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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上善若水利万物

静影沉璧 白眉煮酒 9281 2024-12-22 22:11:37

闻静思平日卯时三刻上朝,卯时正便要起身,虽然积累了数月的劳累,今日也只是睡到辰时一刻就醒了。他半坐着靠在床头,神情恍惚,昨夜一场噩梦吓得他肝胆俱裂。梦中的萧韫曦得知自己有孕,竟手持尖刀,在自己腹中剖出一只麒麟来。而家主伯父与老父厉声指责,萧韫曦那一声声“妖孽”更是把自己死死钉在了断头台上。

萧韫曦带着一身水汽走进寝殿,见闻静思满目怔忡斜倚在一旁,微微一顿,坐到他身边轻声道:“今日休沐,静思怎么不多睡一会?”

闻静思吓了一跳,忙小心地收起心思,坐正了身体平静应答道:“陛下,五州试卷尚未阅毕,臣想尽快看完。”

萧韫曦以为自己一片真心定能换得同样真心,如今见他一味躲着自己,倒是有些伤感。转念一想来日方长,不怕没机会磨得他点头,也就稍稍释然。“五州阅卷,宗家抄族,安抚民暴,这些事情交代下去,孙毅薛孝臣也都能做。静思何必事事亲力亲为,弄得自己这般劳累?”

闻静思怔怔地看着萧韫曦,缓缓道:“陛下,并非臣贪恋权力,爱慕虚名,而是不放心将这些事交给他人,总要自己看着落到实处才能安心。”

萧韫曦看他会错意,牵过他的手拢在掌心淡淡笑道:“朕的臣子千千万万,朕的静思只有一个。朕封你丞相,是让你施展抱负,崭露才华,而不是要你用命去拼。朕不想后半辈子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过完啊。”他这一番话出自肺腑,虽是笑着娓娓道来,却让闻静思听得满耳悲怆,不由心中大恸,紧紧握着萧韫曦的手,暗暗心忖:“陛下,你待我至诚至真,我如何能恩将仇报污了你一代明君的名声。”萧韫曦见他动容,伸手搂他入怀,虽然人在怀中,却明白终究留不住,一如他每次强压也好示弱也罢,终究得不到闻静思一句承诺。

闻静思洗浴过后,木逢春端来早膳,四样糕点,两样小菜,一碗五谷米粥,一盅热汤。闻静思揭开盅盖,人参与鸡的香味四溢开来。

木逢春见他疑惑,笑着劝道:“陛下吩咐奴婢伺候相爷用膳,参汤和糕点是一定要看着相爷用完的。相爷的《节俭令》虽有陛下每日膳食的规定,但是陛下近一年未裁新衣,未纳后宫,省下的足够让相爷喝参汤到一百岁了。”

闻静思听他说的夸大,知道是在开解自己,不禁笑道:“木公公替我多谢陛下罢。”

木逢春夹了块糯米糕放在闻静思面前的小碟里,又取过小勺将参汤一勺一勺舀入碗中乘凉。“依奴婢浅见,陛下要的不是相爷的感激。相爷身体康健,长命百岁才合陛下心意。”

闻静思自孕吐缓解之后,胃口稍有好转,雁迟也替他着想要府中厨房日日炖了补汤。偏他吃得再多也不见增长一分重量,吃下去的仿似落进了无底洞。木逢春见他将糕点参汤一一吃尽,欣慰地笑道:“相爷能长命百岁,不仅是陛下之福,更是万民之福。”

闻静思淡淡笑道:“木公公过誉了。”

木逢春道:“奴婢出身平民,虚长相爷三十岁。在奴婢的眼里老百姓只在乎安居乐业,他们只记得谁对他们有恩,谁剥削了他们。相爷的几道政令,百姓莫不拍手称赞,即便是让百姓知道陛下的私情,也断不会有碍相爷清誉。”

闻静思这才听出木逢春的真意,心中虽然感激,却不得不表态:“木公公,陛下是难得的明君,行事端正果断,虚心纳言,必会流芳百世。我一日坐着大燕的相位,便一日尽心辅佐陛下。我一日是闻家的嫡长,便一日维护闻家的声誉。这是我作为人臣的本分,更是我身为闻家子弟的责任。何况人言可畏,不致人死却能诛心。陛下虽不介怀,但终究会受其害,这却是我的罪孽了。”

木逢春头一次听他正面谈论自己与皇帝的私情,与其是说给自己听,不如说借自己的口传达给皇帝。他看着闻静思那双坚定无垢的眼眸,不禁为他高义折服,真心愿意拜倒在他足下。

萧韫曦早上多是在正德殿处理事务,木逢春走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窗前翻看奏本。耳边听到轻浅的脚步,头也不抬,淡淡地问:“都吃了么?”

