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语。廖远停会粤语还是因为窦静云。他虽常住在此,但家人大部分时间都在澳门,假期经常跑去再回来,身上带着一股子富家少爷味儿,说话也都是粤语腔,仿佛下一刻就会甩几张百元大钞。
廖远停和他在一起的时间长,听得多,自然而然的就习惯和学会了,只是他从来不说。一是因为工作不需要,二是感到生疏和别扭,但相比让他直抒胸臆,与羞涩中说出床上的下流话,他更下意识选择逃避,小孩子恶作剧似的使坏。
不需要刘学听懂,要的就是他听不懂,于懵懂无知中玩弄。
但刘学听懂了。倒不算听懂,是凭着聪慧揣摩出他的意思。清晨,他实在太累了,浑身瘫软,起不来,廖远停便请了假,连班也不上了,抱着他腻歪,又亲又啃,没多久就又吮吸奶尖去了,刘学累的制止不了他,也迎合不了他,像无辜的蚌肉,被人翻来覆去,靠一身嫩肉磨出珍珠,但他没有珍珠,有的只是廖远停那根不知道疲倦的孽障。但廖远停也奸诈狡猾,轻轻柔柔的,不把人弄疼了,进进出出都温吞绅士,连亲吻的力道都优雅许多,相比之前的吞之入腹,更像含着一口美酒,慢慢品味下咽,让刘学沉溺其中,毫无清醒可言。
直到饭点打断他们,这场漫长的床上缠绵才得已结束。
廖远停心满意足,心神舒畅,看什么都是顺眼的,端着饭上楼时瞥一眼无精打采,瘫在地上的小白,罕见的大发善心问李单,“它怎么了。”
李单一时神色复杂,“阉了,书记。”
廖远停下意识道:“什么时候的事。”
在李单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找到答案后,他了然且淡定地走了,李单连连摇头,不是人,不是人。
但廖远停想,狗没有得到交配都心情低落,何况人。他独断无道理的给自己找一堆补,越补越心安理得。
下午在村里,他和曾书记闲聊,恰赶上学校放学,有个小男孩儿看起来年龄不大,校服穿的歪七八扭,灰尘扑扑,稚嫩的小脸满脸疲惫,背着书包挪步,有几个学生跑的很快,满脸兴奋,在他身边玩闹,推搡着他,让他说话,看口型嘴里似乎还不干不净。
曾书记扭头,愣住,他看到廖远停看着他们,目光很沉,很深。他不由自主也看向那批孩子,没什么特别之处。耳边响起一句问话,是廖远停问他:“这是多大的孩子。”
“初一吧。”
曾书记挠头,“乡里好像就过桥那边有个初中。”
初一。
廖远停看着他:“曾书记知道校园暴力吗。”
“校园暴力?”曾书记有瞬间不解和迷茫,片刻后反应过来,“噢,听过,就是校园里有暴力事件发生是吧?”
他笑着:“现在文明多了,不会有这种情况发生,那老师也都很管事儿,什么打架啊什么的,都是要记过的。”
他忽然想到刚才廖远停看向那群小孩儿的眼神,笑了:“廖书记不会以为刚才那就是在发生校园暴力吧?哈哈哈,没有没有,这群小孩儿我认识,关系好着呢,真有什么,那挨家挨户离的那么近,也就是个小摩擦,不过现在的小孩儿都脆弱倒是真的,还没怎么呢,就要死要活的,想当初我们那个年代,谁不是摸爬滚打,磕磕绊绊摔过来的,别说校园了,那一母同胞兄弟姐妹那么多,稍微犯点错,不被老的打死就不错了,再说了,不吃苦怎么能成长呢,是吧。”
廖远停没再说话。
临走时,他拐道去了刘学的家。
久久无人居住的小破瓦房更显寂寥,落败,仿佛时间和尘土要将这里埋没了,上涨的海水已经淹没半山腰,廖远停拨开水面过来,看到柴火垛旁放着的小马扎,摸一下,跌进时间的漩涡,掉进曾经的过往,一幕幕在眼前闪过,脚下的落叶松软厚实,他能看到刘学和徐喜枝在这里的欢声笑语,也能看到刘忠的描述里那个恐怖凄惨的雨夜。
他涉及了一个从未踏足和设想过的领域,比起工作中冗长的造假与勾心斗角,他更倾向于触摸到他们人生中的一角,他早该知道,这天下之大,不会只有一个彭怀村,一个彭怀村里也不会只有一个刘学。
不会只有一个刘学,也不会只有一个廖远停。
这个世界上所有心怀慈悲的普通人都像天上的星星,散落世界各角,努力地撑起一片夜空。
他不被众人理解,逆流而行,但他坚信,他有同行者。
铃声打断他的思路,是香妞。
“宝贝儿。”
廖远停:……
香妞向来夸张,也没有什么分寸规矩,想到什么是什么,想哪出是哪出,“噢我亲爱的金主爸爸,你为什么沉默了,别沉默,带给你个好消息,你让我撬她的嘴我已经撬开了,美容院等你噢小帅哥。”
电话挂断,廖远停立即前往美容院。
如果珊美自张枫当乡党委书记时就跟着他,那有关妇女卖淫案,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至于张枫,就算他真给许兴亿透气,也是百害无一利,不如一问三不知,把自己摘出去。
但怎么跟许兴亿搭上线,这件事令廖远停费解。张枫能说出这些已经是他的极致,再让他搭桥,不可能,再适得其反就得不偿失了,只能寻找其他突破口。
手指敲击着键盘,廖远停突然想起一个人。
廖华恩。
于当下的形势而言,廖华恩是他身边最有利的可用资源。
可怎么用,又是一个问题。
车停在美容院,珊美和香妞早已等候多时。
珊美看起来憔悴很多,眼底乌青严重,也顾不上爱美了,素颜示人。她一看到廖远停,就连忙赶过去,要他说句实话,好让她的心落地:“只要我都说,我女儿就还能出国?”
