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进入广贤殿的时候,便发觉了殿内的异常,齐齐盯着御座之后的十二曲屏风,又见皇帝无意解释,都压下好奇心,专注于殿试的学子身上去。
萧韫曦走下御座,来到殿外考场,在贡生的桌前负手悠然地穿梭巡视。那些学子哪里与皇帝如此贴近过,一时间人人屏息以待,连握笔的手都颤抖起来,有些考生更是停下笔,以免思绪混乱中写得词不达意。萧韫曦巡了小半场,看了三十多名贡生的卷子,所见的答案并无多少超出他的预料。他走到最尾一位处,其他人对他的靠近都是暗自紧张,而这人却面色沉着,握笔有力,仿佛全心沉浸在答题中,丝毫没发现皇帝就站在自己身侧。直到写得字迹稍涩,提臂酎墨,才察觉身边站了一人,不由抬头去瞧,恰好和垂头审视他试卷的萧韫曦打了个照面,微微一愣,笑了一笑,继续伏案疾书。萧韫曦盯着他答完一题,再没有心思去看别的人,转身回广贤殿绕道屏风后面去了。
众臣听见屏风后传来窃窃私语声,即便再有不解,也猜出了个大概,纵览整个大燕,能得皇帝屡屡破例之人,也只有一个。
闻静思依然坐在椅上,一手抚摸肚子,一手捏着卷稿,听罢萧韫曦一席话,微笑着压低了声音道:“应该就是此人了。臣这三问,一问国内民生,一问学堂授教技能知识革新,一问对邻国外邦之策。听陛下所言,他答的前两题,倒是和陛下今年将要施行的新政不谋而合。”
萧韫曦笑着轻声道:“果然还是静思懂朕,这三问真真是问到了朕的心里去。”
闻静思道:“陛下是贤明之君,因而不必取用诤谏之人。若身边众臣皆能与陛下心意相通,陛下施行新政便会事倍功半。”
萧韫曦点点头,见闻静思眉头忽蹙,张口细细的喘息,俯身道:“怎样?皇儿又闹腾了?”
闻静思闭目忍耐这阵痛楚,待十息过后,才缓过劲,见萧韫曦神情紧张,心中一叹,安抚道:“不碍事。陛下可看出榜眼探花?”
萧韫曦直起身道:“这个不急,等今日考毕,你再慢慢审。”
萧韫曦并没有多待,径自去巡另一边,闻静思这才长长舒了口气。现在他的肚子半刻疼痛一次,且间隔已是越来越短。原本以为像五个月时劳累所致,如今看来,倒是要生产了。幸而听徐谦提过,生产整个过程,持续三四个时辰已经十分快速,五六个时辰也是常事,心中也就稍稍安定下来。殿试只考一个时辰,加上考后抽查提问,最多也就两个时辰,还能来得及回永宁宫。因此闻静思只能暗自忍耐,若被萧韫曦知道了,恐怕不仅仅是急传徐太医,谴退众臣,还要即刻昭告众人,大赦天下了。
闻静思好不容易捱过一个时辰的殿试,令木逢春传了沐景、韦逊等五人上殿来对答。这五人依次进殿,向皇帝跪拜稽首,三呼万岁。萧韫曦赐了平身,却不发问,只道:“闻相身为殿试主考,由他来问,你们可听仔细了。”
众臣对皇帝放权于闻静思已见惯不怪,五名贡生心中却是一惊。无论朱门寒门,多少都听说过闻相爱民之心,圣宠之隆,今日更是身为殿试主考,掌管着头名三甲,因此争得榜首也好,博君前红人倾顾也罢,五人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以求一鸣惊人。
闻静思尚未说话,殿外便走进个小太监,朝萧韫曦跪拜道:“陛下,有落选贡生在宫外击闻登鼓状告监察官用情取士,求陛下圣裁。”
萧韫曦不理会群臣的交首接耳,微微扬眉,侧了头询问:“如何?”