木逢春躬身答道:“回陛下,相爷吃完了糕点和参汤,小菜动了一筷,米粥吃了两勺。现在去往贤英殿了。”

萧韫曦点点头,道:“中午传他来陪膳。”未等木逢春应答,又改口道:“算了,他要避着朕就让他避吧。叫光禄寺的太官将他的堂馔按品级做,另加一道补汤。再有偷工减料,朕重罚不饶。从今日起,你替朕盯着他午膳,每日来报情况。”

木逢春暗暗替光禄寺喊冤,老实道:“奴婢领命。陛下,前段时间相爷胃口不佳,特意让光禄寺减了膳食,并非光禄寺玩忽职守,有意怠慢。”

萧韫曦放下奏本,思量片刻道:“罢了,这也确实像静思做的事。”忽而想起一事,吩咐木逢春道:“你将徐谦传来。”

徐谦从一堆医书中被传到正德殿,撩袍跪拜,三呼万岁。萧韫曦却不理他,慢腾腾的一本本翻看奏折。徐谦偷看他一眼,见他面色如常,并不像有恙在身,心中便有几分根底,也不着急,老老实实跪着等候。萧韫曦翻了三四本奏章,才慢悠悠地道:“徐太医诊人病症乃是一绝,今日可以诊断下朕哪里不舒服。”

徐谦心中苦笑,嘴上不得不周旋:“臣见陛下气色如常,龙体大致无碍。陛下眉头微蹙,应该心里不舒服。”

萧韫曦挑眉道:“继续说。”

徐谦道:“陛下恕臣直言。陛下心里不舒服乃是心中有结,陛下的心结恐怕在闻相身上。”

萧韫曦爱恋闻静思并未公开,只有亲近的心腹知情。徐谦这一番话,涉及帝国最有权势的两个人的私情,可谓大逆不道,萧韫曦心情不好判他一个诋毁诽谤全家抄斩亦无不可。徐谦挺直腰背迎视皇帝冰冷的目光,并不胆怯。半晌,萧韫曦才缓缓道:“徐太医善用猛药,果真好胆量。”

徐谦听他口气松懈,知道他已经默认,心下一宽,这才觉出背后湿冷一片。“陛下请直言。”

萧韫曦沉声道:“徐太医前几个月日日给闻相切脉,就没发现异常?”

徐谦冷不丁听他提起这事,刚放下的心又吊了起来。暗想难道皇帝发现闻相有孕,见他言辞间并无欢喜之意,应该不是。难道闻相又有滑胎,但自己已配出安胎药方让闻相时刻注意,应该也不是这事。他猜来猜去不知皇帝意思,只好装作全不知情。“臣只诊得闻相脾胃不和,并无其他病状。”

萧韫曦盯着他看了半刻,才道:“今日朕摸着他下腹有一肿物,是何状况?”

徐谦听他这样一说,真正放下半颗心,心中暗笑:“那是你的孩儿。”面上却因答应了闻静思保密而不敢表露分毫,淡淡地道:“诊断之道在于望闻问切,还让臣见过闻相下腹才作断定。”

萧韫曦脸色一冷,自己见闻静思裸着的下腹是千难万难,怎能叫这样一个人看了去。徐谦见他脸色不佳,也不在意,继续道:“臣还要问过闻相近日饮食,二便畅滞,房事状况。”眼见萧韫曦脸色差极,只得拼命忍住了笑意,板下面孔道:“最后臣还要触摸肿块,分辨位置,大小形态……”

