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
窦静云一屁股坐到病床边,“我再不来我还能看见你么我。”
廖远停笑了,“哪有那么夸张。”
他下意识想起来,却牵扯到伤口,疼的嘶了一声,有些狼狈和无措。窦静云连忙站起来想摁他,手都碰着肩膀了克制地轻轻抵着,“得得,知道你看见哥激动,躺好吧你。”
廖远停的面容白了几分,“你怎么知道的。”
“你猜。”
窦静云抱着膀子,一脸兴师问罪,“想着快十一了邀请你和刘学来我的庄园玩,那电话是死活打不通。我寻思问问给你留的人,结果一个两个的被流放了。我又问苏姨,她含糊其辞。我就知道是出事儿了。”
“我没事。”廖远停担心地问,“你回来了,澳门的生意怎么办。”
“他有一套成熟的运作流程,缺我一个不缺。你就别瞎操心了。”他撇撇身子,看床尾挂的牌儿,眉头一皱,“不是怎么回事儿,怎么这么严重。”
他少有的严肃,“你让情敌打了啊。”
廖远停真想爬起来一拳把他捶回澳门。
窦静云笑了,“得了,不逗你了。我来的时候看到苏姨了,她和我说了。”
两个人相顾无言,窦静云说:“你也别想太多,都会过去的。我这几天都在这儿,有什么尽管吩咐。”
他瞅了一圈儿,拿个苹果啃,“刘学呢。”
廖远停说:“在上学。”
“你俩还好吧?”
“好。”
“不是,那你出这么大的事儿,叔叔阿姨不都知道他了?同意了?”
“会同意的。”
“会同意的,那就是还没同意。唉,慢慢儿来,好事多磨。”
俩人正闲聊,苏婧推门进来了。
她有些抱歉地看着窦静云,“小窦,阿姨有点事儿,你先在这儿陪会儿远停……”
窦静云打个响指,“好嘞婧姨,你忙你的。”
苏婧看看廖远停,看看他,笑了一下,走了。
廖华恩找她。
到家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偌大的别墅有些清冷。她开门进去,一眼看到沙发上的男人。
廖华恩是高鼻梁,廖远停也随他这点,看起来有些冷硬。
他已经坐在这里很久了。
一尘不染的玻璃茶几上放着一杯水,原本是热的,现在已经冰凉。
他听到门开的声音,但他没有动。
他沉默地坐着。
苏婧不喜欢这么阴暗抑郁的氛围,开了灯,“找我干什么。”
廖华恩扭过来看她,微微眯眼,适应光亮。白发与皱纹清晰可见。时间将他沉淀,让他更加富有权势与地位,威严可见。
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眼神,看的苏婧不舒服。她说:“你是一次医院都没去过,天底下有你这么狠心的父亲吗?”
廖华恩把头扭了过去。
苏婧等了会儿,他还是没说话,有些不耐烦了,“廖华恩,你有事儿说事儿,我还得赶回医院,没功夫陪你耗。”
廖华恩的视线停在眼前的杯子上,杯子下面的纸上。
他把杯子拿开,拿着合同站起身,走到苏婧面前,声音有些哑,“签吧。”
苏婧一愣,低头一看,离婚协议书。
她怔在原地三分钟,看看廖华恩,看看他手里的协议书,慢慢拿过来,白纸黑字,很清晰地写着双方的名字,廖华恩,苏婧。
她的眼眸在黑色的字体上快速地浏览着,却什么都没看,大脑仿佛不过滤似的。她闭闭眼,回过神,逐字逐句的,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但没看两行就抬头问他,声音有些高:“你要跟我离婚?”
廖华恩低头看着她,没有说话。
苏婧笑了。她不知道自己笑什么,但她就是笑了,“什么意思,廖华恩。就是,你突然想要离婚,原因是什么?”
廖华恩眼眸微动,避而不谈,只说:“签吧。”
“不是,你。”
苏婧揉了揉额角。她不明白,不明白这是哪出戏。他早不离晚不离偏偏这个时候离,她都认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凑活着过吧,也大半辈子了,都适应了,这么一眼望到头的老死是她的宿命了,他突然要离。
那一瞬间的心情真是五味杂陈,难以表述,好像他妈的跟她开玩笑一样,让她最想要什么的时候被迫妥协,放弃了后再往她怀里塞。耍人呢?
“我能问问原因吗?”
苏婧看着他,“远停现在是最需要人的时候,华恩,我说了真相是什么不重要了,我们不追究了,事已至此,过好余下的生活,守着儿子好好过不好吗?你突然这样,你说我是跟他说,还是不说?又能瞒他多长时间?”
廖华恩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眼角。
苏婧把他的手打开,“你装什么哑巴?你有什么想法你说啊。”
廖华恩慢慢把手收回来,说:“我不接受刘学。”
“什么?”
