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珩把冰箱门关上的时候震下了冰箱贴, 明信片也跟着一起掉了下来。江少珩把它捡起来,看到了明信片背面的字迹。最上面只有一个“索”字,第一行划掉了,只能依稀认出几个字母, 下面倒是写了一句中文:“希望你也能来看看巴黎。”没有落款, 也没有日期。
江少珩把明信片翻过来, 看见了埃菲尔铁塔。最过时的那一种款式,色彩鲜艳到失真, 像p上去的老式电脑屏保图。怪不得他上次来的时候根本没在意,还在想索寻怎么会贴这么丑的东西在冰箱上。
他把明信片贴回原位,看到旁边钉着一张“本周菜谱”,已经贴了很长时间,字迹和明信片上的中文一样。索寻的笔迹在最下面, 用不同的颜色写了“别忘了买姜”。本周菜谱下面还有一张拍立得,几乎被完全盖住,江少珩把菜谱拨开, 看清楚了拍立得上的男人。背景非常暗,人的皮肤白出了一种拍立得照片特有的质感。他没笑,一张脸轮廓立体, 鼻高眼深, 很典型的高加索人种特征。凝视的眼神像某种猫科动物。
索寻从他背后叫了一声:“怎么了?”
“哦, ”江少珩回过神来,把拍立得也放回去, “你原来的舍友?”
索寻从他手里接过一扎冰啤酒, “嗯”了一声。
那个模特。江少珩心想, 怪不得镜头感这么好。
“好眼熟啊。”
索寻笑了一下, 提醒他:“OST?”
江少珩恍然地“哦!”一声, 想起来了。OST是法国的牌子,全称On Se Tutoi,算是进入中国市场很晚的奢侈品牌,之前可算是在北京开出了内地首店,巨型海报隔了几条街都能看见,海报上就是这个男人坐在奢华的长绒地毯上,画面里还有一只非常威武的银灰皮缅因猫,人和猫的眼神差不多,甚至面部轮廓都有些莫名其妙的神似。
江少珩有些意外:“他中文这么好?”
他见得多,一眼就能认出来。外国人学中文就跟画符差不多,根本搞不明白笔顺。但是刚才那笔字,不说书法上多好看,连笔和略写都是中国人才有的习惯。
索寻只道:“本来就是中国人。”
他就说到这儿,看起来没有要跟江少珩解释为什么一个中国人长了一张欧洲人的脸的意思。江少珩估摸着大概是混血,就没接着这个话往下说。两个人回到客厅,桌边围了几个人,都是上次一起吃过饭的。索寻把啤酒分给他们,对着电脑席地而坐。
初步的素材收集下来还得挑。江少珩跟着一起看过了之前几个采访的视频,发现每个人都不一样。有人始终没有做手术,在采访中详细地讲她在公共场合上厕所遇到的困难,进男厕进女厕都不对,这种细节的困境是江少珩完全想不到的。但也有人以此为噱头,经营着很成功的自媒体账号,采访的时候索寻希望她聊一聊个人经验,她却自始至终都在夸自己长得有多么好,而有些人就是长得太丑了,哪怕做手术也变不成女人。而她答应拍这个的全部理由就是想上镜,索寻询问她是否遇到歧视和困境的时候她只当没有听见。甚或还有跟东苔一样境况的人,对着镜头说对人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完成一个女人的使命:贤妻良母。江少珩听见索寻在镜头外跟她一遍遍确认:“你认为女性的终极使命就是贤妻良母?”对方肯定地回答是。索寻还不死心,又问一遍:“这也是你去做这个手术的目的?”对方又回答是。
“别有成见。”索寻看着江少珩的表情,跟他碰了一下啤酒瓶,“我们只负责呈现,不负责审判。”
但呈现也是有选择的呈现。他们要筛选每个人的经历,挑出故事性好的部分,以此为基础写剧本,再找演员来重现。江少珩跟着大家开会,索寻十分看重他的意见,希望他全程参与进来,方便他和国外的发行沟通。江少珩跟他们说得入神,都没意识到一个晚上就这样过去了。后来制片人和摄影师就睡在了索寻家,一个睡他舍友屋里,一个就睡客厅,江少珩一看手机才发现已经五点了。