闻静思忍下一阵腹痛,默默叹了口气,扬声道:“臣信得过诸位大人,请陛下传此人上殿来对答。”
片刻之后,小太监带着一布衣士子走上殿来,来人朝皇帝叩拜行礼道:“陛下在上,草民洛商年,弁州丰和人士,状告贡生沐景,出身乐籍,有违大燕贱籍不得入科举之律。请陛下明查。”
萧韫曦冷哼一声,闻静思听出几分不屑来,沉声唤道:“沐景。”
白袍的年轻文士已分辨出声音来自屏风之后,不待细想缘由,双膝一折,向声音来处跪了下去。“学生在。”
过了许久,才听见闻静思道:“陛下乃圣明之君,许你自辩。”
沐景脸上并无多少感激涕零之色,他面容沉静,眉眼间满是自信与豪壮。“禀大人,学生之母乃是前朝贺世家后裔,因遭遇奸人陷害,举家被充入乐籍,有家谱为证,学生不敢妄言。母亲毕生心愿就是豁贱为良,学生人单力薄不足以与天威抗衡。幸而学问之事尚算通晓一二,便求得考察官网开一面,容我入试。若真有金榜高中之日,一则可实现母亲夙愿,二则,可叫天下人知晓,贱籍之中,也是有真才实干之人,愿为报效国家出一份绵薄之力。”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仿似平静了心绪才道:“学生自知犯下欺君之罪,愿一力承担所有罪责。”
萧韫曦与闻静思心中齐齐叫了声好。萧韫曦暗道:“这人忠孝两全,有情有义,最对静思的胃口,难怪一眼看中他。”他已经将殿试之权交由闻静思,因而只听不语。闻静思忍过一阵痛楚,看着手中捏得汗湿的时务策试题,咬咬牙道:“今日殿试之题,便以贱籍是否允许科举为论。除沐景外,你四人想好就答吧。”
闻静思肚子的疼痛益发频密,如今不到半刻便疼上一回,不但肚皮紧绷,连后穴的垂坠之痛都觉得越来越明晰。不疼的时候尚能听清几位贡生旁征博引,滔滔不竭,疼起来只能紧紧抓了椅子的扶手,意识昏沉中唯有记得咬紧牙关不让呻吟出口,其余只言片语都进不了脑。
那四人得了当众施展才华的机会,欣喜不已,又是引经据典,又是慷慨陈词,力求妙语连珠,出新见奇。所论也无非是斥责沐景知法犯法,欺君罔上,或称赞他孝义当先,莲出淤泥。只把萧韫曦听得困意上涌,又不得不端坐龙椅,以示君威。无聊之中侧耳细听闻静思动静,两人相隔不过五六步,留心之下,竟发觉闻静思呼吸沉重,断断续续之后是长长的叹息,仿佛在忍受巨大的痛苦。心中骤然一惊,不管殿中贡生仍在洋洋洒洒,起身转到屏风后面去了。
殿上众人不知其意,连正在陈述论点的贡生都停下了口,一时间,大殿中鸦雀无声。萧韫曦却是心如擂鼓,闻静思紧抓的五指关节泛白,下唇上全是弯弯的牙印,那汗水浸湿的黑发贴在脸颊颈部,仿若他曾做批示的道道墨迹,萧韫曦头一次怨恨闻静思的勤政。他快步走近,刚要弯腰去扶,闻静思忽然睁开双眼,那氤氲着水汽的双眸中,盈满了恳求。萧韫曦神色一凝,眉头微沉,闻静思伸手攀住他双臂,勉力凑到他耳边轻声道:“陛下,臣挺得住。”
萧韫曦怒从心起,就要直起身来,闻静思一把扯住,低声恳请道:“陛下,殿试已到尾声,臣求陛下让殿试有始有终。”
萧韫曦不怕他义正严辞,唯独怕他放下身段柔声请求,也是心疼他屡屡为百姓委屈了自己。因而只犹豫了一瞬,便清楚自己是无法拂了他的意,低声咬牙切齿地道:“朕都依你!”随即一手揽住他肩膀,半直起身,朝殿中扬声道:“诸位对这题还有什么可说的?”
