手上拎着一把粪叉。
跑在前头的是一蓝袍郎君,抱着头狼狈逃窜,微风卷来一股酒香,约莫吃多了酒,脚下不大稳当,跑的趔趔趄趄,毫不意外地摔了个大马趴。
女郎提着粪叉赶上,粉色绣鞋一脚踩在郎君背上,粪叉“叮——”地一声,狠狠地扎在男人抬起的脑门前,火花迸溅,一股奇香直接将醉酒的郎君熏吐了。
“让你拿钱去请木匠回家修梁,”女郎捏着鼻子又松开,嗓音清凌凌地骂:“你拿着银钱请人吃酒,还敢跑?!”
伊墨没看懂发生了何事,于是竖起耳朵听旁观的大爷大娘们议论纷纷,这个说“徐娘子也太厉害了”那个说“该,张小郎就不是个过日子的良人”另一个说“张小郎人善,我兄弟找他接济就没落空过”还有人说“你放屁,你娘子拿几个铜钱接济娘家你都要骂”……
伊墨听懂了。他忍不住微微眯起眼望气,见那一对夫妻,男子一般般,女子却散着金光,足见祖上是户行善之家,不知怎么养出这样泼辣的脾性。
正想着,突变又起,倒地的男子起身狠狠推了女郎一把,徐娘子不察,一时没防备,被推倒在地。
男子得了势,不依不饶地抬脚踹过去,嘴里醉醺醺地骂:“臭婆娘!”
徐娘子不曾醉酒,反应也快,连忙侧身翻躲,让他一脚落了空。落空的男子重心不稳,又是一个趔趄,往前一趴,跌了个狗吃屎。
徐娘子约莫是气狠了,咬紧牙根,秀美脸上都变了形,她狠狠地剜了自家郎君一眼,一骨碌翻起身,掉头冲向街边屠夫的小木摊,一把提起雪亮的剔骨刀,掉头又冲了回来,连人带刀直接朝尚未爬起的酒鬼冲杀过去。
眼看这一刀劈到实处就要闹出人命,旁人都没反应过来,伊墨想也没想地上前两步,下肢化作蛇形,尾巴尖紧紧地箍住了女郎提刀的腕骨,稍稍用力,剔骨刀落了地。
铁刀砸上青石,金戈之声脆响。
徐娘子怔了怔,望了望落在地上的刀,又看看腕上缀着细小鳞片的蛇尾,脑子清醒了,表情却颇为一言难尽:“……多,多谢?”
伊墨收回尾巴,顶着无数看热闹的惊异视线,心里也颇为一言难尽:“……举手…尾之劳,不用客气?”
徐娘子左右看看,街坊领居路人都在两眼冒光地观望着他们,便是提着粪叉追人都没这么窘迫,只好强行绷着脸,替大家满足好奇心:“您,您是妖……妖精?”
伊墨面无表情:“是啊。”
徐娘子:“食人么?”
伊墨:“不食。”
街道上传来整齐划一地松气声,仿佛这一刻整条街面上的人类,都在干同一件事:长吁一口气——不吃人就好。
不食人就是个好妖,他们放松了心气,也敢围上来看热闹,还有妇人悄悄凑过去,趁着大家都在围观妖精,蹬着绣鞋,在趴在地上被吓晕过去的张小郎身上又踹了两脚。
“你会术法么?会飞么?”
“会不会降雨?我家地旱了几天了。”
“你是蛇妖么?吸人精气不?”
“胡咧咧个甚,他必是个好妖怪,你没看他都拦着徐小娘不让杀人?”
“你们妖怪都这么俊么?”这是位大婶。
“……”
伊墨想着这都是些什么人呢,好奇心比天都大,看个热闹不要命了么,还能不能好了?