廖远停看香妞一眼,香妞正欣赏自己美甲,扭着屁股走过来站在廖远停身旁,掐着腰,笑的很甜,“姐,你放心,这事儿跟你又没关系,我说的话都是我老板示意,不过这楼下人多眼杂,咱上楼说。”
珊美犹豫地点点头。
她不傻,知道这群人有备而来,不是善茬,要自己说的内容是秘密,遑论几十年,她和张枫或许开始的不纯粹,但这么长时间过去,就是养条狗都舍不得了,可她有女儿,她的女儿就是她的一切,她没办法。
“我……”
珊美看着眼前的两个人,低头看着手掌纹路:“我以前是个会所的技师,就是给人洗脚的。”
十六岁那年她就辍学了,独自一人出来闯荡,但无一技之长,也忍受不了刷碗端盘子的劳苦工作,凭着长的有些姿色,身材也不错,进了会所,当了一名技师。她宁愿在富丽堂皇的地方给有钱人洗脚,也不愿意伺候普通人吃饭。
一个机缘巧合,她认识了张枫。
当时的张枫颇为年轻,出手阔绰,为人豪爽,大家都愿意被他点。
刚到会所的珊美遭人排挤,那些在会所待的时间长的女人看她年轻漂亮,心生嫉妒,专门推荐她去给老的、色鬼、酒鬼、抠门儿事儿多的男人洗脚,珊美那时单纯,真以为她们对她好,直到她伺候的男人脚都很臭,有脚气,灰指甲等等,万一不及时清理,一不小心染到手上,就要被罚下来不能再上工,按请假算就要扣钱,而且还会被占便宜。有次珊美就被他推到了床上,那个酒鬼捏她的胸,当场就要把她办了。
珊美拼命反抗,惊动了隔壁包间的张枫。
张枫当时是会所的贵客,就算经理想睁只眼闭只眼也只能出来阻挠。
这样的事常有发生,如果哪个技师受到了侮辱,会所冷眼旁观,等侮辱结束,就会以此为理由索要赔偿,事后分给技师一半算是安慰。
珊美哭着捂着胸部跑出来的时候,撞到张枫身上。
张枫下意识扶了她一把,问了一句:“你没事儿吧?”