四个答题的贡人见皇帝的举动,哪里还敢再拖宕下去,纷纷表示等候主考裁决。萧韫曦道:“既然没有人再论,那诸位都退下吧。沐景一事由闻相查证后,再出三甲名榜。”
没有当殿宣判,说明尚有回旋余地,对沐景来说已是幸运之极,他随同众人一起叩头拜谢之后,退出了广贤殿。萧韫曦在屏风内听闻众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正要唤木逢春,手臂一痛,正是闻静思又一次阵痛。见他咬了牙苦苦忍耐,吓得顾不得臣子尚未走远,高声叫道:“逢春,传徐谦!”激动之下,声音竟带了丝凄厉。
走在最后的几个老臣顿时回头来看,孔毅皱眉道:“闻大人的病还未好么?这样反复无常不知何时归的了朝堂。”
史传芳捋了把胡须,眼中精光一闪,掐指一算,心下不由大亮,忍了笑向几位同僚劝道:“快走快走,莫耽误了正事。”
薛孝臣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边走边道:“史阁老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史传芳面色虽正,却仍是掩不住嘴边的一丝笑意。“喜事啊,大喜事啊!”
皇帝添得皇儿,虽是家喜国喜,对闻静思来说,却是劬劳之日。
徐谦到时,闻静思已是疼得无法起身走动,两次阵痛之间,仅仅相隔七八息,如此频密,让徐谦也有些措手不及。他摸了摸胎儿位置,小心翼翼地对面色不善的皇帝道:“陛下,闻相等不得了,需立即躺下来,臣要检查产道情况。”
萧韫曦脸色一沉,却不言语,伸手将闻静思搀起来,半扶半抱,让徐谦架着他另一边,慢慢走到屏风外。刚走了两三步,闻静思只觉得后穴一股暖液缓缓流出,这般失禁之感让他顿时浑身发颤,羞耻之意止不住的涌上面庞,蒸得满脸通红。两人同时察觉他的异状,萧韫曦急道:“怎么了?”
徐谦却一手钻入闻静思身下的衣袍内,在他股间一摸,心中便有了底。“陛下,闻相只是破了水。”
萧韫曦不再犹豫,脚步一转,向御座走去。闻静思疼痛之中见两人搀着自己来到御座前,尚未意会,便被两人扶着坐在龙椅上。那龙椅宽大舒适,就是躺下一个人也有余裕。若在平常,如此大逆,闻静思定然死不从命,如今也明白不可一并看待,只好顺从皇帝的意思,躺在御座上,枕着萧韫曦的双腿。徐谦心中虽然佩服萧韫曦的气度,却不敢忽略分毫细节。先叫木逢春把屏风围在御座四周,又让急召而来的雁迟催促殿外婢女烧水入盆,准备厚实的被子襁褓。广贤殿外暗处,尽是奉萧韫曦之命把守的暗卫,任何人进入殿内,一律严惩不贷。
徐谦等一切都布置妥当,见萧韫曦没有半点回避的意思,只好实话道:“陛下,臣检查手法不甚雅观,还请陛下见谅。”
萧韫曦紧紧握着闻静思的一只手,沉声道:“仔细你手下,朕要你确保静思平安。”言下之意清楚明了,万不得已之时,还以闻静思为重。
徐谦心头微颤,低声应诺,又朝已疼得忍不住细细呻吟的闻静思道:“闻相,下官得罪了。”说罢,脱去他一侧鞋袜,解送了裤带。闻静思虽然羞窘,也别无他法,想他半生端谨,如今却在爱人面前如此狼狈,实在难堪之极,几欲泪下,不由拿袖子掩盖了脸庞,任徐谦将自己一侧裤子脱下,支起了双腿,露出密地。徐谦拧了热布巾,将他私处的胎水污物擦拭干净,又用油脂润滑了两指,慢慢深入后穴之中,未及入尽指根,就触到一硬物,轻轻退了出来,安慰道:“陛下,已经能摸到胎儿颅顶了,臣估算还需两刻产口才能全开。”
