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定好了叶晚枫,朝中琐事接踵而来。
宗家阖族在朝为官的人不少,全族下狱,六部九寺五监有了不少空缺。幸好宗家重文,并不曾过多指染军部,因而军事大权仍牢牢掌握在萧韫曦手中。此时适逢秋闱结束,春闱未开,不好直接提拔上来填补隙缺,各部一时忙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下面的人实在忙不过来,就将鸡毛蒜皮的小事夸大了利害推到上层,上层再往上推,一层一层,直推到中书令孔毅和薛孝臣桌前。两人年纪一把,久坐之下腰酸背痛,没几天就双双告病回府休息。结果,闻静思不得不暂时揽下中书省的事,日日夜夜守在贤英殿,审批大小文书。期间又一次剧烈腹痛,比上一次更甚,吓得雁迟怒火上窜,这边费了好一番口舌劝去睡下,那边转身就闯入萧韫曦寝宫,请了皇帝过来。萧韫曦将桌上三叠高高的文牍,案卷,簿册一本一本翻过,脸色阴沉的吓人。次日早朝,孔毅和薛孝臣被请入广贤殿,萧韫曦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给闻静思赐座。早朝赐臣子坐,大燕开国以来这是头一回,闻静思自是不愿破例。萧韫曦并不勉强,狠狠地将推脱事务的官署斥责一番,又处罚了几位长官才算面色稍霁。百官心惊胆战,俯首称诺。看着闻静思憔悴苍白的面容,有心虚,有惭愧,有艳羡,有不屑。孔毅与薛孝臣相视一眼,心中不约而同的想到一事,暗叹陛下是在给闻相立威。不论百官如何去想这早朝赐座一事,萧韫曦这一顿发作都颇有成效,摆在闻静思案上的文书当日就少了一半。
各部忙碌之中,禹、弁两州传来佳讯。孙文渊、程梦瞳到达禹州建昌府,宣读圣旨,宗丰年等五位官员、两州四家粮商,抬高粮价,弄虚掺假,谋取暴利,被积恨已深的百姓,当场活活打死。两人又因治旱有方,救援粮食发放有序,暴民全数散退,逃往其他州郡的百姓也陆陆续续返回家乡。这些消息是闻静思在百忙之中,唯一的安慰。
十月二十五,萧韫曦下令百官休朝一天,因为这一日,宗家于西市,诛灭九族。
大理寺在西市布下刑场,皇帝亲自监斩。
四百名御林军把持场内,六百名十二营卫士分布场外各处戒备。街道人头涌动,黑压压占了整条东西大道。两旁商铺酒楼客栈的高层都开了窗户来看,一时间千家出动万人空巷。
闻静思坐在诗琴坊有凤来仪第四层的雅间里,窗外刚好对着刑台。台上跪着宗维及直系亲眷,皆是反缚手脚,身穿囚衣。大理寺卿魏玉英站在观刑台上,手持圣旨朗声宣读,声声震耳,直达青宵。闻静思在那一条条罪名中,想起数年前在翰林院瀚文阁曾见过宗维当年及第的试卷,真真是锦绣文章,一片忠心报国的赤子情怀。可惜为官近五十载,官衔越做越高,权力越掌越大,而年轻时的抱负与志向,在权力与富奢中,渐渐磨得只剩下当年试卷中的一道墨迹,不复存在了。
雁迟见闻静思面色郁郁,轻声道:“宗家退出朝政,往后政局定会清明起来,那些怠慢政令的,或是阳奉阴违的情况也会慢慢少下去。大人实在不必忧虑。”
闻静思收回目光,凝视雁迟清明的双眸,淡淡地道:“我并非担忧朝局的变幻,比起朝局,更让我担忧的是人心。陛下兢兢业业,忧怜百姓,决策从未疏漏,可是处于下位者,若自身德行不够,便易行差踏错,被眼前蝇头小利所惑,坏了决策的本意。所谓‘贤者多财损其志,愚者多财生其过’就是这个道理。毕竟权力财富之甘美,不是每个人都能抵御的。今日宗家灭门,定是陛下要百官以此为深诫。”
雁迟点头应是。这时,观刑台上响亮的一声:“时辰到!”刑场外围百姓中发出一连片叫好。
闻静思与雁迟探出头去看,恰好是一排刽子手斩去宗维及妻妾的头颅,地上霎时鲜血四洒,蜿蜒成溪。闻静思轻叹一声,坐了回来,不忍再看。雁迟依旧靠在窗前,眉眼弯弯,兴致正浓。
宗家九族共有二百八十一人,除了外放做官的四十七人当地处决,在逃者不过十余人,大理寺及提刑司发下海捕文书,一经捉拿,就地正法。因此今日备下三十名刽子手,来斩二百二十余颗头颅。
雁迟看上片刻,“咦”了一声,笑道:“大人,叶公子也来观刑了。”
闻静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叶晚枫怀抱女儿,在最前排的人群中踮脚观望,可惜人山人海,他身形单薄,推推搡搡间,竟被人挤到后面去。闻静思不禁轻笑道:“你带他上来看罢,不见到宗义之断头,他一日也摆脱不了过往。”
雁迟领命而去,过了许久,两人才上得楼来。闻静思见雁迟面色肃谨,叶晚枫满目黯然,愕然道:“发生什么事?耽搁这样久?”