未接来电里有两个金小敏的电话,江少珩没在意,反正就还是那些事儿,他干脆连妈妈发过来的信息也没打开。齐老师也给他留了言,但不是工作上的事。他把江少珩举荐给了音乐学院的陈教授,想让陈教授带着他去参加钢琴比赛。江少珩已经接触过陈教授一次,人家不太看得上他,毕竟他手底下的学生都是十六七岁就已经拿了国际奖项,江少珩今年都25岁了,可见不算真正的天才。齐老师很不甘心,好说歹说把陈教授请到家里去吃顿饭,让江少珩也过来,给陈教授弹一弹。江少珩赶紧回了两句感谢的话,把日子记下了。然后才看见展言也给他发了两条微信,一条十一点多,一条两点多。两点多那天配了个气呼呼的表情包,威胁他说你完了。江少珩看着手机笑了出来,然后又想到了东苔,笑容便一下子从脸上消失了。
要不要告诉展言呢?江少珩拿不定主意。这不是一件可以他来告诉的事,东苔如果愿意向展言求助,早就开口了。江少珩不想伤害东苔的自尊。可如果什么都不做,放任东苔在这样的泥坑里挣扎,又实为不义。毕竟自尊和这种困境比起来,有的时候也不是那么重要。江少珩想起来那时候东苔偷偷来上海试戏,没告诉展言,展言跟他一起吃饭都一直在念叨,左一句东苔到底怎么啦,右一句东苔是不是在上海交了男朋友。他又怎么能不告诉展言呢?
索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去睡我屋吧。”
江少珩回过神来,看见索寻眼下已经明显有了一片乌青。
“你不睡?”他压低了声音,怕吵醒客厅里的摄影师。
索寻摇摇头:“不睡了,我还有个急活儿。”
一个电影项目往往很漫长,索寻一向是好几个活儿同步进行,也接商业广告拍摄,来钱快,供着他其他不赚钱的项目。
江少珩:“你这样要吃不消的。”
索寻便笑了,没说什么,只是摆摆手让他去睡。江少珩把手机收起来,帮着收拾桌上的笔记本。他们制片人不信任电子产品,还是老派的办法,什么都爱写下来。江少珩低头看见几条笔记,“Tess”的名字被画了个圈,表示她的故事呈现出来最有可看性。后面还有一个“北京”,打了个问号。他们刚才开会讨论,说Tess这一段经历是空白,索寻说感觉她不愿意讲,下次跟她见面可以再挖掘挖掘。
江少珩跪坐在茶几边上,突然开了口:“我认识她。”
索寻已经打开了剪辑软件,视线没从电脑上挪开,音调轻轻上扬:“什么?”
江少珩:“Tess在北京的时候,我认识她。”
索寻愣了一下,摘下耳机转头看他。
江少珩把制片人的笔记本合上,小心斟酌着词句:“我们在电影学院的表演速成班上认识的,他那时候跟展言的关系更好……他跟你提过展言吗?”
索寻很慢很慢地摇了摇头,然后问出来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你怎么会去上那个速成班?”
他是电影学院出身,自然知道那种速成班的底细。电影学院有鄙视链,科班出身的导演眼高于顶,连表演系的人都看不上,索寻去给展言当助理都让同学们背后笑话了好几年,速成班就更是处在鄙视链最末端。当年江家如日中天,江少珩怎么会去那种地方?
江少珩苦笑了一声:“说来话长了。”
索寻便没追问,琢磨了一下,道:“那她不愿意提,是因为我还是因为你?”
都有可能。作为独立电影人,索寻名气算不上很响亮,目前也就拍过一部完整的剧情长片,东苔应该不认识他。但那部片子结合了索寻多年的观察,批判得十分辛辣,一路从电影学院骂到了影视圈。其中有一个大明星的形象,被普遍认为是以展言为原型——这也是陈芳芝当初跟他闹得很不愉快、展言的粉丝追着骂了他好几年的原因。虽然天地可鉴,那个明星真的不是展言,展言本人都没有觉得那是他自己。就因为这场矛盾,索寻又很有一些知名度,如果东苔这些年有关注过展言的动向的话,就不可能不知道索寻和他的联系。
但江少珩觉得,她这次的踌躇应该主要还是因为自己在场。
过去的朋友突然现身,见证她此时此境的不堪,她不想提及那一段,也是情有可原。
索寻沉吟了一会儿,道:“你下次不要跟着去了。”
江少珩点点头,又道:“那你能不能替我转达一句……”
他说到一半,停了下来。本想让索寻转达,如果东苔有需要的话他一定帮忙。但又觉得讲了这个话,东苔更不会开口了。索寻也明白他的意思,目光有点复杂,又有点无奈,两人对视着,都沉沉地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展言。”江少珩干脆席地而坐,一副打算长谈的架势,问索寻,“你了解他,你觉得他知道了会怎么样?”