萧韫曦长叹一口气,耳边是闻静思忍耐不住的痛吟,手上是越来越紧的依附,心中恨不能以身相替,受这无边苦难。
徐谦每隔五次阵痛便查验一次产口,胎儿下坠情况,产道内开口大小。
闻静思腹痛后穴之痛愈加剧烈,只觉得这疼痛仿佛永无止尽,这一次已是痛到极处,可下一次疼痛更为剧烈。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猛烈的痛疼忽然袭到,他再也忍耐不住,低声叫了出来。浑身的毛孔齐齐张开,汗水瞬间浸湿了衣物。神思恍惚中,听到徐谦一声:“到了!”支起的双腿被分得更开。
徐谦看着肛口露出三指宽的胎儿头顶,向闻静思道:“闻相,见到胎儿了,你要在阵痛之时用力才能让他出来。”
闻静思一手抓紧御座上龙爪间的金珠,一手与萧韫曦十指相扣。阵痛一到,便听从徐谦之言咬牙向下用力,每一次用力胎儿都出来多一点。如此三次,终是伴着巨痛与胎液,鲜血与汗水,将这折磨了他许久,又让他期待了许久的孩儿,生在了御座上。
徐谦用线轻轻扎紧脐带,一刀剪去,扯过襁褓包住哭啼的婴儿递给木逢春清洗。再慢慢按压闻静思的肚子,将残缺的孕囊从肠道清除干净,绞干了布巾擦拭股间的污血。闻静思没了阵痛的折磨,精神恢复了一些。看着萧韫曦绷紧的面容,一双满是担忧疼惜的眼眸,心中如释重负,两人默默对视片刻,一时都有重生之感。
闻静思虽是坤族后人,为了适应产子而体质有所改变,可到底也是男子,私处仍是裂伤了。徐谦手上仔细为他敷药,口中不停地嘱咐各种忌讳,闻静思羞赧之下也不忘向他道谢。待他伤口处理妥当,锦被裹身,遮实了半壁春光,木逢春抱了婴孩和雁迟才从屏风后走进来,齐齐向二人道喜,初得皇子。
萧韫曦笑着纠正二人道:“不是皇子,而是太子。”
众人心中微惊,却也不觉出乎意料。木逢春将穿好了小衣的婴孩双手交付到皇帝怀中。
萧韫曦有些笨拙地接过襁褓,已被清洗干净的小脸上皮肉五官尚未展开,分不清长得像谁,他到不在意,小心地将婴孩放在闻静思身边道:“静思,来看看你的太子学生。”
闻静思稍稍侧身看着那小小的身躯,欣喜之中也有一丝奇异之感:“虽是早已接受男子能孕,可真到生下孩儿,仍是有些不敢相信。”他伸出手,以指腹轻轻触摸婴儿的脸颊,那婴儿微微转头,小小的嘴一张一合竟是要去含手指。闻静思一惊,连忙收回手,小婴儿没了手指,咿咿呀呀地抗议了几声,也就安静下来。
雁迟看得一乐,提醒道:“大人,小殿下这是饿了,把大人的手指当作了吃食呢。”
闻静思意会他话中所指,脸上一红。萧韫曦看得心中一动,眼睛往闻静思胸前一瞟,仰头大笑道:“静思生得,可未必能喂。朕已叫逢春挑好了乳母,断不会饿着他。”顿了一顿,又道:“回永宁宫。”说罢,让木逢春抱着婴孩,自己双手一拢,不顾闻静思反对,将他连同锦被从御座上抱了起来,留下徐谦雁迟善后收尾。
一行人回到永宁宫寝殿,殿内早已准备妥当。萧韫曦谴退众人后,一双手直直钻入裹着闻静思的被子,向他胸前摸去,口中调戏道:“让朕摸摸,你是不是真的不能喂养。”
闻静思吓了一跳,忙抓住他手腕,哭笑不得道:“陛下真当臣是女子?”趁萧韫曦一愣,手上力气骤然松懈,翻过身不理他了。
萧韫曦朗声一笑,见闻静思如今在自己面前,有恼怒,有不满,有眷恋,有期盼,比之从前一味的君臣之礼相待,真真是生香活色,爱恋之中多了几分亲情的味道。萧韫曦俯下身,五指丝丝顺着闻静思那一头乌发,在他耳边轻声道:“朕喜得太子,大赦死囚之外,减免百姓一年赋税如何?”
