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正值雨季,天色青灰,到处是湿漉漉的。这里的人似乎格外不爱打伞,总是穿着连帽衫牛仔裤,踩着雨水匆匆而过。
难得无事的休息日,盛望却懒得出门。本想搂着他哥体验体验“拒不早朝”的昏君日子,无奈被一通视频电话挖出了被窝。
“你这是扰民,等我假期回去就告你。”盛望洗漱完便盘腿坐在客厅地板上打哈欠,笔记本搁在茶几上,里面是高天扬这个二百五凑近的大脸。
“我错了,我忘了你们这俩月不在老地方,多了三个小时时差。”高天扬对着屏幕双手合十,“回来随你怎么告,我保证不率先出动黎律师。”
“滚,辣椒不会助纣为虐的。”
高天扬嘿嘿笑起来,一脸欠打的得意。
“我添哥呢?”
盛望坐得太低,视线被餐吧台挡着,转头张望也没望到人影:“估计还在洗脸。”
刚说完他就隐约听见了厨房滋滋作响的声音,又补了一句说:“在热锅了。”
高天扬脑子没转过来:“用锅洗?”
“……”盛望没好气地问:“你今晚喝酒了么?”
“哎你别说,我还真喝了不少。”
国内正值夜里,而且是深夜,高天扬却精神十足,脸放红光,跟盛大少爷形成了鲜明对比──大少爷不仅两眼迷瞪鼻音重,头顶还翘着睡出来的乱发。那两撮毛倔强得很,怎么梳都翘着。
好在不用出门见客,高天扬这种朋友也不算人,所以大少爷捋了几下未果,便放弃挣扎随它去了。
“好了不扯淡了说正事,你跟添哥今年什么时候有假期?”高天扬问。
“你说正常休息还是长假?”
“那当然长一点好。”
“我看看,今年也不剩几个月了。”盛望翻着年历说,“7月吧,7月事少一点,他那边也刚好有假──”
正说着话呢,他感觉头顶翘着的毛被人拨了几下,转头一看,江添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手里端着两杯燕麦牛奶。
“添哥。”高天扬叫了一声。
江添跟他打着招呼,递了一杯牛奶给盛望。
“难得啊,盛哥居然喝热的?”高天扬看到杯口的热气,玩笑道:“标配的冰水呢?”
“不让喝。”盛望说。
“这都管?”
江添端着另一杯牛奶,在盛望身后的沙发上坐下,曲着的长腿刚好给某人当了靠背。他手肘架在膝盖上,冲高天扬说:“你问问他胃痛才好几天。”
“胃痛?”高天扬立马掏出了辣椒用来吓唬他的各种报道文章,“那还是要注意的,如果是经常性的最好去医院查查。怎么好好的胃痛啊?”
盛望干笑两声,拇指朝后指着他哥说:“怪他。”
高天扬:“啊?”
“他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包面皮,那天试着煎了一锅春卷。”
“然后呢?”
高天扬想说“食物中毒吗”,碍于他添哥盯着,话到嘴边又咕咚咽下去了。也幸好没说,因为紧接着他就听见盛望说:“超水平发挥味道有点好,那我当然要给点面子捧个场是不是。”
“所以?”
“撑出来的胃痛。”江添把某人的拇指摁回去,下了结论。
大少爷心有余悸地摸了一下胃。
高天扬:“……”
他心说我明明有女朋友怎么还踏马能吃到狗粮?
好在两人手下留情,没把他也塞到撑。盛望老老实实喝了口热牛奶,接着之前的话题问他:“我俩7月有假,再晚一点的话就是圣诞新年那段时间。”
“你要来玩?”江添问。
高天扬说:“对,我去找你们。”
“渡假啊?”
“不是。”高天扬摆摆手说:“渡蜜月。”
“你渡蜜月找辣椒啊,找我们干什么?”盛望一脑门问号。
江添更是纳闷:“你要结婚?你要结婚不早说?”