“滚!”萧韫曦听得怒火朝天,几乎是咬牙切齿。看得徐谦心中暗爽,急忙告退,逃也似的奔回太医署狂笑去了。

闻静思处理完事物已经过了午时,正要赶回府上,木逢春奉旨来伺候用膳。膳食花样繁多,正是一品朝臣规制内的堂馔,仅把米粥改换成一道骨肉浓汤。他毕竟顾及腹中胎儿生长,每样都动了几筷,又被木逢春劝下一碗汤,才算罢休。等他坐上马车,已经过了未时。闻静思一日之内,除了吃饭睡觉沐浴,几乎所有时间都用在政事上。只有洗浴和乘车才有闲暇抚摸腹部,掌下那团生命鲜活有力,正一下一下跳动着。闻静思对这个未出生的子嗣有期待也有愧疚。闻静心半岁丧母,是他看着长大,日后他的孩子也会像小妹一般,出生便没有母亲。如果他以义父子相处,那这个孩子是连父亲都没有了。想到此处,心中一片绞痛,再也忍耐不住,滚下两行泪水来。闻静思正为胎儿伤感,下腹猛地一紧,一阵剧痛直窜头顶,他张了嘴,痛得发不出一丝声音。这痛来的猛去的也快,只五六息便消散得无知无觉。闻静思软软地倒在车座上喘息不住,连车外侍从请他下车都无法挪动一下。过了片刻才略略回了力,扬声道:“叫雁迟来。”

雁迟进入车内,便见闻静思面色苍白斜靠车壁,拿着药瓶的双手颤抖的连瓶塞都拔不开。他一手接过,倒出一颗药丸喂闻静思服下,轻声询问:“大人怎样?要不要叫徐太医来?”他见过闻静思数次腹痛,却是头一次见痛成这般摸样。

闻静思咬碎了药丸慢慢吞下,过得片刻,才淡淡地道:“不碍事,还有些药,过一阵子再说吧。”

雁迟刚才心急,并没有仔细去看,现在安心下来,才发觉闻静思颊边隐约的泪痕,心下一颤,从胸口掏出汗巾为他擦拭。“陛下他,实在不该这样对待大人,害大人伤心难过。”

闻静思微愣,细细思索也就知道雁迟想岔了,轻叹道:“我伤心难过,和陛下无关。只是想到这孩儿出生之后,无父无母,心里有些悲伤罢了。”

雁迟一怔,转念一想,也不禁跟着心酸起来。闻静思默默坐了一会儿,身上有了力气才道:“雁迟,你扶我一把。”

雁迟托着他的双臂,慢慢扶他下了马车,刚要进门,从旁冲出一道人影,跪在两人身前。雁迟护着闻静思退了一步,厉声喝道:“什么人!”

闻静思着实吓了一跳,定睛去看,那跪着的人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衣衫朴素,容貌秀美,仪表尚且整洁,睁着一双扑闪闪的大眼盯着两人猛瞧。听雁迟一声厉喝,怕得全身一抖,磕下头去。“小民要找闻丞相伸冤。”

闻静思奇道:“伸冤应该去找官衙,官衙办不了可以去大理寺申诉,闻丞相能帮得了你什么。”

那少年抬起头,战战兢兢地道:“官衙里的大人说这事他们不敢插手,大理寺的大人也不愿意帮小民。街坊邻里都说闻丞相管着官衙和大理寺,人又是顶顶好的,或许能替小民伸冤。”

官衙和大理寺都不敢管,不愿管的事,近期只有宗家一案。闻静思轻轻叹了口气,和声道:“我就是闻静思,你有何冤要申?”

雁迟吃了一惊,急道:“大人,你身体要紧,这事指派京兆尹张大人接手即可。”

少年起初并不信这般年轻的男子就是万人之上的丞相,再看雁迟着急的模样,心里不由信了三分,连忙道:“昨夜大理寺来抓人,我的孩儿被大理寺抓去了。”

闻静思着实讶异,看看四周渐渐吸引过来的百姓,道:“你随我进来说话。”雁迟纵使万般不愿,也不得不照办,领着少年穿堂过院,落座厅堂。

那少年虽然面色稍带仓惶,却十分懂得规矩,一路目不斜视,谦卑恭敬,乖巧地坐在厅中尾座上。闻静思昨日子夜匆忙入宫,一番颠龙倒凤,衣裳难免沾染秽物,回到家中即刻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出来会谈。此时已是秋末,他一身四君子暗纹棉袍裹身,外罩了一件长襟素色锦袍,襟口袖边绣着紫色祥云纹样,淡雅素净,雍容大方。那少年见他袖手从门外进来,风骨清隽,姿容卓绝,竟看得痴迷的连行礼都忘记了。直到雁迟将一盏茶碗重重地放在他面前,才回过神来,涨红了脸庞叩首拜见。