闻静思弯了弯唇角,闭上双眼道:“好。”
元兴二年四月十一,萧韫曦抱着小皇子在朝会上宣布了皇嗣姓名,出生时辰,唯独隐下生身之人。后宫虚空,也从未听说皇帝宠幸哪位宫人,却忽然有了皇嗣,这在历朝历代都是绝无仅有之事,当下朝中众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也有些重臣依仗自己资格年老,对此子来历提出种种疑问。萧韫曦坐在御座上,怀抱婴孩,看着殿中乱成一团,笑道:“朕不会弄错自己的儿子,就像绝不会弄错枕边人。”
史传芳听够了身边众人的各种猜测,见皇帝眉眼欣喜之间渐渐显出不耐之色,强自压下笑意,一步越入殿中,朗声道:“臣恭贺陛下天赐石麟,祝愿陛下白头偕老,安康永年。”他这样一表态,贺喜之中有几分解围的意思。
孔毅和薛孝臣听他后一句意有所指,想起皇帝的深情,闻静思数月未入朝,心头霎时雪亮,豁然开朗,交换了眼色,双双出列,齐声道:“臣恭祝陛下弄璋之喜,执君偕老。”
群臣被他三人的异样弄得颇摸不着头脑,却也知道皇帝的心腹必然不会站错立场。这样一想,纷纷收起疑虑,跟着三人表起忠心。那些出声质疑之人,见到这样的状况,也不愿成为众矢之的,默默闭口不言了。
这时,宗正寺卿开口道:“陛下,臣掌叙宗派属籍,小皇子生母姓名,世族,生辰等需登录在籍册上。还需查明此女五等亲属,一一记录在案,以别昭穆而定其亲疏。”
萧韫曦停下逗弄孩儿的手指,盯着竖起耳朵的众人笑道:“入主皇家籍册之事,此人并不在意,你只需管好皇子的籍册即可。”淡淡一句,将一殿臣子打听皇帝枕边人的意图给熄了七七八八。
说毕此事,萧韫曦又颁布了特赦死囚之外,减免百姓赋税一年的政令,几个相关的主事官员俯首领命,又令礼部操办小皇子的百日宴。这一日的朝会,于百官来说,不啻行走在云里雾里,看不清皇帝心思,只有照着皇帝给的路走下去。
萧韫曦早朝之后抱着哭啼不休的皇儿回到永宁宫,闻静思盖了薄被斜躺在御床上和两个弟弟与雁迟闲话,看见他进来,正欲行礼,被萧韫曦笑着止住。闻静思接过哭闹的孩儿,放在身边,头肩下置一高斜的软枕,颈边掖好了布巾,木逢春即刻端上一碗挤好的母乳和小银勺。他轻轻舀起一勺,在碗边刮去余乳,送至婴儿嘴边,微微一倾,奶水便入了口。闻静林与闻静云皆露出惊讶之色,雁迟心中却是颇有感慨,浅笑道:“看大人今日之举,令我想起了当日喂叶公子的女儿。”
闻静思淡淡一笑,手上不停地道:“如此一提,我也许久未见他了,不知他带着女儿过得如何?”
