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锁响了一声, 江少珩打开门,非常轻地把手提箱放在了门口,低头换鞋。他身上完全被雨淋湿了,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脸上, 脸色白得像只水鬼。
段平霞从餐厅里走出来, 低呼了一声:“怎么淋成这样?”
她“咚咚咚”的跑远了。江少珩站在门口, 看见展言坐在餐桌旁边,甚至有些不敢进门。段平霞很快取了毛巾出来, 二话不说往他头上裹:“赶紧擦擦,不要着凉!”
江少珩哑着嗓子,叫了一声:“阿姨……”
段平霞避着他的眼神,嘴唇抿得紧紧的,手隔着毛巾使劲地擦他的头发, 好像全天下就只有这件事是重要的。要快点把他擦干,不能让他着凉。
“先去洗个热水澡,”段平霞还是没看他, 说得又轻又快,“换身干衣服。”
江少珩轻声道:“对不起。”
“一会儿再说。”段平霞推了他一把,还是压着声音, 好像怕展言听见, “阿姨给你把衣服都收回去了, 你先去——”
展言的声音终于从餐厅传来:“江少珩。”
江少珩把毛巾还给段平霞,走进了餐厅。展言已经站起来了, 他的眼睛有点红, 声音也哑:“妈, 你先去睡吧。我跟江少珩谈谈。”
段平霞似乎是很不放心:“你好好说。”
展言点头:“我知道。”
段平霞便回去了, 虽然展言和江少珩都非常清楚她不会睡觉, 但她还是给两个孩子留出了一点空间。江少珩看着展言,他看起来并没有那么生气,至少没有发那条信息的时候那种气。只是很难过,他站在那里,就这么看他一眼,江少珩就觉得很难过。
“没睡好?”展言看着他的脸色,想起来他发的两条微信,“怎么开一晚上会就回来了?”
江少珩反倒说不出来什么,明明只是昨晚的事,现在回想起来却像很久很久以前了。他觉得很累,身体很疲惫,心里也很疲惫。不知道从何说起。
展言重新拉开椅子:“先坐吧。”
江少珩依言坐下,展言转身开冰箱。江少珩爱喝一种淡而无味的茶萃饮料,家里现在都是成箱地给他囤。展言习惯性地取出一瓶来,又想起他那一副缺觉缺得快猝死的脸色,把茶饮料放了回去,给他拿了一碗段平霞煮的绿豆汤。
江少珩没吃,也不说话,低着头,像个等着被教训的小孩。展言也坐下来,他有一大通话要想发作,但现在看着江少珩这个神情,他又发不出火了。
江少珩先开了口:“对不起。”
展言:“你应该跟我妈妈说对不起。”
其实江少珩说了,一进门就说了。所以展言噎了一下,感觉这个话讲得一点没有力道,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江少珩只好道:“我不知道我妈会突然过来,我今晚……”
展言心里又有点火星子想往上蹿,感觉江少珩这意思是想把事儿推干净。他回来之前段平霞也在劝展言,说“少珩不是这样的人”。他当然知道江少珩不是这样的人,但是没有这样的道理,江晟做的事跟江少珩没有关系,江晏做的事跟江少珩也没关系,到金小敏身上,还是跟江少珩没有关系——那为什么最后是展言和妈妈来承担这个羞辱呢?
展言嘴里发出了很不耐烦的“啧”一声,江少珩一句“我今晚去见了我爸妈”一下子噎在喉咙里,他看着展言,突然感觉现在并不是着急解释的时候。展言心里有气,不发出来他讲什么都没用。
但是展言很克制,他皱着眉头,满脸的情绪,却小心地挑着自己的话。
“你应该不知道,”展言慢慢开了口,“《烟云十四州》刚播的时候,原作者不满意,很多书粉都在骂我,觉得是我要抢这个男主角。有人就去和谐广场找到了我妈的摊位……”
他停下来,不受控制地哽咽了一下。这事儿始终是他心头一根刺,多少年也没有平复。
“他们围住我妈的摊位,不让她做生意,镜头全都对着她的脸。我妈在外面一滴眼泪都没掉,还跟他们讲道理,请他们先去看看我演得怎么样,演得不好再批评……”
展言的眼泪掉下来,他用力地抹掉。
“可是回到家,她给我打电话哭了一个多小时,说她给我丢人了。说我是一个明星,却有一个在广场卖小吃的妈妈。”
江少珩从桌上伸出手,想去抓展言的手。但是展言把手抽了回去,别开脸再次抹掉了眼泪,他用力地吸了两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
“你家境好,从小又在国外长大,不能想象我们那种小地方,什么叫寡妇门前是非多。”展言没看他,每个字都像是逼迫自己从喉咙里吐出来,说得痛苦不堪,“可我从小看着,我妈受到的羞辱已经太多了。我不能接受,谁都不行,一点点儿都不行!怎么看不起我都没关系,但是不能这样说我妈妈……你明白吗?”
