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是很让刘聿情绪起伏的季节。
不单单是花粉过敏的起伏,还有他情绪上的起伏。曾经救过他的那位范教授说，春天的时候是病症多发期，一定要注意,刘聿就记到了今日。
说心里话,他真的不怎么喜欢春天,特别是春天的下午。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要是睡一个午觉再醒那就更难受了。一切笼罩在阴冷的灰蒙蒙当中，暖气彻底退出了冬日舞台,还给北方城市一片倒春寒。生机勃勃还没上场，略显萧条。
但今年的春天,显然是一个例外。
“老刘,一会儿干嘛去啊？”同一个办公室的同事看了看手表，已经到了该吃午饭的时间，“今天咱们去吃食堂吧,有时候在外头吃来吃去，还是觉着食堂更干净卫生。”
“好啊，一起食堂吧！”另外一个同事表示赞同，合上了笔记本电脑之后走到刘聿的桌边，“大红人,你忙什么呢？别忙了，先吃饭。”
“你们去吧,我今天中午约了人。”刘聿笑盈盈地收好了教案,一扫方才的状态低迷,“下午别忘了帮我带几支笔回来,你们又把我存的圆珠笔拿光了。”
“好嘞好嘞,放心！”同事们连忙点头,一边答应着一边朝外头走了，谁也没怀疑刘聿这句话的真假。然而刚说完自己今天中午有约的刘聿独身一人离开了校园，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东食街的另外一端。他走进一家咖啡厅，要了一个靠窗的座位，然而这里根本就没有人等他。
何止是没人等他，店面里的客人用3根手指就能数得过来，冷冷清清。舒缓的蓝调bgm有一搭无一搭地响着，将刘聿的视角卡在了窗户里面，仿佛只要从这里望出去就能看到一片灿烂风景。
汪汪台球厅，刚好就在窗口风景的正中心。
隔着一条街，那里就是刘聿最想看的，他点了一份简易午餐，一杯黑咖啡，慢慢吃，慢慢看，怎么都看不够似的。而台球厅并没有那么好看，相反，它非常素朴，一看就是消费比较便宜的娱乐场所。
6张简简单单的球桌，瓷砖地，家具摆设全部都是便宜货，最贵的家具恐怕就是防盗卷帘门。还没开始营业，里面的人正在扫地、擦地，或者把啤酒饮料往里搬。有一个染了亚麻绿色的头发，一个染了灿烂的金发，只不过他们都不是刘聿观察的对象。
是那个头发短短的，穿皱巴巴T恤的，有时候叼着烟还挺凶，有时候骂几句脏话。
汪野，他的弟弟。
这时候刚好手机震动，刘聿不舍地将目光移开，转向屏幕，然后叹气一声将电话接起：“喂，干嘛啊？”
“你怎么半死不活的？”画廊的朋友打了过来，“你不会又再偷看你那个什么……弟弟吧？”
“我没有偷看，我是很正当地看。”刘聿听了一下，“方言同志，请纠正你的用词。”
方言捂着肚子都要笑飞了：“你别跟我咬文嚼字文绉绉的，你肯定又在偷看呢。怎么样，今天你的弟弟如何了？”
不怪方言笑话，他作为刘聿的资深老友头一回发现这人还挺传奇，小时候居然还有一个搞笔友联系的弟弟。写小说都不敢写这样凑巧，两个人从紧密联系到失联，再到找到，刘聿每天就跟丢了魂儿一样，在北京的春天里毫无目的地乱撞。
刘聿再次看向窗子外头，汪野刚好坐在门口的摇椅上晒太阳，时光如同开了倒带加速，好似一场春日发狂的幻觉。在他认出汪野的那一天，他确确实实以为这就是幻觉。
那天自己在街上买什么来着？刘聿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风声从耳边一跃而过、小鸟翩翩起舞，他的春天从一片浑浊粘稠抽离了出来，变成了生动且鲜活的立体季节。一个非常像弟弟的人走在街上，刘聿小步紧跟，走到汪汪台球厅的时候他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
汪汪，真的是汪汪么？姓汪？如果能打听出他真的姓汪，那么刘聿就能敲定这个人没错。可是自己该去哪里打听呢？刘聿站在大槐树的几米之外居然慌了神，狂喜之后他的情绪瞬间跌入了谷底。
最后他走进了旁边的小花店，下意识地买下了一大捧新鲜玫瑰，然后从花店老板的嘴里打探到台球厅的老板叫“汪汪哥”。
之后的日子就像开了加速器，刘聿的每一天都像气泡水一样，噗嗤噗嗤地消耗着周围的新鲜养分。他不仅认出了弟弟，还认出了吕天元和黄志嘉，3个人都好好地长大了，从小村子里的留守儿童变成了台球厅的合伙人。
那段日子的每一秒钟刘聿都记得清清楚楚，只不过现在他的新困扰又来了。
“喂？喂？”方言叫了叫他，“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话啊？”
“啊？听着呢，听着呢，你刚才说什么了？”刘聿显然没听。汪野刚刚侧身躺下了，破洞牛仔裤露着两个膝盖。这么早就开始露腿，刘聿很担心他冻感冒。
方言简直大无语：“听个屁，摆明你一个字都没听。你前几天说的话到底是真还是假啊？你可别吓唬我，我都不知道该说你是‘桃花癫’还是‘单相思’了。”
“我可不是‘桃花癫’，那是一种误以为所有人都喜欢自己的病症。我并没认为有人喜欢我啊。”刘聿喝下一大口的咖啡，“不过你说得对，我这叫‘单相思’。我没骗你，我发现……”
