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裴煜进入一所私立的双语小学。
全江城乃至周边省市的富家子弟几乎全部汇聚于此,也包括阴魂不散的路凛洲。
不幸的是他们还在一个班。
所幸路凛洲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口无遮拦,不再自讨没趣有事没事就围着他转,口口声声让他给自己做老婆。
但两人家世相当关系颇深,又是同班同学抬头不见低头见,免不了打交道的时候。
校运动会在即,裴煜作为班长,受老师之托积极动员同学参加运动会。
1500米长跑被全班同学避如洪水猛兽,他转了一圈,最后找到全班唯一人形洪水猛兽面前。
“路凛洲。”他敲了下桌子,“你愿不愿意报1500米?”
盖着衣服睡觉的人闻声动了动,掀起眼皮睨他。
裴煜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路凛洲也问:“为什么?”
裴煜如实道:“因为没有其他人愿意报。”
又抛出一句,“你应该能跑吧?”
十岁小男孩幼稚且脆弱的自尊心比成年男人更盛,裴煜话都这样说了,拒绝就是承认自己不行。
裴煜只是无心一说,路凛洲却默了默,但“其他人不愿意报裴煜才来找他”这件事让他怎么想都不爽,索性一言不发将脑袋埋回臂弯里,全当作没听到。
裴煜铩羽而归,立刻有热心的同学迎上来问:“那1500米怎么办呀?”
“实在没人的话,我们班也可以不参加。”裴煜说,“没有必要强制参加,那样也不一定能取得好成绩。”
同学:“但是如果少了一个项目的成绩,我们班的总分排名可能会受到影响……”
趴在桌上时不时换个姿势的路凛洲早就不再动弹了,竖起耳朵听得仔仔细细。
“我去和老师说一下吧。”裴煜坚持自愿原则,语毕走出教室。
等他来到走廊上,教室里假装睡觉的人霍的起身,懒洋洋地跟在他身后晃了出去。
课间时间有限,裴煜加快脚步朝着老师办公室的方向走去,身后的脚步声也顿时加快了节奏,从周遭嘈杂的噪声中凸显出来。
他停步回身,却没从挤挤挨挨玩耍打闹的学生中看出任何异样。
裴煜:“……?”
他和老师说明完情况返回教室,悄悄跟了他一路的人才从另一扇门走进办公室。
班主任一见到他,立马问道:“诶,路凛洲,你真不愿意参加1500米吗?”
路凛洲皱眉:“裴煜说的?”这本来就不是他的义务,难道裴煜还在背后向老师告状?
班主任摇摇头:“他说所有同学都不愿意参加,难道你愿意吗?”
哦,原来裴煜没有告状。
要是裴煜在背后打人小报告,那他也就不是裴煜了。
路凛洲晃到班主任办公桌前,懒懒垂着眉眼道:“他倒是问我了。”
班主任:“那你愿意吗?”
“不愿意。”路凛洲毫不犹豫,口无遮掩,“因为我讨厌他。”
班主任:“……”但尾随人家来办公室的你看着可不是讨厌人家的样子啊。
那藏在懒怠外表之下的关切也明显不是讨厌的表现。这个年纪的小孩嘛,不管自以为多么老成,在拥有丰富教育经验的老师面前都是藏不住事的。
为了维护小男孩敏感的自尊心,班主任看破不说破,也不顺势教育两句,只道:“运动会是全体同学共同参与的团体活动,裴煜只是作为班长负责统计名单。”
路凛洲无所谓地“哦”一声,仍杵着不走,突然想到了什么:“这种事应该交给体育委员负责吧。”怎么只有裴煜一个人在忙前忙后呢?
班主任:“本来是应该班长和体委一起负责的,但咱们的体委还在休病假呢。”
路凛洲当然不清楚班上体委的身体情况,连他是谁都不太清楚。
班主任眼珠转了转:“让裴煜一个人忙也不太好。要不再选个临时体委吧,你看……”
路凛洲:“我随便。”
班主任:“那这1500米……”
路凛洲:“除了我还能谁去?体委不就是干这些的么。”
班主任忍住笑,轻咳一声,语重心长叮嘱道:“那就太好了,你也赶紧回去上课吧。记得去和裴煜说一声,让他别担心了,登记名单也在他那里。”
路凛洲单手抄兜“嗯”一声,很冷酷地转身走了。
持久的静默后,办公室内其他老师纷纷向年轻的班主任投来敬佩的目光,七嘴八舌请教经验。
比如,“你是怎么让这小子这么听话的??”