“我这不是在说吗?早点我也不知道我要结婚啊。”高天扬抓了抓后脑勺,傻乐道:“我今天求的婚。”
江添:“……”
某些大傻子真的令人钦佩,刚求婚就开始谋划渡蜜月了。
“你怎么求的?”盛望问。
高天扬眉飞色舞地讲了他的沙雕流程和手忙脚乱搞出来的乌龙,听得盛望脸都木了。
江添向来特别会说话,张口就问:“辣椒居然答应你?”
高天扬说:“可能我哭得太惨了,她不忍心。”
他自己琢磨两秒,又很有自知之明地补充道:“也可能是想赶紧把我领回去,免得丢人。”
盛望想像了一下那个场景,笑得差点歪在地上,被江添用腿抵住了。
他又喝了几口牛奶缓了一下:“我就说你今天怎么红光满面的,那你们后面怎么打算?”
“我俩想9月1号领证。”
“9月1号?”
“开学的日子。”高天扬说。
盛望想了想这个日子代表的意义,略感欣慰──还好,这位傻子的浪漫细胞还没死绝。
“辣椒不想弄得太传统,所以我想领了证就先找时间出来渡个假,放松放松。”高天扬说,“小嘴是不是到加拿大了?不知道下半年忙不忙,过会儿我问问他。”
徐小嘴天性跟他爸截然相反,偏静,喜欢植物。所以选了个林业工程相关的专业,安安静静投身进了大自然。
江添说:“我们前阵子跟他见过。”
“怎么样?”
盛望说,“他那天出直升机任务,喏这边别着对讲机,还有配枪,怕碰到熊。挺酷的,就是一身伤,胳膊被毒虫咬了,肿得都发亮了。”
高天扬:“……那我更得去看看他了。”
“你算了吧。”盛望哭笑不得地说,“渡蜜月就别去刺激单身兄弟了好吗?”
“小嘴那么沈静的人。”高天扬不赞同地说,“他肯定不会受刺激。”
“他会。”盛望说。
“你怎么知道?”
“有经验。”江添冷不丁道。
高天扬:“???”
盛望沈痛地说:“我俩就是被他赶回来的。”
“……”高天扬想了想说:“那真是毫不意外。”
高天扬和小辣椒果真于这一年9月1号领了证,纪念少年时代的这一天他们在一中校园里相遇。蜜月安排在了12月下旬,盛望和江添当然没有早早去当电灯泡,只是帮他们排了行程,订了酒店。
一直到那俩蜜月的最后两天,盛望和江添才收拾了行李,前往威尼斯跟他们碰面,顺便送行。
那两天的住处是江添提前订好的,一个很温馨很有情调的屋子,房东大叔说着口音浓重的英语,告诉他们怎么过桥去岛上,买什么卡最方便,还送了高天扬和小辣椒一个新婚小礼物。
岛不大,逛下来并没有费多少时间。流水从连成排的漂亮楼房间蜿蜒而过,排与排之间到处是精致的拱桥。
傍晚时候,辣椒在拐角的店里挑包,给小鲤鱼带礼物,高天扬在那陪着。盛大少爷插着兜靠在桥边等了一会儿,趁着他哥没注意,溜去旁边的手工冰淇淋店里买了几个球,一手交钱一手拿货的时候被江添抓了个正着。
“昨天连打三个喷嚏的是谁?”江添拧着眉问。
大少爷一边护着冰淇淋球,一边把他推出店,推到一处背风的墙角。自己先挖了一勺,然后偏头给了他哥一个带着凉气和甜味的吻。
“好了,你现在也吃了,没立场说我了。”盛望坦然一摊手,在江添逮住他之前,转身躲进了旁边的一家礼品店。
江添摸了一下唇角残余的冰淇淋味,跟了进去。
这家店不大,到处挂着花毯和织物,货架上是黄铜制和玻璃质地的小玩意儿──羽毛笔、水晶球等等,花窗花纹繁丽,颜色浓重,以至于整个店面光线很暗,香味一熏,有种神秘气质,还挺像那么回事。
一个老太太窝坐在桌台后面,蓬松长发里编著彩色的绳子,裹着大披巾,低头干着自己的事,对客人并不怎么关注。
盛望拨了一下货架边挂着的风铃,正要出去,高天扬就拎着几个大纸袋进来了。辣椒对这种长相精美的东西没什么抵抗力,在店里转了好几圈,跃跃欲试想要买那个羽毛笔礼盒。
“你要啊?”高天扬问。
“不是,送鲤鱼。”辣椒说,“你们觉得怎么样?好看么?”