闻静思笑道:“你坐下说话,把事情原委详尽说来。”

少年道了谢,规规矩矩地坐上椅子,从头说起:“小民姓叶,双名晚枫,今年一十七岁,是闽州承恩人士。为考今年的乡试,去年夏天特在朔阳奉贤书院习读。十月底,书院拟考了一次,由学政和州府官员批卷。放榜后,闽州司马宗义之在府衙召了我单独会面,说是我文章平平,不足以中举人,若想上榜,需另外捐监。”说道此处,抿着双唇,微微红了眼。

闻静思十岁选入太子侍读,心思敏慧,文采斐然,被先帝亲手提升为太子舍人。之后萧韫曦继位,擢拔为丞相,却是满朝文武中唯一一个不经科举之途而身处高位的人。他虽未考过科举,对各州考场中的龌龊也知晓七八,听叶晚枫一提,也就知道是宗义之暗地索要私财了。

叶晚枫停顿片刻继续道:“小民家贫,钱财带的不多,为了乡试借读奉贤书院,束脩交去大半,实在无法负担另外的捐监。只好向同窗好友凑齐了数,哪里知道……哪里知道……”他说到此处,双目含泪,语声哽咽,一时间说不下去。

闻静思也不催他,待他平复了情绪,才沉声道:“各地州府和布政使司都有捐监,出资报捐即可取得监生资格,本意是备各省赈济。到了贪官手上,到成了一条财路。”

叶晚枫摇摇头,道:“若只是索取财物到也罢了,宗义之竟是见我样貌好,强行奸污了我。”说罢,双手覆面,失声痛哭起来。

闻静思与雁迟对视一眼,两人的震惊之情难以言表。宗义之是宗维堂弟宗琪的三子,已年过四十,为官十多载,无功无过,今日头一回听到此人下流手段,一时都不知道如何劝慰这少年。闻静思震惊过后,不禁想起自己与萧韫曦。虽说两人初次欢爱是萧韫曦灌醉了自己强迫而成,但思前想后,哪一次不是萧韫曦屈尊降贵贴上来求欢,就算是情动难以自持,萧韫曦也是小心翼翼的维护自己的尊严。那感受得到的爱护与疼宠下,床第间的疯言疯语到更像是调情了。闻静思深深叹了口气,朝雁迟吩咐道:“你在门外守着,谁都不许进来。”

雁迟晓得他顾及叶晚枫尊严,要他把关以防下人偷听外传,即刻领命退出门外。闻静思柔声道:“你坐过来说话。”

叶晚枫拭干泪水,摇头道:“小民腌臜,不敢有污丞相高华。”

闻静思只好作罢,轻声道:“你讲下去。”

叶晚枫咬了咬唇,道:“我以为他得了手,第二日便会放我离开,却没料到他将我囚禁在后院,与我同囚的还有两个年轻男子。他怕我们逃走报官,门窗上了锁,三日才送一顿吃食,期间更是对我们三人肆意淫辱虐待。去年底,他庶母病死,丁忧三年,从闽州调回国都,连我们三人也一起带回,关在后院偏房。他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我母亲是坤族人,族内男女皆可孕子,竟丧心病狂要我给他生孩子……”

“啊!”闻静思低呼一声,满脸不可思议。“你竟是坤族人。”

叶晚枫道:“坤族聚居在承恩广泽的深山里,多是嫁娶本族人,我母亲与父亲私定终身,才出得山来。”

闻静思想起族谱上的那位先祖,多半也是如此离开族群。他万万没想到还能遇上坤族人,内心的感受无以言喻。

叶晚枫见他点头示意,继续道:“坤族男子孕子,方法不难,每月初一十五,只需提高体温,在热水里交欢,情动出精即可成事。宗义之不得法门,日日辱虐,我不堪忍受,求助于同囚的秦南浦。南浦怜我,即助我成事。我有孕之后,宗义之仍然不肯放过,手段百出。直到我十日前早产了女儿,他抱去给小妾哺喂。昨日大理寺抄家,将我与南浦的孩子当做他的,抓进了牢里。”

