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喷喷的“烤小鸟”连骂人的力气都无有,只歪了歪脑袋,圆溜溜的眼睛看他片刻,接着缓缓低下头。
尖锐鸟喙在烤熟的蛇肉上有气无力地叨下一口。
黄鸟愣了愣,紧接着:“呸,呸呸呸!”
万万没料到真啄下一块熟透的蛇肉,他猛地跳将起来,扑腾着光秃秃的肉翅膀,连呸带吐险些折腾掉自己仅剩的半条命。
直到他确定自己一丝蛇肉都没尝到,才瘫在地上喘息。
山猫拖着半废的身子爬过去,剩下的一只独眼颇有些兴味地道:“想来味道甚好。”
黄鸟“哇”地又吐了。
山猫耸动着鼻子嗅了嗅:“你闻来也狠香,想来不比黑蛇差,能否让我咬一点儿,舔也成。”
黄鸟再次“哇”起来,这次却是被他气哭。
他们从来也没见过黄娇娇哭,尤其还是黄鸟形态,一粒粒小水珠从他眼睛里往下掉,看起来既怪异又有趣。
山猫看入了迷,伊墨盯着黄鸟眼里滚下的水珠,也觉得惊奇,眼睛里还能流出这么多水来,平时那些水又存在哪里的呢,黄鸟这么一丁点儿大,身体里能存的下这么多水么?
他想了好久都不明白,回过神发现自己渴了,又渴又累,浑身上下都在痛——还有一只蠢鸟在哇哇大哭。
黄鸟唱歌好听,哭起来却又尖又利,像一只被咬着后脖颈的野鸡。
伊墨试图让自己忽视这股声音,然而黄娇娇实在是又伤心又委屈,他也伤的不轻,身上漂亮的翎羽都被雷电劈秃,从来也没受过这么大的罪,舍命相救的山猫却想吃他的肉。
他委屈极了,又痛狠了,所有的力气都拿来哭,哭的身上愈痛,愈痛愈哭。
正哭的苦痛难忍,一道黑影笼罩而下,他只来得及仰起脖子“嗝”了一声,就消了音。
伊墨动作迅捷,多年修行让他以为自己早忘了捕食这件事,如今方知本事没丢。
山猫反应也快,几乎在他扭头的一瞬间就耸肩跳跃而起,第一下没蹦起来,他忆起自己是个半瘫——被伊墨一尾抽飞落在山石上摔断了腰——又前爪用力,将自己爬到伊墨身前,急慌慌地吼:“别别别别!”
伊墨含着黄鸟,无法吭声。
山猫只当他发了脾气,真要不顾情分将黄娇娇活吞下肚,一时唬成了结巴:“别别别吃他,他他他闻起来还没你香。”
伊墨:“……”我可承蒙夸赞,不胜荣幸。
他们俩也不比谁差,各自都泛着皮焦肉香,又俱是多年修行不食荤腥的妖怪,冷不丁闻到香喷喷的肉味,食欲本能泛滥。
伊墨对吃食向来不执着,灵智未开时,也只饥饿难忍才去狩猎,往往上树吞粒鸟蛋便罢休——不饿的难受就足够,顿顿都吃饱太费力气,因而大多时只在脑子里想一想,那只山鸡更肥,那只鼠窜的快,后腿肉想来很韧——想一想便满足,不强求非要吃到嘴里。
两成熟的黄娇娇在他脑海里只是一闪而过的诱惑,这只鸟聒噪非凡,吃了怕往后变成鬼,日夜不休地在他耳边嘤嘤嗡嗡。
他止住了黄鸟的吵闹,不想山猫接过了棒,啰啰嗦嗦地唠叨:“墨啊,回去我捉野猪给你烤着吃,林子里那窝雉鸡也行,要不老鹰成不成?你若喜欢个子小的雀儿也不难,我上树给你抓来,生火烤熟喂给你。你且忍一忍,先将他吐了。”
又说:“你们长虫吃食也恁糙了些,不拔毛不开膛,什么香得臭得一口吞下去,有个什么滋味呢。”
伊墨觉得,自从开了灵智,最烦恼的事便是从此就听懂了这些唧唧喳喳,喵喵嚎嚎的话。
从前多好,鸟儿啾鸣只有高低上下的音,走兽嘶吼也只是或大或小的声,一切不过是耳旁风。
而今却不得不忍受这些说三道四,流言风语,连吃东西的姿势都要被挑剔。
他一想到这里,又惦记起那点化他的老道,冷冷想着:可给我等着罢。
他走了神,山猫还在嘀咕不休,“若实在馋,你舔舔成不成……味道可好?”
