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奚平在飞琼峰陪师父过年——具体流程是, 闻圣手做年夜饭,奚悦打下手,支大爷、林大爷和奚小爷一边打牌一边等吃。
支修间或帮着翻译闻斐半天只吭哧出几个字的骂骂咧咧, 再和风细雨地安抚几句, 只是没有要挪屁股的意思,林炽负责羞愧, 奚平负责在师父毫无诚意的“不要放肆”中代表大家回嘴。
这时,飞琼峰收到了赵檎丹的飞鸿书。
“徐先生”近来正在修史,用通俗话本讲仙山来龙去脉, 有拿不准需要考据的就会发信问奚平。
奚平长叹了口气, 将脖子伸出两尺长, 撕开一身懒筋看信:“大过年的, 这姑奶奶能不能消停会儿,怎么那么有战斗精神呢……唔, ‘水龙兽灵的出处’?”
赵檎丹说,《陶闻天下》收到读者信, 问水龙兽灵到底是人造的傀儡, 还是曾经真有这么一种灵兽, 如果是真灵兽, 到底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为什么几千年过去了, 还不生不死地被囚困在天机阁服刑?
“人的公道讨完了吗?都开始关心兽了。”奚平嘀咕一声,“师父,您知道水龙一族是哪来的吗?”
支修先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天,这才想起“夜观天象”那一套不管用了,除了能看出明天下不下雨,啥也看不出来,遂装没听见,把牌一扔:“哎,凤函,怎么就你一个人干,太不像话了,我来帮你!”
奚平:“……”
林炽干咳一声:“镀月峰有关于兽灵法阵的记载,历史大概也查得到……”
奚平:“大过年的让我翻山过去查书看,有病吗?我要参加明年春闱怎的?”
林炽眨眨眼:“哦,不看啊?”
奚平愤愤地起身把自己裹成球,屈辱道:“……看。”
上古时候,东海有水龙一族,本来是远离大陆的祥瑞,日常以虾兵蟹将为食,跟人没什么瓜葛。
谁知老有那些个好斗之徒,吃饱了撑的,那么大的大陆不够他们发挥,还要跑到海上火拼。这些人打起来胳膊腿乱飞,血气和四溢的真元把那些深海巨兽引来。
水龙一时嘴馋,不小心尝了一口,一发不可收拾。
这可坏了菜,臭鱼烂虾吃了顶多窜稀,烂人渣吃了却要上头。
那些残躯中不但有血肉,还有道心和这帮人死不瞑目的神识,被巨龙吞噬后想夺舍。但人的神识岂能占住远古巨龙那么大的脑壳?夺舍不成,那些道心和神识反而被巨龙“消化”了。
巨龙们今天吃十斤“贪得无厌”,明天吃一斗“权欲滔天”,后天再误食半扇走火入魔的……遂变了态。
祥瑞开了毫无必要的灵智,自此成了凶兽,三天两头要兴风作浪,从岸上卷几个人来吃吃。
东大陆上的高手们见其已经无可救药,只好见一条宰一条,尤以南圣最缺德——此人独创了一套抽取兽灵之术,抓住水龙就剥皮抽筋,囚困在法阵里,没事放兽灵出去清理水道河泥,当蚯蚓泥鳅使唤。
这就是兽灵水龙的来源。
“这玩意也太老了吧,”奚平小心翼翼地翻着手写的竹简,生怕一不小心碰坏了,随口问道,“谁的字迹?”
那上面经年日久已经模糊的字迹说不上好,但非常工整,倘若字如其人,奚平想,留下这字迹的人一定很爱干净。
林炽道:“镀月峰上的上古真迹多半是老祖留下的。”
奚平愣了愣:司刑长老?
