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因法的身影消失在白煜月的视野里。白煜月动了动手指, 依旧无法从虚弱状态中挣脱。幸好他还有实施火山救援的经验,当即扯下一块布,蒙在自己脸上, 尽量所有包裹裸露的皮肤。
他抓着一个粗糙的构件站起身, 努力制止激荡不已的精神域,可惜没有什么用处。
他扫了一眼周围的环境, 往废墟深处走去,再度翻开炽热的铁块, 把自己的背包从一个充满沙砾的环境中拉出。白煜月埋头整理背包里的环境,确认火山灰和有毒气体不会入侵, 便背着背包, 一瘸一拐地从废墟山上走下。
白煜月走到一个类似十字架的地方,上面钉着沉睡的长嬴。白煜月将长嬴连同古刀一起拔下,扛在肩上, 拖着沉重的步伐远离迅速蔓延的熔岩流。
他扛着众多东西来到一个高点, 看见埃里伯斯火山已经整个山体都变得猩红,昔日冰封的古老建筑群已经消失不见。
而另一侧,海浪凶猛地从破碎的冰层冲上岸, 与猩红的岩浆交织在一起,冒出冲天的刺鼻黑岩。海浪拍打的高度逐渐攀升。火山爆发的能量正逐步传递到海底。海啸即将成为席卷罗斯岛的第二大天灾。
现在白煜月仅剩的逃生路线, 就是海浪与岩浆之间仅存的还没有融化的冰层。
白煜月强撑着从滚烫的钢铁中掏出一点零件,做成一个简易的底盘。但他的眼皮逐渐沉重, 脑袋也昏昏沉沉,仿佛下一秒就能睡去了。他把所有东西连同长嬴一起放到底盘上, 自己也坐上去, 就再也没有剩余的力气,连呼吸都觉得疲惫。
他握紧掌心, 试图呼唤萨摩耶,好让自己的精神域平稳一点。
可是所有的呼唤都石沉大海,萨摩耶像是彻底被精神域里的岩浆淹没了。
白煜月感觉自己的体内的抑制器正在一寸寸崩开,压抑了十几年的混乱精神域急切地想要泄洪,甚至要把自己的身体连同大坝一起冲毁。
“靠……那老头怎么这么有自信我能活着离开……”他抬头看天空,干涩的眼球只能感觉到滚烫的热意。他看向身边的长嬴,有气无力地感慨:“我本来想放你一马,结果还是和我死在一起……”
长嬴还有呼吸,虽然有点半死不活的。白煜月当时想搞个大的,好让世因法不要离开,而世因法那群变态科学家就喜欢看“上一秒并肩作战下一秒横刀相向”的戏码,他便朝长嬴下手了。毕竟对付长嬴,他只有一点心理负担,但是长嬴最后说的话还是让他吓了一跳。
“没事抓什么企鹅,现在又加了一个陪葬的,你真是罪孽深重。”白煜月又朝状态微死的长嬴抱怨道。
“算了……有企鹅陪我至少不太孤独……”白煜月垂下双肩,原谅了这世界一秒钟。
一秒后,白煜月重新审视自己的处境。可供逃生的冰线越来越窄,且不知道冰线会通向何方。最重要的是,白煜月根本没有动力操纵脚下这个半成品雪橇,也没有力气解决路上的险情。
“那么你这家伙的逃生通道在哪里呢?”白煜月开始对长嬴搜身,然后在长嬴的皮肤下发现一个正在运作的信号发射器。
微弱的信号传入海水,令一个沉重的机器浮出水面。那是一艘随时待命的潜水艇。它原本藏在鲸鱼笼的底部,原计划是停在岸边等待它的主人。可是由于火山爆发,海浪正冲击罗斯岛,这艘潜水艇已经顺着海流漂到岛上,搁浅在不远处的废墟里。
白煜月判断了一下距离,扛着长嬴过去了,果然找到一个长着八爪鱼模样的潜水艇。
柔软得不似钢铁的潜水艇外壳吸收了长嬴的血液,便从中间裂开一个口,里面没有人。潜艇的墙壁都像肉一样耷拉着,一碰到长嬴就自动绞住他的手臂,逐渐把“吞”进去了。但如果白煜月想靠近些,墙壁便会立刻长出一圈圈的尖锐利齿,要把这个未经许可的陌生人搅碎。
白煜月也没想过和长嬴一起走,他们注定不是一条路的人。他缩回手,看着八爪鱼潜水艇的外壁逐渐合拢,长嬴毫无血色的脸也即将消失。他忽然想起些什么,回头翻自己的背包,从最底部翻出一个生态球。
生态球就是最初那个生态球,白煜月从来没有丢掉。经过时间的催熟,小小的种子已经长成狗尾巴似的黍科植物。如果摇一摇生态球,里面雪白的狗尾巴草也会跟着摇晃,就像萨摩耶的尾巴。
“那么喜欢就拿去吧。毕竟‘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也想在死前做一点好事,愿晨昏日的祝福落在你头上……你听不见?听不见关我什么事。”白煜月絮絮叨叨地把生态球塞到长嬴怀里,“总之以后别再见了……”
等到长嬴完全被潜水艇吞噬,白煜月便抬腿踢翻了整个潜水艇。八爪鱼潜水艇顺着惯性滚了几圈,很快回到海浪之中,继续去接它的第二位主人。
白煜月驻足眺望,确认八爪鱼前进的方向,返回去坐在自己的半成品雪橇上,同样调整方向。
接下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这个半成品雪橇上,任由重力将他滑下去。能不能抵达安全的彼岸完全是未知。