江少珩:“我明白。”
展言看着他,牙关用力咬紧,眼泪掉得很凶,说话的时候气息却还很平稳:“可是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了。”
那也是江少珩的妈妈。江少珩和父亲感情不好,但是和金小敏之间的亲密跟他和段平霞之间是一样的。他们同样相依为命。江少珩这么多年为了母亲作出了多少忍让展言全都清楚,他从来没有见过有任何一个小孩是像江少珩这样的。他用一种极其特殊的方式爱着母亲也包容着母亲,几乎跟母亲颠倒了过来,好像金小敏才是他的孩子。他心疼金小敏被父亲伤害,也心疼金小敏在他身上的牺牲和付出,所以不管怎么不愿意,他从来不舍得让妈妈伤心。
所以哪怕是到这个地步,他坐在这里,心里恨得要死,却不能在江少珩面前说金小敏一句坏话。
江少珩的眼睛也红了:“你现在是又要跟我分手吗?”
展言闭上眼睛,眼泪掉下来,他摇了摇头:“我不想分手。”
江少珩几乎松了一口气:“那你听我说——”
展言打断他:“不,你先听我说。”
江少珩安静下来,等着他说话,展言反而又讲不出什么,把脸埋进了手掌心里。
可能他就是表达能力太低下,不知道还能够怎么说。他觉得他和江少珩好像一直都在绕着他的家庭打转,哪怕四五年以后,他此时此刻也在为了江晏头疼。展言一拒绝她,她就像铆足了劲要给展言一点颜色看看似的,抢资源抢人脉,斗得鸡飞狗跳,现在立欣完全就是一个战场。他知道江少珩已经非常站在他这边,展言摸着良心,实在是挑不出江少珩还有什么错了。可是江晏就是他的姑姑,这一点怎么撇也撇不清。陈芳芝每次咬牙切齿,想对江晏下狠手,展言都要顾念着“她好歹是江少珩的姑姑”。事实就是他真的很讨厌江少珩的家里人,讨厌江晟,现在也很讨厌金小敏。很显然他们也并不喜欢展言,江晏和金小敏开口闭口,那意思就是当初《烟云十四州》是他踩着江少珩上位,而江晟眼里根本就没他这个人。他实在想不到还能有什么办法在这种情况下继续跟江少珩相处下去而不伤感情。异性恋还能去结个婚,再不对付的家庭关系也不得不掩着鼻子相处下去,可是他们呢?展言觉得很难改变江少珩的父母,江晟和金小敏在那个位置上太久了,固执且自以为是。他甚至从来没有奢望过要主动去跟他们相处,可现在看起来他避开也不行。如果再有一次这种闯进他家里羞辱他母亲的事,展言觉得他再爱江少珩都受不了,他一定会选择妈妈。
“我想跟你很长久地走下去,最好是一辈子。”他无奈地看着江少珩,“但这样是不行的。我知道我跟你差得太远,当初又是踩着你上去——”
江少珩疲惫不堪地伸出手打断他:“不要又把那些事翻出来。”
展言便住了嘴。江少珩叹了口气,他其实不知道金小敏具体跟展言和段平霞说了什么,只是听金小敏提到什么展言没上过大学,就知道肯定是一些很刻薄的话。现在展言在他面前说“差得远”之类的,也算是对上了。
“从我们最开始认识,你就觉得我们俩之间这个差距让你不舒服,对吧?”他看着展言,“咱们俩吵架那回,你脱口而出,说我就是喜欢高你一等的感觉,你其实一直都觉得我高你一等,对不对?”