我发现我喜欢他，这是刘聿这个春天最大的秘密。
“你这可太玄乎了，也太不靠谱了吧？”然而方言对这段突如其来的单相思并不看好，“我给你分析分析啊，首先，你俩写信的时候多大？一个8岁，一个16岁。断联的时候他10岁，你18岁。现在他多大，你多大了？这么多年过去，你喜欢上的很有可能是原始印象，是你幻想中的他，而不是真实的。”
刚好，对面的汪野从椅子上坐了起来，走进店里，不一会儿又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把大蒲扇。
“不，他还是以前的那个他。”刘聿不知不觉就笑了，怎么弟弟长大之后还和小时候的习惯一模一样呢？一点都不改啊他。
“成了成了，你继续观察吧，有机会冲上去认亲，不然你和个痴汉似的。你看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人家不知道，这不是白费功夫嘛。”方言给出了自己的建议，“咱们都活到三十多了，已经不是十七八毛孩子的阶段，真喜欢就认识认识，别让好好的缘分溜走。”
“我知道，我有自己的节奏。”刘聿用笑声掩饰了自己的孤独，结束通话之后，他的叉子随意地拨弄着意大利面条，心思已经飘忽到别的地方去了。
到底要不要让小野认出自己？刘聿并不是不苦恼，而是有纠结。他在情绪最为低落的季节里窥探了一片春光，汁水淋漓一般，滋润着他每日每夜。他经常会做梦梦见汪野，有时候他还是小孩子，有时候他就长大了。
这些年，刘聿也找过他很多次，还给他的家乡捐了一条桥。可这个人就这么消失了，这比从来没存在过更残忍。
应该相认，应该让他知道自己的存在。但万一他已经把自己忘记了呢？人长大之后都有自己的生活和世界，小时候的那两年或许已经埋藏在岁月的泥沙当中，成为了可以回顾但不可延伸至现实的片段。因为从前生病那几年，刘聿比一般的人更为敏感，他怕从汪野的眼中看出什么。
比如陌生、嫌弃，比如抗拒、远离。
就算汪野还记着自己，该如何解释那年突如其来的断联呢？刘聿的心事让他忐忑不定。
眼前的餐食虽然看起来简易，但还是挺美味。不知不觉间就让刘聿吃光了，甚至还要了一块蛋糕。结账的时候跑过来一个小胖子，他看起来也像是有话要说。或许是刘聿也是很多话憋在心里的人，便主动问道：“您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想说？”
“这……是，会不会太麻烦您了？”小胖子很是摇摆不定。
“不麻烦，您说吧。”刘聿点点头，鼓励他，同时也在鼓励自己。
“就是，就是，就是您觉着午餐好吃吗？我的意思是，口味怎么样？如果口味不好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吗？如果……”小胖子还没说完，刘聿用肯定的话语给了答复：“很好吃，我全部都吃光了，能吃出来是现做的菜，不是加热一下就拿出来的盒饭。”
小胖子原本面如死灰，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但这句话无疑给他打了一剂强心针，脸上的光线没变，可整个人都明媚起来：“真的？太感谢您了！太感谢您了！那……蛋糕您喜欢吗？是我亲手做的，我第一次做完拿出来，您是我的第一个顾客，如果……”
“很好吃，我也全部吃光了。”刘聿展示了一下空空如也的餐盘，“您的手艺很不错。”
“太好了……”小胖子激动得双眼发红，转过身给自己默默鼓劲儿，再快速地转过来，“谢谢您，我太高兴了。那您吃饱了吗？我可以送给您一碗汤吗？我们的奶油蘑菇汤特别好！”
“对不起，我已经吃饱了，下次吧，下次我再尝试。”刘聿听到“汤”这个字的时候明显皱了下眉毛，但并不是吃撑。他从小就不喜欢喝汤，总能让他想起家里充斥着冷暴力气压的日子，到现在都不愿意再次尝试。小胖子亲自将这唯一的客人送到咖啡厅的门口，刘聿和他告别，他这时候该回学校了，继续一头扎进教案里，面对无止境的工作。
不管是学术上还是人际上，人都有很多功课和工作。
回去吧。刘聿往东校门的方向转了过去，但是脚步却没有迈开，显然有什么事情牵扯着他，拉着他又转了回来。当他转身之后，那一棵大槐树刚好成为了他偷看的屏障，无形中助长了这种行为。他小心翼翼看着大树那边的汪野，偷看他在并不暖和的中午喝冰啤酒，看着他嘴边湿润，看着他喉结滚动，看着他大口咽下。
要不然，上去说一句话？刘聿刚想往前大走一步，突然间手机再次震动，接到了卫乐语的电话。
“喂？怎么了？”刘聿有点慌张，卫乐语很少打电话，他更喜欢发信息。
“我，我家被我爸妈砸了，我没地方住了。”卫乐语断断续续地说着，刘聿听了两句之后回复：“你先来我学校找我，别和他们起冲突，先过来再说。”
结束通话之后，刘聿将手机收好，再抬起头，却看到汪汪台球厅门前的摇椅上多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他和弟弟紧贴而坐，看上去非常亲密。
他是什么人！
作者有话要说：
老刘：暗恋的日子让我阴暗爬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