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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3章 番外六金平篇(一)

太岁 priest 4795 2025-02-08 22:02:10

“娘娘已经替殿下备下了贺礼, 这是大喜事呢。”奶娘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近乎低声下气地对面前小男孩说话,“等小世子‘百岁’, 天也暖和了, 殿下可以亲自去侯府看看呀……”

男孩没搭理她,兀自在宣纸上涂着什么, 奶娘不小心往纸上瞟了一眼,激灵一下,又忘了词。

三皇子周楹, 玉英宫奚贵妃之子, 都说是有殊宠。

因他天生体弱多病, 陛下隔三差五就要派人探问, 宫里不管赏什么东西,三殿下这边准是头一份, 太子都得往后排。十岁以下的皇子皇女不能随便出宫,独他自由, 打个招呼就能让永宁侯府递牌子接走, 到丹桂坊小住。无意中见他信手涂鸦, 陛下转天就请来了棠华先生, 让当世大家哄小孩。

周楹学画学得很快,跟着先生临摹静物,没多久就有模有样的。可等没人看着的时候,他画着画着,稚拙的树木石头旁就围满了狰狞的鬼脸,冷冷地盯着画外人,像一个个寄生在画里的恶鬼。

奶娘每次见了都心发毛,觉得这孩子邪性极了。

三皇子安静得像死人,几乎不哭,也不怎么笑,分明不聋不哑也不傻,四五岁了,就是不说话,御医院也查不出毛病。

可是安静不代表好带,奶娘就没见过这么暴戾无常的娃娃,前一刻还风平浪静的,没人招他没人惹他,转头就能翻脸。

摔几个镇纸、砸点杯盘碗都不算事。放狗咬人、绝食、自残,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直到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身上那几个火绒盒就是这么来的。

这是最要命的:他还好玩火。

别的奶娃荷包里装糖果点心,他荷包里常年装一把火绒盒,闲的没事就点火玩。

有一次半夜醒了睡不着,这小爷不知突发了个什么“奇思妙想”,随手把床帐点了,差点火烧玉英宫。

出了这么大的篓子,宫人们自然落不得好。当天守夜的内侍只因打了个盹就要给拖走杖毙,那人鬼哭狼嚎地求殿下“念在伺候多年的情分”上开恩说情,把头磕成了花瓜。周楹就在旁边冷眼看着,看见从小跟在他身边的人死狗一样被拖出去,笑了。

那时候奶娘就知道,这位小殿下是恶鬼投的胎。

他没有心、不念旧、不计后果、不知畏惧,像条捂不热的蛇,别人怎么捧着哄着也讨不到好,胆敢忤逆更是找死。

最瘆人的是,他有时候还会突然对着空气变脸,好像在跟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交流,虽然也不出声,但嘴唇会动,而且看口型,说的绝对不是好话。

贵妃性情柔弱,根本管不了他。陛下也不知是鬼迷心窍还是怎的,居然一点也不觉得这邪祟附身似的儿子有什么不正常,听见流言蜚语直接打死,那谁还敢多嘴?