叶晚枫向闻静思致礼后安坐在一旁,雁迟解释道:“方才我下去寻叶公子,叶公子道今日行刑的宗家众人中,没有宗义之。我起初不信,后来细细观察,果然没有宗义之的影子。就私下去问魏大人……魏大人说……”说到此处,他看了叶晚枫一眼,才道:“宗义之耐不住牢中酷刑,吊颈自尽了。”
闻静思深深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向不安的叶晚枫道:“叶公子无须担心。魏大人刚正不阿,断不会有所偏私,放他出牢。再者,魏家与宗家一贯政见相左,大理寺诸多官员又与宗家有仇,假公济私,私下用刑,也是不可避免的事,但终归是知法犯法,背地里为之。既然魏大人能够直言,断然不会有错了。叶公子尽管放心就好。”
叶晚枫这才真心笑了出来,浑身上下再也无此刻这般轻松。“小民相信丞相。”
闻静思道:“今日偶见你,正好有事说与你听。昨日陛下批示,凡已有备案被宗家迫害之人,皆可到官衙领取赔偿,数目多少按事情大小轻重来分。我报了你因言辞顶撞,被私囚为奴役。粗略来算,也可分得五十两,够你父女二人过活二三年了。”
叶晚枫忽来钱财,并不多惊讶,双膝跪地拜了三拜,闻静思忙示意雁迟扶起,却听他道:“多亏丞相上折请愿,小民才能有此大福。丞相恩情,如再生父母。莫说三拜,就是三百,丞相也需受得。”
闻静思诧异地看向雁迟,雁迟笑道:“前几日我回府取大人衣物,见着叶公子担忧大人近况,随口聊了几句,因而透了口风。”
闻静思笑笑,不置可否。三人交谈片刻,叶晚枫便起身告辞带女儿回去哺喂。他人一走,闻静思追问道:“宗义之是怎么回事?”
雁迟正色道:“魏大人说,宗义之被砍去手脚,做成了人彘,放置在地牢中。”
闻静思“啊”的一声惊呼,骤然听到如此残忍的的手段,竟有些手脚发凉,许久才缓过来,颤声道:“谁下的令?”
雁迟道:“陛下。”
两人面面相觑,心中一片寒意。闻静思认识萧韫曦二十年,从未见他对有仇之人下如此毒手,一时想不通宗义之触着他那片逆鳞。忽而灵光一闪,问道:“哪日下的令?”
雁迟道:“大人去大理寺的那一日晚。”
闻静思神色一凝,喃喃道:“难怪,难怪。当日陛下定是在后堂,把我与宗义之的一席话都听了去。”
雁迟这才恍然大悟,笑道:“就算没听全部,仅是最后一句,陛下也会下此重手。”
闻静思摆摆手,止住话题道:“罢了罢了,此事往后莫提,凭得恶心人。”
两人又坐了一刻,楼下百姓议论纷纷喧喧嚷嚷,刑台上血流成河,空中也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随风吹进窗内。闻静思越坐越难受,便打算就此回府。他起身刚走上两步,下腹一阵剧痛,眼前一黑,足下顿失力道,就要往后仰倒。雁迟眼疾手快一把捞在怀里,只见他双目圆睁,面容白中透青,神色痛苦,几乎要翻滚起来,连忙用胸膛紧紧压制住,以防他无意中伤了自己。然而十息之后,疼痛散去,闻静思一具身子就如同水里浸过一般冰冷。雁迟见他这般摸样,不禁心如刀割,红了双眼,颤抖着手翻出药丸,喂他服下。闻静思觉得腹中胎儿躁动不安,然而四肢乏力没有一丝劲道,只缓缓挪了手放在腹上,却无法轻柔安抚。雁迟见他脸上慢慢回了血色,捏着汗巾将他额头颈项的汗擦去,一手揽着他后背,一手绕过膝弯,将他稳稳抱起,大步下了楼。幸好百姓争相去看刑场,诗琴坊后院里空无一人,否则叫有心人看见这一幕,万一传入皇帝耳中,闻静思真不知该如何解释。
雁迟抱着他上了自家马车,两匹骏马并排缓慢前行,车内平稳,只偶尔车轮碾过坑洼,才稍稍起伏振荡。雁迟坐在他身侧,一手扶着肩膀,斜着身子让他靠在自己胸膛上。低头便见羽翅般的双睫,淡薄的双唇,鼻端荼蘼的芳香紧紧缠绕在心头,心中忽然一酸,脱口却道:“大人,告诉陛下罢。”
闻静思闭着双眼,沉默许久才道:“不!”