“不想离婚,可以,让他们分开。”
苏婧目瞪口呆。
“不是你,不是。”苏婧错乱,她仿佛听到让人笑掉大牙的笑话,“你在这个时候,用离婚这种方式要挟我拆散他们?”疯了是不是,疯子,纯粹他妈的神经病!原来他的根本目的不是离婚,还是他那该死的唯我独尊,他那该死的掌控欲与控制欲,苏婧想骂的脏话太多了,以至于她词穷。她一把推开廖华恩,坐在沙发上快速浏览整个合同,越看气儿越大,一口血哽到喉咙,怒到极致反而极为平静,“你要我,净身出户。”
她直直地盯着廖华恩。
廖华恩站在灯下,以一种很温柔的目光看她。
苏婧的眼泪突然就掉下来了。
她抹了一下,又掉,又抹,却越掉越急,越凶猛,根本拦不住。她不知道自己哭什么,她茫然地盯着离婚两个字,像是想她这荒诞的几十年,想她无可救药的丈夫,重伤在床的儿子,没有达成的目标的理想,想她得到过的痛苦与快乐,实际上她什么都没想,她迷茫而又孤独的大脑一片空白,含着泪的目光清澈柔软又无辜可怜。廖华恩走过去抱着她,被她推开,她净身出户,她是被抛弃的妻子。她抽了很多的纸擦眼泪,还是有一滴落在纸上,晕染了页面,像是映照着她的难堪。
笔就贴心地放在手边,她看了看,拿起来用劲地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扔下笔,不愿多做一刻的停留。
廖华恩却在她擦肩而过时抓住她的手腕。
他非常用劲地将她扯到怀里抱住,大手摁着她的后脑勺,苏婧挣了挣,没挣动。廖华恩动动唇,说:“婧婧。”
婧婧是他一厢情愿给她起的小名,都是年轻时的调情语,对用于床上。因为每次他都会非常痴迷的,掐着她的腰,情到深处,爱到无法自拔似的脱口而出,婧婧。
苏婧冷哼一声,膝盖往他胯下一击。廖华恩吃痛松开她,苏婧说:“你真让我恶心,再也别让我看见你。”
廖华恩茫然了一秒,看着她离开。
这栋漂亮的别墅,就又剩他自己。
廖华恩垂眸走到沙发边,坐下来将那杯凉水喝了,看着协议书上留下的眼泪。
他静默片刻,伸手轻轻抹了抹,试图把那滴眼泪抹平,消失,让它从未出现。
而苏婧在一瞬间,什么都没有了。
她和廖华恩前半生的纠缠,多少次以死相抵的崩溃,看起来焊接的多么牢固的关系,只用一秒钟,统统烟消云散。
她想,自己真是一个极为可悲的女人。
那些以爱为名的掌控,每进一步的距离,都是在慢性谋杀她。
她当然会被净身出户,她身上的,吃的,穿的,喝的,用的,哪一件是她靠自己努力得来的,连工作都是廖华恩给她买的。
多可笑,她那么那么不信任他,不相信他,却无形中相信他所谓的,死都不要分开的爱与决心,相信他眉眼间对自己的决绝是一辈子的时间。
可能他早就有这个心思,但一直没有提出来而已。
她已经老了,外表已不再年轻貌美,也无法带给人心动的刺激。一次出轨的愧疚或许可以让他克制自己一段时间,但他不会真当所谓的苦行僧,守着一个人老珠黄的老太婆过一生。当他认为他赎够了自己的罪,自然而然就跳脱了不忠的罪名。
他最爱的终归是他自己。她早该明白,却一直糊涂。
什么因为刘学,乍一听颇有道理,冷静下来细想,无非是一个理由与借口,真正的目的就是逼她离婚。他明知道自己多么在乎廖远停的感受,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遑论刘学无辜又可怜,却要白白成为牺牲品。苏婧就是自刎都无法做出与心中善恶相悖的事。每一条都是堵死她的抉择。廖华恩那么擅于抓人把柄,威逼利诱,不可能不知道。这一招,他赢的轻松又漂亮,毕竟那多么冕堂皇的理由。
这下好了,他不愿当那个出面强人所难的坏人,廖远停又出事儿,他在这个节骨眼离婚,一下子省去很多麻烦,简直抛下了一个巨大的累赘。他再也不用为这个家里的任何人做贡献与牺牲,家庭中的责任与道德也无法再将他捆绑。他恢复了自由身,可以找一个乖巧听话的、貌美如花的、身段妖娆的年轻姑娘,踏踏实实地跟着他,支持他,让他为他的野心、前途、权利更近一层,努努力在来年还能抱上一个老来得子,再重新培养一个在他掌控之内,符合他心意,让他身心舒畅的孩子。
苏婧坐在花坛边抹掉眼泪。夜已经深了。
她查了下账户余额。
如果是净身出户,廖华恩的卡便不能再用。而她仅剩的钱,完全支付不了这么高额的医疗费用。好在的是李单的赔偿款廖华恩已经提前支付,否则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压力。
苏婧在寒风中抱着自己,目之所及,全都是陌生与冰冷。
她不能回娘家,娘家人自年轻到在此之前没少受廖华恩恩惠,让她们知道了全是麻烦。
这件事她谁都不能说,更不能让廖远停知道。
虽然廖远停似乎与廖华恩不合,但苏婧不知道廖华恩在廖远停心中究竟是什么样的地位,她不敢拿这个做赌注,她仅剩的,只有她的儿子了。
她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久到腿发麻,街上没人,才反应过来。大腿一拍,她想坏了,小窦还在医院等着。
等她火急火燎地到了医院,窦静云已经回去了。坐在廖远停床边的是刘学。
刘学见她来了,非常轻地起身,打了个手势,意思是廖远停睡了。
他们蹑手蹑脚地出去,苏婧抱歉地笑笑,说自己有些事耽搁了,来晚了。刘学摇摇头,抿抿唇,问她发生什么了。
苏婧一顿,强颜欢笑,说没什么。
刘学说,但您的眼睛,看起来像是哭过。
苏婧下意识侧过身,“没有,风吹的。”
刘学坐在她身边沉默,过了会儿,说:“阿姨,您现在是廖远停唯一的依靠。如果出了什么事儿,您告诉我,我们共同想办法,不要自己扛。廖远停很爱您,他不希望您难过。”
苏婧看着洁白的病房门,眼里闪烁着泪光。
“没有……家了……”
她低头,眼泪顺着眼角落在手上。
“远停没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