珊美愣愣地看着他,张枫长的不算英俊,个子也不算高,但穿的干净,身上带着皂香。
或许是我见犹怜,张枫脱了外套披在她身上。
珊美被其他技师带走了,走到一半,她扭头看,经理点头哈腰地跟张枫说话,张枫却能接受到她的视线,朝她看过来,笑了一下,摆摆手。
虽然没被欺辱,珊美却知道自己砸坏了会所的装饰物,或许是花瓶,或许是其他玻璃制品,她太害怕了,她不记得了,但她知道会所的规矩,这都是要罚钱的,以毁坏为由,照原价的三倍赔偿。
珊美算着手头的钱,握着手里几张薄薄的纸币,望着窗外的天空想了很久。
她有一瞬间是想辞职的,但辞职后要面临的难题还是让她想要逃避,她不想去饭店又或者超市打工,她还是喜欢人前光鲜亮丽的样子,喜欢漂亮衣服和美甲,喜欢高跟鞋和包包。
她又一次退缩了。
不经意间看到床头挂着的外套。
她走过去看,质地极好,一看就价格不菲。
指尖留恋的在上面反复摩挲,什么时候她也能买得起这种衣服,又是什么样的女人才能配得上这样的男人,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备受宠爱的富家千金?反正无论怎么样,都不会是自己这样,风尘仆仆的流浪女子。
她算好钱就去找经理,经理的手都伸出来了,又回去了,也对她笑了,态度都比之前缓和:“你不用赔,有人赔过了。”
她讶异,问是谁,经理说是张先生。
张先生?哪个张先生?什么张先生?她怎么不知道?她不认识什么张先生。
但不用赔钱,终归是件好事。
她开心又藏着掖着,不敢表露。
可自那以后,针对她的人似乎少了,经理也不会像苛责别人一样对待她,还会主动照顾她接一些好说话的客人,而其他人就算再嫉妒,也有了忌惮。
她不知道怎么了,惶恐却又兴奋,那种高人一等的虚荣填满她空虚的自尊,直到再次遇见他。
那是她下班的路上,她准备犒劳自己,去商场买双漂亮的高跟鞋,刚出会所,就看到路边停了辆白色桑塔纳。
那时候的桑塔纳不是谁不谁都开得起的,说难听点比首领都难见到,她好奇的多留两眼,心想这又是哪个达官显贵,就看到车窗摇了下来,驾驶座的男人似乎也很惊讶能遇到她,笑着:“好巧。”
“是你?!”珊美也很惊讶,想起什么,慌乱道,“那个,你的衣服,我挂在出租房了,我现在去取来得及吗?不好意思想一直没见你,所以我……”
“没关系。”
张枫解开安全带,下车同她说话,“你要去哪儿?”
“我……”
珊美看着他,停顿了片刻,说:“我想……去买双鞋。”
“我的鞋子……坏了。”
一念之间,她撒了谎。
张枫啊了一声,“那你……现在还能走吗?要不我给你送过去?”
“这……不合适吧……”
珊美微微侧身,笑的有些勉强,“我是个给人洗脚的,身上脏,你的车这么白,别再给你弄坏了,我走去就好了,你快走吧,再让人看见了……说闲话。”
张枫一听就不悦了,“洗脚的怎么了,我还就喜欢洗脚的了,上车。”
珊美还想拒绝,张枫道,“没人敢说闲话,放心。”
珊美只能勉为其难地上了车。
局促地坐在副驾驶,她的笨拙展露无疑,张枫笑她,却不是嘲笑,而是笑她可爱,给她系上安全带,还让她放宽心,不要觉得自己是给人洗脚的就低人一等。
车停在大商场,善美揪着安全带,脸色有些为难和苍白,咬咬牙,硬着头皮下车了。
张枫有些奇怪,但没问。
两个人在大商场逛了一圈又一圈,珊美看了许多都说算了,张枫实在是奇怪,问她怎么了,却没想珊美哭了,她哭的可怜,又强忍着,不愿看他,只跟他道歉,哽咽着,说对不起,自己买不起这里的鞋子,但她不敢说也不好意思说,可她真的买不起,让他陪着自己逛了一圈又一圈,肯定耽误了他很长时间,很多事。
张枫说没事啊,没关系啊,不耽误,你买不起我可以给你买,几双鞋而已。两个人在角落里,珊美离他很近,年轻漂亮的女人哭的梨花带雨,张枫喉结滚动,慢慢伸手拍她的背,珊美顺势倒在他的怀里。
当天张枫给珊美花了很多钱,晚上回去的时候,珊美说,你要拿你的外套吗,她看着张枫的眼,“你上次帮我,这次给我花钱,我什么都没有,把我卖了我也还不起你的恩情,我如果是个男人,或许还能跟着你做事,但我只是个女人。”
她慢慢解开自己的衣扣,“他们都想跟我上床,你想吗。”
自那天起,她把自己交给了张枫,成了张枫的情人。
张枫也没瞒她,说自己已经结婚了,有妻子,将来也会有孩子,不会为了她离婚。
珊美说没关系,她的家是偷来的也没关系。
张枫的钱能让她逃离很多苦难,她只要这些就够了。
后来她就从会所出来了,一直跟着张枫。
张枫有大小事都会找她倾诉,她知道的,甚至比张枫妻子知道的都多。
但她自己也清楚,情人就是情人,小三就是小三,就像张枫的妻子会在他喝醉时照顾他,等他到凌晨,甚至一夜不眠,但她不会,她只会觉得为什么要给她添麻烦,她们之间的关系苟且,就只适合偷情和金钱往来,算是各取所需,感情是最不需要的,或许有一点,但很轻易的就会被舍弃。
“有关妇女卖淫,你知道多少。”
“听张枫说过一点。”她抹掉眼尾的泪,抽抽鼻子,“但具体的我没问,我自己都不是什么人物,知道这些不如不知道。”
“张枫参与多少。”
“他应该没参与多少,我问过,想着他有新欢了好早作打算,因为也的确爱玩,身边女人不断的,但他说做那种事遭报应,他应该就没骗我。”
“许兴亿你认识吗。”
“许兴亿?”