玉英宫人们只好战战兢兢,一天十二个时辰不错眼珠地小心伺候。

说来也是奇,唯独在永宁侯爷面前,这恶鬼娃娃能收敛几分。

侯爷当然不可能打骂皇子,可对这金贵的外甥也从来不假辞色,看不惯就要说。

倒一杯糖水“请殿下上坐,臣有些话不得不劝”,然后他就板着脸开始长篇大论,一“劝”起来小半个时辰打底,上不封顶,直到老夫人或者夫人过来“救人”。

奶娘就惊奇地见过三皇子“端坐”在大人的椅子上,两条小短腿没着没落地悬在半空,耷拉着脑袋,抱着杯热糖水不敢喝也不敢放,居然有几分灰头土脸的意思。

可侯爷又严厉又古板,三殿下却偏愿意去侯府上门挨训,只要不是卧病出不得宫,他一个月倒有十来天都混在丹桂坊。

直到永宁侯夫人查出有孕。

三皇子听说以后,发了许久的呆,一冬天没出门,只在上元节侯府来请的时候去了一次,点卯似的匆匆打了个来回,没留下过夜。

那天,奶娘把他从车里抱下来,一碰那双冰凉的小手就哆嗦了一下,周楹不知为什么没拿暖炉,浑身紧绷绷的,一双黑沉沉的眼投入到虚空中,又不知在跟何方妖鬼隔空对视。

奶娘大气也不敢出,捧着个炸/弹似的将他捧回来供上,心想侯府小世子危险,要是生不下来,八成是让这位咒死的。

贵妃去年怀过一次胎,消息一传出来,玉英宫里人心浮动,精明的都说陛下虽然疼三殿下,但这孩子又古怪、看着又不像能养大的,玉英宫的前途还是在小的身上。

不料后来宫里养的一条狗不知怎的没看住,趁人不注意,那畜生把墙角的避震铭扒出来一截,雨夜里正好被雷劈中,当场震塌了半个院墙。那晚三皇子无端高烧不退,贵妃冒雨去看他,被铭文爆炸的巨响和灵风兜了个正着,孩子没保住。

此后没多久就是点床帐事件,三皇子身边所有蠢蠢欲动、惦记要调走的“精明人”都被那把火烧到了刑房。“如愿以偿”地,他们去陪了那位小殿下。

那天三皇子脸上没血色的笑容让奶娘做了一个月的噩梦。

三皇子和贵妃不亲,奶娘看得出来,他甚至有点不耐烦贵妃,这样尚且容不下别的孩子,那他“亲”的永宁侯府多一个,可还了得?

奶娘提心吊胆,暗地里嘱咐了一圈,让宫人们都紧着点弦,别再让这魔星把广韵宫火化了。

三月,南圣保佑,侯府那孩子没让这魔星克死,顺顺当当地降生了。

“呲啦”一下,周楹把手里画纸撕了。

奶娘看着他把墨迹没干的鬼图撕成了一条一条的,然后抬手一指。

“您、您要看……礼单啊?”

周楹面无表情地拿过礼单扫了一遍,提起刚画完鬼脸的笔在上面填了两笔。

幼童的字迹带着一点运笔不稳的毛边,间架结构却已经十分端正,写的是:贺喜图一副。

“喜”字是如今已经鲜少见到的古体宛字,看着非但不喜庆,还有点瘆得慌。

这是另一件叫人不敢提的诡事,三皇子识字——没开蒙,没人教之前就认识,认的还都是古体字。

生而知之,不是恶鬼投胎是什么?

奶娘打了个寒噤,周楹却没理她,回身取出一卷早装裱好的画,用锦盒装了,示意她拿走。

奶娘嘴唇动了动,想说这毕竟是喜事,殿下送个吊丧似的鬼图不太好吧?就算侯爷不计较小孩子不懂事,以后心里难道没疙瘩?看了一眼周楹的脸色,她没吭声——碍不着她的事。

几十年后,奚平将永宁侯府转交开明司前,回家整理旧物,翻出了那副陈旧的贺喜图,遂请了白令来帮忙整理揭裱,准备带回玄隐山。

那并不是“鬼图”,画的是侯府张灯结彩的院子,院里慈祥的老太太端坐中央,严肃的侯爷喜迎宾客,崔夫人怀里抱着婴儿,用色温暖极了,喜气洋洋的。

奚平目光掠过旧迹,惊奇地问:“这是三哥小时候画的,几岁啊?”

白令轻声说道:“是庆贺世子出生的贺喜图。”

奚平脱口说:“啊?那他后来是伤仲永了吗?”

白令:“……”

这话您敢不敢当面问?

周楹师从大家,琴棋书画当然都不错——也就是不那么不学无术的贵族子弟中规中矩的水平,谈不上多有灵气,他没长风花雪月那根筋。

那副贺喜图的布景构图都很幼稚,点缀的石头花木之类也十分僵硬,还带着临摹的痕迹,唯有画上的几个人物惊艳。画人当然比画静物难,他当时可能还没学到,每个人都只勾了模糊的几笔,可就这么几笔,人形都没能勾全,却好像把精魄拓上去了,熟人一看就知道画的是谁,甚至想象得出画中人神态。

奚平研究了片刻:“这几个人不是画的吧,你俩怎么弄上去的?”