班主任笑得意味深长:“这个年纪的孩子很别扭,你不能光听他嘴上说的,也不能轻易当真了。”
末了又补充一句,“特别是男孩子,脾气很躁的那种。”
运动会当天也是校园开放日,有许多家长前来学校观看孩子的风姿。
裴煜去校门口把桑朵接过来,顶着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异族容貌,两人顿时成了人群中的焦点。
桑朵不怎么自在地低下头,裴煜及时察觉到她的局促,牵住她的手。
桑朵笑了笑,忽地后背一紧。她敛起笑意转过身,一眼发现了人群中的那个短发小男孩。
在一片母慈子孝和睦热闹的氛围里,冷着一张小脸孤立于其中的男孩格外突兀。
何况他还长了一张极为出众的脸。肌肤白皙五官立体,眼睛又黑又亮,小小年纪就能看出是个帅哥胚子了。
而他正直勾勾遥望着母子二人,否则也不会在被桑朵察觉的第一时间别开脸了。
桑朵低下头问裴煜道:“那是你的同学吗?他的爸爸妈妈没有来吗?”
裴煜望过去一眼,简短道:“那是路凛洲。”
桑朵恍然。
来到裴家的这几年她一直深居简出,但路家的八卦实在是太出名了,时不时就会传入她耳朵里。
比如一年前路凛洲把母亲的情人打得头破血流的事。以及他父母在不久后离婚,父亲仍旧沉迷于酒色,母亲则放弃抚养权一走了之的事。
虽然不乏有人批判这孩子天性恶劣,但在桑朵看来,他只是个孩子罢了。从小就缺乏来自父母的关怀和爱,他又怎么会知道如何正确表达自己的感情呢。
每每思及此处,她就尤为庆幸自己做出的选择。她选择带着裴煜回到裴家,不但儿子能够享受到优渥的生活环境,她也可以毫无顾虑地陪伴守候儿子。
桑朵低着头轻言细语:“那你可以多关心关心他,有空带他来家里玩。”
“……他是路凛洲。”裴煜说,“他不需要我们的关心,他也不喜欢我。”
“他怎么不喜欢你了?”桑朵困惑,要是不喜欢还在那眼巴巴盯什么呢。
裴煜想起曾经路凛洲趾高气扬要他当老婆的事,可这话也不好和桑朵说,他只能默默憋在心里。
桑朵又说:“你是少桓的孩子,你和他的家世相当,就算做不成朋友也可以多来往。”
裴煜:“跟裴少桓没什么关系。”
桑多纠正道:“是爸爸。”
裴煜:“……嗯。”
“虽然爸爸已经不在了,但他很爱很爱你。我也很爱你,我也会一直陪着你。”桑朵说着顿了一下,“虽然小洲的爸爸妈妈都在世,但我听说他们的关系一直不怎么好。他爸爸常年不着家,现在他妈妈又出国了……”
一句“你就别瞎操心了”堪堪送到嘴边,又被裴煜险险地吞了回去。
桑朵为了他的成长带着他回到豪门,他身上流着裴家人的血,又是个年幼的孩子,裴家人对他自是极尽包容与宠爱。
但桑朵不是。在豪门衣食无忧的这几年,裴煜看得出她藏在温柔与微笑里的孤独。她又很善良,也难怪她会瞎操心土生土长的豪门阔少。
裴煜默默记下她的话,并不反驳,只轻轻“嗯”了声。
路凛洲照常上学,照常对一切都提不起劲来。
今天他照常踩着点来学校上课,教室里已经闹哄哄坐满了人,第一排中间的位置的却突兀地空出来一块。
这个位置的主人每天都会第一个来到学校,负责开门,把一个无足轻重的班长职位做得有模有样。
但是今天……人呢?
