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翼还活着这件事, 荆诀只信了不到一成。
因为以图亚的处事风格,会在发现索翼是卧底后,提前几年录下一些日后可以控制荆诀的视频, 不是没有可能。
荆诀回到车上时, 陈疆正把插上吸管的纸盒牛奶往李幺手里塞。
“你喝吧。”陈疆对李幺说,“他让喝。”
“他”是指裴吟, 相较于荆诀,陈疆更习惯跟裴吟交流。
李幺看着陈疆,终于说了上车以来的第一句话。
“你怎么在这儿?”
“找你。”陈疆把牛奶盒顺利放进李幺铐在一起的掌心内, 说,“幺哥你别怕,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的。”
如果说陈疆脸上稚气未脱, 偶尔还会流露出一丝孩童气息,那李幺则是连半点天真都没有了。
他无所谓被世界磨平棱角, 因为这个世界从来没人在意过他。
不论他长成高的矮的, 圆的扁的,带刺儿的不带刺儿的,只要他不去招惹别人,就没人会来教他一句“处事圆滑”。
李幺不是为了赚钱摸爬滚打着长大的,他比那些穷人家的孩子要求的更少, 直到今天,直到陈疆陪他走过这么多年后,李幺活在世上唯一的愿望仍是睁眼能够看见太阳。
他没有陈疆那么浪漫, 不懂什么是地久天长, 对于李幺来说, 这世间一切皆是妄想, 唯有街角垃圾箱内被人丢弃的半份盒饭才是真实。
所以陈疆说“我会陪着你”,李幺是不懂的。
他问:“陈疆,你为什么非要跟着我?”
“没办法不跟着啊。”陈疆一点也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问题,他说,“我本来是想试试没有你的生活的,可是才试了一天,我就不想活了。”
陈疆拉李幺的手,说:“你别走了吧,就算……就算你要进监狱,我也可以去看你。”
陈疆这样说,李幺便知道,陈疆还是什么都不懂。
他有很多话想告诉陈疆,他想告诉陈疆这个世界的真相,可每次一对上陈疆天真的目光,李幺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幺不知道自己爱不爱陈疆,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证明自己爱一个人,他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有自己绝对不想让陈疆受伤。
直到陈疆说要去看李幺的话结束,荆诀都没有开口打断他们,反倒是裴吟,趁着两个小孩说心里话时,心虚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他恐怕荆诀会命令他立刻把那东西弄出来,所以连眼神都躲避了几分。
但荆诀却没管裴吟,他听够了小孩们的对话,才转头问李幺:“视频是谁给你的?”
李幺沉默着没说话。
“你仔细想想。”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在车内响起,是陈疆着急地提醒李幺,“是不是有人威胁你?”
这些话是裴吟昨天审陈疆的时候说的,现在却被陈疆张冠李戴,用在了李幺身上。
根据荆诀对附近路线的了解,黎皓大约还有十分钟会到,如果局里支援及时,黎皓先去与其他人会和,时间则会稍晚一些。
但总归是晚不过半个小时。
也就是说,荆诀最长只有三十分钟的思考时间。
荆诀是性子尤为寡淡的人,他人生中几乎不存在大起大落的情绪,他随时能将思维调整到最缜密的维度,只要他想,他可以在任何地点进行旁若无人的思考。
比如现在,荆诀一边审视着李幺,一边在脑海中回放刚才从手机里看到的画面。
他在极短的时间内考虑了各种可能性,最后得到的结论是,除非亲眼所见,否则他不相信索翼还活着。
一是因为索翼确实是在自己面前中枪坠海,二是自己无法为图亚找出任何一个不杀索翼的理由。
如果是为了交换人质,图亚的人不会白留索翼三年。
荆诀思考结束,一切尘埃落定,只等黎皓等人与他会和,他便会亲手放弃这个绝佳的追捕机会,带领全队安全撤退。
可偏偏,李幺突然说了一句话。
李幺在荆诀没有任何提问的情况下主动开口,问:“你认识白夜吗?”
听到这个名字,荆诀和裴吟皆是眉头一蹙。
裴吟记得这个名字,荆诀前两天才跟他提过,是那个顶替了李唐,在短短两年时间里一跃坐上图亚第二把交椅的人。
可李幺怎么会认识他?
看荆诀的表情,李幺便知道他是认识了。李幺继续说:“我可以告诉你发生了什么,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荆诀问:“什么事?”