江添很认真地给了意见:“她写什么要用羽毛笔?”
辣椒:“……”
“那这个呢?”她又指着另一个羽毛挂件说:“也挺好看的,可以当毛衣链。”
高天扬纳闷地说:“挂个鸟毛在身上很好看吗?”
辣椒:“……”
这三个陪逛人员里,一个审美死绝了,两个实用主义者,进这种风格的礼品店就是最大的错误。他们脸上明晃晃地写着“傻子才买这玩意儿”,辣椒翻了个白眼,不再管他们,按照自己的审美挑了几个小东西结帐走了。
不管怎么说,这一趟也算满载而归。夜里回到住处,他们把大大小小的包摊在桌上清点,这才发现真的买了很多、很多东西。不过在这之中,还夹着没见过的东西。
辣椒眼睛尖,从角落拎出两个挂件,纳闷地说:“诶?这两个谁买的?”
“不是你吗?”
“不是我,我拿的毛衣链,没拿这个。”
那两个挂件一看就来自于那个气质很“神秘”的礼品店,如出一辙的灰蓝鸟毛、黄铜挂扣,还镂着古朴的花纹。正是他们眼中典型的“傻子才买的玩意儿”。
“是不是那个奶奶拿错了?”辣椒担忧地问。
她跟高天扬面面相觑间,江添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他抓过那两个挂扣说:“没拿错。”
高天扬愣了一下:“啊?”
江添瞥了他一眼,把挂扣搁进长裤兜里说:“我买的。”
高天扬和小辣椒满头问号。
盛望转头看向江添,凭藉着非同寻常的瞭解,愣是从他哥冷静的表情下看出了一丝尴尬。
他忍不住想笑,于是搭着江添的肩问道:“哥,你偷偷买这个干嘛?”
为什么会买这个呢?
因为他们离店的时候,江添因为回手机信息落在最后一个,忽然听见那个低头做着自己事情的异国老奶奶用口音浓重的英文说:“把这对小东西拿上吧。”
江添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她。
她枯瘦老迈的手指上挂着两个并不很起眼的挂扣,第一次主动搭理客人。眼镜上细长的炼子垂挂在前襟,镜架滑到了鼻梁下端,她浅蓝色的眼睛从镜片后面看过来,又说道:“把这对小东西拿上吧,你们会长长久久永远相爱的。”
当时那三个人已经离店了,江添往门口看了一眼,见到不远处的盛望回头张望了一下,似乎在找他。
他眉目柔和下来,接过了老人手上的挂饰,沉声说:“谢谢。”
傍晚的“谢谢”说得很顺口,现在东西掏出来了,江添又有点不知怎么开口。
他把自己的那个挂扣塞进牛仔裤口袋里,然后对盛望摊开手说:“钥匙给我。
盛望愣了一下,乖乖从背包里掏出钥匙串,看着他哥动着手指,把那个挂扣栓了上去。
“你都不问我要不要啊?”盛望接过钥匙,故意逗了他一句。
江添抬起眼皮:“不要?那还我。”
他这两年唬人的功力见长,居然真的一本正经去勾那串钥匙。吓得盛望连忙侧身,把钥匙捂进包里,塞在里侧带拉链的口袋中,叠声道:“要!要啊!谁说不要!你别抢,手一边去,挂我钥匙上就归我了,拒不接受赠予撤销。”
“是吧辣椒?”盛望找黎律师求助。
黎律师才不管什么法律法规呢,附和道:“是,没错,你说得对。你们俩要闹能换个地方吗?桌子是我的地盘,我东西刚点到一半,被你们一打岔,又忘了!”