雁迟手一紧,压低了声音道:“为什么不?大人既然决定要生下此子,便应告诉陛下,卸下繁重朝务,好好休养。否则,照大人这样操劳,我怕未到临产,大人的身子就要被压垮了。”
闻静思直起身靠在车壁上,凝视雁迟的双眸一半是欣慰,一半是苦楚。“男人生子,世间几何?陛下不当我是妖怪,已属万幸。况且陛下对我再情深意重,也是皇家内院调教出来,学的是帝王之术,行的是帝王之道。我如今得他一片真心,也不敢断言就是一生一世。与其遭弃尝尽离苦,不如君是君臣是臣,还能长长久久。而我更不愿像弥子瑕,最后死在颗桃子上。”
雁迟听他前几句,心中对萧韫曦又同情又可怜。旁观者清,皇帝的一往情深,诸多付出,谁人能比,偏偏到了闻静思这里,如同大石沉海,无处着力。闻静思面对这份真情,竟是超出事外的冷静,甚至冷静到有些薄情。可听到后一句,又不禁恼怒起来。“大人何必将自己比作董贤、弥子暇之流?世人眼里,大人心系百姓,治世有方,日久天长哪里不如管仲,萧何这等名相?”
闻静思难得见他激动,脸庞涨得通红,不禁打趣道:“管仲萧何会为他们的君王生儿育女?”看雁迟神色尴尬,又笑道:“我不敢求他一生一世,留个孩子在身边伴我,已是天大的安慰了。”
雁迟听他这样说,便知道劝不动了。闻静思沉默片刻,忽而道:“其实是我自私胆小罢了,与他何干。”幽幽低吟,如憾如叹。
次日叶晚枫去了官衙领取偿银,果然领回五十两纹银,又典当了在宗家藏下来的值钱物件,两头共计一百二十七两。又过几日,相中了城东一座幽静的独门小院,盘了下来,当日置办几样简陋的家具物什,洒扫停当,又在正厅工工整整的供奉上闻静思的长生牌位,才带着女儿入住新居。月末,闻静思将他引荐给闻静云,留他在茶叶行做了学徒。
叶晚枫之事到此终了,禹、弁二州佳讯才刚起了个头。
十一月十三,正是大雪。
京城这一天清晨停了多日的小雪,上朝时云中间或有几缕阳光透射下来,近午更是艳阳高照。贤英殿内早已燃了火盆,闻静思坐在案前,厚厚的棉袍裹身,并不觉得多冷。他怀孕将近五个月,多半时间操心政事,虽然后两个月日日食补,除了腹部慢慢隆起,其他地方是丝毫不长。如今穿着厚重的冬衣,都掩盖不住微凸的下腹,他只好袖手而立,寄望广袖能遮掩住这一段隐情。朝中大臣不明原委,见他长身袖手,风骨俊秀,风姿雍容,真真清华无匹,颇有魏晋王谢风采,竟一一效仿起来,一时成为朝内时尚。
此时闻静思正翻着程梦瞳的折子,越看越欣喜,不禁低低笑出声。元哲在他身边将文书分类摆放,闻声抬头看了他一眼,也笑起来。“难得丞相笑得如此开怀,我猜定是看到孙、程二位大人的喜报。”
闻静思点头道:“程待诏屡出奇谋,不仅在弁州寻找出二十四处水源,更传授百姓久旱必蝗的道理,要百姓往后早做防范。大燕有这等真才实干的人,真是甚幸。”
元哲笑道:“可惜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若非闻相举荐,程待诏终会被埋没了去。”
闻静思摇头道:“真有才学的人,不论做任何事总会显露出来,我的责任便是务必人尽其用。”
元哲笑着连声称是,手上不停,翻开一本奏章,略略扫了几行,不禁大惊失色,倒抽一口冷气,一个不稳,竟将折子掉落在地上。闻静思全神贯注手中批复,并未注意他这边的动向。元哲暗暗抹去额头冷汗,拾起那本奏章收在直呈皇帝的一摞中。
午后,元哲亲自将上呈皇帝的奏章送至正德殿门口,木逢春小心接过,见元哲神色不安,询问道:“今日可有要事?”