闻静思这才知道自己如何受孕。六月十五,萧韫曦诱哄自己欢好,事后双双洗浴,帝王一时兴起,强压着自己又做了一回。他偷偷抚摸腹部,暗暗叹惜。他以为自己的孩儿出生无父无母可怜之极,竟不想叶晚枫的孩儿出身更是不堪。他对这少年心生怜惜,抬头就要安抚,却见叶晚枫一件一件脱下衣裳。顿时一愣,尴尬道:“你这是做什么?”

叶晚枫脸色惨白,脱衣的手丝毫不缓,渐渐裸露的皮肤上疤痕大大小小,深浅不一,遍布前胸手腿,真真是惨不忍睹。闻静思走下主位,站到叶晚枫身前。那道道疤痕仿佛是一个个证据,一个个日夜,每一个证据都带着血肉,每一个日夜都藏着眼泪。叶晚枫见他眼中有伤痛,有悲悯,胸中积存了一年的委屈与痛苦终于找到归宿,化作泪水从他眼中大颗大颗掉落下来。他匍匐在闻静思脚边,哽咽不成声:“丞相明鉴,我愿当面指控宗义之的罪行,只求大理寺再也不要放他出来。”

闻静思广袖如羽翅,轻轻覆盖在那细瘦赤裸的身体上,将他密密包围起来。他轻抚着叶晚枫的后脑,低低沉吟:“别怕……别怕……”终于,叶晚枫像扑火的飞蛾,伸手抱住那唯一的温暖,埋头哭泣。

叶晚枫在都城无亲无故孑然一身,闻静思着人清理出一间客房留他住下,未免他尴尬,晚膳也送进房里。闻静思虽然没有许诺救下他的女儿,雁迟心里却清清楚楚,这桩事他绝不会袖手旁观。果然,晚膳过后,闻静思要他备车前往大理寺,雁迟劝道:“大人今日身体不佳,不如明日再去?”

闻静思放下茶盏和声道:“陛下亲手御批宗家一案,我本不该插手。何况陛下筹谋已久,按陛下心性,自是越快处理越好。那女婴多一日在牢里,便多一分危险。”他一手抚上腹部,表情柔和起来。“况且,出生十日的婴儿就被打入大牢,何其无辜。将心比心,谁愿意自己的孩儿受这样的苦难。”

雁迟理会他的意思,吩咐侍从下去准备车马。片刻后他回转前厅,手上挽着件厚重的斗篷,为闻静思仔细披好。今夜宵禁解除,马车穿梭在闹市,一路向大理寺行去。两旁路人纷纷让道,偶尔有平民认出是相府的车驾,低声惊呼,然后便见数人或数十人向马车方向躬身朝拜,直到马车行出好远,才一一礼毕。闻静思端坐车内,思索对策,于车外百姓的敬意全然不知,驾车的家仆却看得一清二楚,腰杆都挺得格外直。

闻静思到大理寺时,门外已停了辆华贵的车辇。他看着分外熟悉,也实在没有心思去探究。今日沐休,百官告归。大理寺当值的最高官员是大理寺正韦京松,门役进去通报丞相驾到,出来迎接的却是主簿何良。

雁迟皱眉问道:“今日当值的应该是大理寺正、司直、主簿各一人,为何只有你出来相迎,不见韦、吕二位大人?”

何良一揖到底,恭敬答道:“今日圣驾光临,韦、吕二位大人陪同身侧,故不能前来相迎,还望丞相恕罪。”

闻静思一惊,这才想起门外那乘华辇是皇帝微服出游所用,急忙问道:“陛下来此所为何事?”

何良道:“陛下正在亲审宗太师。”

闻静思未曾料到与萧韫曦撞了个正着,又不愿无功而返,便让何良领到偏僻的侧殿说话。他不想惊动太多人,坐定后便提出查验宗家族谱。大理寺奉旨羁押宗家九族,凭的花名册便是这一本族谱。何良不敢有违,立马差人从库房卷宗处取调出来。闻静思一页一页翻看,九族之内的人名旁都有朱笔画的圈以示抓捕到案。他翻到宗义之名下,见有四子二女,旁边细笔注了生辰八字。只略略一瞥,放下半颗心来,朗声道:“何大人,昨日查抄宗府,最小的几岁,是何人子女,大人可记得?”