再往后翻,见那竹简最末尾处写着“水龙胆呈幽蓝色,如上好蓝玉,可……”
可什么,竹简到此断了,后文已经遗失。
林炽双手揣在袖子里,说道:“文迹在,化外炉应该能复原残篇。”
“哎,够了。”奚平心说就算龙胆能起死回生,这玩意也早灭绝好几千年了,看了也是没用的知识——再说大小姐又没问。
他急着给赵檎丹交差,捡重点简要抄录就回了信,又坐山间索道跑回去打牌,没再关心过这事。
谁知林大师可能有什么“看见东西坏了就想修”的毛病,后来特意问奚平拿了炉中火,将残卷补全才罢休。
后文是些关于活水龙的记载,“龙胆能清心,令疯癫者恢复神智”云云,确实都是没用的知识。林炽只是喜欢修东西,没有考古的爱好,修好了也没细看便收藏起来。
直到很多年后,奚平找不到人打牌了,时间又多得不知怎么打发,才在已经寂寞无人的镀月峰翻到了那本书。
也许是无聊,也许是他已经跟当年的司刑长老林宗仪一样苍老,他将水龙一身器官的一百零八种用场都看完了,末了意犹未尽,又钻进化外炉中,试着用炉中火解器,看这文字背后的上古故事。
意外地发现,这卷竹简竟是林宗仪早年留下的。那会儿玄隐山还没成型,南圣将家安在一个山谷中,弟子门徒加起来足有几十人,山庄就叫“玄隐山庄”。
被南圣炼成兽灵是水龙一族的奇耻大辱,龙们对南圣恨之入骨,打也打不过,只好先记仇,有一次可算让它们逮到了报仇雪恨的机会:北绝山雪灾,南圣被剑宗喊去北大陆助阵,走得仓促,玄隐山庄只留下一帮小弟子。
南圣人不在,山庄法阵还在,水龙引大水淹了山谷,却一滴也渗不进阵中,那可恶的山庄像被吹胀的鱼鳔裹着。气疯的龙们一边往法阵上撞,一边张开血盆大口,喷出污言秽语骂阵。
李凤山是南圣最年长的亲传弟子,同门都唤他“大哥”,自然担当起山庄防务。
“春生!”李凤山一把扶住慌里慌张撞到自己身上的小师弟,“不怕,给师父去信了没有?”
“春生”是师弟赵隐的小名,天生一张笑盈盈的小圆脸,看着总是喜气洋洋的,谁见了都喜欢。哪怕他资质不佳又爱偷懒,进境慢得让人头疼,师尊也不舍得苛责。
小圆脸跑得通红,赵隐在震耳欲聋的龙吟中,扯着嗓子喊道:“师尊没回音!大哥,那什么‘问天’真能送到北大陆吗?”
李凤山心里也没底,但不方便露出来,只好一边安慰师弟说肯定能,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还有谁能求助。
才安抚下赵隐,他一转头就看见另一个师弟章珏还在慢吞吞地画消音去扰的符咒:“阿壮,别干没用的事,省着点灵气!一会没准有硬仗。”
章珏是个孤儿苦出身,却天生一个少爷身。
别的娃娃跑出去撒欢,晒成活蹦乱跳的山药蛋,再滚出一身茧子回来。章珏就不行,他晒久了会脱皮,草鞋磨出茧子前,他能先血肉模糊。师父只好给他起个小名叫“阿壮”,希望他能皮实一点,可惜事与愿违,长到了开始冒胡茬的年纪,他还是比女孩都细皮嫩肉,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个只会融化不会蹉跎的冰人,看着愁人。
章珏就说:“它们嘴里不干不净,听着容易乱人心。”
李凤山烦乱地一挥手:“乱什么心,谁会听畜生嚎丧,傻子也不会上这些长虫的当,你快别……”
话音没落,就听有人惊呼了一嗓子:“林师兄!”
忘了还有那货!
李凤山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有了不祥的预感,抬头便见一道青光射到半空中,长刀直指领头的水龙头:“孽畜,你敢辱我师尊!”
还真有傻子上当。
李凤山倒抽口凉气,喊劈了嗓子:“林小满,你给我回来!”
“林小满”大名叫做“宗仪”,是这一辈中的佼佼者,顶尖的资质,又抓尖好强肯用功,整个玄隐山庄,连弟子再门人,无能出其右者。
不过他人缘竟还不错,不大招人妒忌,因为此君心眼好像全长在了修行上,别人问什么他都说,别人说什么他都信,肠子比尺还直,一贯是不太机灵的样子。
林宗仪充耳不闻,山庄大阵只是阻挡外敌入侵,不会限制里面的人出去,青衫少年掐了个手诀,一头莽出了大阵,不等同门反应支援,他已经只身闯入群龙之中。
玄隐山庄第一人自然不是去送菜的,三道符咒拍出去,引天雷入水,水中除了带避雷符的林宗仪,集体撞进了电光里,巨龙们身形一滞。林宗仪手起刀落,一刀绞断了一条污言秽语的水龙舌。
水龙惊怒交加的咆哮震得修为低微的小弟子们站不稳,群龙在腥味中狂暴起来,轻易撞破了林宗仪的护身符咒,那少年身影消失在魔龙影中。
连最慢性子的章珏都变了脸色,倏地起身:“小满!”
李凤山毫不犹豫地飞身而起,追了过去,顺手将跟上来的赵隐和章珏拍回地面,朝师弟们吼道:“别过来,看好阵眼,等师父!”