李幺说:“保护好陈疆。”
“不管我,或者他父母发生什么——”李幺说,“陈疆必须有人保护。”
其实陈疆当时已经感觉到不对劲了,因为李幺说的是不是“照顾”,而是“保护”,但他不敢深想,在无数个胡思乱想的夜晚,他唯一不敢想的事是李幺会消失。
或者换句话说,陈疆无法想象自己生活在一个没有李幺的世界。
就连李幺不告而别时,陈疆也没有这样害怕过。
但他现在看着李幺,总觉他很快就要消失。
李幺看荆诀没有反对,便闭了一下眼睛,说:“当你答应了。”
他随后将手指移到牛奶盒的底部,从下面顺利摸出一把小刀。
那是他以前教给陈疆的,因为陈疆在高中之前总是受到排挤和欺负,就算李幺在背后替他处理过再多,也难保不会有李幺不在的一天。
李幺怕自己万一不在,真出了事,陈疆连个反抗的武器都没有。
所以李幺教他,每天喝一盒牛奶是为了长高,每天在牛奶盒下藏一个刀片,则是为了长大。
裴吟一时间只觉得羞愧难当,他居然根本不知道陈疆是什么时候把刀片藏进去的。
但这也不是眼下的重点了,因为李幺在取下刀片之后,刀锋对准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他掀开自己的衣服,反手朝腹部划了下去。
“幺哥!”
也许是因为陈疆的注意力只在李幺一个人身上,他甚至比荆诀和裴吟还要早一秒发现不对劲,但等他想去阻止的时候,李幺已经划开了他腹部的皮肤。
在一片樱红的血液下,荆诀终于明白了李幺的目的。
那是一道缝合后被重新划开的伤口,李幺从里面牵了一根线出来,线的那头绑着一张小小的塑料膜,看样子就是视频中戴着黑色手套的人放进面包里的那张。
李幺把带血的塑料膜扔到前座,然后向后一靠头,无声地忍着伤口撕裂带来的痛感。
“视频是提前录好的。”李幺冲着荆诀哑声道,“他肚子里没东西。”
“前段时间,榆阳突然来找我。”李幺开始解释他认识榆阳的经过,“我不知道他怎么认识的我,反正我从来没见过他。他来找我,让我加入图亚,条件是杀一个人。”
“后来我知道,他们需要的是没有身份,并且没有可能再回到国内正常生活的人。”李幺说,“他们从流浪者下手,以犯罪者为优先。”
荆诀沉默一瞬,问:“这是榆阳告诉你的?”
“不是。”李幺说,“是榆阳身边一个叫立林的人。”
关于图亚选人的条件,荆诀并不是第一次听说,早在索翼卧底期间,就传回过跟李幺所说几乎一致的信息。
索翼说,图亚的人选择下线的条件非常苛刻,即便是再优秀的人,只要达不到以下任何一点,就无法成为图亚的内线人员。
他们首先要对方要无亲无故,其次要对方无牵无挂,他们还会要求加入者在他们眼皮底下杀一个人,以保证加入者手上沾了血,除了图亚再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警方这几年定点观察过一些流浪人员,但流浪者的人数太多,逐个排查需要的警备力量太大,而且没人能确定下一个被图亚选中的人会出现在暮陵市,所以即便有了索翼的反馈,警方也无法沿这个方向继续调查下去。
荆诀听后,顺着李幺的话问:“所以你杀了彭佳?”
李幺沉默片刻,眼神似乎瞟过陈疆,低声道:“对。”
裴吟是这时候发觉出不对劲的,因为陈疆的反应本该更加激烈,但他不知为什么突然安静下来,连眉宇间的挣扎都没有了。
荆诀问:“榆阳跟立林是什么关系?”
李幺捂着伤口,说:“我只知道榆阳囚禁过立林,具体什么关系我不情绪,但榆阳偶尔对立林还不错。”
荆诀问:“怎么不错?”
怎么不错。
这是个问题,李幺想过之后,挑了最近的一件事来说。
“昨天晚上,榆阳发现了立林让我逃跑的纸条,他想杀了立林,但又下不去手。”李幺说,“后来立林脖子上的血还是榆阳处理的。”
李幺说完,淡定地看着荆诀,结束了他的描述。
这是一件可笑又可悲的事,因为在李幺的理解里,榆阳没有杀了立林,便是对他“不错”。
陈疆听到这儿,目光从李幺身上移向裴吟,说:“我能去买个纱布吗?”
