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保护设备, 两人暂时不能回到地上。
他们找了一个结构稳定的地方坐下。白煜月拿了一个打火机,再找了点材料,在空地上生起一个火堆。
白煜月仔细检查仪器的刻痕。他们亚历山大岛可穷了, 没有再多一台仪器了。
借着火光, 白煜月还看清了封寒此刻的模样。
他盘腿而坐,双手交握, 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跳跃的火光照亮了他左眼的伤疤,还有脖颈上的创可贴。
封寒外出时没有换专业的防护服。一身T恤已经被割得破破烂烂的, 看起来莫名凄惨。
白煜月扯了扯自己的围巾,继续检查仪器的破损。
过了一会儿, 他解开长长的围巾, 凑近封寒,迅速地把封寒包起来。
封寒微微瞪大双眼。身上的暖意让他不知所措。他干巴巴地质问:“你在干什么?”
白煜月:“就算是学长,也会冷啊。我穿得多, 没关系。”
封寒几乎要死机的大脑好不容易挤出一个新问题:“我是向导, 你是哨兵。你不应该——有点边界感?”他几乎想从火堆旁跳开。
白煜月:“这有什么,我们都是男的。”
白煜月的态度太坦然。封寒也不禁怀疑是自己的常识出错了。也许这是白塔学生新的潮流,他都毕业五年了, 不了解这些小年轻也很正常。他结巴地说:“好、好吧。”
“但是如果学长想远离我,我也不会硬要待在这里……”白煜月慢慢地挪开了。
封寒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空气突然寂静。
三秒后,封寒才犹豫道:“没有……”
白煜月得逞般靠近封寒:“我就说嘛, 这么冷,肯定要靠近点才能节省精神域的使用。什么哨兵向导, 那都太迂腐了。人生来就是要抱团取暖的。”
封寒几乎要被白煜月说服了, 皱着眉头点头。
白煜月笑着重新整理围巾,给自己留了一小节。封寒的脸都要被围巾的长毛淹没。而且围巾还不知从哪里汲取了一分暖意, 让他格外不安。可他刚刚才说了不会在意这些,只能全身僵硬地被围巾封印了。
学弟还处在兴致高昂的状态,一直在说话。具体说了什么,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能凭本能点头,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白煜月。他突然想起论坛那些龌龊的留言,对那几个人的厌恶感更甚。如果他能活着回到白塔,绝对要把那几个人吊起来打。
火堆时不时发出难闻的黑烟。他们同时往后一躲,不小心磕绊到对方的肩膀。
动作间,封寒一眼就看到了白煜月脖颈上的伤疤。
那是一小片烧焦的皮肤。任凭哨兵的自我修复如何强悍,都不能使它退却半分。因此它决不是一道新伤,也不是一次意外的后遗症。只有经年累月的重复伤害,才会给哨兵的身体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封寒神色一怔,心口好像也被火光烫到了骤然紧缩。还留有余温的围巾突然变得比外界还要冰冷。
学弟肯定在白塔待得不好。
怎么会有人对他不好?
好歹是总指挥的学生,不趁机在白塔作威作福都算好了。应该不可能吧?而且测绘方阵人少,外出行动都是多个士兵保护一名测绘系。学弟还能遭遇什么困难?
电光石火间,封寒似乎猜到了一点真相。
有谁能冲总指挥的学生、稀有的测绘系哨兵找麻烦?
答案显而易见了。
只有另一个总指挥的学生、另一个更加稀有的哨兵能做到。
——黑哨兵。
“学长。学长?”白煜月的声音唤回封寒的思绪。
封寒看见白煜月的脸一下子离自己极近,他十分正人君子地用手背将对方推远一点。
“学长,这大好时机,我们来讲鬼故事吧。”白煜月哪里知道封寒这些小动作,再度拉近距离。
封寒:“行吧……”
白煜月兴冲冲地分享了好几个经典鬼故事,什么雨滴打落窗户其实是无数双手在拍打,什么给尸体绑的红线居然出现在了医护人员手腕上。
他看见封寒神色不好,用肩膀轻撞对方:“被吓到了?”
封寒默默点头。
白煜月:“啊……”
封寒:“我能换个台吗?”
白煜月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道:“当然可以,学长你……真的没见过黑哨兵吗?”