元哲不敢明说,拱手一礼,含含糊糊道:“木公公,有本逆耳得很,恐惹陛下震怒,还望公公照应着些。”
木逢春沉吟片刻,点点头,宽慰几句,捧着奏章进去了。
呈到萧韫曦手中的多为军机事务,四品以上官员升迁贬谪,一百万两以上银钱挪用等重大事宜,或者是闻静思与内阁拿不定主意,意见分歧的事务。事情虽大,也不是日日都有,因而每日送达萧韫曦案前的奏折并不多,他更多的是处理前段时间开始着手清查贪官污吏的事情。今日的奏本只批了小半时辰,就见了底,最后一本是赵明中所写。萧韫曦许久不见他上折,乍一见,有些诧异,当即翻开批阅起来。只看了两三句,脸色瞬间黑如锅底,此后越看越难忍,胸膛起伏,脸上肌肉紧绷,好不容易忍着脾气看毕全文,简直是三尸暴跳,怒发冲冠。狠狠将折子往桌下砸去,厉声暴喝:“好一个赵明中!”
木逢春浑身一个激灵,小心翼翼捡起来,展开一看,竟是篇弹事。“鸿胪寺卿赵明中稽首言:臣得先帝重用,任鸿胪寺卿一十二年,虽掌外宾之事,也监内朝仪节。臣闻丞相闻静思,人非贤良,德实微寒。昔日先太子侍读,常以身侍奉。糟乎名节,秽乱春宫。”看到此处,心中猛得一跳,直叹赵明中不知死活。中间一目十行略略看过,最后一句连处置都写了出来。“陛下且看今日之朝中,竟是谁家之天下!臣等参议,请以见事免闻静思丞相,禁锢终身,诛之妖孽,以清朝堂。”言辞激烈,竟大有做诤臣的意味。木逢春合上奏折,拿在手上实在不是滋味。萧韫曦怒火已慢慢平复,只是脸色依然阴沉,沉默不语,也不知道思索什么。他出声试探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萧韫曦撇了他一眼,沉声道:“你如何看?”
大燕有律,宦官不得参政,木逢春头一次被他询问政事,着实惊奇,不得不如实答道:“依奴婢之见,赵大人乃是一箭双雕之计。不仅离间了陛下与相爷,更是将相爷逼入绝境。不过,当年之事陛下要辩驳,实难入手。”
萧韫曦冷冷一笑,道:“你都能看出来,朕会看不出么?先太子身上那点事,朕哪里不清楚,赵明中真是自作聪明。”忽而双眼透出股淡淡的忧郁,缓缓道:“赵明中这一本,本意不是给朕看的,虽诬告捏造,却句句诛心。静思看了,会怎样?”
木逢春浑身一震,不敢想其后果。忽然想起元哲的话,心中默默告歉。遇上这等事情,比起皇帝,他更愿意照应闻静思。“陛下,相爷操劳日久,身子亏损的厉害。这等诛心之语,还是压下罢。”
萧韫曦靠在椅背上,双目微闭,右手覆上龙头扶手,轻轻敲打,过了片刻才道:“朕压得下折子,压不下当堂上奏。有朕在,他撑得住。”
木逢春心知多说无益,闭口不再劝了。
正如萧韫曦所说,赵明中写这一本弹事的目的是给闻静思看,可他万万想不到被元哲半途截走。第二日早朝时,见闻静思面色如常,甚至因二州频频佳讯而嘴角弯弯,就知道他这一手落了空,当即回去重写了本秘折上奏皇帝。萧韫曦接到后也不理会,下朝时叫木逢春留了中书令孔毅与薛孝臣,翰林院学士承旨史传芳,御史大夫谢长亭,侍中任襄去正德殿觐见。这五人中,除了谢长亭外,其余都是内阁辅臣,所持意见各表一方。
近日并无大事发生,五人聚到正德殿,都不知所谓何事。拜见了皇帝后,被一一赐座。萧韫曦将赵明中的两本奏章交到木逢春手上,示意分发下去。木逢春面带难色,迟疑起来。见萧韫曦挥挥手,心中再是为难,也得硬着头皮照办。
孔毅与薛孝臣最先拿到奏本,两人先前留意木逢春,心里都有几分准备,乍一翻看,仍大吃一惊,面上露出惊疑,愤怒的神色来。史传芳心思慎密,城府颇深,从头看完,脸色如常,捻须不语。谢长亭身为百官监察,经手的弹事不知多少,还是第一回 碰上弹劾丞相的,心中对奏本言辞有所怀疑,看向萧韫曦。任襄作为门下省长官,审议决策之首,参与了《归田令》、《节俭令》的审核,对闻静思自然熟稔,感佩他的重民之心。赵明中虽然看似句句在理,在他眼中看来,不啻是醉后荒唐语,不仅毒还很阴。
五人脸上各种表情,一一收入萧韫曦眼里。他巡视一圈,淡淡地道:“诸位有何看法?”