闻静云听出兄长询问自己,思索片刻道:“叶公子是个能吃苦的人,铺子里的掌柜挺喜欢他,听说是新婚丧妻,带着个刚出世的女儿,对他也算照顾。前段时日还听他问候大哥,言词里很是尊敬。”
闻静思点头不语,专心喂起孩子。闻静林皱眉道:“大哥每次都要这样喂么?有乳母在,何必这般麻烦?”
萧韫曦本是倾身看他喂奶,听闻静林一问,满脸无奈地坐回闻静思的脚边抱怨道:“还不是他说既然生下就要担负起喂养教育的责任,事事亲为,不肯假手他人。就连这小混蛋半夜喝奶换尿布,他也不肯交给乳母去做。也不想想自己身子尚未养好,这样操劳,岂不是要生生折寿。”说罢,一手伸入被里,握上闻静思的脚趾,沉眉道:“都四月了,脚还是冷的。”
闻静思当着亲友的面被他温热的手掌暖着双脚,脸上烧一般滚烫,轻轻挣动了几下,看萧韫曦没有要放开的意思,便不敢再动了。雁迟见惯不怪,抿唇暗笑。闻静林与闻静云头一次见他俩这样亲昵,心中不禁对萧韫曦的细致入微佩服之极,便双双劝说兄长多加休息,身体为重。闻静思抵挡不住两人配合无间,接连炮轰,败下阵来,终于让了步,答应一入夜便将孩儿交由乳母照料。萧韫曦坐观其成,脸上神色忧虑,内心却是爽快透顶。
至此之后的一个月余,萧韫曦不但对闻静思的饮食,伤口恢复多加关注,连平日入花园散步,伏案读阅殿试试卷时间长短都有规定,美名其曰坐月子。闻静思听在心里,真是万分别扭。怀孕五个月差点小产时,他以为自己已经领教过萧韫曦的面面俱到,如今才算真正看清萧韫曦的心细如发。他甚至在旁边监督徐谦为闻静思的伤口换药,两日后便亲自动手。闻静思仍是次次红着脸,身体僵硬,但总比面对徐谦要放松的多。如此一个月,即便再有不甘,这等关怀之下,也实在难以拂逆。直到月满,才算是解了禁,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册弁州州府上报的关于沐景身世的调查。
闻静思得到案卷时,正是哄睡了孩子午觉。萧韫曦将卷册递给他,脸上的神色到有几分怪异。“这个沐景真是胆大包天,不但出身乐籍入了科举,还嫁为人妻,又休弃丈夫,闹得整个丰和风风雨雨。不过,此人一片孝心,倒是分毫不作伪。”
闻静思心中诧异之极,接过来依在床头一页页翻过,一字字仔细看过,半晌,合拢了卷簿,向坐在身边的萧韫曦看去。萧韫曦微微一笑,道:“你有评判的权力,不必询问朕。”
闻静思摇摇头,淡淡地道:“这沐景确实有几分敢作敢为的魄力,但臣想的不是头甲归属,而是沐景说的一句豁贱为良。莫说前朝动荡之时,错判许多忠臣,就是本朝几位先皇,也有误斩忠良的时候。那些贱籍之中,多少是被无辜冤枉,压良为贱,多少是如沐景这般,身负才华,却因乐籍,不得入科举之门,终身与仕途无缘,空待年华,报效不得国家百姓。”他顿了顿,见萧韫曦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深,知道他理会了自己的意思,不由也跟着微笑起来。“陛下以仁义治国,忠良之后为贱籍与陛下的治国之道大相庭经,不如开豁为良。一来,可弘扬陛下仁君之名,二来,也是择才不拘一格之法。”