“世子看出来啦?”白令笑道,“这其实是我帮他‘拓’的。我那会儿还是纸身,沟通他的神识,帮他把神识里的影像拓在我的纸身上,他再回去誊在纸上。”

奚平愣了愣,这还真是小孩才想得出的办法,迂回又笨拙。

相传顶级灵感能一眼看透人魂,纸上拓的果然就是魂。

然而随即,奚平又发现画上的老太太怪怪的,她一侧围着活泼的侍女,一侧却什么都没有,画面明显空了一块。

满纸喜色少一人。

“这是闹脾气了啊,”奚平那察言观色的灵巧劲儿,一眼就看出了画外之意,“啧”了一声,“我爹说因为我,他一年多没上门?可恶,我都不记得有这档子事,早知道他那么不待见我就不跟他好了。见过我了吗,就先讨厌我?”

白令笑了笑。

“哎老白,你有没有觉得我哥这点特别随我爹。好的不学,就学老头古板,不接受新鲜事物。”曾经的被排斥的“新鲜事物”不满意道,“每年新做的衣服都跟去年一个样,没吃过的东西打死也不尝……养个花都是,来回来去老那么几种,你说他这人就没点好奇心吗?”

“有的,”白令温和地回答,“他一直想看看天塌了什么样。”

奚平:“……”

这是阳间的好奇心吗?

“但我不记得他‘哑巴’过。”

不光不哑,他话还不少,教训人和讲鬼故事的时候尤其妙语连珠。

“哦,那就是世子出生前的事了。”白令说,“他小时候分不清无渡海和金平,群魔灵智水平不一,有的只会嘶吼,也有心魔那种凡语皆通的,剩下大多数会反复念叨古时候某一地的方言,他出生开始就听这些,虽都听得懂,话到嘴边却会乱串,把贵妃吓哭过一次,就干脆不开口了。”

奚平沉默片刻:“姑姑不是吓哭的。”

白令“嗯”了一声——他们都知道,孩子不知道。

知道了,也不再是孩子了。

“其实……”白令看了一眼画面上突兀的空白,“可能也不全是因为闹脾气。”

“嗯?”

“他没见过自己,画不出。”

世上有一种人,五感俱全,却说不出母语,没“见过”自己。

广韵宫里有能把人汗毛孔照出来的冰镜,清楚得像摄了魂进去,好多人不敢使,可即使站在冰镜前,周楹还是看不清自己。

在他眼里,每个人身上都缠绕着无数他看不懂的因果,眉心不断翻滚着涌动的心神。他小时候分不清悲与愤、恶意与恐惧的幽微区别,只能粗略懵懂地分“好”和“坏”,绝大多数都是“坏”的,包括他自己。

他身上缠着滚滚的黑气,面目模糊,有好几年,周楹甚至都没弄明白自己是个人还是具骨头。

他年幼时神识无法自控,周围环境一压抑,他就很容易滑进无渡海。小孩子记性没那么长,身心一脱节,他再回来时就很容易糊涂。而恰恰是最茫然无措的时候,他身边的人就会变得更恐惧,他们会极力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不敢看他的眼睛。

偌大一个广韵宫,连乳白色的蒸汽灯光都在排斥他。

他浸泡在这种孤独里,日复一日地挨着,只有去侯府才能松一口气。

外祖母院里有间糊着碧纱窗的小屋,是他的,推开窗户就是老太太的花园,墙根底下栽着一丛一丛的夜来香。

外祖母肚子里有说不完的传奇,屋里还有崔记四处搜罗来的新鲜玩意。只要他去了,她就一整天什么都不干,只带着他玩,把这第一个孙辈当眼珠疼,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老头子若是见了阿楹,可得有多高兴呢”。

好像这“恶鬼转世”的怪胎是个什么……错过了能遗憾到九泉下的大宝贝。

偶尔见他眼神突然空洞,她也从来都不惊诧,只是会轻轻拍拍他的头,把他从群魔窟里拉回来,再慢悠悠地接上自己的话——而这也是极罕见的,周楹到了侯府,像在人间有地方落脚了,神识几乎不会被无渡海吸走,除了与他朝夕相处的老太太,其他人都没见过。