他们心中虽然都抱持着怀疑,但看皇帝容色如常,并不像心腹近臣被构陷所应表现的愤怒,又不像骤然得知真相的鄙夷,一时都摸不着皇帝的真意。只觉得闻静思升任丞相后,圣眷甚隆,所赐权力甚至超乎以往君王对臣子的防范与信任,如果因这等子虚乌有的罪名下狱,那真是叫人不得不寒心。转念又想到闻静思任太子侍读时的事。谁都知晓,太子是宗家傀儡,与闻家相对。亲点闻家嫡长做侍读,一方面是借此打击闻家,更多的是挟持为质。太子表面上亲善,私底下却是多疑狠辣,闻静思在他身边侍读五年,期间辛苦多少还是走漏出了风声。而朝堂上宗太师一手遮天,心性刚正想要为他说几句话的臣子,也得先掂量一番。因而,以太子与宗家的手段,要闻静思以身侍奉来折辱闻家,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五人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皇帝这一问,难答得很。
萧韫曦见五人沉默不语,微微弯了嘴角。“众卿都说说心里话,说错了也不要紧,朕不怪你们。”
谢长亭年轻气盛,最先沉不住气,起身恭敬道:“陛下,赵大人折中虽说有先太子的宫人做人证,但以臣身为御史的职责来看,还虚谨慎处置。不说闻相自身如何,先说这名宫人,姓甚名谁,哪里人士,何年入宫,宫中是何职位,在先太子身边服侍几年,先太子遭诛后在何处依附,与先太子亲近还是疏远,与闻家是否有过节,与赵大人是否有利害关系,赵大人如何找到此人,此人为何现在来指认闻相,是否有德高望重之人能作证此人所言一一属实,这些都需条条验明,样样查清。仅凭这一人之口就定我大燕丞相德行败坏,是否有些太过轻率?”
薛孝臣见谢长亭已开了个头,话中颇有维护闻静思的意味,心下稍宽,起身答道:“臣也有话说。宗太师为官近五十年,纵横朝廷也有近十年之久。十年间残害过不少忠良之臣。先太子受他影响,先帝面前亲善仁义,对属下小臣,心狠手辣。若是想出强迫闻相以身侍奉来折辱闻家,也极有可能。但一定是得手之后大肆宣扬,让闻家家主知晓其事。却为何臣从未听闻此事传出?臣以为,此宫人之言,不可信。”
孔毅起身点头赞同。“臣附议薛大人之言。”
萧韫曦“嗯”了一声,并未表态,向任襄看去。任襄连忙起身道:“臣审核闻相所发的《归田令》与《节俭令》,深感闻相心系万民,二令细节之处,更见怀柔之心。臣以为,闻相德高如此,此宫人必是因妒构陷。”
史传芳资历在五人中最老,听四人或明或暗为闻静思辩解,微微一笑,躬身道:“陛下,臣曾评闻相‘志虑忠纯’也评过‘善孝至诚’,臣不敢说铁口直断,但还是有识人之明。试想,若闻相当真被先太子胁迫,臣恐怕闻相就是当场自尽,也不愿闻家名声有损罢。”
萧韫曦双目精光闪闪,神采奕奕,颊边一抹绯红,心中激动得朗声喝道:“好!好一句‘当场自尽,也不愿闻家名声有损’!朕以为朝堂上下只有朕了解静思,原来史爱卿也不遑多让啊。”说罢,面带笑意,巡视五人。“宗维权势强压之下,还有你们这些忠良之臣,朕欣慰之极。”
萧韫曦这席话已是表明了态度,五人虽然因选对了立场而暗暗窃喜,却也差点吓出一身冷汗。皇帝不轻信谗言,并借此事试探内阁重臣,若有一人站错了地方,恐怕往后难得重用。
五人齐齐躬身道:“陛下英明。”薛孝臣又道:“陛下,赵明中两次上折,恐怕是想把事情闹大了。”
萧韫曦眼睑微敛,收住眼底一潭汹涌的暗涛,淡淡地道:“无妨,任那宫人如何天花乱坠,朕手上一证就可定他妖言惑众的死罪。静思肝胆冰雪,身洁如玉,朕心慕之。若赵明中弹的是静思以身侍奉朕,朕到真无法反驳他。”
最后一句直如晴空霹雳,将五人的三魂惊去了七魄。史传芳和薛孝臣虽然在两人眉目间看出些端倪,但谁也想不到皇帝在这种情况下,会当着他们这群老臣的面承认私情,方才那些辩解似乎变得可笑起来。萧韫曦看他们脸上青青白白,缓缓起身,笑意盈盈道:“朕的静思胸怀天下,忧怜百姓,勤恳朝政,兼之温和仁善,风骨清隽,清华无双,朕如何不爱入心骨?朕对他素来敬重,忧其劳苦,守其孝悌,欣其慎独,虽爱慕十年之久,亦不忍逼迫太甚,以至于到今天都得不到他一句应诺。”说道此处,语气竟是有些落寞之意,忽而扬眉略有自嘲道:“还是众卿觉得,朕配不上静思?”