这个话不太好听,但确实是实话。展言跟江少珩走到今天,该谈的心,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尽了,可始终也没这么直白地剖开来讲过,因为这些话讲了也是没用的。江少珩就是比展言高一等。以前他们都是没名气的艺人,但展言只要一被曝光丑闻就会立刻被所有人放弃,而江少珩经历过那一切依然可以去顶尖的音乐学院上大学;展言到如今功成名就,早就实现了阶级跨越,但全世界都还记得他是小摊贩的孩子,是没有爹的孩子。而江少珩再怎么不要特权,跟家里疏远,面试报上名字的时候齐彬还是会亲自来见他。
展言轻声道:“我拿长风奖的时候,有篇帖子传得很广。说时无英雄,竖子成名。我就是那个竖子。”
他永远都会是那个竖子。这个世界永远都不会改变它自己。
江少珩低下头,突然问他:“展少珩这个名字是不是还挺好听的?”
展言眨了眨眼,没有跟上他的思路。
江少珩的语气平淡得就好像在跟他聊天气:“我晚上去见了我妈,我爸也在,我就顺便跟他也讲清楚了,让他离我远一点,我们互不干涉。我爸说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他的儿子,我都姓江。我就说我明天去改名,跟你姓。”
展言又眨眨眼,不敢相信他说了什么。但是江少珩的表情非常认真,不像是开玩笑的。
江少珩继续往下说:“我不想跟你说那些不要管别人怎么看待,只要我们真心相爱就好了的屁话,说了显得我这人特别不要脸。我都没办法改变我自己家里人的看法,更别说是陌生人了,我知道我就算改了名字也还是江晟和金小敏的儿子,是江晏的侄子,只要他们还活着,我就受益。除非我彻底离开这个圈子,去东莞找个厂上班——”
展言笑了,轻声斥了他一句:“胡扯。”
江少珩没笑:“但我也没有什么本事,除了弹琴,我什么都不会。真的离开这个圈子,我养不活我自己。从这一点上来讲,我不如你。”
展言便也不笑了,几乎被他的诚实灼痛。
“我这个时候跟你强调其实我也很为了这些事情痛苦,它并不只是好处什么的……也很没必要,你也不是不知道。所以我也不知道还能怎么说,可能就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有时候觉得我们两个在一起,没有办法的事情特别多。但最没办法的就是我离不开你。”
江少珩撑住了自己的脸颊。他太累了,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面前一碗绿豆汤从冰箱里拿出来还是凉的,如今已经变得跟室温一样了。他再次伸出手抓住展言的,展言这次没挣开他。
“我好爱你。”他声音特别轻,很委屈似的,“我也想跟你走得很长久很长久,最好是一辈子。所以咱们能不能努力想个办法出来啊?”
展言深吸了一口气,想,完了。就这一句。他好像能看见自己怎么丢盔卸甲,怎么举手投降。甚至白旗都不举了,就这样站在被全线击溃的废墟上看着江少珩走过来。他手里是花还是枪都不重要了,展言只能接受。
“对不起。”江少珩又说了一遍,看着展言的眼睛,“我没有办法跟你保证我和家里彻底没有关系了。我跟我妈说如果她不回多伦多的话,我就会像江楚一样跟她断绝关系——但其实我做不到。如果有一天我妈妈生了病,或者是出了什么意外……”
他放开展言,手指屈起来在木头桌面上叩了叩。
“我不可能真的不管她。江楚做得到,我做不到。”江少珩吸了一下鼻子。可能江楚就是因为知道他做不到,所以才可以这么决绝。他们兄妹两个就像在玩抢椅子的游戏,彻底逃离的席位只有一个,而江楚先下手为强了。谁让出生的时候他就是抢了那七分钟的早。
展言搓了搓自己的太阳穴:“我没有逼你这么绝情的意思。”
他知道这不讲理也不现实。
“但妈妈不知道我做不到。”江少珩朝他笑了,“反正我今天说得还挺绝情的。”
展言没忍住伸手在他颊边摸了一下,他那笑容好像还有点儿得意,好像做了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等着展言来表扬。江少珩握住了他的手,侧脸过去在他手腕上亲了一下。
“我会保护你,”他承诺什么一样,“也会保护阿姨。”
展言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凑过去在他唇上吻了一下。江少珩勾住了他的脖子,他们安安静静地在深夜的餐桌上接了一个吻。头顶上空悬挂着展言专门找家具买手淘来的吊灯,可调节的灯罩移到下方,形成一个圆满的弧,光线被兜在里面,又温温柔柔地漏出来,像一轮满月高升在他们的心湖。
展言和他分开一点,深深地凝视着他在灯下的眼睛。
“我觉得‘时无英雄’不是那个意思。”江少珩突然开了口,手指摩挲着展言的虎口。
“什么?”