何良皱眉思索片刻,恍然道:“最小的据说是宗义之的女儿,才十日龄。”

闻静思指着族谱中的二女道:“宗家族谱上,宗义之最小的女儿已满十八,何来十日龄幼女?”

何良苦笑道:“丞相,那婴儿刚出生,未来得及上家谱也是常有的事,算不得大错。”

闻静思将族谱一合,沉声道:“今日有人拦道喊冤,言明是此女的生父。此人既不姓宗,也非入赘宗家,乃是宗义之的门客,带了女儿拜访。宗义之妾室抱去哺喂,却并非她所生。”

何良满面迟疑,踟蹰道:“明日魏大人上值回衙,下官会如实禀告,请魏大人重新验证身份。”

闻静思听他说话圆滑,言辞中有推脱之意,一时不知如何追问下去。这时,雁迟轻笑一声,插话道:“何须等魏大人验证!如果是那妾室所生,定有奶水喂孩子。如果没有,她要如何证明是亲生而非抱来?”

何良脸色微变,出门唤过一名衙役,耳语几句,遣了出去。闻静思与雁迟相视一眼,心中略略安定。又与何良就宗家案聊了一刻,那衙役就返回禀告了:“大人,江仵作下去验过犯妇,身上并无产子痕迹,也无奶水。”

何良遣退衙役,满面笑容恭维道:“丞相明察秋毫,下官惭愧不如。”

闻静思终于放下心来,不愿过多客套,虚让一二,就提出带走女婴,审问宗义之二事。何良不敢再拦,欣然应允,将闻静思一路引入大理寺牢房。牢房圈地而建,阴暗潮湿,分左右二院,男犯在左,女犯在右,右院第四间正是囚着宗义之的妻妾女儿。闻静思一踏进牢房便听到细细的婴儿哭声,快步走到门前,只见五六个女子身穿囚衣瑟缩在一堆,面容惨淡。那女婴就躺在一旁地上咿呀哭泣,无一人上前安抚。衙役开了牢门,将女婴抱了出来。五六个女子中,年纪稍长的抬头看了一眼,满目鄙夷,缩唇一唾,一口唾沫落在衙役脚边,愤愤道:“贱人果然好本事,不仅生了贱种,相好的还帮他来讨孩子。”

那衙役听她口出狂言污蔑丞相,吓了一跳,大声喝斥:“噤声!大人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份!”

闻静思面色如常,接过女婴用斗篷盖好,转身就走。雁迟冷冷一笑,命令道:“恶意诽谤,掌嘴五十。”待两人走出牢房,何良迎上来报,宗义之已经押入审堂。闻静思一边安抚怀中婴儿,一边轻声问:“陛下现在何处?”

何良稍有迟疑,随即道:“陛下仍在审问宗太师。”

闻静思不欲与萧韫曦碰面,选了个偏僻的审堂讯问宗义之。宗义之双手双脚戴着桎梏,身着囚衣跪在堂下,披头散发满面污垢。看见闻静思走进来,双眼精光一亮,呼吸骤然沉重起来,身后的衙役用力按紧他的双肩,仿佛一不留意,他就会脱缰而出,扑上去撕咬。闻静思见他这幅形貌,心中大为讶异,两人私下毫无来往,只官署中见过几次面。印象中的宗义之举止有礼,仅是说话刻薄。闻静思在案前坐下,雁迟站在他身侧,手抚腰间软剑,凝神而视。只待宗义之挣脱扑上来,便立即将他斩于剑下,绝不让闻静思受到一点伤害。闻静思挥手遣退衙役,安坐了片刻,沉声道:“私囚百姓,淫虐平民之罪,你可认?”