众人听皇帝这一番话中,颇有交心之语。虽然感慨皇帝之情深沉如海,但是一想到闻静思其人担当得起皇帝的称赞,又觉得上天弄人,男身女命,白白糟蹋了好姻缘,纷纷称道可惜。史传芳见萧韫曦说起闻静思,有一股自豪之气表露于外,不禁笑道:“臣终于明白为何陛下不纳后宫,恐怕不是寻不到慧慈皇后这般的人,而是闻相不愿登后位罢?”
薛孝臣醒悟过来,也笑道:“陛下如今对臣等倾尽肺腑,就不怕闻相知道了恼羞成怒?”
萧韫曦朗声一笑,佯斥道:“真是一群老狐狸!君子坦荡荡,朕对静思之心,可昭日月,又有何不可对人言?”
众人看着萧韫曦从容自若的笑容,那双眼藏着深沉的睿智,心胸又是宽广贤明,忽然都觉得,在这样的君王手下,必然能见到河清海晏,太平盛世的一日。
赵明中两次上折均似石沉大海杳无回音,自是越来越心急,在次日早朝时,铤而走险当堂上奏了。他算盘打得精,想到如果是皇帝故意压下,恐怕自己一说有本要奏,皇帝必然不允,便唆使了太常寺丞余鸣出来起头。萧韫曦哪里不知道这些伎俩,心中连连冷笑,准余鸣上前来奏。
那余鸣掌宗庙礼仪,不是朝中掌权要臣,民生百姓之事所知不多,自是不甚了解闻静思为人处事。只听赵明中一番说辞慷慨激昂,言辞凿凿闻静思德行败坏,虽然仍有所顾虑,但被许下的诸多好处所惑,一时昏了头,上前躬身便道:“臣奏丞相闻静思任太子侍读时,行止不检,以身侍奉先太子,狐媚惑主,秽乱宫闱……”话未及说完,朝中文武百官除了那知情的五人,其余皆交头接耳,爆出阵阵议论,连余鸣后面的话都吵得听不清了。
闻静思心中惊浪滔天,脑海一片空白。他最怕的便是与萧韫曦的背德之情曝露于众,连累闻家数百年美名。余鸣虽是指责他与先太子,但这谣言诬告,仿佛在影射自己与皇帝,句句如针,字字诛心,像要将他凌迟至死才肯罢休。闻静思极力抬头看向萧韫曦,皇帝九重旒珠后的面容模糊得分辨不清,一颗赤胆忠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他心乱如麻,心疼如绞,耳边甚至连百官的喧嚷声也渐渐听不清楚,下腹陡然一紧,阵阵剧痛传遍全身,双膝一软,缓缓跪倒在地。朝臣被他这一跪,惊的全收了声音,死死盯着他的背影。萧韫曦知道他会惧怕愤怒伤心,却从未料到他会当堂下跪,一时诧异之极,缓缓站起身来。闻静思咬紧舌尖,苦苦忍耐,腹痛心痛越来越巨,他再也承受不了,眼前一黑,歪倒在地。站在他身后的薛孝臣最先反应过来,一步上前将他半揽在怀,见他面色青白,大汗淋漓,双目紧闭,怎么叫喊也醒不过来,惊涛骇浪过来的老臣也一时慌了手脚。
萧韫曦浑身大震,如梦初醒,三步并两步冲下玉阶,一把推开薛孝臣,将闻静思紧紧抱在怀里,伸手去掐他人中,掐了半刻才微微转醒,轻轻道了句:“臣不认。”又晕了过去。忽然,薛孝臣指着闻静思下身惊道:“血!闻相流血了!”萧韫曦低头一看,闻静思下身着地,鲜血殷红,慢慢散开。他从未有此时这般害怕过,将闻静思紧紧地抱在胸前,扬声道:“逢春,宣徐谦永宁宫候旨!”说罢,抱着他大步走出广贤殿。薛孝臣充耳不闻身边议论纷纷,双眼直直盯着地上一滩血迹,星星点点,仿若啼血,一路洒到皇帝寝宫前。
徐谦被木逢春急急拉到永宁宫,开始还当成是操劳过度引发的晕厥,诊过之后才知不妙,竟是劳累成疾加之气急攻心引起小产了。闻静思躺在御床上,一手仍抓紧了衣服试图遮掩,即便是昏迷之中依然不肯松手。徐谦心中轻叹一声,转身对萧韫曦道:“陛下请回避,臣唯恐心惧天威,施针手抖。”
萧韫曦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沉声道:“你能保证还朕一个活生生的静思?”