两天的行程打打闹闹,一晃就过。
他们跟小嘴、鲤鱼他们在布拉格火车站碰头的时候,那个灰蓝色的鸟羽挂件已经被盛望挪到了背包上,显摆的意思相当明显。
火车站里的滚梯又陡又快,人站上去就起飞,盛望那根羽毛飞得格外显眼。
小嘴是个文艺青年,鲤鱼审美跟辣椒基本一致,两人很吃这一套,一下滚梯就追着盛望问羽毛哪儿来的,他们也想要。
大少爷只管挖坑不管埋,显摆完了就满嘴跑火车说:“我哥掉的,要的人自己去薅。”
江添:“……”
小嘴哪敢薅江添,鲤鱼就更没可能了,于是两人只得作罢。
“我们住哪个酒店?怎么走?”鲤鱼换了话题,推着行李问。
“不是酒店。”宋思锐跟她开着玩笑,“我说班长,行程单八百年前就发你邮箱了,你都不看的啊?”
鲤鱼脸红,但理直气壮:“我跟你们出来还要看行程单?跟着你们走不就行了吗?”
高天扬冲她竖了个拇指,夸赞道:“牛,以前上学怎么没看出来鲤鱼你这么虎呢?
在国内虎也就算了,到国外都这样,不怕我们合伙把你卖了呀?”
辣椒一巴掌把他拇指拍下去:“你卖一个试试。”
高天扬立马缩回去,摆手说:“不敢不敢。”
布拉格的住处依然是找当地房东租的,比威尼斯那个更大、更宽敞,四居室,距离查理大桥很近。
鲤鱼看到楼下的门说:“这门楼好像凤凰社啊!谁找的地方?”
“还有谁?”高天扬道,“我们添哥。”
“太会找了。”
鲤鱼和辣椒对这种风格的建筑毫无抵抗力,对着大门就拍了七八张照片。
盛望帮那俩姑娘扶着行李箱在一旁等着,转头冲江添道:“哥。”
江添:“嗯?”
“咱俩上回来这儿玩的时候,你看我是不是也这样?”
“你?”江添被风吹得眯了一下眼睛。
盛望知道他那张嘴,趁他还没说,威胁道:“你想好了再开口。”
江添点了点头表示想好了:“你比她们难伺候。”
盛望:“我——”
他撒开行李箱,要用被寒风吹得冰冷的手去抓江添的脖子:“你会不会说话,你再说一遍谁难伺候?“
江添象征性地让了半步,抓了那两只爪子。
鲤鱼和辣椒这俩姑娘也就是拍拍火车站的古朴装饰,拍拍路过的教堂,拍拍地上交错的电车轨道。盛大少爷不是,他仗着有人惯着,恶作剧似的专把江添往人最多的地方骗,挑最刁钻的角度拍照,然后回来细数他哥的宝贝鞋子让人踩了多少脚。
其实他自己的鞋子也没好到哪里去,江添实在想不通他图什么。
“你是不是当初灯会被踩上瘾了?”江添问。
“滚,我有病吗?”盛望气势汹汹反驳了一句。驳完才发现他可能真的有,于是憋了一会儿,也跟着笑了场。
两人闹了一会儿站直身体,吹着异国的风,忽然有些感慨。
那年春节灯会,两个都不喜欢拥挤的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走了一夜。交织的灯火和弯弯的河影,乃至那种与人潮擦肩而过的感觉,清晰得就像昨天,但提起来已经要说“三年前”了。
时间依然走得很快,但这句话后面接着的已经不再是“好久不见”了。
三年前的春节灯会,他们两个第一次出门游逛。三年后的现在,他们一起去过的地方能在地图上连成一条绵延的长线。
盛望曾经少年时代的那些小毛病、小动作也都被一点一点养了回来,挑剔、骄矜、死要面子耍赖皮,错认得比谁都快但下次还敢……好像那个毛茸茸发着光的太阳只是在云层后边躲着偷了一会儿懒,它其实自始至终都挂在那里,从未下过山。
江添庆幸自己拨开了那层云。他的世界又变成了晴天,而以后,还有数不清的三年。
辣椒和鲤鱼拍完了照,站在楼梯上招呼:“走,回家!”