哪怕“起风”了被群魔吸髓,痛苦顺着灵骨传到人间,他年幼的神魂也一直被一双温暖干燥的手轻轻牵着。

老太太读书不多,但什么都会。奚家虽不拮据,也算不上大户人家,门当户对的自然也不是什么大小姐,她年轻时在家里是要操持针线的。

她会糊风筝,大燕子拖着几尺长的尾巴,飞起来比宫里织造坊出的还稳;会做威风的虎头帽子、各种机灵的布偶;她还会把周楹画里那些隐藏的魔物变成憨憨的鬼脸,缝在小沙包上,给他丢着玩……

就到此为止了,周楹在无渡海里请他的纸人朋友拓画的时候,心里想。

夜来香和晚风、甜汤和折子戏、满屋的布偶、挂在墙上的大风筝……那些本来就都不是他的。

那是侯府,他又不姓奚,始终是个外人。

好在他已经“长大”了,能分神同时感应两头,也渐渐能分清人间和祭台了,甚至能小心地说出完整的金平话,倒也不必再去那小花园里“避难”。

侯府小世子百天宴,他送了礼,没去。当年七月,老太太寿辰,周楹已经入学,只下课后带着贵妃的贺礼一起过去请了个安,茶水没凉他就走了。重阳赶上他又病了一场,在玉英宫禁足……反正总能找到点理由。

直到次年端午,老太太带着包好的粽子跟荷包,亲自进宫见贵妃,不由分说地把周楹领了回去。

那是他第一次见奚平。

奚小宝十四个月大的时候,那双长大以后翻墙上房如履平地的飞毛腿已经有了雏形。

周楹刚进院子,还没回过神来,一个“球”就滚了出来,一头撞在他身上。

“球”自己坐了个屁股蹲,把神不在家的周楹撞进了老太太怀里。

“哎呀,这个坏东西,快快快抱开,”老太太用“拴好牵走”的语气喊奶娘,指挥着一帮人将要往周楹身上爬的崽子抱走,“没轻没重的心肝哎,他哪禁得住你撞……”

小孩身上因果浅淡,神魂也不全,周楹在他身上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看见,只见一只哈喇子没擦干净的胖团,一边“哥哥哥哥”地发出母鸡的动静,一边伸着脏爪子要往人身上扑。

这是什么玩意?周楹甚是惊恐,一时木在原地没动……然后他就看见了奚小宝的眼睛。

奚平长大以后眼睛也不小,小时候更是个大眼灯,硕大的黑眼珠里倒映着周楹的影子,他吃了一惊,有生以来第一次看清自己的脸。

只有孩子眼里才能倒映出这样清澈的图景,那两年,周楹就是靠他的眼睛,弄明白别人眼里的世界应该是什么样的,把自己修炼得无懈可击。

后来周楹才知道,长腿的球已经把侯府内外犁过好几遍了,唯独老太太院里的小屋锁着不让进。

“因为那是你表兄三殿下的屋子,哥哥来了,你得求他允了才能进。”

越不让进越想进去玩,尤其窗外能看见屋里挂着的小燕风筝,奚小宝每天在外面绕一圈,魂牵梦萦,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表哥来,一见面就热情得仿佛前世相识。

在奚小宝幼小的心里,表哥就是个大权在握的门神,为了从门神手里讨到进门玩一会儿的资格,让他唱歌就唱歌,让他打滚就打滚,周楹说话比侯爷的板子都管用。

后来,三哥又成了奚小宝“可以吃祖母藏起来的糖”、“可以提前从小黑屋放出来”、“可以少挨顿打”、“可以一天不读书”的标志,老祖母不言不语地,把阿楹变成了小宝的节日,叫他身负重任,不得不来,避也避不开。

脱离灵山的那一瞬间,周楹终于看见了真正自由无遮挡的天地——他这一生心之所向。

也在反光镜面般的石头上看到了自己的神魂。

一尘不染、分毫毕现,身上全无负累。

周楹与自己对视片刻,遂在石面上描摹了自己的身形——很多年前,他送出去的那幅画上还少个人。

要补上的。

他机关算尽,方得以再一次看见自己。那么当年那个让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老人,又花了多少心血呢?

“阿楹多好啊。”

“老头子若是见了阿楹,可得有多高兴呢!”

这一生他如愿以偿,回味来路,点点滴滴,原来都有滋味。

不虚此行。

画像成,旁边小字留书一行,作者不知所踪,想必是兴尽而归了。

作者感言

pri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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