萧韫曦趴在闻静思的腿上,用手指轻轻抚触床内侧小皇子的脸颊,退去初生时的水肿,渐渐舒展的五官能看出几分生身之人的形貌。“静思说得有理,这事必定要做,却不是由朕来做。”他撑起身体,直视闻静思疑惑的双眼,转开话题笑道:“学子们等待已久,明日,该出金榜了吧。”
闻静思也笑了出来,扬眉道:“难道陛下猜不出臣心中所想?”说罢,两人相视而笑,心心相映,皆在不语中。
次日清晨,皇城外公布了殿试三甲。
沐景才华出众,秉性孝诚,却因违反考场乐籍不得入科举一规,罚没状元的头衔,与另一贡生同居榜眼之位,授翰林院修撰,赐白马锦衣游城。消息一出,轰动了整个京师。
三日之后,萧韫曦在琳琅苑摆下酒宴,以庆贺两位榜眼及探花。出人意料的是,闻静思这次无遮无掩的端坐在皇帝之下的首位,一身雪青色衣袍映衬着琳琅苑中的春日繁花,异常出尘夺目。一甲三位进士虽说名义上是天子门生,事实却是闻静思亲自录取,跪谢了皇帝后,齐齐向闻静思叩拜。这三人对殿试时只听其声不见其人的主考大感兴趣,今日一见,只觉得风姿俊美,行止雅逸,言辞亲和,真真是难得的漂亮人物。一时心生向往,尤其是沐景,欺君大罪下逃脱死劫,仅仅是降为榜眼,这对他来说,何止是泼天的恩惠。乍一见面,未及行礼,已是红了眼眶,三拜之后,怔怔地淌下两行泪水来。
闻静思心下一叹,离开了食案行至他面前,递上一方巾帕,柔声道:“沐大人所求,正是陛下所愿。往后同殿为臣,还需倾力以谋百姓福祉。”
另两人皆是当日称赞沐景孝善之人,听得闻静思所言,齐齐俯首应诺,以示忠诚。宴席过半,三位主角起身一一给百官敬酒献茶,接受百官祝贺。萧韫曦趁众人不注意,在闻静思身边坐下,添菜吃酒,低声笑道:“你待人之好,是好到了点上,让人一辈子记得你。朕瞧着这沐景不错,历练几年,收入你门下吧。”
闻静思微微一笑,夹了菜放在萧韫曦碗里,轻声道:“陛下在政事上待臣之好,臣无以为报,只有倾力报在江山社稷上。”
萧韫曦听罢舒心之极。两人低声私语,偶尔轻轻碰杯,竟是自成一方天地,让人不忍前去打扰。
尾声
闻静思自从琳琅苑露面之后,每日早朝上,众臣总能见到那挺拔清癯的背影,萧韫曦召开内阁议会的时候,他也早早地坐在一旁,遇到症结处便直抒胸臆,甚至是呈递给皇帝的奏疏,发回各个衙部,半数的末尾,都是闻静思的署名。一来二去,百官心中都明白过来,闻静思已经正式回朝,皇帝准备再次授予相位了。
百官的猜测在小皇子百日宴后得到了证实。
七月流火,春日载阳。闻静思跪在广贤殿上,接过萧韫曦亲手递来的沉甸甸的相印,那已不仅仅是皇帝对一个重臣的全心嘱托,也是身后百官的真心信任,天下万民的期盼寄望,承载着闻静思一生的抱负与理想。
萧韫曦端坐龙椅之上,身后的寝宫里躺着他的幼子,眼前殿上是携手白头的爱侣,殿外浓绿重染,云卷云舒,万家灯火,更在斜阳外。他微微低头,恰能见到闻静思缓步上前,衣袍庄严,淡淡浅笑。
清越的肺腑之词,扬过万里江山。淡雅的荼蘼之香,更传至千山外。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