“但我还是要试一试……”白煜月把自己固定在雪橇上,避免车在前面跑,人在后面追。他躺在雪橇上,宛若躺在棺材里。他依旧在自言自语,只有说出声他才能感觉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我要活下去……活着找到世因法。把该死的一切都结束了……”
“拜托了,如果你们真的在高维世界,如果我穿越到40世纪也是你们计划的一部分……”白煜月闭上眼,“就再救我一次吧……”
他拉动简易的制动装置。半成品雪橇丝滑地从最后的冰山上滑下,宛若最畅快的过山车。白煜月已经听不到别的杂音了,混乱的世界淹没了他。
在飞驰而过的雪橇两侧,飞溅的冰屑与岩浆激起一大片黑尘,遮挡了雪橇的去路。而雪橇的前方正好被一个斜贯的钢筋阻挡,眼看着雪橇就要直直撞上钢筋。
千钧一发之际,雪橇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向一旁拉拽,险而又险地躲过危机。密不透光的黑尘忽然有了风的模样,在雪橇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黑线。明明雪橇早该因为摩擦力而刹车,可它还是不停地向前冲,载着车上的生物,一刻不停地往安全地带跑。
终于,雪橇把所有黑尘都甩干净,露出在前方雪白的“动力源”——一头同风赛跑的萨摩耶精神体。雪橇犬找回了它的雪域本职,并再一次拯救人类,穿越冰原。
但岩浆与海浪吞没冰层的速度要更快,前方的冰层仅剩一米宽,再前方就是错综复杂的分岔小道。纵使萨摩耶跑出残影,也无法把白煜月安全地送到彼岸。
忽然,岩浆与海浪反常地往两侧分开,黑尘自动向两边散去,显露出一条清晰的道路。一道巨大的阴影投在萨摩耶身上,然后不断缩小,直到阴影本体出现在白煜月上空。漂泊信天翁伸展翅膀,带动气流为他们开辟出一条安全的道路。
白煜月迷迷糊糊地醒来,看见那个巨大的身影便倍感安全。他决定重新睡回去,只是嘴里还在呢喃:
“封寒……你也在拉雪橇啊……”
“砰!”
雪橇车被某种力量强行停止。
封寒直接将白煜月抱起来,背包顺手背在身上。他抱着白煜月似乎正往某处赶路,但白煜月分不清周围的地形,他现在只能判断出封寒的模样。
他听见封寒低声说:“找你可真费劲。”
白煜月莫名想笑,可他很快想到重要的事。他拽住封寒的领口,命令道:“封寒,和我链接。”
想起不久前知道的真相,白煜月一点点加大手中的力道:“我要抓紧时间把那个老头和那只黑猩猩挫骨扬灰。他们应该没有走远。”
“我当然会为你做精神疏导。”封寒的声音从白煜月头顶传来,“但不是为了让你变得更强,而是为了把你从混乱世界中指引回现实。这才是向导存在的意义。”
白煜月不置可否。他不知道自己到达了一个怎样的环境,也不知道外界是否安全。但封寒的精神域还是渗透进来了,像一缕清风,吹拂过所有躁动的角落。
白煜月觉得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似乎就像前不久他们坐上热气球,俯瞰着大地,城市在他们眼中都变得渺小。他们是冰原中最自由自在的人,并顺着风一直旅行。
渐渐的,白煜月感觉自己好像深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通常来说,向导会进入哨兵的精神域进行精神疏导,其中看到的景色被称之为“精神图景”,精神图景通常反映哨兵的精神世界。但黑哨兵的精神域就是一团不可入侵、不可探知的黑箱,所以封寒只能引导白煜月的精神域“入侵”自己的精神域,在自己熟悉的领域内把那些狂乱的能量消耗掉。
于是白煜月见到的,是封寒的精神图景。
这似乎是个永远不会落地的世界,他一直趴在一只巨鸟的背上飞行。周围有许多光点在跳跃,白煜月随即抓了一个光点,忽然坠入了一个奇怪的视角。
年轻的原平安坐在办公桌前,十指交叉,不太满意地看着“自己”。
“自己”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道:“你让我进白塔当学生?开什么玩笑!我做那群废物向导的老师都绰绰有余。他们实战经验比得过我吗?他们的精神域能比我更宽广吗?我射杀了那几位高管,仍然愿意走进这间办公室和你交流,是因为我想和你合作,共同扳倒世因法,而不是为了什么学习成绩。”
白煜月明白了,原来这是封寒的记忆。封寒还有这么叛逆的一面,真不愧是学长。
记忆的原平安悠悠喝了一口茶,道:“事实就是你的笔试结果非常糟糕。如果不是我给你开后门,你还进不到我们白塔呢。”
17岁的封寒又发了一通牢骚,显然非常不满意。
原平安忽然正色道:“让你破格进白塔,我确实抱着用同龄人的生活教会你正常善恶观的想法。因为我觉得……我应该给你这样的机会。”
封寒:“我怎么会需要这种东西?”