他心不在焉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目光始终虚掷在那张空椅子上。
直到老师走进教室,裴煜还是没来。这时有其他同学也察觉到了不对,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老师及时为大家解答疑惑:“裴煜同学生病了,今天请假。好了,现在开始上课吧。”
小学的课程很简单,对于路凛洲来说,即使天天睡觉也能轻松保持遥遥领先的成绩。
他习以为常地在桌上趴下。老师不敢管他,但班长喜欢多管闲事,每天都要来叮嘱他不要上课睡觉。
今天的他竟睡意全无,在桌上趴了三秒又坐起来,遥遥望着那张空椅子。
临近期末考试又正值周五,各科老师轮番布置了大量作业,那张空桌子上的卷子都快堆起来了。
下午四点,距离放学还剩最后一节课,裴煜还是没来。
路凛洲看着那堆无人认领的作业,估计作为好好学生的班长肯定会来学校取作业卷子,再不济也会委托家人过来一趟。
只要病得不是很严重的话,他肯定会自己亲自过来的。
如果因为病情严重来不了,周末又有两天见不到了,也不知道他的病情是会好转还是继续恶化。
……想想就烦。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课被安排成了自习,教室里弥漫着即将放假的喜悦气息。
欢声笑语里,路凛洲霍的起身,径直走向裴煜的书桌,把桌上堆叠的作业一口气塞进自己书包里,随后旁若无人地离开教室。
蹲守在校门口的樊奇看到早早出来的路凛洲,兴奋得眼睛都直了。
“小洲!这里!”
路凛洲愣了愣,朝他走过去:“樊叔叔?你怎么来了?”
樊奇是路家的远得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亲戚,但他却和个性乖张的路凛洲很亲近。
他朝着路凛洲笑得温和,就如寻常长辈那样贴心:“我来接你回家,司机叔叔今天有事。”
路凛洲不咸不淡地“嗯”了声,仍立在原地:“等一会儿。”
半晌,樊奇不解道:“你是在等谁吗?”
路凛洲:“嗯。”
路凛洲居然会眼巴巴地等谁……樊奇颇为意外,唯恐有人坏了好事,一颗心都紧张得提了起来。他悄然换了口气,试探着打听道:“谁呀?”
路凛洲眺望街道尽头:“一个特别讨厌的家伙。”
樊奇了然。那路凛洲等在这里,可能是为了给人一顿教训。
樊奇只好陪着等,焦虑地一次又一次查看时间。眼看就快到了放学的人流量高峰期,等一会儿人多起来,路家的司机也会过来,那就不方便他执行计划带走路凛洲了。
今天他必须带走路凛洲。债务已经滚雪球滚到了五百万,把他卖了都还不起。如果他继续拖欠,那些心狠手辣的家伙恐怕真会把他拆掉一个个器官地卖了。
路凛洲对一旁兀自心焦的男人视若无睹,小小的孩子拎着一个沉甸甸的书包,居然好半天都一动不动。
这时,一辆眼熟的轿车在不远处停下,戴着口罩的裴煜从车上下来。
他看到站在校门口的路凛洲,疑惑地走过来,问话的声音有些沙哑:“你在这里做什么?”
路凛洲:“等车回家。”
“唔。”裴煜点点头,往后退了一些拉开距离,“我感冒了。”
路凛洲:“……”看出来了。
他好奇得要死,可裴煜偏偏不顺着生病的话题继续往下说,刚来就朝他告别:“我去下教室。”
路凛洲闻言摸了摸书包。
看来裴煜是要去教室拿作业,但他的作业全都在自己的书包里。
如果现在告诉裴煜,好像会显得自己多么体贴好心一样……路凛洲犹豫着该找个什么理由拦下裴煜,比如老师没发你的作业或者你的作业被我拿走了,求我可以考虑给你之类……
他正要开口,刚走出去一步的裴煜又折身回来,看向路凛洲身边那十分眼生的男人。
他们两人一直是同班同学,对彼此家中的司机也多少有几分印象。
樊奇忽觉不妙,忙道:“好了,小洲,我们快走吧。”
裴煜皱了皱眉,都顾不上可能传染感冒了。大步上前一把拉住路凛洲,问道:“今天不是你家的司机来接你吗?”