在裴吟犹豫的瞬间里,陈疆又说:“李幺在这儿,我不会跑的。”
陈疆解释:“我只是想给他包扎一下。”
在整个对话过程中,李幺始终将手掌按在伤口上,他没让伤口露出分毫,更没让刺眼的血液透过指缝流向手背,淌进陈疆的目光里。
从外表看,李幺除了脸色苍白以外没有任何受伤的痕迹。但事实是,他的伤口确实需呀紧急处理。
荆诀看了一眼裴吟,说:“你跟他去一趟吧。”
裴吟应了一声后,刚要拉着陈疆下车,荆诀又嘱咐他:“注意安全。”
裴吟开门的动作顿了顿,说:“知道。”
裴吟跟陈疆离开之后,车内的空间忽然空荡起来,李幺深吸一口气,稍微转动眼珠,看着那张被荆诀泡进矿泉水瓶的塑料膜,问:“你不看吗?”
荆诀用两瓶水洗掉了塑料膜上的血迹,然后当着李幺的面将塑料膜展开在自己的掌心,问:“这是谁给你的?”
“白夜。”
李幺第二次说出这个名字,荆诀听后,问:“你见过白夜?”
就目前警方了解到信息而言,除了知道白夜是一位男性以外,没有任何能够辨认白夜身份的有效信息。
所以如果李幺当面跟白夜有过交集,对警方的调查将会相当有利。
前提是,他说的必须得是真的。
李幺说:“见过,但没看到脸。榆阳把我逃跑的事告诉白夜,我以为他会杀了我,结果他说,他愿意给所有人一次逃跑的机会。”
陈疆离开之后,李幺不再刻意忍痛,他的脸上因伤口撕裂的疼痛而浮现起瞬间的狰狞,李幺说:“条件是,一旦逃跑失败,要为他做一件事。”
李幺看着荆诀手中的塑料膜,省略了那些有违生死伦理的条例,也不提榆阳划开他的皮肤,用镊子扒开他的筋肉,将塑料膜缝进他身体里的过程,只说:“他们的目标是你。”
荆诀沉默之后,问:“你们的见面地点在哪?”
“那边的一个仓库。”李幺看向海岸线的另一端,说,“昨晚已经清空了,你现在去,什么都找不到。”
荆诀低下头,右手拇指从中指指肚摩挲到食指骨节,低声道:“是么,那他们怎么接你回去?”
李幺寸头之下的额角因为疼痛而流着冷汗,他垂了下眼皮,回答说:“不知道。”
荆诀听后,摩挲指尖儿的动作就此打住停止,李幺看着他,忽然感觉到一阵逼人的寒意。
是的。
不合理。
李幺没能自圆其说。
以李幺的身份,图亚的人是不可能冒险来救他的,也就是说,李幺出现在荆诀面前的意义,只是为了将那个制作面包的视频传达给荆诀。
图亚的目标是荆诀,李幺是死是活,图亚的人根本不会在意。
李幺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故意当着陈疆的面说榆阳命令他杀人,目的是想让陈疆以为自己杀害彭佳的行为与他无关。
他不想让陈疆带着负罪感生活,他希望陈疆是干净的
可荆诀显然从一开始就看破了他,所以陈疆说要去买纱布的时候,荆诀正好顺势支开他。
李幺说:“他们六点在南港坐船离开,中途会换船,具体位置我不清楚。”
荆诀问:“立林为什么让你逃?”
“不知道。”李幺看着荆诀,重复了一次,“我真不知道,也可能是他和榆阳演了一出戏,为了试我。”
荆诀皱了下眉,他忽然觉得这段对话中少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他问:“白夜知道立林让你逃跑的事,没对他做任何处置?”
“白夜不知道。”李幺说,“榆阳没让立林跟我一起去见白夜。”
荆诀忽然感觉到一阵不安,因为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性。
他当初跟裴吟说过,图亚不会派两个人执行过同一个任务,所以立林的身份始终存疑。
但假如,图亚从一开始就不知道立林的存在呢?
如果立林是榆阳藏起来的人呢?
排除掉立林,如果图亚的规矩仍然保持至今,一个杀手猎杀一个猎物,榆阳的目标是自己,那白夜的目标是谁?
他为什么冒险踏上暮陵市的土地?
荆诀忽然抬头,问:“他们离开多久了?”
