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辛蕊追出来, 叫了一声:“展言!”
展言犹豫了一下,他有话要跟庄辛蕊说,但是江少珩的脸色已经难看到比锅底还黑,看起来一秒都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了。
“潘哥应该在外面, ”他压低声音跟江少珩交代, 潘哥是他的司机, “你去车上等我。”
庄辛蕊已经走近了,江少珩给了她一个非常可怕的眼神, 庄辛蕊被他吓得顿住了脚,展言竟然下意识地在他身前拦了拦,好像以为江少珩会打女人。但是江少珩只是看着她:“为什么?”
庄辛蕊看起来快要哭了,她的嘴唇剧烈地颤动着,却说不出话来。
江少珩又逼近一步——展言这下不得不真的出力拉住他——他的眼睛红了, 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江老师……”庄辛蕊的声音颤抖着,她习惯性地还这么叫江少珩,丝毫没有发现这其中的荒谬之处, “我和你爸爸是真有感情的……”
“他都不肯出来看你一眼!”江少珩的声音快要控制不住了,“我妈那样恐吓你,羞辱你……他却自始至躲在书房里, 你忘记了吗?”
庄辛蕊狠狠咬住了下唇, 绝望地看了展言一眼:“我……”
展言非常用力地把江少珩推开, 低声哄他:“听话,你先出去等我……”
他们俩挨得很近。江晟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站在了走廊门口, 但他远远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跟一个男人亲密地靠在一起, 没有走过来。江少珩抬起头, 看见了他爸爸。父子两个隔着一条走廊, 再次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一模一样的憎厌。
“你真让我恶心。”江少珩用正常的音量说了一句话, 他是说给江晟听的,但是话到尾音,他看了庄辛蕊一眼。庄辛蕊就像被他打了一拳,整个人在原地晃了一下,好像站不住脚。
“好了,够了!”展言再次拉住江少珩,把他往外推,“去车上等我!”
江少珩转身走了,他甚至有些迁怒展言,走的时候用力甩开了他的手。展言无奈地看着他的背影,意识到有好几个服务员都在看。还好这个会所的私密性好,走廊里没有别的客人。展言转回来,看见江晟已经不见了,大概是进了包厢。于是他拉住了庄辛蕊的臂弯,把她带到了另一个空着的包厢里。一到没人的地方,庄辛蕊就立刻捂着脸靠到了墙边,肩膀颤动着哭了出来。
展言没有安慰她,他耐心地在沉默里等了她三分钟。庄辛蕊努力收住哽咽,擦了擦眼睛,转回来看着他。
“我不知道你们在这里。”她轻声解释,“江晏让我们一起过来吃个饭,我以为……以为她……”
展言脸上微微露出了一些不耐烦的表情,他想不通江晏为什么要把庄辛蕊和江晟骗过来,看起来江晟并不知道江少珩是同性恋,难道江晏只是想好好气气江晟?可是既然今天江晏是想把他争取过去,为什么又要安排这么一场家庭狗血剧给他看?除了闲得没事以外展言想不出别的合理解释,但他对江晏的意图没有任何兴趣。
“为什么?”他不想让自己听起来像质问,但除了重复江少珩的问题,他找不到别的话能说,“你不是恨他恨得要死吗?”
展言记得清清楚楚,当初婚礼取消,庄辛蕊在他那里喝得酩酊大醉,他们聊了一个晚上,一点一点分析她到底为什么要悔婚。她说她觉得那个男人很无聊,工作无聊,性格也无聊,这段婚姻好像一眼可以看到头。又说她觉得这个男人太幼稚,她喜欢那种能让她仰望的人——“我这样是不是不够独立女性?”庄辛蕊那个时候不停地问展言,“所以他们都要骂我写得俗?因为我这个人就是有问题的,对吧?”到最后她一直哭,用她所能够想象出来最脏的词骂江晟。是他毁了她。展言始终记得她当时说的话,她感觉自己“坏掉了”,“被诅咒了”,她想要一份“正常”的生活,可是当正常的生活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又想逃跑——因为她从心底觉得自己不配。
江晟被法律判了四年,她却被全世界判了无期徒刑。
庄辛蕊的声音仍在发抖:“你也觉得……”
展言打断了她:“我不是觉得——”他停下来,不想把那些话直说出来。这也是实话,他并不是在评判庄辛蕊,但他就是不理解,“我知道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你不用跟我解释。可是你为什么要回到一个你明知道伤害了你的人身边呢?你明知道他当初做的事,他一边跟老婆保证绝不会再拈花惹草,一边还在诱骗你……”展言越说越气,恨不得把庄辛蕊的脑子打开来看看她到底在想什么。
“如果不是诱骗呢?”庄辛蕊突然很激烈地辩驳起来,“也许他是真的爱我,这么多年……”
展言:“他又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
庄辛蕊再次咬住了下唇,但她的眼神非常倔强,让展言很清楚,她没有被说服。
展言又问:“他到底做了什么?”