路凛洲愣了愣,低头看向握住自己的那只手。
樊叔叔表情僵了一下,随后又满脸堆笑。笑得一张脸皱巴巴的,可浑浊的眼底不见笑意,这种违和感令人极为不适。
“司机叔叔生病了,所以我来接小洲。”
裴煜这下更警惕了:“你是谁?”
樊叔叔继续微笑:“我是他叔叔。”
裴煜迟疑了一瞬,握住路凛洲的手稍松了些,转头向路凛洲确认道:“真的吗?”
路凛洲:“……”
如果他说是,这只手是不是就要收走了?
裴煜当路凛洲是默认,但他很清楚,这个嘴里吐不出半句好话的家伙也不一定能信。他再次盯住樊叔叔,追问道:“你住在他家里吗?”
樊叔叔摇摇头。
“那为什么是你来接他回去?”
“我先开车送他回去,再回自己家。”
“路家应该还有其他的司机吧。”裴煜说,又看向路凛洲。
成天和他针锋相对的路凛洲就跟傻了似的,一声不吭。
被一个小孩喋喋不休地逼问质疑,樊奇总算失去了耐心,丑恶的嘴脸逐渐暴露出来:“你这孩子怎么这样怀疑别人呢,难怪小洲说他讨厌你。”
路凛洲闻言莫名惊慌,然而裴煜的手并没有甩开他,反而握得更紧了。
裴煜甚至再次看向他,诚恳地提议道:“你坐我家的车回去吧。”
路凛洲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样表达从未体验过的复杂心情,竟口不对心道:“我才不要坐你家的车。”
说话立马又后悔了。
幸好裴煜没有生气:“嗯?”
路凛洲突然灵机一动:“因为你今天请假,老师就没发你的作业。”
随即清了下嗓子,接着说:“但我的作业可以借给你复印一份,作为裴家的司机送我回家的报酬。”
裴煜一愣,扑哧笑了。
路凛洲:“你笑什么。”
等把不怀好意的樊奇远远甩开后,裴煜才答非所问地说道:“那个叔叔看起来不像好人。”
路凛洲的回答却出乎他意料:“我知道。”
裴煜愣得顿住脚步。
路凛洲被他拽着紧紧跟在他身后,半垂着眉眼,过了半晌才说:“他很需要钱,我也能给他很多钱,所以他对我很好。”
“就算没有钱,也会有人对你很好的。”裴煜说。
路凛洲却茫然了。
裴煜尝试举例:“就像我妈……”
可惜这个范例并不能帮助小路凛洲理解这个问题。
裴煜换了个例子:“也像我爸对我妈。”
可这个例子无异于给父母关系极其糟糕的路凛洲捅刀子,他忙补上一句:“我从来没见过我爸。虽然我没见过他,但我妈一直说他很好。”
路凛洲终于可以接话了:“我以后也会对我老婆很好的。”
裴煜静默一瞬,死去的幼儿园记忆再次浮了出来。
不过,当初的路凛洲大概率是将他误认成了女孩,问题不大,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比起主动对号入座路凛洲嘴里的“老婆”,他更怀疑在意另一件事:“真的吗?”
路凛洲还能对谁好啊,不骂人不打人就不错了。
小路凛洲当然没有自知之明:“怎么不是真的了。”
“因为你很凶。”裴煜说,“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因为你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
“你……”路凛洲只吐出一个字就沉默下去。
你装成女孩子骗我。
在坏人面前保护我,现在还拉着我的手,让我感觉自己很特别,可你对所有人都这样和颜悦色。
“你总是让我生气。”路凛洲再次开口。
裴煜回头,一缕垂落的长发迎风扬起,浅眸温润:“那你现在生气吗?”
路凛洲呆了一下:“……还好。”
裴煜松开手:“上车吧。”
一阵难言的失落,路凛洲揉了揉空掉的手:“……嗯。”
小路稍微有点别扭啦,但不妨碍他从小就超爱:P
if线里的小路没有被绑架,所以没有ptsd,但可能会对某特定对象产生贴贴饥渴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