“‘英雄’说的是大概是像迟也那样的人。”江少珩没看他,“他也没什么牛逼的爹,或者艺术世家的背景……”他笑了一声,在“艺术世家”这个词上讽刺地停顿了一下,“所以说你‘竖子’,也不是在嘲讽你出身不好,应该就是单纯地骂你演技不好。”
展言骂了一句“草”,然后笑了。江少珩也跟着笑了。
“不要跟我姓。”展言突然说。
江少珩终于抓起勺子开始吃他的绿豆汤:“我冠夫姓不好吗?”
展言托着腮,看他喝汤:“像跟我儿子□□。”
江少珩抬头看了他一眼,一句“就不能是你爹”冲到了喉咙口,好险想起来这汤还是段平霞做的,总不好占阿姨便宜,艰难地咽了下去。爹那不也是□□。
“那姓什么?”江少珩还一本正经地跟他讨论起来,“有姓‘少’的吗?”
展言只想到“邵”,马上一脸嫌弃:“晦气。”
也是。江少珩道:“那干脆姓王好了,王行。”
展言还是摇头:“难听死了。”
江晟虽然不是个东西,肚子里倒确实是有几两墨水。珩为佩上横玉,君子以节行止之意。展言现在看江少珩哪里都顺眼,觉得确实人如其名,配得上以玉相喻。
“那璴呢?”展言突然好奇起来,想起江楚的原名。
江少珩沉沉地叹了口气:“璴是像玉的石头。”
展言:“……”
怪不得江楚要改名。
“我还是习惯江少珩。”展言继续托着腮,看着他,“你有这个意思就行了,不用真去改。”
他喜欢这个名字,不是因为江晟掉的书袋。而是曾经有个人在出租车前面笑着跟他说,很多人不是把这个字读成“衍”就是读成“形”,所以展言为了证明自己认字儿,得叫全名。那是他动心的一刻。于是这么多年展言都是叫他“江少珩”,床上也是这么叫,从来不少字,没外号,不管江少珩怎么“二丫”“宝贝”乱叫一气,他都是连名带姓,字正腔圆。
他继续看着江少珩,感觉那个笑容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他们已经走了这么长,这么远的路了。
江少珩不知道他心里缠绵悱恻地在回忆些什么,再次伸手到后颈揉了一下。展言看到了他这个动作,问了一句:“怎么了?”
“飞机上睡落枕了。”江少珩特别不得劲地转脖子。展言站起来走到他背后,伸手给他捏了两下。江少珩又疼又舒服,一张脸拧巴成一团,“嘶嘶”的抽冷气。
“就说你喜怒无常,跟展昭一模一样。”江少珩嘴还不闲着,“一会儿要把我赶出门,一会儿又——”
展言手上用劲,捏得他“嗷——”一声叫起来,又赶紧收了声,怕吵到段平霞。
“我还不能生气了?”展言继续给他捏,总算把心里憋的气都发出来了,“是你妈妈说让我们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她要带你回多伦多的!还说什么这段时间麻烦我们了……得亏我妈说你不在家不能赶你走——再说你自己看看,那是你东西吗?”
他就气,撸了一堆东西进包里,结果一半都是他自己的。发泄完了,江少珩在飞机上也不回他。段平霞再劝两句,他又自己全拿出来放回去了。
江少珩忍着他那个手劲儿,让他捏得前后晃:“你的不就是我的——啊啊啊!要被你捏死了!”
“捏不死。”展言常年在车上、飞机上竖着脖子睡觉,落枕落得久病成医,非常熟练地用指关节拨着江少珩后颈和肩膀连接处的一根筋。“阿索到底怎么你了?去趟上海跟被吸干了一样。”
他不说还好,一说江少珩脸色就微微变了。展言停下手,惊异地看着江少珩:“卧槽?他真带你去嫖啦?”
“二丫,”江少珩突然叫他,伸手拉住了他的手,把人引着,让他先坐下,“我跟你说件事。”
展言不肯坐:“你别吓我……”
“你最好坐下听。”
江少珩的神情已经非常严肃。展言看了他两眼,最终还是忐忑不已地坐下了。
“我在上海,遇到了一个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浅浅点个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