索寻立刻往后一仰:“可不敢!”
当年江少珩那飞醋带来的阴影还没有完全消散,索寻哪敢在他面前自称“了解”展言!
江少珩无奈地笑了一声:“说正经的呢!”
索寻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很头疼地揉了揉眉心:“不好说啊。看他们俩当初关系有多好了。”
“很好。”江少珩指了指冰箱上贴的拍立得,“他们也一起合租过。”
索寻面色诡异地一挑眉,发出了一个抑扬顿挫的“啊?”江少珩都让他“啊?”愣了,跟他大眼瞪小眼,然后他一下子明白了什么,语调下沉,恍然地“啊”了一声。
看来索寻跟这个“舍友”有点猫腻,还不能瞎比。
下一刻,江少珩和索寻同时开了口:“我们不是——”“他们不是——”
然后两个人都停了下来,对视着,江少珩坏笑了一声,很懂似的:“哦。”
索寻无奈地摇摇头,懒得理他,把话又绕回到了展言身上:“他肯定要想办法帮忙。”
“但是东苔肯定不愿意让他帮忙。”江少珩十分为难,“那岂不是变成了我拿东苔的私事乱传扬?”
索寻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东苔”就是“Tess”。
江少珩思忖了一会儿,还是问了他最关心的事:“她说有人要杀她,到底是……?”
“应该是真的。”索寻回答他,“那个妈妈桑不是什么好人,吓唬手底下的‘小姐’要杀了她们是常用的手段。我通过他找的人太多,未必每个人嘴都严,我感觉他最近在怀疑我,威胁Tess也不是不可能——再不然就是她某个客人。”
江少珩皱眉:“客人?价钱谈不拢吗?”
索寻笑了笑:“不是……有些人就是很仇恨她们这样的人。”
这个江少珩知道,但他不理解:“仇恨为什么还要跟她们……”
“因为对于有些人来说,这是惩罚的方式。”索寻说得很平静,“像强|奸一样,不是正常的性|欲。但他们发泄完了以后还是不够,甚至觉得自己受到了诱惑,以此来责怪她们,所以要把她们杀了——就是在普通的皮|肉生意里也经常有这种事,别说她们了。”
江少珩眉头皱得紧紧的,不知道是因为不理解,还是因为觉得恶心。
“真的跟她爸爸有关系吗?”
索寻这次思考了更长时间,最后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承认道:“我不知道。Tess说没有人愿意相信她,一个警察要买|凶杀人,确实是……”
他揉了揉眉心,江少珩知道他的意思。如果真的相信警察会买|凶杀人,那就太可怕了。一个人对于社会的全部安全感都会被摧毁,大部分人都会拒绝相信,认为她是疯了。
“但是她跟我说过,她父亲早该高升,就是因为她这个污点被政敌举报了下来。”索寻说得很轻,“万一她说的是真的呢?”