徐娘子给他解了围,重新拿起粪叉甩出一道弧形,把人群硬生生地逼开,客气地道:“大家都散了吧,他救我一回,让我阿耶请酒。”
行罢,大家都好说话地让开了路,好歹今日没有发生血溅三尺的恶事,是该让这为救人而傻乎乎露了尾巴的妖精去徐家吃一顿酒压压惊,等回头再去围观妖怪也不迟。
人流散开,只有昏迷不醒的张小郎君被丢在原地,身上缀着无数鞋印,野狗一样趴着,打起了鼻鼾。
屠夫捡起了自己的刀,垂头看了看他,叹着气把他扶起来,搁在茶铺里。
伊墨跟着徐娘子,一路穿街走巷,他想着自己找到渡劫的地方如此容易,心情好了许多。
徐娘子走在前面,想了想还是同他道谢:“今日多谢你,不然我现在就在府衙里,要一命换一命了。”
伊墨心道:亏你也明白。
忍不住好奇地问她:“你让他去请木匠,木匠家很远么,你为何不自己去?”
徐娘子想也不想地道:“不远,他是我夫郎啊。”
伊墨便觉得怪异,一件事,你自己不做,指望着旁人做,旁人做不好,你便心生怨怼,是不是没有道理?
他这么想,便这么问。
徐娘子愣愣看他一眼,被问住了,一路思索着走到家门口,站在门前才回过神来,转身扬头望着他道:“你是说,我对他心有期望,是一件无理的事么?”
伊墨觉得这的确是一件无理的事,毕竟,凭什么呢,只是出门寻个木匠而已,自己出门办了也不难,偏要将这点期望搁在旁人身上,人家天然就要满足你的期望么?
满足不了,便气汹汹地提着粪叉要打人,又凭什么呢,只因他是你夫郎么?
而夫郎又是什么呢,不过是陌不相识的一家人养育出来的一个陌不相识的男子,只因娶了你,就要听你的话,做你派遣的事么?须知你对他而言,亦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生女子罢了,为何就要听你的话呢,你又不是天皇老子,哪来那么大权力。
伊墨并不知人间许多道理,往往都是从“情”字衍生出去的,他觉得理便是理,凡是按理走总是没错,尚不知情又是什么东西。
更不知世间娘子期望夫郎,往往是心里有许许多多的情,这些情太重,又太虚空,写不出来,画不出来,连讲出口都觉得羞涩,只好从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里,找一点被珍重和尊重的欢喜——你是珍爱着我的。
伊墨不懂,依然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对旁人抱有期望,得不到回应便发怒,本就是一件无理的事。”
徐娘子心里反驳:可他不是旁人呀,若是同床共枕最亲密的人,都不能期望,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然而她也看出来这妖不通人情,于是没有说出口。
只是扯了些别的事:“我阿耶先前遇了些麻烦,是我夫郎帮了忙,于是我阿耶就将我许了他。
我入了他家成婚,家里门墙漏风,顶无片瓦,我拿嫁妆贴补,重修了屋,想着好好过日子。
米缸进了鼠,我让他捉,他不动弹;屋梁朽了,我让他修,他不动弹。
都没什么,我修不了梁,拿了银钱让他去请匠人,他却拿了钱同人吃酒。”
徐娘子吸了口气,继续道:“我嫁了他,自该生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我想着,他也变了许多,晓得问我累不累,要不要喝水了。”
“我就是……”她张了张口,却忽然哽住了喉,再也说不下去,只好紧紧咬住唇。
伊墨却冷不丁冒出一句:
“做人真的挺难。”
徐娘子疑惑地望着他,只听这不通人情的妖精诚恳地说:
“人要管住自己,不让自己将期望落在旁人身上,还要管住旁人,不叫他们将期望落在自己身上。”
妖精站的板正,表情也板板正正,一字一句地道:
“否则就要失望,就要愤怒,若再冲动些,就要身陷囹圄,一条命都保不住。”
“太难了。”
徐娘子推开门,请他入户,依然是手提着粪叉走在前方领路,面上没有表情,没人能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
只是三日后,徐娘子同张小郎君和离。
和离书上摁下指印,红色晕染在指尖,她低头看着手上红艳艳的颜色,仿佛她曾揣着满怀期许,通红着脸穿过的那件嫁衣。
她漠然地想:
往后我再不指派你,也不期望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