徐谦苦笑道:“臣虽不能活死人生白骨,闻相这一劫,臣还是自认能保。”
萧韫曦不再多话,甩袖走出寝殿,木逢春躬身道:“徐太医但有所需,只管开口。”也跟着皇帝退出殿外。
徐谦松了口气,解开闻静思外袍内衫,露出膨隆的腹部,他身形偏瘦,因而腹部比正常女子五个月还要小上半分。明知闻静思听不到,徐谦还是抱怨道:“闻相啊,下官为了守你一诺,这回要把命都搭上了,也不差这丸仙丹赠于你吃。”从随身布袋里层翻出一瓶青玉瓶,滚出一颗略带血气的丹丸,捏碎了塞入闻静思口中。又取出针袋,一手捻起细长的一根在烛火上略略撩拨,另一手两指微绷腹上皮肤,认准了穴位,出手如电扎了下去。顷刻之间已下了四五针,另有两个要穴徐谦不敢用针刺激,便用拇指指腹用力推按。按得一百多下时,闻静思忽然咳嗽一声,下意识吞咽了口中残余丹药,慢慢转醒。他尚未看清身前是谁,只觉得有人在腹部按压,心下一惊,就要去推,却听徐谦笑道:“闻相莫怕,放松些。”
闻静思依言放下心来。徐谦手下功夫不停,严肃了神色,沉声道:“闻相可知,你气血两亏,气怒伤心,险些小产?臣虽能保得你一时,若闻相依然固我,不爱惜自己,下官可保不住你生产之日,父子平安。”
闻静思眼睫微颤,轻声道:“陛下知道了么?”
徐谦冷哼一声:“闻相以为呢?你的血从广贤殿一路滴到永宁宫,陛下问起来,闻相自认可以逃得过?”
闻静思长长一叹,这一叹包含了太多的情感,悔恨,自责,无奈。若今日身怀有孕之事被萧韫曦知晓,往日的辛苦躲避真真是白费功夫。徐谦将腹上银针一一收起,为他收拾好衣袍,扶他半坐起来,询问道:“闻相可还有下腹垂坠之感?”
闻静思抚上腹部轻轻摩挲,摇摇头,缓缓道:“徐太医,自古便有‘天地君亲师’一道,陛下曾说我,最重万民,次之闻家,最后是他,想来此话一点不假,我已是颠倒了纲常。孕子一事,我最怕便是闻家声誉有损,陛下的深情厚意则疏忽了,这是我的自私。”
徐谦听他这般交心之语,不由心生怜悯,出言开导道:“依下官愚见,闻相把闻家放在心坎上,闻家把闻相放在心坎上的也只有你的父母弟妹。其他闻氏族人,只当你是族谱上能添华彩的一笔,你是好过与否,快乐不快乐,与他们毫无干系,你又何必舍了家人的期望,去做傀儡呢?”
闻静思满目怔忡,不言不语。徐谦扯过被褥盖在他身上,轻声道:“闻相若想清楚了,下官便叫陛下进来了。”
闻静思闭上双眼,淡淡地道:“好。”
萧韫曦被请入寝殿,首先便是去看闻静思。见他双目微敛,看向床内,脸色稍嫌苍白,精神还算好,一颗吊着的心总算放回肚子里去。徐谦这时躬身道:“陛下,闻相已缓过来,今后几日还会有残余血块流出,无需心慌,最好是卧床休息,禁忌操劳下床走动。闻相身体亏空,适宜温补,不宜大喜大怒,更不宜行房,陛下还请体恤。”
萧韫曦负手而立,仿佛充耳不闻,喝问道:“静思究竟是何疾?”
徐谦咬牙跪下,回禀道:“臣答应过闻相不说,请陛下……”他一话未完,萧韫曦猛地抬脚一踢,正中胸口。徐谦身子一仰,翻倒在地,捂着心口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闻静思听到动静回头一看,大惊失色,忙伏在床边劝阻道:“陛下……”
萧韫曦抬手阻他话头,冷冷道:“静思,朕爱你胜于性命,你若不想说,朕绝不逼你。可这小小太医,竟敢欺君罔上,藐视皇权,岂非罪大恶极!”
闻静思听他话中大有严办徐谦之意,心中愧疚难忍,颤声道:“陛下,臣要徐太医欺瞒陛下,实在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君子有成人之美,请陛下放过徐太医,臣愿……臣愿说出一切。”
萧韫曦最是见不得他这种为难的样子,深吸一口气,握紧了身后的双拳,向徐谦道:“滚罢!”