大家拎着行李陆陆续续进门,各自组合挑好了房间。
“我问一下啊,今天什么规划?”鲤鱼依然不看行程,也不怕被卖。
小嘴倒是认真,把盛望给他们发的邮件打印出来,装在了文件夹里,这会儿正在翻看。他说:“行程上写的是今天休整一下,去查理大桥,顺便沿河走走。明天去圣维特大教堂。”
“刚刚查了一下。”江添说,“天气有变化,明天有雨,换一下吧。”
“行啊,那今天去圣维特?”
这群人哪个都很好说话,旅游也是随性。比起去哪里玩,他们更享受这种朋友相聚的感觉。
他们抵达布拉格的时候是大清早,辣椒看了看时间说:“要不弄点早饭,吃了再走?”
鲤鱼问:“时间够玩吗?”
“够。”盛望作为过来人,说道,“这里挺小的,走一圈也不算很费劲,时间妥妥够。”
于是众人一合计,打算做一顿早饭。
“来来来,我带了好东西。”高天扬从行李箱里掏出几个真空包装袋。
“你还带了宝贝啊?前两天怎么不掏出来分享一下?”盛望坐在沙发扶手上,抽了一包翻看。
“鳝鱼丝,炸过的。”高天扬像个搞推销的,吹嘘道,“我爸老家的一种特色早饭。”
盛望拧着眉:“你爸老家的早饭是……干嚼炸鱼啊?”
高天扬摆手:“那当然不是!干嚼虽然也挺香的,但不是最好的吃法。得汆汤,添哥你没印象了吗?我以前拉你吃过啊。老宋你也吃过!”
“放屁,你什么时候给我吃过好东西,哪次不是憋着坏?”宋思锐骂道。
“有吗?”高天扬死不承认,又道,“反正添哥吃过。”
盛望懒得转身,直接后仰着问江添:“好吃吗?”
“你先坐好了。”江添托住他的背,免得某人翻车摔一跟头,这才回答道,“还行吧,我吃过?”
高天扬:“……有您这样拆台的吗?”
盛望笑起来,仿佛看到了当年丁老头和他哥之间日日重复的对话。一个热衷新菜式,一个永远尝不出区别。
上礼拜江鸥给他们打过电话,说老爷子精神比秋天那会儿好很多,恨不得从这个月就开始研究熬什么大菜了,就等着他们两个春节回去吃。
盛望掐指算了算,先是异国聚会,再是回国过年,他最近攒的假期就都交代了……不过还挺赚。
“还有谁带了宝贝的,都交出来。”高天扬吆喝着,“财产共有啊,不许私藏。”
鲤鱼当即掏出两袋火锅底料,小嘴也拿了一堆这边买不到的东西,还有他家秘制的辣椒酱,一开瓶就鲜香扑鼻。
“这酱好香啊!”辣椒不愧是辣椒,闻着辣就两眼放光,“你熬的?看不出来啊,你还会这个?”