李幺一怔,说:“大概……七八分钟吧。”
荆诀心脏沉下去。
不对,他太大意了,三百米外就有药店,裴吟早该带着陈疆回来了。
荆诀立刻给裴吟打了电话,结果却跟他预料的一样——裴吟已经关机了。
黎皓的车在这时候到达,荆诀来不及多说什么,只让他们带李幺回去。
他自己系上安全带,想要启动车子时,李幺却忽然扒住他的车窗,问:“陈疆有危险,是吗?”
荆诀失了从容,没再分给李幺半分目光,脚下油门一踩,立刻将李幺等人甩在了身后。
李幺被忽然启动的车子带的摔到地上,黎皓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他光跟秦勉一起把李幺从地上拉起来,但李幺却忽然挣扎了一下,说:“你们不能让他自己去。”
黎皓懵了,问:“他去哪?”
“他要去找图亚的人。”李幺说,“他一个人去就是送死,图亚的人根本没想留裴吟的命!”
……
晃动的船舱内,裴吟骂着脏话,缓缓睁开眼睛。
他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停留在他脑海中最后的画面是,一个戴着深色帽子和口罩的人从背后袭击了他,并将麻醉剂注射到了他的皮肤下。
“千万……别让……老子抓到你!”裴吟踉跄着站起来,才发现他身上根本没有任何束缚。
也太不尊重人了吧?绑都不绑一下?
裴吟周身一片漆黑,在还没适应黑暗之前,他没能在黑暗中看见靠在墙边的那个身影。
直到那个身影呻/吟一声,裴吟当即被吓的退了半步。
“呃……”对方好像很痛苦,裴吟一嗅才发现,这空间内充斥着血腥味。
裴吟第一时间想去摸手机,但他两只兜空空如也,也不知道图亚的人是不是穷的吃不上饭了,连他早上买早餐剩的三块五都给掏走了。
没有手电光,裴吟看不清面前的人。他只能通过对方的行为判断,对方应该不是跟自己敌对的立场。
但裴吟依然保持着警惕,他稍微习惯了黑暗空间,确定屋内没有第三个人。
“哎。”裴吟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他挠了挠脸颊,问,“Can you speak Chinese?”
图亚人员混杂,他最好还是先确认对方的国籍,好确定能不能继续交流。
“荆诀……”
结果对方吐出的两个字,瞬间让裴吟头皮一麻。
“别来……”
对方反复呢喃着这句话,直到他“砰”的一声倒下,裴吟还站在原地没反应过来。
谁?
为什么让荆诀别来?
难道是知道这地方危险,不想让荆诀来犯险?
……荆诀在图亚藏了个情人!?
士可杀不可辱,裴吟这会儿也不管对方是不是装晕引他上钩了,他唯恐自己头顶青青草原,立刻走过去,一边将倒在地上的人反折成无法还手的姿势,一边慢悠悠地问:“哎,兄弟,你哪位啊?”
“怎么认识荆诀的?”
“没事,你放心大胆地说,他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我是他……”
吱嘎——
先是一道刺眼的光射入门缝内,紧接着是一阵刺耳的开门声。
裴吟被晃的闭眼躲了一下,他在黑暗中待了太久,一下被光源照入,没能立刻认出走进来的人。
但进来的人却能及时认出他。
“裴吟!”
荆诀的声音响起,裴吟只觉得一阵惊喜,他也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反正结局是荆诀来找他,裴吟光知道这件事就能开心一阵。
“荆诀?”裴吟跟荆诀展示,“你快来,我抓着个人!”
裴吟这句话说完,荆诀手里的手电光顺势向下照去。
接着一张苍白的,毫无生气的,脸颊上挂着还未干涸的血迹的面孔便透过微弱的光出现在两人眼前。
裴吟还是对索翼不够熟悉,他没能一眼认出对方。
他是在荆诀冲过来,命令自己放手,并扶起地上的人后,才认出那个在黑暗中唤过荆诀名字的人。
——索翼。
是他。
是那个扎根在荆诀心里的刺,是陪伴荆诀度过少年时光,与荆诀拥有同样的梦想,最后却惨死在图亚海域的人。
所有人都没怀疑过索翼的死亡,因为那是荆诀亲眼看见的。但他现在,却真真实实奄地被荆诀抱在怀里。
屋外脚步声渐近,裴吟来不及多想,立刻起身堵在门前。
他的第一反应是,荆诀现在应该没有心思顾及其他,他得帮荆诀扫除接下来的障碍。
结果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后,从门前走进来的人却是李幺。
李幺已经被解开手铐,他环顾四周后,厉声问:“陈疆呢!?”