宗义之低低笑了几声:“叶晚枫求你去了吧,能请得动你亲自过来,也算有本事。”

闻静思道:“我虽不是御史,但也肩负督察百官的责任,断然不能无视你这丧心病狂之人。”

宗义之先是低头暗笑,笑着笑着忽然仰天狂笑,状若疯狂,声音嘶哑如乌鸦夜啼,听得闻静思心底一阵阵的寒意。“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一死,我们宗家倒了,你们闻家兴旺了。要是太子不死,哪里有轮到你做丞相的一天?都说美色殃国,果真不假。要不是宁王看中闻舍人,哪有后来的吕布董卓之争?起兵勤王?我呸!还不是太子中了你闻家的计才逼宫!”

闻静思浑身发冷,几乎要颤抖起来。被人当面戳破私情,岂止是惊惧可言喻。“先太子无论是治国安民也好,朝廷威望也罢,处处低陛下一等。先帝早有更换储君的意思,碍着皇后和宗太师才久久不决。宗家纵横朝政十余载,目无天子,居高自傲,今日有这样的下场绝不冤枉。而你私囚学子,肆意凌辱,更是目无法纪,无耻之极!”闻静思极少动怒,今日见了叶晚枫才知道世上还有这等腌臜事,加之私情被宗义之一语道破,心中既惧且怒,言辞自是越来越重。

宗义之压低了嗓子惋惜道:“不错,虽然太子处处不如宁王,但他贵在听话!”忽而声音拔高,面容抽搐,目眦尽裂仿若化身成凶猛的野兽,要将闻静思一口吞下肚去。“叶晚枫他们再好也及不上你闻静思。闻静思啊,你怎么不回家好好照照镜子。先帝在百官面前考评太子策论,太子率侍读应对,你站在最后一位,却是满腹韬略,精妙绝伦。那些个世家嫡子哪个比得过你才华横溢,姿容出众!只可惜你姓闻,你要不是闻家人,我第一个收的就是你闻静思!”

雁迟心中怒极,脸色冰寒,凛然一声高喝:“放肆!”腰间软剑即刻出鞘。宗义之只觉得眼前白光闪过,两排齿缝凉了一凉,舌头骤然剧痛,“嗷”的一声嚎叫,张口喷出一蓬血水,整片舌头竟是被雁迟一剑裂到舌根。

闻静思一刻都不想再待下去,摇摇晃晃站起来,低声喃喃道:“道德泯灭,丧尽天良,真是死有余辜。”转身快步走出审堂。雁迟对闻静思既有从属之谊,又有同袍之情,随侍七八年,感情不可谓不深厚。今日见宗义之言辞侮辱,胸中顿时恨意滔天,怒不可赦。即时一步上前,伸脚将宗义之踹倒在地,高举长剑就要刺下,恰好何良进来,见着这一幕,吓的肝胆俱裂,急忙上前阻拦道:“大人息怒,罪臣自有陛下裁断,大人今日结果了他,陛下那里不好交代。”

雁迟微微一顿,瞪着满地打滚的宗义之,抖去剑上血水,利落回鞘,转身出堂追赶闻静思。何良看着哎哎呀呀痛呼不停的宗义之,正束手无策,这时后堂慢慢走出另外两人来。何良看见来人,心中一惊,跪拜下去。萧韫曦面容如常,踱步走到案前,坐上闻静思刚离去的椅子,掌中扶手尚有余温。宗义之此时已回过魂来,眼见皇帝在前,表面虽然看不出有异,那一双眼眸中,却是清晰可见刻骨的阴毒,直让人如寒冬腊月兜头淋下一桶冰水,打从骨子里冷起来,想必刚才一番话全被皇帝听进耳去。

萧韫曦轻笑一声。“难为你还记得先帝考评策论那一日。宗家上下最擅长揣测圣意,宗爱卿果然是个中翘楚,如此大才,朕到不想让你那么快就死了。”

木逢春侍奉他二十余年,了解极深。耳边听他语调平淡,再看一眼瘫在地上的宗义之,暗叹可怜,心底却升起一股难得的畅快。

雁迟蹬上马车时,闻静思已经怀抱婴孩坐在车上。虽然神色如常,也免不了一阵担心,犹豫道:“大人……”

闻静思见他忧虑自己,淡淡一笑,安抚道:“无妨,将死之人也只能一逞口舌之快,与我并无伤害,不必计较。”车内四角悬着风灯,将狭小的一块地方照得极清楚。闻静思低头看着细细哭啼的女婴,双眸更是柔和几分,自言自语道:“这孩子定是饿了,回去得好好喂养。”

雁迟看他这样关心,胸中一动,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曾想堕去胎儿,如今可是愿意生下来?”