徐谦忍痛叩拜两人,速速退出殿内。
闻静思虽然刚才说得轻松,可真要让他说出“臣怀了陛下的皇嗣”这样的话,那往后真是羞见天下人了。他垂头思虑片刻,才谨慎道:“陛下,臣要做父亲了。”
萧韫曦想不到等待许久,竟是得出这样一句话来。想他苦恋十年,对这人有情人的宠爱,有朋友的敬重,本以为就算得不到同等的回报,也还能得他一生君臣相伴。现在,自己孤身一人守着偌大的皇宫,而这人,在自己全不知情下,与别人情投意和,就要去享天伦之乐了。心中一阵愤怒,一阵伤心,舍不得打骂,又恨自己犯贱。闻静思见他面有苦楚之色,双眼泪光隐隐,便知道自己的话词不达意,急忙更正道:“陛下,也快要做父亲了。”
他不这样说还好,这一说更是惹得萧韫曦暴跳起来,横眉冷对,厉声呵斥:“闻静思!你今天疯了不成!朕从爱上你的那一日开始,再没碰过别人,就因怕你嫌朕脏。整整十年,朕为了你,忍了多少寂寞夜。现在你说朕快要做父亲,难不成你给朕生?”
闻静思心中一跳,见他背对自己,双肩细细抖动,显然被自己两句话气得不轻。在政事上他可以滔滔不绝,侃侃而谈,在这等情爱之事上,着实口拙的很。他打定主意再不解释一个字,伸手轻轻唤道:“陛下。”
萧韫曦双肩一震,却不回头,也不答话。闻静思眼中黯然,又不能就此不管,只好又唤了声:“陛下。”这声分明带了恳求之意,萧韫曦如何听不出来,终是慢慢回了头,握住他的手。闻静思将他拉在身边坐下,咬了咬唇,一手揭开被褥,一手拉着萧韫曦的手覆上肚腹。掌下的腹部并非以往的平坦,而是高高隆起的一团柔软。萧韫曦的手微微一震,闻静思的头更低垂了几分。虽说他下定决心坦然相告,内心还是尚存恐惧,那些被萧韫曦指责为妖怪的噩梦依然纠缠不休,此时连正眼都不敢去看。萧韫曦脑中渐渐清明起来,下腹的肿物,闻静思胃口改变,欢爱之时刻意遮掩腹部,近期总爱袖手而立,点点滴滴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即便是多么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如今却是再正常不过的真相。何须追问他是否对自己有爱意,何须要他亲口来说相守一生一世。萧韫曦缓缓抚摸着那团血肉,偶尔还能感觉到起伏动弹,心中既痛苦又甜蜜,声音颤抖的不像自己。“几个月了?”
闻静思听他声音激动,意思却显关怀,不禁抬头去看,萧韫曦的双眸温柔而坚定,伤感而欣喜,心下一宽,不由道:“五个月了。”
萧韫曦朝他缓缓压了下来,一手仍然覆在肚腹上,一手紧紧扣在他后背,两人胸膛贴着胸膛,分明可以感受到两颗心脏跳动渐渐和在一起。“静思,朕让你受苦了。”闻静思睁大了双眼,往日躲躲闪闪忧虑不安,惊惊惶惶噩梦连天,全在这一句话中化为灰烬。“静思啊静思,你这傻子,瞒得我好苦。你怎么能这般狠心一人承受了所有。”
闻静思只觉得肩头慢慢湿热一片,萧韫曦双肩震动不已,竟是埋头哭了出来。他第一次见皇帝如此失态,心如油煎,又是心疼又是悔恨,双手抱紧了萧韫曦,颤声道:“男人孕子,世间大谬。臣只怕陛下当我是妖怪,枉送了两条性命。”
萧韫曦稍稍撑起身子,双目通红,满脸泪迹,深深地看进闻静思的双眼道:“静思,你就是妖魔鬼怪,朕也只要你一个。你愿意为朕生下皇嗣,莫说要这江山跟了你姓闻,朕的命都可以让你拿去,只怕你握了朕的心不稀罕。”
闻静思心中愧疚之极,忍耐不住这般深情话语,终是也流下泪来。“陛下,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陛下这些年待我如何,我怎会感受不到。不是我不愿同心以报,而是不敢恩将仇报污了陛下一世贤名。”
萧韫曦双手捧了他的脸,细细亲吻。“朕不要那些虚名,朕只求你一生一世,你给是不给?”
闻静思连连点头,深深道:“陛下,臣愿生生世世伴你。”说罢,两人再也忍不住同心同意之喜,和着泪迹吻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