庄辛蕊发出了一声既像哭又像笑的叹息:“他让出版社的赵主编给我送了一本样书,里面有他写的一张书签。”
展言不明白:“什么书签?”
“陆游的《钗头凤》。”庄辛蕊笑了,可是更多的眼泪从她眼角滚出来,“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展言无语地闭了闭眼睛。他不理解这种老男人自作多情的把戏到底是怎么能够骗到庄辛蕊的,她已经不是八年前那个大学生了。但她就这样急切地看着展言,好像指望展言能够理解她。
“如果他是真的爱我呢?”庄辛蕊问他,“你不也是……江少珩回来跟你说了两句话你就……”
展言这下有点发火了:“你别瞎比!”
庄辛蕊似乎也被他激怒:“为什么不能比?江少珩当初对你做的事又比他爸爸好到哪里!你都能原谅我为什么不能原谅!”
“不一样!”展言咬着牙,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火气,“江少珩从来没有想过蓄意伤害我!江少珩从来没有这样骗过我利用过我!”
庄辛蕊让他吓了一跳,瞪圆了眼睛看着他。展言做了几个深呼吸,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突然意识到庄辛蕊在干什么。她说服自己相信这是一段超脱了世俗的爱情,所以这一切——这些年里她所承受的种种,漫长到永无止境的惩罚,就都有了一个浪漫的理由。她终于可以纠正自己的人生。毕竟人是可以为了爱付出的,人也可以为了爱与全世界对抗。
展言看着她,像看着一个溺水的人:“他不爱你,你很清楚。如果他没有去坐牢,如果金小敏没有主动离开他……他绝对不会还来找你。”
庄辛蕊深深地看着他,脸上带着一种九死未悔般的神情。展言感觉到她已经把自己划到另一个阵营了,和那些面目模糊的“全世界”一样。他每说一个字,都把庄辛蕊往江晟那边推得更远一点。她心里清不清楚不重要了。她曾经被叫醒过一次,然而睁开眼睛以后,除了被评判、指责、羞辱和惩罚以外,她什么都没有,于是她现在选择主动闭上了眼睛。
庄辛蕊再没说一句话,挺直了背从门口走了出去,展言突然在背后叫住了她。
“你知道江晏把你们的事情放到网上去了吗?”
庄辛蕊全身都僵住了。她当然知道自己被抵制的事,只是没闹起来,所以她就跟这些年里无数次一样,就当做没看见。她转过脸来看着展言,脸色发白:“不可能。”
展言看起来有些心烦意乱:“你自己去问江晏吧。”
庄辛蕊仍旧站在原地,展言叹出一口气,从她身边走了出去。
包厢里的空调开得很冷,江晏看着面前的一盘酱鸭,棕红色的部分已经慢慢凝固,闪着油腻的光泽。她夹起来,旁若无人地开始吃酱鸭,江晟坐在一个空座之外,冷冷地看着她。
他以为这是一顿兄妹和好的家宴,至少江晏是这么暗示庄辛蕊的。他们之间的别扭一向闹不长。金小敏以前跟他说少珩少璴兄妹两个感情好,江晟总觉得跟他和江晏之间还是比不上的。他们经历了无数的风浪,江晏在外面再怎么张牙舞爪,在他面前也一直是那个小妹妹……可他现在看着她,只感觉陌生。
“那个人是谁?”江晟硬邦邦地问她。
江晏不为所动地吃东西:“哪个人?”
“少珩身边的人!”
江晏把骨头吐在了面前的骨碟里:“展言。”她顿了一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朝江晟笑了一下,“当年少珩为了把他塞进《烟云十四州》,还在家发脾气要罢演来着。哥你还记得吗?你逼着我亲自给导演打电话不许用他——就是这个展言。”
江晟的脸色更难看了。
江晏转了转桌,又给自己夹了一块樱桃酱鹅肝,一边继续用她那种漫不经心的语调跟江晟说话:“人家已经是最红的演员了,想不到吧?我现在也得看他脸色。”她停下来,自嘲似的笑了一声,“风水轮流转啊。”
江晟:“你……你为什么……?”
江晏替他把话说完:“为什么把你骗过来?”
江晟:“你果然是骗。”
江晏顿了一会儿,突然恶意地笑了一声:“没什么,就是想让你看看你儿子跟他在一起的样子……你是没看见少珩刚才看他那个眼神。我说一句他顶一句,咱们家大少爷就在旁边笑眯眯地看,还挺美。我看恨不得当着我的面就亲上去——”
江晟暴怒地喝了一声:“别说了!”
江晏立刻冷着脸把骨碟往桌上一掼,酱鸭骨头撞在瓷器上,发出很响的一声。江晟意外地看着她,也不知道她哪来这么大的火气,这火气竟然有点让他感到害怕。
“你女儿搞同性恋,你就只当没生过这个女儿,反正还有个儿子。”江晏看着他,竟有些幸灾乐祸的嘲讽,“现在你最宝贝的儿子也是,怎么办?也不要了?”