他们之前沟通的时候,东苔说过她答应拍摄的理由——她要留下证据,她要跟整个世界说出来。索寻还没有把这个告诉制片人,如果不是江少珩说起认识东苔他也不准备告诉江少珩。他知道一旦制片人知道了就绝对不会答应拍摄Tess的故事。而他自己也不是百分百地相信Tess,他还需要再观察和判断,并不是每一个人说的都是实话,索寻已经见到了太多的表演欲。尤其Tess已经被确诊了被迫害妄想症,如果他贸然在片子里指控,哪怕只是暗示人民警察买|凶杀人,后果都是不堪设想的。
可是万一,万一。索寻全部的良心就在这个“万一”上。
江少珩跟他对视,然后他在沉默中做了决定。
“我回去告诉展言。”江少珩轻声道。
先不管她说的关于父亲的部分是不是真的,妈妈桑和嫖|客们的危险是真实存在的。给两笔钱没用,现在有这个能力和意愿帮助东苔逃离这个环境的只有展言,江少珩觉得她的安全比自尊重要得多。
他继续往下说:“展言准备出去自立门户,要绝对信得过的人。东苔可以到他身边去工作,先离开上海再说。”
索寻长出了一口气:“也好。”
江少珩看着他:“可是这样的话,东苔就不能在片子里出镜了。”
索寻抬起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突然哑然失笑。
他们找到一个愿意出镜,不是为了噱头,能够诚实谈一谈经历,经历还有可看性的受访者非常不容易,目前好像也就东苔一个。然而东苔一旦到展言身边工作,她的形象就会对展言的形象产生影响,为了展言考虑,她甚至都不能向外界公开她的跨性别者身份,更不用说加入这种项目。
索寻苦笑了一声,眼下的乌青更明显了:“其实最早启发了我做这个项目的那个模特朋友,她就是我们的第一个受访者。我们已经把她的故事全拍完了。但她不想影响自己的事业,后来又反悔了……”
索寻停下来,叹口气耸了耸肩:“C’est la vie.”
江少珩不忍心:“对不起。”
索寻只是摇了摇头:“这不重要。”
他见到在泥潭里挣扎的人太多了,大多数只能看着,帮不了。能帮一个,都是如释重负。哪怕这意味着他们的项目可能又要从头来过。
可是最开始他要做这件事,不就是想帮一些人吗?
“你还是去睡一会儿吧,”索寻又把耳机戴上了,“天都亮了。”
江少珩轻声跟他道了一声晚安,进了他的房间。他眼皮早就已经黏得不行了,强撑着给展言发了一句“开了一晚上会,回来跟你说件事。”就昏睡了过去。手机在他枕边再一次亮起了屏幕,“妈妈”两个字出现在了屏幕上,但已经睡熟的江少珩没有接电话。
金小敏把电话挂断,恼火地摘下了墨镜,冲着小区门岗道:“你不认识我是谁吗?”
保安有些不知所措地退了一步,但还是尽忠职守地回答她:“抱歉,女士,我不能随便放您进去。”
金小敏耐着性子:“我来找我儿子,江少珩。他是住在这里吧?”
保安:“对不起女士,我们这里没有姓江的业主。”
金小敏很耻辱似的,又问:“那展言呢?”
保安的神色躲闪了一下。找展言的那就更不能随意放进去了。但他一瞬的躲闪已经证实了展言就住在这里,金小敏昂首挺胸地要里进,保安又不敢碰她,又不敢放进去,只能跟在后面为难地说:“女士,真对不住,但是我们有规定——诶!阿姨!”
保安叫了一声,段平霞停下了脚步,茫然地找着发声的人。她手里拿着买菜用的袋子,刚从楼上下来。
保安如释重负:“段阿姨,这位女士要找展先生,那个……”
金小敏仍然冷着一张脸,转过来打量着段平霞。段平霞往这里走了两步,和善地笑了:“找言言啊?你是……?”
她愣了一下,突然认出了面前的人是谁,一下子惊得捂住了嘴:“哎呀!金——”
保安像甩出一个烫手山芋,含糊地讲了一句话,也不管段平霞和金小敏有没有听清楚,一溜烟地就跑了。金小敏不再管他,有些居高临下地看了段平霞一眼。
“你是……?”
段平霞十分热情地招呼她:“我是展言的妈妈呀!哎呀,你怎么过来也不说一声,快快快,先上楼!”
金小敏让她拽了一下,眉间忍不住轻轻一皱,好像有点儿嫌弃,但没有挣开,跟着她进了电梯。
段平霞满面笑意,她只在电视里见过金小敏,忍不住有些激动,都不好意思看她了。
“你来得不巧,言言刚出门去工作了,少珩也在上海……”
少珩。金小敏被刺痛了一般,你倒是叫得亲热。
“没关系。”她转脸看定了段平霞。平心而论,段平霞年轻的时候应当是相当好看的,只是岁月和劳作早就彻底摧毁了她的美貌,站在金小敏面前,几乎被她的容光映得有几分自惭形秽。
金小敏微微一笑:“你在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