林宗仪冲出山庄法阵,才知道自己冒失了。他才筑基初期,还没来得及单独出门历练,只看惯了山庄里的水龙兽灵,以为它们就只是个大皮厚。
可兽灵与本尊比起来,完全就是个只取了形的纸糊风筝。吞噬了无数修士神识的水龙身上泛着近乎于魔物的臭气,哪怕筑基巅峰的高手在野外遇到一条,若是准备不足也必是一场恶战,何况是他——何况此时围困玄隐山庄的水龙有七八条!
龙息过处,林宗仪五感完全是失灵,只能凭灵感勉强躲闪,被龙尾扫了个边就拍碎了护体灵气。
与此同时,李凤山带着数十道符咒飞出山庄大阵,排开山谷中的水,呼啸着冲进龙群里:“小满快走!”
他本想打个出其不意,让林宗仪趁机脱身回到阵中,却不料方才被雷劈过一次的水龙们竟一照面便将避雷符咒学了去。几乎抽空了李凤山半个真元的符咒像一堆纸屑,被水龙轻易扫开。
水中传来不祥的波动,李凤山匆忙将长剑架在身后。剑身撞在一条偷袭的水龙獠牙上,碎成数段,李凤山整个人飞了出去,另一条水龙张开血盆大口,等着隔空投食。
魔化的水龙卑劣残忍,以折磨生灵为乐,吃升灵以下的修士从不一口吞,一定要用獠牙穿透修士真元,享受真元在口中爆开的刺激感,再在人神识被粉身碎骨折磨得神志不清时一点一点撕裂融合。
李凤山心说:完了。
就在这时,一条无形灵气织就的长鞭将漫过山谷的“湖”一分为二,正劈在张着大嘴的水龙头上。李凤山落入龙嘴里的瞬间,龙头被那暴虐的灵气抽碎了。坚硬的碎骨和血肉将筑基初期的后辈撞得头晕眼花。
无头的龙尸横飞出去,撞进包围着林宗仪的水龙群,水龙们都有灵智,知道厉害,立刻四散奔逃,却已经来不及了。
李凤山双手护住头,拨开挡眼的血肉,艰难抬头,见一个身着粗布短衣的男子落在水面。
那人衣着虽寒酸,却生得高大颀长,骨架舒展——非得是从小没挨过饿、没在毒打喝骂中佝偻蜷缩过的人才有这样的骨架。他袖口洗得发白,头发一丝不苟到拘谨,大异当代追求不羁放诞的潮流,冷淡的目光与李凤山一碰即走,随后他径直顺着方才劈开的水道走了下来。
那男人脚下踩着一截山腰上生出来的树藤,玄隐山庄谷底从未见过这种树,形似杨柳,树身比岸边柳还要懒散一些。
树藤已经伸出了几十丈,还在无限伸长,水面碰到那树藤就自动分开,对这尊杀神避之唯恐不及,让人眼花缭乱的符咒从藤上流淌出去,圈在水龙们头颈四肢上。
紧接着,“啪”一声轻响。
像干燥的木柴在微火中开裂,李凤山和林宗仪同时睁大了眼——
圈在水龙身上大大小小的符咒水花似的逐个炸裂,被圈住的龙身一截一截崩碎。
那是一场烟花般的屠杀,近乎壮观,消音的符咒无声无息地融在水里,万籁俱寂,连水波也一起沉默,十多条盘起来小山一样大的水龙顷刻间化成一团血雾,整个山谷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血池。
不知名的男子落在林宗仪面前,林宗仪下意识地想后退,身体却还被残留的龙息麻痹着,一动不能动。对方看也没看他一眼,伸手从血水中摸出幽蓝的水龙胆,身形转瞬消失。
化外炉中的片段就此消失,奚平伸手挟了那补全的残卷。
古老的残卷上只有些断断续续的印记,即使是化外炉,也很难看得特别清楚。而筑基级的“惊心动魄”,也很难不让经历过天塌地陷的奚平打哈欠。
只是……
圣人断言“蹉跎不了”的人终于满身尘埃,有问必答的人不再开口,讲义气又讨人喜欢的小师弟活成了长袖善舞的阴谋家,护短的“大哥”与兄弟们反目……也曾相依为命过、年少无间过,都成陈迹。
沧海桑田,人与事,一同面目全非。
看了不如不看,奚平一时更寂寞了,怔了半晌,他才勉强打起精神,试着转移注意力,心想:救场的人踩着转生木,想必是元洄了,他拿龙胆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