江晟咬着牙,脸有些扭曲。半晌,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名字:“金小敏——”
“是,都是嫂子不对。”江晏看他笑话一样,“都是嫂子没把他们教好。”
江晟惊异地看着她,站了起来:“你到底怎么回事?”
“你说我怎么回事?”江晏不为所动地继续吃饭,桌上还有糖醋小排,她吃了好几块,面前很快就摞起了一堆小小的骨头。怒火充塞了江晏的胸腔,她本来没想这样。这顿饭主要的目的是把展言争取过来,她把江晟也叫来是让他听一下自己的计划。他们现在没这么多资金没关系,一步一步来,总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但是现在根本没有按照她的计划走。展言是块硬骨头,这她想到了,但她没想到展言竟然会因为她动了庄辛蕊而跟她翻脸——多新鲜呢!这个伪君子,他有什么脸装出这番作态来?还有少珩,少珩这个没出息的东西,跟他爸一模一样!
而江晟,他现在唯一在乎的竟然只是儿子是同性恋。为什么男人总是在意这种事呢?江晏不可思议地瞪着哥哥。她感到有些东西完全碎裂了。一些她试图掩藏的恨意,像破壳而出的怪兽,露出了狰狞的尖牙。这怪兽一口就擒住了她,把她整个撕碎。江晏感到积压已久的鄙薄与仇恨像火山一样喷发了出来。
江晟仍旧不明所以:“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到底怎么了。怎么回来了跟变了个人一样!你想干老本行也可以,可是为什么跑去给严茹打工——”
“给严茹打工怎么了?”江晏冷冷的。庄辛蕊从外面进来了,但是桌边的兄妹两个一个也没看她,江晏继续说:“总比给你打工强。”
江晟张口结舌:“给我打工?”
“我不就是给你打工的嘛。”江晏冷笑了一声,“什么都是你说了算,你成天像个大爷一样坐在家里指挥我,我在外面跑得像条狗,饭局上跟一帮男的去拼酒,脏活累活都是我沾手,最后好处你挑走,锅全是我来背——”
江晟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什么叫全是你来——?!”
江晏“砰”的砸了一个小瓷碟子,眼里闪现出一种近乎疯狂的仇恨的光:“你这辈子能不能有一次不要打断我说话?”
江晟惊得说不出话来,庄辛蕊快步走到了他身边,撑了他一把。他紧紧攥着庄辛蕊的手,像拄着一根拐杖,怒气冲冲地看着妹妹:“你不要没有良心,你出事的时候,我到处打点——”
江晏有样学样,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你还要到我门前卖好?要不是你那些‘权力的游戏’,你的‘高瞻远瞩’,你自作聪明的‘站队’……我从一开始就不会被抓进去!什么叫‘我出事的时候’?你那是为了我吗?那不是为了擦你自己的屁股吗?从头到尾就是你的事!你和金小敏的事!但我比你多判了一年!”
江晟:“你现在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我亏待你了吗?”
江晏笑了:“你是不是还觉得你对我挺好的?”
江晟脸都发白了,他狠狠地把餐巾摔在桌上,怒道:“你没完了是不是!”
庄辛蕊低声地劝了江晟一句话,她没想到他们兄妹两个会吵成这样。江晏坐在那里,胸口剧烈起伏着:“不想吃这顿饭是吧?不想吃那就滚!”
江晟怒火冲天地看着她,然后他猛地转过身,“砰”的一声撞开了包厢门,弄出了天大的动静,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必须知道他生气了。庄辛蕊却没动,她站在原地,看着江晏,眼里复杂得难以言喻。
江晏跟她说过那个话。她不恨严茹了,也不想报复严茹……因为真正害了她的人不是严茹。她从来没有说过那个人是谁。庄辛蕊现在终于明白了,在江晏心里,把她害到那个地步的人就是江晟。
江晏盛了一碗汤,往嘴里塞了一个肉圆。她的眼睛里已经有了眼泪,所以她没看庄辛蕊。
“不走就坐下吃。”她朝庄辛蕊招手,“不够再点。我请客。”
庄辛蕊很低声地问她:“是你吗?”
江晏机械地咀嚼着肉圆,眼泪从她颊边滚了下来,非常大一颗。庄辛蕊从来没有见她哭过。
“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那么看重你?”她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一半,抬头看定了庄辛蕊。嘴边还留着肉渣,脸颊鼓起一大团还没吃下去的东西,但是眼神直勾勾的,是仇恨的凝视,“因为从来没有人敢……我也不敢。”
庄辛蕊喉咙很干:“敢什么?”
“你是唯一一个,”江晏的声音失望透顶。她从来没有表达过对庄辛蕊和江晟这戏剧性的新发展的任何看法,但她现在看着庄辛蕊,失望透顶,“敢站出来揭穿他的人。”
江晟躲在书房里不敢出来的那一天,江晏第一次意识到,哥哥也只是一个懦弱的男人。仅此而已。
庄辛蕊没有说话,她们就这样对视了很长时间,江晏始终没有再落第二滴泪。
最后庄辛蕊点了点头,冷漠地说:“享受你的晚餐吧。”
她提起自己的包,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包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