封寒:“没见过。”
封寒:“找学弟社交,也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白煜月看着封寒一丝不苟地说出这句话,快要被他逗笑了。他故意说:“那可太可惜了,我和黑哨兵上一样的课,如果学长来找黑哨兵,说不定我们能提前认识。”
封寒盯着白煜月的侧脸,想到那种场景。他去课堂后排睡觉,一直睡到下一节课。学弟在前排积极举手回答问题。他在塔外静静看着风景,学弟在塔内和别人快乐社交……无论哪个场景,他似乎都不会和学弟有交集。因为这次任务,他们才有了短暂而脆弱的交集。
然而他很快察觉到不对劲,语气严肃:“原平安让你和黑哨兵上一样的课?”
白煜月:“呃……”
封寒霎时五味杂陈,脑补激增。
原平安同时教两个学生,心力不足很正常,可为了迁就黑哨兵,却忽视另一个学生的教学计划,甚至可能使另外的学生遭受不公平待遇,就太不应该了。
对老师的尊重使封寒说不出别的话,他只能委婉说道:“多在乎自己一点。”
白煜月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话,不太适应,有点莫名的滋味。
紧接着封寒说道:“黑哨兵是强大无比的冷血生物。没有人能真正制衡他。”
“许多书籍上没有记载的一点是,黑哨兵在最开始都表现得与常人无异。人们往往以为自己能救赎一个黑哨兵,但随着时间推迟,黑哨兵注定变得嗜血、残忍、不择手段,毫无同情心。还有许多黑哨兵制造的惨案,这些无一不告诉我们……
“不要同情黑哨兵。”
封寒难得不嫌麻烦、掏心掏肺地说了一大段话。
虽然是当着黑哨兵的面,讲黑哨兵的坏话。
白煜月:“啊是是是,学长说的都对。”
封寒:“你根本没听进去吧!”
“你是怎么成为原平安学生的?”封寒看着白煜月,黑瞳深邃,在火光照映下有种朦胧的柔和感。“总指挥的学生都有个潜规则,那就是平时分必然倒数。但我看你成绩单不错。”
白煜月的成绩单是伪造的。他没想到这里会露馅,他更加好奇地问:“学长拿了多少分?”
封寒坦坦荡荡地说:“59,刚好不及格。”
白煜月:“是我给学长学姐拖后腿了。”
“我成为总指挥的学生……”白煜月现场编台词,“是源自五年前的火山救援事件。那一次我救了很多很多人……老师就收我做学生了。”
对封寒撒谎他倒没什么心理负担。黑哨兵冷酷无情,撒个谎只能算小恶。他身为黑哨兵却只做小恶,反而应该被称赞呢。
“五年前……”封寒翻找自己的记忆,“那次是极乐……往长夏主机安装病毒的时候吧。她会收你确实不奇怪。”
而且他也刚好毕业了,难怪不知道还有“白火夜”的存在。
“那个‘伪长夏’太可恶了。他还薅走了我的衣服,还拿走了我的一条围巾。我的企鹅也差点被他抱走了。”白煜月趁机吐槽。
封寒眉头更深:“被关五年,那人心理变态了吧。”
要针对也针对黑哨兵,针对一个无辜哨兵算什么事。
“还有谁找你麻烦。”封寒假装不经意地问道。
火堆发出噼啪的炸裂声。白煜月以为自己听错了,错愕地看向封寒。
“有人找你麻烦,我——我们就一起找回场子。”封寒语气稍显犹豫,但还是掩不住其中的笃定,“有的时候,白塔那些人……无论是哨兵还是向导,真的有一个很奇怪的脑子。”
白煜月抱着膝盖坐着,围巾下传出他闷闷的声音:“没错,是他们太奇怪了。”
狭窄的空间内,空气不自觉暖和了许多。人一暖就想睡觉。白煜月终究没有回答有谁找了他麻烦。
封寒越发肯定其中绝对有黑哨兵的参与。他对哨兵全无好感,黑哨兵更是厌恶至极。黑哨兵能是什么好人?当初原平安说要收留黑哨兵,封寒便说绝对不要让他们见面。原平安把他踢到企鹅窝里,说轮不到他指手画脚,后续他们就真的再也没见过一次。
封寒不想和黑哨兵产生交际。
但和学弟产生一点短时间的交集就没关系……
封寒去附近找了一些可燃材料,回来时白煜月看起来快睡着了,真的很像他的桶装企鹅。封寒将围巾重新披在两人身上。他看着火光,冒出一个莫名的念头:
这围巾确实很舒服……
……
第二天中午,凌厉的山风总算停歇了,夹杂着冰块小颗粒的冰雾减薄,转而为之的是寒冷的白雾。
他们从废墟里出来,继续完成测绘作业。然后开始漫长的翻修哨塔过程。