高天扬没找到筷子,拿了个叉子挑了一点儿,尝了尝,正要发表意见,就听徐小嘴老老实实交代道:“不是我,我哪会这个,我爸弄的。”
“你爸???”彼时盛大少爷也在偷尝,一听这话,当即一声“哎哟我去”,然后咳了个惊天动地。
高天扬也不遑多让,差点被辣酱呛得背过气,咳得满脸通红,眼角泛泪。
江添十分服气。他找了两个杯子冲洗干净,倒了水递过去。他低头看着盛望灌下水,嘴上却很不客气:“还吃吗?”
辣椒在旁鼓动:“再给他俩一人来一勺。”
盛望吸了吸鼻子,老老实实道:“不了不了,无福消受。”
事实证明,毕业这么久,政教处徐大嘴依然威风不减当年,凭借“我爸”两个字,就能让学生红了眼眶。
盛望、高天扬这对难兄难弟光荣负伤,捋着火辣辣的心口退居二线,一起瘫在了起居室的沙发上。
盛望抱着他哥塞给他的水杯,四下扫量一番,看着少年时代的朋友们穿着居家休闲的衣裤,一部分挽着袖子翻箱倒柜,在厨房热锅烧水,一部分拎着包,往桌上掏瓶瓶罐罐……他正想开口,就听见高天扬先长叹一声:“哎——”
大少爷吓一跳:“你哎什么?”
高天扬说:“很感慨。”
盛望:“……感慨什么?”
“我中二病频发的那几年幻想过。”高天扬说,“以后老子发达了,搞个大别墅,拉上你们,哥儿几个凑一堆,吃吃喝喝开开黑,岂不美哉?”
“对对对!”宋思锐在厨房那边笑着附和道,“我也想过这种。”
谁不是呢。盛望心想。
他小时候也喜欢热闹,喜欢跟亲近的人在一起,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一如往昔,长长久久。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他觉得这是幻想,现在他又觉得……好像也不全是幻想。
高天扬厨艺一塌糊涂,但凭借着口头指导,愣是让大家搞出了他爸家乡的味道。炸过的鳝鱼丝有股恰到好处的焦香味,酥脆却不硬,汆进汤里口感刚好,再撒上浓浓的胡椒,确实很特别。
尤其是布拉格的冬天很冷,穿城而过的伏尔塔瓦河带来了浓重的湿气。一碗热辣的汤下肚,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人多的时候,吃什么都格外香。
他们七个人分食了一锅鲜汤和一锅拉面,这才收拾一番,换衣服出发。
这个时节,商店大多在放假,路过的餐厅往往挂着休息、打烊的木牌。比盛望、江添上次来这儿冷清一些。
沿途的旅人并不算多,河边水鸟一落就是一大片。
他们走走停停,有时候会站一会儿,等几个人拍照。直到过了桥,去到河对岸临近大教堂的地方,周围才人声鼎沸起来。
教堂下的小镇里到处都是酒吧、酒馆。他们起初不太理解,后来越走越冷,呵出来的气在面前结成大团大团的白雾,才明白那些小店存在的意义。
就连鲤鱼都忍不住说:“我们弄点热的东西喝吧?”
众人纷纷附议。
但是这个地方就是有一种神奇的魅力,上一秒他们还跺着脚觉得太冷了,想念住处的暖气。下一秒,他们又会大笑着融进喧闹的旅人里。
“你们知道我想起什么了吗?”宋思锐有些亢奋。
“什么?”盛望问。
“上次咱们这么扎在人堆里闹,还是附中运动会呢。”
众人讶异片刻,发现还真是。那时候在场哪位都是不安分的主儿,也就鲤鱼和小嘴好一点。
“哦,说起运动会,别的我记不清。”高天扬掰着指头道,“就记得添哥跳高特牛,盛哥简直飞毛腿,就是最后崴了脚。还有老宋——”
宋思锐立刻跳起来:“你闭嘴!”