珊美皱眉,陷入回想,“你说的是不是……是不是那个,呃,哪个地方来着,好像是什么区的吧,是那个吗?”
“原京新区。”
“噢对,对,就是他。”珊美的表情有瞬间变得厌恶和恶心,“他不是个好人。你应该知道,张枫爱唱歌,我也爱玩,爱打扮,所以有这种场合他都会带着我,让我给他撑场面,许兴亿是他的朋友,我们就接触过几次。”
“他好像……”珊美像是不知道怎么说,“他好像,就喜欢小孩儿,就是,做那种事你知道吗?可恶心了,心理变态这人,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我们在吃烧烤,他和张枫喝酒,有个这么大吧。”
她伸手比划一下,“十一二岁?对,就十一二岁,小男孩儿还是,从我们身旁路过,他那个眼神,咦,真恶心,他还说,这种小孩儿的尿都是香的,给我恶心的,饭都没吃下去,忒恶心了。”
廖远停皱眉:“还有吗。”
“还有……”
珊美也皱眉了,“还有就没什么了……你们该不会?!”
她瞪大眼,压低声音,“你们该不会要查他吧?”
“是。”
珊美愣住,缓了缓,她又想了想,看一眼香妞,似乎确定了他们所说的目标不是她的话,一时放松起来,又连忙道:“赶快查,赶紧查,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尽管说,我给你说,我的直觉最准了,我真感觉他不是个好人。”
她压低声音道:“有次张枫喝醉了,和我吐槽的,说这个许兴亿,他年轻时帮助小孩儿,报纸上刊登他的事迹,后来又故技重施,经常帮助孤儿院的小孩儿什么的,还因为这事儿拿了什么证书,算是会给自己贴金,他怎么就没想到吧啦吧啦的,但我真感觉他有问题,感觉很不好,而且他很聪明,很狡诈,这也是张枫跟我说的,我知道他很多事儿,但我发现他总不跟许兴亿说实话,就问他为什么,张枫就说他很阴险,不敢说。”
香妞完全听傻了,认真道:“你是怎么感觉他有问题的?能说的详细点吗?”
珊美无奈:“这,我也没什么证据,就,就大概,非要问的话,就感觉,是一种母亲的直觉吧。”
廖远停起身,“谢谢你。”
出了美容院,香妞坐在车里抽烟,神情少有的严肃。
“其实我能理解珊美当张枫的情人。”
过了半响,她说:“我不也这样,不想奔波,所以干脆当了婊子。”
她似乎想点根烟,又想到什么,把烟塞回去了。
“我有点。”她斟酌着,“我有点震撼。”她说,“我不知道怎么描述我现在的感觉,就是,你看,虽然我靠出卖身体挣钱,但这是我自愿的,侮辱也好,谩骂也好,钱难挣,屎难吃,不至于这点都想不明白。钓个有钱的或者当官的,也的确是我们的梦想,就像珊美,一劳永逸,再也不愁吃穿,但我突然就迷茫了,你懂吗。”
“你不懂。”
不等廖远停说话,她就反驳,且自顾自道,“我现在也有点犯恶心,我犯恶心的点是,我不知道上过我的男人都是什么畜牲,他们有没有脚臭,又有没有特殊癖好,比如……恋……”
她的话止住,脸色煞白,止不住地反胃,踉跄地打开车门,走一步吐三下的跟廖远停挥手,跟喝醉了一样,“你走吧。”
廖远停摸着方向盘,心里很沉。
香妞或许没有想过,他又是什么畜牲。
他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不知道什么是尊重善良,对待周围的人都如同垃圾般随意,因此会迷奸刘学,掐徐喜枝的脖子,骂李单是什么东西,他高高在上,毫无同理心,自认自己优秀,追求者趋之若鹜,到头来,从没有问过自己是什么东西。
他仰着头,重重地叹气。
曾经做过的事是扎在心里的刺,怎么磨都摸不掉,不知在什么时候就扎的他气血不通,浑身难受。这是他一辈子的污点,也是他无法和自己和解的心结,哪怕刘学说自己是自愿的,徐喜枝在天之灵也原谅他,李单也不在乎,后悔、愧疚与惭愧都像一座大山,将他困在其中,打上刻着罪名的烙印。
他会赎罪。
他会将他看到听到的,同他是一丘之貉的畜牲全部打进地狱,无论是活的还是死的,无论这些有没有意义,这都是一场来自同类的残杀,谁都逃不掉。
哪怕是他自己,哪怕是鱼死网破,玉石俱焚,也谁,都,逃不掉。
还世界一片清静,是他最大的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