裴吟看着李幺手中不知从哪找来的铁棍,觉得这一切都太荒谬了。
他有点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但一看到荆诀托着索翼脖颈的那只手,裴吟心里又瞬间酸涩不堪。
裴吟觉得心疼,所以他不用掐自己的大腿,也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李幺找不见陈疆,立刻推门,重新跑向另一扇门。
“我……”裴吟手足无措,他既不想打扰荆诀,也不想这么干站着,所以只好说,“我去看看李幺。”
但还没等荆诀做出回答,李幺的身影便已经退了回来。
裴吟想说“你先出去,别打扰荆诀”,但话还没说出口,就看见了随之而入,逼着李幺不得不继续后退的一支枪杆。
榆阳举着枪走进来,不发一言。
他是眼下最适合这个环境的人,如果刚才瘫在角落的人是榆阳,只要他不发声,裴吟永远不会知道屋内有人。
榆阳本是生活在黑暗里的人,但他今天面对着不下三个想将他绳之于法的人,居然摘下了始终挂在脸上的口罩。
但他的帽子还是袭击裴吟时戴的那顶,所以裴吟很容易就认出了他。
裴吟看到他,第一个想法是——原来长这样。
但紧接着他就发现不对劲。
因为榆阳不是结束,他身后,还有另外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条缎面旗袍,戴一顶白色礼帽,背着手,踩着轻快的脚步踏进船舱。
——是个女人。
“你们好。”女人的声音响起,“我叫桃子。”
女人走进来,脸上投下半边阴影,她没有故意遮挡,但那道阴影确实遮住了她脸上大半的伤疤。
“身高一米六二,体重……哎呀,又说错了。”桃子吐了吐舌头,说,“回归正疯题。”
“我今天是来杀人的,希望大家能配合。”桃子探头,看了看船舱最里侧的人,问,“你看够了吗?看够要执行任务了哦~”
“好啦,我知道大家有很多问题——”桃子一踮脚,带着与她的身份十分不符的诡异俏皮感,说,“但我没有时间一一回答。”
“白夜把这个烂摊子交给我,我已经很烦了。”桃子叹了口气,说,“所以咱们速战速决吧。”
“今天在场的几位……啊,忘了还有一个!”桃子忽然回手,从门外拉了一具“尸体”进来。
裴吟定睛一看——哦,不是尸体,那是陈疆。
裴吟眯了眯眼睛,观察着李幺的表情变化。
以李幺现在的愤怒来看,他应该不是跟桃子一伙的。
陈疆倒在地上,身体抽动了一下,李幺刚要上前,就被榆阳用枪抵住了头。
裴吟很想举手说:“这个动作我熟,我也被荆诀这么指过,说起来都是过去了,那是一个漫天飘雪的夜晚,我在搭讪不成后被我的男神……”
“这回人到齐了。”桃子打断裴吟的臆想,往前走了两步,然后蹲在索翼身边,用手中的一把折扇挑起了索翼的下巴。
荆诀居然没有阻止。
“我知道大家都是来救人的。”桃子看着荆诀,说,“你要救索翼——”
然后又回头,对李幺说:“你要救那个小孩。”
“给你们一个机会。”桃子一笑,接着站起身,面向裴吟道,“谁先杀了他,谁就能带着自己喜欢的人离开。”
桃子挥起折扇,说:“我以白夜的名义发誓,绝不食言。”
“喜欢的人”这四个字多少刺激到了裴吟,他是给了荆诀跟索翼相处的时间,但并不代表他要让出“男朋友”这个身份。
尤其裴吟更不理解,自己小时候是挖过图亚的人的祖坟吗?为什么他们各个都要针对自己?