黑蛇支棱起脑袋,一口将昏过去的黄鸟喷在他脸上:“闭嘴。”
山猫两爪接起黄鸟,确定还活着,放松后本能地舔了舔黄莺的小脑瓜。
“……天爷欸。”他哽咽起来:“我真不是有意要吃娇娇的肉。”
伊墨实在没眼看那只被猫舌上的倒刺捋掉一层皮肉的秃鸟,倏地化作人形,一把抓过黄娇娇塞进自己破烂的宽袖,又单手提着山猫的后颈,把四肢垂吊晃悠的废物山猫塞进另一只袖口里。
——世界如此清净,哪怕天空阴沉着脸,都显得可亲可爱。
雷雨后的陌生土地泛着腥气,伊墨打算着回家蜷进自己黝黑的洞穴里养伤,脚下步伐却比老王八快不了多少。
一场雷劫伤势最重的却是他,引雷,挨劈,也不知多少道天雷都落在他身上,皮开肉绽的身躯上,脊背的骨头都露在外面。
几乎丢了性命。
伊墨慢吞吞地走着,身后泥路上留下一道道血迹,和偶尔掉下的碎小肉块。
太远了。他想,我怎么走了这么远的路。
他在那座半腰开满桃花的无名山上出生,长大,修炼成人,走过最远的路也不过是从居身洞穴到山顶榕树林的距离,更多的时候,他连那点路都无需自己走,而是挂在山猫脖子上来来去去。
从前偷过的懒如今都还了回去,仿佛一场报应。
走走停停,挂在他袖袍里的山猫率先掉了出来,接着黄鸟也滚下了地。
维持不住人形的伊墨原地倒下,恢复了细长蛇身。
他觉得自己应是昏了过去,抑或做了个梦。
他从来也没做过梦,只听山猫他们说过做梦的事,山猫总是梦见他吃过的美味,同他说做梦仿若一场自欺的满足,黄鸟只会说:我又梦见从前道观里被我偷了丹药的小道士。
而他痴长百年,尚不知何为梦。
隐隐有药草浓郁的气味将他牢牢包围,还听见女娘的声音在耳畔忽隐忽现,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想着:我开天辟地头一遭做梦,就梦见女娘,难不成是要做春梦么。
活活把自己吓醒来。
他卧在柔软布帛上,想动动身子,发现自己被药草和棉巾裹成了一根雪白的拐杖。
裹缠的紧实极了,留了他一截脑袋在外,整条上身带着点儿弧度曲线,下半截却是笔直——拎在手里可以给老爷爷支地。
也不知是哪位缺德玩意儿的手笔。
“缺德玩意儿”推开屋门走进来,馥郁花香随着她的裙摆袭入,嗓音温软低柔:“我想你也该醒了。”
伊墨看着她,微微有些失望,原来他还是没有做梦,依然不知何为“自欺的满足”。
“我是十七娘。”女子眯起狭长的眼,微微一笑便是春山妩媚的风情:“乃眭郎旧友。”
伊墨想了许久,才想起“眭郎”是指山猫,还是他们初次相识时山猫说过的:我唤眭。
黑蛇勉力挣起半个脑袋:“伊墨。”凝望她片刻,问道:“狐?”
“青丘白狐。”十七娘没有掩饰地道:“修成三尾,入了红尘。”
红尘又是个什么东西。伊墨听了不懂的词,记在心里打算以后问问黄鸟。
“我打发他们回山去了,这里是我家,我夫君是人,怕他们藏不好行迹,惹我家郎君猜疑。”
十七娘又说了几句闲话,不过是受山猫所托,救他一命,请他伤愈后尽快离开,不要多停留,以免被她郎君和一双儿女发现。
伤药自然不是凡物,伊墨好的很快,不过七个太阳起落,一身皮肉就完好如初。
期间最麻烦不过的是藏匿身形,被狐十七从衣柜藏到床底,又挪到房梁上,只为了不让凡人书生发现端倪。
伊墨觉得狐族聪慧的传言实在名不副实,蠢的他伤未好便想走。
然十七娘又是个有诺必践的女狐,也不知与山猫有什么旧故,应下的事就要做到最好,每每攥着他的尾巴,一甩手就将他抡回房梁挂起。
挂在房梁上的伊墨只好掉头将自己抻的笔直,紧紧贴着木头不再试图逃逸。
倒是见到十七娘的郎君很多回,白净书生瘦瘦高高,英俊比不上山猫,可爱不比黄娇娇,不美不丑,也不见有多少本事,平日里就闷在书房写写画画。
他实在不知狐十七看上这凡人哪处优点,要下嫁给他,为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
十七娘说:“他予我有恩。”
十七娘说:“我们做妖精的,有恩就要报,否则欠了因果,来日就要应劫。”
十七娘说:“我用族内灵药救你一命,你亦欠我恩情,日后我若有难,你也要回报我。”
伊墨便应下。
“我想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劫难,”十七娘见他应的爽利,心情很好地笑了:“我不争不抢,有恩就还,有仇就报,从未伤天害理,你且放宽心。”
伊墨:“哦。”
十七娘:“不过你的雷劫何时到来呢?”
伊墨感应了片刻,回道:“还早。”
“我听眭郎说你替他承了劫,往后不要做这种傻事,幸好他不是伤过凡人性命的妖,雷劫不凶。且雷劫本该自己担,否则记到下一次,他未必活得下来。”
十七娘也是挨过几次雷劫的妖,自认是前辈,指点他将来去人间避劫,挑行善积福的人家躲藏,有福报庇护,只要他不曾伤天害理,天雷便会将他轻轻放过。
只是会欠了人家恩德,往后要记得还。
伊墨一一记下,诚心道了谢。
伤愈后简短告别,回山继续修行。
多年后,狐十七因书生一句:若是有缘,来世再结夫妻。放弃修行,辗转人间寻他转世。
却被转世的书生寻来除妖和尚,缚在锁妖网中露了原形,书生手持木棒,将她活活打死。
许是末路将至,心有所感,狐十七曾托一条刚开灵智的小蛇传话给他:
“恳故友将吾身送归吾乡,转乞爹娘勿作悲戚;来生吾复托狐类,愿终死不启灵智昧伴膝下。
躬嘱故友,吾妖族谨记恩义两分,修行专致方是正道,贪嗔痴妄断勿滋生,切切。”
伊墨赶去时,白狐已被剥皮剔骨,尸碎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