具体流程是封寒先把需要的材料从废墟拆下来,放到大哈等驯鹿雪橇上。然后大哈将材料运回哨塔,白煜月在哨塔那端一个个翻新需要用的设备。除了最基础的暖气道,还有能提升人生活幸福感的厨房器具、整洁的哨塔外设、简易的菌落培养室。
其中驯鹿走多了,竟然踩出了一条路结实的路,白煜月又琢磨着要不安装一个滑轨。
封寒第一次体会到“优等生”的概念。学弟不仅测绘知识学得好,连工程学也不赖,这样的人居然在长青论坛默默无闻,简直离谱。他很喜欢看白煜月忙上忙下的样子,白煜月说这是解压视频直播现场,看在学长的面子上就免费观看吧。封寒听不太懂,但是和白煜月在一起很有趣。
……除了每天早起会痛苦一点。
几天后,意外发生了。
负责运输的驯鹿群竟然遭受到了野兽袭击。
封寒及时救下,但驯鹿的脚还是被锋利的犬齿咬出四个大洞,走路一瘸一拐的。
白煜月心疼地把驯鹿抗回圈舍,用绷带细心包扎,好吃好喝喂着。
大哈在旁边也很懊恼地打了个响鼻。大哈是白煜月的驯鹿,也是驯鹿群的领头鹿。如果鹿群走得集中一些,形成大群,未必不能恐吓走外来野兽。驯鹿的大长角可不是吃素的。
白煜月牧鹿的责任心熊熊燃起。
“是小种犬熊。”封寒对照着资料上的齿痕记录,得出结论,“这群变异动物一定是顺着冰架,从南极半岛上来的……”
南极洲矿石资源少,人们只能开发出另一种取之不竭的资源,那就是生物。在那个残酷的封建时代,伦理道德不存在了,身为人的尊严也不存在了,冰原上诞生了许多千奇百怪的物种。
在这里,除了有从以往的正常大陆里抢救过来的动物,还有许多培育出来的变异动物。它们通常无法食用,还挤压正常育种动物的生长空间,尤其会杀害少之又少的野生动物。小种犬熊就是其中之一。
小种犬熊脸似熊,四肢似狗,体长不足一米,敏捷又凶狠,从中新世的化石提取出远古DNA培育而来。它们往往结群行动,对人类有极强攻击欲/望。
“它们能从冰层上滑过来偷吃我们的食物……如果未来普通人上岛了,甚至会吃人。”白煜月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站起来眺望远方,小种犬熊估计就藏在外围崎岖不平的陆缘冰里。
他也好久没有揍什么东西了……
不知道能不能展开精神域……
白煜月对自己的隐藏身份有更深的顾虑。封寒却因此误读了他的表情。
“别担心,我不会让测绘兵孤军奋战。”封寒有点懒洋洋地靠在设备上。这几天他学聪明了,没再穿简陋的短T,裹了一层防护布,像是某种战乱风格。他依旧随性,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无比信服。
他忽然抬手。白煜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白煜月跟着往天空看,在远处,白色的冰原上承载着黑色的山峰,大片大片的夕阳余晖如熔金般坠落地平线。白煜月微微眯起眼,在夕阳下,终于看见了与周遭微微不同的透明翅膀。
巨大的,几乎遮蔽落日的翅膀,没有扇动,只是静静地在天空滑翔,不带起一丝风声。它滑翔的时间能持续很久,巨大的身体并不笨重,轻盈地犹如风筝,却比风筝有力。直到将要与山峰接触,它才轻轻拍动翅膀,又直上云霄了。
接着那透明轮廓不断收缩,化成天空的一个翱翔的黑点。可它相对正常鸟类来说依旧巨大无比。展翅足足有四米宽,是世界上展翅最长的海鸟。
因为这独天得厚的优势,这种海鸟往往能在海面上一直保持滑翔,几乎一生都在天空度过。而封寒能一直在哨塔早睡晚起,自然是因为有他的精神体负重前行。
它静默无声,孤独地逡巡着整座岛屿,一飞就是五年。
随着海鸟越来越近,白煜月终于看清了它洁白的翅膀。那宽阔的长羽带来一阵疾风,比一层楼还要高的翅膀予人直面巨物的震撼感。封寒举起手,那海鸟在封寒手中落下,双翅一拍,眨眼间又盘旋于高空上。
白煜月只感觉有什么东西拍打自己的脸。他懵懵地摸着自己的脸,目送海鸟远去,心口和脊柱都开始发烫。
封寒继续介绍道:
“这是我的精神体,漂泊信天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