“幺哥……”陈疆趴在地上,艰难开口,“你先走,我一会儿就去找你……”
“嗤。”桃子以扇掩唇,笑了一声,说,“好浪漫。”
然后又用扇子点点荆诀的手背,说:“你再不快点,机会就要被小孩子抢了。”
“你也不想让索翼死两次吧?”桃子一挥手,折扇拍进掌心,说,“好了各位,废话不多说,三十分钟,倒计时开始。”
裴吟低了下头,他忽然有一种在溜号时被老师当众点名回答问题的尴尬,因为桃子话音一落,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他。
“走你的。”先打破沉默的人是荆诀,他仍旧保持着扶住索翼的姿势,对裴吟说,“外面没人。”
“没人?”裴吟转了转脖子,有点好笑地看着桃子,说,“那我先走一步。”
裴吟说完,立刻反手抓住榆阳的枪口,几招过后,榆阳被裴吟按在了墙上。
“快点滚。”裴吟对李幺说,“延河路一百三十七号,历城分局,记得去自首。”
直到这一刻,裴吟心中也没有过一丝恐惧。
因为不管荆诀怀里抱的是谁,他心里装的只有自己,裴吟丝毫不怀疑这件事,所以他自信地控制住榆阳,给了李幺一条活路。
李幺二话不说,快速将陈疆打横抱起,消失在了舱口。
桃子没有拦他,裴吟觉得不对劲,但能跑一个是一个,对不对劲也先这么着吧。
荆诀轻轻拍着索翼,问:“能不能动?”
裴吟看着索翼被折磨的不成人形的模样,实在于心不忍,只好松口道:“就这一次啊,趁我反悔之前赶紧抱他走。”
桃子闻言,不慌不忙地摆了摆手,说:“不行。”
“必须得是他——”她用扇子点点荆诀,然后又点点裴吟,说,“亲手杀了你才行。”
那时海上狂风骤起,岸边乌云卷积。
荆诀在黑暗的船舱内对裴吟说:“你带索翼走,黎皓接应你们。”
裴吟问:“你呢?”
荆诀说:“马上。”
裴吟猜他大概是要和图亚的人做个了断。
荆诀是自己找进来的,不像自己被搜光了身上的武器,他应该拿着枪,裴吟并不觉得荆诀面对船舱内的人会落于下风。
于是他在桃子的注视下接过索翼,扛着他走到了门口。
榆阳和桃子都没有拦他。
桃子说:“你会后悔的。”
裴吟以为这话是对自己说的,一转头才发现,桃子看的人是荆诀。
荆诀还是那句话。
“走。”
裴吟没有违抗这道命令,他不费吹灰之力将索翼带出船舱,直到离开封闭舱才发现,外面的天色居然已经暗了下来。
一朵巨浪打到船边,裴吟脚下一滑,差点让索翼摔到地上。
裴吟快步向前走去,他现在只想快点将索翼交到黎皓手中,然后回去接荆诀回家。
天色暗到这个程度,至少是四五点以后了。而裴吟申请支援的电话是两个小时前打的,不管怎么想,现在船外都该是一片戒备森严。
但事实是,当裴吟走到船头望向几十米外的岸边时,发现那里空无一人。
“裴吟!”
船下有人在叫他,裴吟低头一看,看见秦勉正驾驶着一艘快艇停在船边。
“下来!”秦勉朝他招手,但还没等裴吟做出反应,他耳边便传来一声突兀的叹息声。
裴吟甚至还没来得及开始怀疑,他只是一个错愕,下一秒就感到后背一凉。
索翼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匕首,直直插进了裴吟的背部。裴吟一个吃痛跪到地上,两只眼睛忽然瞪大。
“裴吟!”目睹了这一幕的秦勉吼道,“跳下来!”
但裴吟似乎失去了行动的能力,他跪倒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呼吸,痛感瞬间遍布全身。
索翼像是换了个人,他几秒钟前还不能顺利呼吸,现在却连站着都不费力气了。索翼稳稳站在裴吟身边,一张白皙的面孔下,是一双毫无情绪的眼睛。
索翼抬脚踢向裴吟的腹部,然后从侧身的裴吟背后拔出那把匕首。
几乎是没有间隔的,在匕首脱离裴吟皮肉的瞬间,索翼便再次举起了胳膊——
但这次,刺痛感没有落到裴吟身上。
他被人提着腰带和脖领抓起,然后用尽全力地扔到船下。
——是李幺。
李幺因为用力过猛,半个身子悬着探出栏杆。
裴吟仰身坠海,海水漫过他的双眼之前,裴吟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索翼的匕首由后至前,绕到了李幺脖子前。
哗——
裴吟的落水声响起,海面上被砸出一个不小的水花,而栏杆前,一道喷射出来的血液瞬间染红了船头的甲板。
李幺“砰”地一声向后倒去,很快便不会动了。
半分钟后,邮轮的启动声响起,索翼垂眸看了一眼跳入海面,奋力救人的秦勉,转身消失在了船头。
至此,李幺短暂的一生结束。
他的身体被邮轮带走。
而灵魂,流浪去了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