“干吗啊,我这回忆你英勇时刻呢!”高天扬憋着笑说,“老宋那抡得贼快,但逐渐落后的小短腿。”
“滚!”
宋思锐被他激起了斗志,指着背后圣维特大教堂的高塔说:“来!爬那个塔,看看谁速度快一点儿,谁逐渐落后。”
盛望一看那破塔就头疼。他上回跟江添单独来这旅行过,被这破塔坑得够呛。当时就竖着手指对天发誓,再爬一回他名字倒过来写。
往日誓言历历在目,见证人江添还在现场,他不能屈服。
于是大少爷当即蹲下来抓着小腿说:“欸,不行,你们爬吧,我在下面等你们,我耐力不行,腿还抽筋。”
“又来了,又来了!”这帮人都对他知根知底,半点儿不好糊弄。
高天扬嗓门比谁都大,叫器着拆穿他:“还记得谁刚转学那阵天天说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吗?”
宋思锐特别配合:“盛哥——”
他拖着调子,语气跟当初通报转校生如出一辙。
高天扬冲他一抱拳:“宋公公客气了,多谢捧场。”
“滚!”宋思锐抬脚就瑞,“咱俩不是一国的吗?你怎么敌友不分!”
“噢噢!对不起。”高天扬扯道,“我被幸福冲昏了头脑,重来。还记得是谁从操场一路狂奔到明理楼四楼,速度快到把我都甩没影了!”
“盛望!”辣椒和鲤鱼说叛变就叛变,答完便凑一块儿在那儿笑。
“又是谁——”高天扬来了劲儿,“运动会包了好几个项目,全是跑步。要不是脚崴了,还打算比完跟我约半场篮球!”
“盛望!”这次回答的人更多了,连徐小嘴都加入了敌军。
大少爷很绝望,转头就找唯一的友军告状:“你发小儿造反你管吗?”
某人立场相当不坚定,满嘴跑火车,一天一个花样。好起来就管高天扬叫“我兄弟”,翻脸了就管高天扬叫“你发小儿”。江添领教过很多回,人已经麻了。
“问错了,他现在有人管。”他朝辣椒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又垂眸看向蹲着装抽筋的盛大少爷,“我也就能管一个。“
盛望:“……”
大少爷眨了眨眼,没想到怎么反驳,两米高的气焰“噗”就熄了,最后只能毫无说服力地重申:“我不爬塔。”
可是那帮二百五并不打算放过他:“不行不行,一点儿组织纪律性都没有,话放在这里,今天谁不上去谁是儿子,最后一个也是儿子。”
盛望:“……”
大少爷能屈能伸,想说“儿子就儿子,我认了,怎么着吧”,结果还没开口,就被他哥识破了赖皮本性——
江添落后众人几步,在盛望身边等着。他轻踢了一下盛望的鞋,弯腰低声道:“起来。”
“我不。”盛望说。
“你想认这么多爸爸我不想。”江添说。
“管不了那么多了。”盛望说。
江添又轻轻碰了他一下。
“挪开,不去。”
盛大少爷亲手给他哥挖过无数坑,对这套流程再熟悉不过。哪怕他今天难得成了被坑的那个,也断没有折在这上面的道理。
他正想着“我不怕这个”,就听见他哥说:“既然都是认,那你先叫我一声吧。”
盛望:“……”
他仰着脸,默默逼视了江添一会儿,然后猛地蹿起来勾住对方的脖子一顿薅:“胳胳膊肘往外拐,居然还想让我叫爸爸!你有本事到盛明阳面前说!”
江添被勒得喉结微红,偏开头在风里笑起来,一如当年。
盛大少爷被那笑鬼迷了心窍,最终还是跟在江添身后进了塔,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我上一回就被坑着爬了这玩意儿,累成了狗,这次又来,我是有病吗?”
他嘴上这么说,脚步却又稳又快,跟江添一前一后,没过多久就超过了高天扬他们,成了领头的。
高天扬满头问号:“你不是腿抽筋吗?”