闻静思一愣,轻轻一叹。“男子产子,本就惊世骇俗,即便我承受得了世人的讥嘲,闻家也必不愿意为我承担流言蜚语。但是,我腹中毕竟是一条性命,当时骤然得知有孕,难以接受,这两个月细细考虑下来,能产下此子,未必不是好事。只是知道此事的人自是越少越好,否则,我百年之后哪有脸面去见闻家先祖。”

雁迟一直惦记着他曾想堕胎的事,现在听他这样一说,一颗心终于安定下来,笑道:“大人的孩子,我很期待。”

两人相视一笑,心里所想竟不约而同。

马车回到闻府,已过了戌时。

闻静思将女婴抱入自己内堂,遣了下仆去请叶晚枫,又吩咐厨房熬些五谷米粥过来。叶晚枫踏进内堂,刚要跪拜,一眼就见到闻静思怀中的襁褓,双腿一软猛地跪倒在地,满面震惊,连行礼都忘记了。混混僵僵中依稀听到闻静思唤他,连忙膝行至他身前,颤抖着双手去解婴儿的衣服,翻过左侧肩膀一看,一朵梅花形的烙印深深映入眼帘。他再也忍不住思念之情,接过了婴孩,喜极而泣。闻静思见他真情流露,毫无扭捏之态,昨日说起自身能孕,神色从容淡定,真真是君子坦荡荡,对比自己遮遮掩掩,不知多令人羡慕。叶晚枫哭了一会儿,用袖子擦干眼泪,伏地朝闻静思磕了三个头。“丞相大恩,小民无以为谢,愿为丞相做牛做马。”

闻静思伸手扶他坐下,淡淡地问:“叶公子今后有何打算?”

叶晚枫低头看着女儿,思索片刻道:“经此一劫,我再难入仕,更无颜侍奉父母。我在宗府日日筹划出逃,藏了些值钱物件,变卖之后或能做些小本生意,但求二人温饱而已。”

闻静思点点头,这已经是他最好走的一条道。叶晚枫长于百姓家,看似年幼,实际已经颇有担当,囚禁深院尚不能令他屈服淫威,其心坚韧,可见一斑。闻静思打从心底喜欢这个少年的心性,不由想再帮他一把。“侍奉父母乃为人之本,往后手头宽裕,仍应尽孝膝下,不要因为自己的缘由而夺去父母颐享天伦的资格。你若想从商,我这里到有个极好的机会。待你调好了身体,我便将你引荐出去,如何?”

叶晚枫一愣,难以想象苦难之后竟接连走运,若只是靠自己一人之力,定是艰苦异常,连忙应道:“愿听丞相安排。”

闻静思又同他聊了几句,就有侍女来送米粥。除了米粥,另有一盅药膳汤是雁迟特地吩咐厨房给闻静思补身宵夜用。叶晚枫生出女儿后不曾亲手喂过,此刻拿着小银勺喂米汤有些笨手笨脚,一勺有半勺流出口外,看得闻静思直摇头。“一次不能舀太多,半勺为宜。”抽了汗巾叠好垫在女婴脖子下,从叶晚枫手中取过小勺,舀了半勺粥水在碗边刮去勺底残汤,递到嘴边微微一倾,全进入口中。

叶晚枫看得惊讶,不曾想万人之上的丞相做起这事竟也如此顺手,笑道:“看丞相哺喂手法这样熟练,定是位好父亲。”

闻静思笑笑,不以为然。“我尚未婚配,这一手是被小妹练出来的。我母亲仙逝时,小妹才半岁,父亲并无妾室,我身为长子,自当担起这一份责任。虽然时隔近二十年,却不曾遗忘当时的感觉。”他接连喂了十多勺,便将勺子递回叶晚枫,要他照做。看着少年小心翼翼呵护女儿,想到半年之后,自己也要像他这样,怀抱与萧韫曦的孩儿,亲手哺喂。这一刻,心中全无过往的委屈与酸涩,竟是从未有过的安宁与祥和。

作者感言

白眉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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