“不止是你,我也需要这样一个机会。”原平安道,“我们因为仇恨不断向前,却不能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我们还要学会……如何去守护身边重要的人。”
封寒感到莫名其妙,却不得不暂时服从了。他还不想和白塔最高总指挥闹掰。他走出办公室,穿行在走廊上,忽然看见一名向导从外墙翻进来,身上的袖章显示她是夜巡组的负责人夜星。
封寒调查过夜星,知道对方是总指挥的搭档。此刻他却被她身上的装饰吓一跳——她戴着厚重的头盔,宛若一个铁桶。这种装饰在封寒知道的某个地方极为常见。
“康科迪亚人?”封寒迟疑地问道。
围观的白煜月也一愣,目光看向夜星老师头上的头盔。康科迪亚就是那个满城都是铁桶人的地方,在那里白煜月遇到第二位活着的黑哨兵。
“这个称呼……难道你是从我的家乡来的?”夜星说道,“我都要忘记那座城市的样子了。”
封寒说道:“康科迪亚的人体实验可是远近闻名……堂堂白塔总司令把康科迪亚人放在身边,也不怕被水母蛰了眼。”
夜星却坦然承认道:“是啊,我该谢谢那位愿意给我机会的老师。”
封寒一时哑然。他好像懂得了原平安非得让封寒进入白塔的原因。
他低头,又问道:“白塔总指挥会给我机会……也会给那个新出生的黑哨兵机会吗?”
“他不是黑哨兵,他有自己的名字,他的真名叫小月亮。”夜星先是一本正经地说。彼时封寒不太懂得冷笑话,还以为黑哨兵姓“晓”,心想白塔文化真自由。
“她当然会给他机会,甚至我们都会为他活下来而做出所有努力。”夜星的语气变得格外温柔,“毕竟早上那孩子还抱着原总的腿喊‘妈妈’了呢。”
白煜月鼻子一酸,想到那段他怎么也不愿意想起来的回忆。
刚失忆的白煜月理所当然地以为最常来看自己的女性是他妈妈,对方也没否认。后来他知道原平安不是他的妈妈,便感到分外别扭,再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他就青春叛逆期大爆发,怎么也不愿意和原平安示弱,对于自己遇到的困难更是三缄其口。
但其实那个充满痛觉的抑制器迭代实验,那些充满不平等对待的条例,那个不了了之的“处刑台”计划,是一群人为了在众多间谍监视下瞒天过海,为了发挥出双子塔的全部科学力量,为了让唯一的黑哨兵尽可能活下去的全部努力。
记忆中的景象渐渐消散,白煜月蜷缩着躺在巨鸟的背上,任由羽毛尖端轻轻划过脸上的泪痕。
过了不久,一切都变轻了。白煜月从来没有睡得那么安稳。他再次睁开双眼,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皮肤感知到的,终于是那个自己所熟悉的世界。
他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在一艘船上,正在剧烈晃动。
这是一艘外貌像传统三桅帆船的古董破冰船,强劲的风将最上面的帆布鼓成最饱满的半球型。
“海浪的状态很不稳定,我们很可能撞上第一波海啸!”一个有点陌生的声音喊道,“但你们跟随的是破冰者最厉害的船长!海鸟们,展开你们的翅膀迎击风浪吧!”一只白腹军舰鸟展开了翅膀。
“我已经要飞不动了……”一个人和一只斑头鸺鹠趴在甲板上。
“我已经是个鲨鱼干了……”又有一个人和一只大白鲨躺在甲板上。
“你就不能安静点开船吗?”封寒喊道,“之前和你对了那么久暗号,明明是对的却非得说我是错的。”
“不好意思,你们总指挥要求我,就算你们有人已经归顺极乐曼陀天,也必须两个人一起过来对暗号,我才能把船拿出来。她的原话是,‘如果有人叛变,另一个人就要负责把背叛者绑回来,总之两个人都不能少’。”负责开船的正是之前的俘虏风缪渺,他喊道,“做好准备!左满舵!”
“一天天的操什么心……”封寒嘀咕道。
忽然,他感觉衣角被扯了扯,原来是白煜月有了苏醒的迹象。
只见白煜月的目光越过他,望向高处的白塔标志好一会儿,才忽然说道:“学长……你的F到底是因为缺考还是没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