盛望拎着一瓶冰水,居高临下道:“抽筋也要当爸爸。”
高天扬半天没憋出一个字。
这座尖塔虽然高,但也并不至于高到离谱。它累就累在未知——当你在里面一圈一圈绕着的时候,根本不知道离塔顶还有多远。
盛望作为过来人,其实是有数的,但他憋着坏。
高天扬的体能在高中就出了名的变态,宋思锐却相反。不知过了多久,他小脸煞白地靠在墙壁上,气喘吁吁地问:“盛哥,你们不是来过吗,这塔还有多久到顶啊?快了吗?”
盛望说:“哪儿啊,你才走了三分之一。”
江添:“……”
宋思锐当场去了半条命,差点哭出来。
鉴于辣椒脸色都比他好,他还是咬了咬牙,继续往上走。结果又走了不到十个台阶……到顶了。
如果不是累成死狗,他能跟盛望打一架,反正那个表情足够高天扬他们笑半年。
他们在座椅上瘫了好几分钟,缓过那个疲累的劲儿,这才举着手机走到塔边。
徐小嘴在大森林里待久了,动辄一两个月处在没有网络的原始生活里,培养了手写日记和摄影的爱好。他捞起脖子上挂着的相机,伏在塔沿俯瞰整个城市,各个角度拍了个遍,然后背倚着石栏把镜头对向了人……
那是他十几岁就认识的朋友,一起经历了最炽烈、最迷惘又最令人怀念的少年期,是他最熟悉的人,但他怎么都拍不够。他还是常常会想,要是高中就每天带着相机,记下这些人的每个瞬间就好了。
但他很快又意识到,这个想法倒是傻得很有十几岁时候的味道。
于是他又咧嘴笑起来,端着相机拍下了很多照片——
他们形态各异地瘫靠在长椅上。
他们背对着镜头挤挤攘攘地找着塔上最好的风景点。
他们在地上投下一排长长的影子。
还有盛望和江添伏在塔沿,在聊天的间隙转头朝镜头抬了一下手,脸和手指都被太阳勾勒出了金色的边。
高天扬拉了一下辣椒脑后随手扎的短鬏,被辣椒打的瞬间,缩着脖子冲镜头做了个贱兮兮的鬼脸。
鲤鱼抓着手机拍风景,在风里挽了一下头发。
宋思锐挂着单边耳机接了个电话,用口型冲他说:“给我拍得帅一点。”
…………
最后,小嘴设定好相机,招来其他所有人,靠在风景最开阔的地方合拍了一张照片,经辣椒和鲤鱼女士审核通过,发去了朋友圈。
很快就收到了一长排回复。
原本A班的那帮最为活跃,只要有人起个头,就能复制到天荒地老,因此占据了绝大部分的篇幅。
他们刷屏似的控诉他们几个瞒着大部队偷偷出去玩。
高天扬不甘寂寞,横插进小嘴的朋友圈,开始讲述他的蜜月之行,还把盛望为首的其他六人成功拉进战局。
朋友圈群聊持续了近二十分钟,最后终结在了三条最新的回复上。
那三条回复分别来自三个人,第一条是杨菁:我点了个赞,消息震到手麻,你们有群不看,在这儿聊天?
第二条来自何进:今年打算什么时候回学校看看?
第三条则是徐大嘴,他打字留言总是端着,常爱说咬文嚼字的官话,一看就隔了代。
但这一次,他留的内容却莫名合适。
他说:不错,意气风发。
这一刻,距离高中那场蝉鸣聒噪的盛夏已近十年。时间从不止歇地朝前走,有些东西翻天覆地,还有一些却一如当年。
就像照片定格的那个瞬间,城市最高处的风吹在他们脸上,像十七岁那年一样张扬热烈。
他们脚下是完整的世界,伸手就能碰到白日青天。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