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是这世界上最麻烦的活儿,没有之一。”高天扬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那是他跟辣椒国外“蜜月游”后的第二个月,两人在北京的新房彻底安顿下来。这一年的2月14日情人节跟很多情侣过不去,时间上不赶巧,正好是会议最多、最忙碌的周一。辣椒因为一个案子出差去了深圳,于是高天扬不甘寂寞,抓着几个兄弟强行开启了微信群视频,来打发他无人管教的夜晚。
那个微信群建于他们在国外旅游期间,里面一共有七个人,最初叫作“吃喝玩乐小分队”,后来在爬布拉格那座塔的时候被篡改成了“谁最后一个谁孙子”,又在所有人都登上塔顶之后变成了“宋思锐和他的爷爷奶奶”。
鉴于鲤鱼和小辣椒并不热衷于给人当奶奶,最终缩减成“四个爷爷”,沿用至今。
视频邀请响了好几声,没有时差的宋思锐和目前在澳大利亚几乎无时差的徐小嘴先后接了起来。
宋思锐“喂喂”两声,确认不卡就开始痛骂:“我说高天扬你有毛病吧,情人节不给辣椒打视频,拉我们干什么?”
高天扬:“打了,她在饭局上呢,发了圣旨让我别肉麻、别捣蛋,回头影响她发挥,案子谈崩了没我好果子吃。”
宋思锐啐道:“该!我也在饭局上呢,挂了。”
高天扬:“你在个鸟,我都看见你外卖盒子了。”
宋思锐嘴唇动了动,无声骂人。
高天扬又贱兮兮地说:“欸欸欸,你别转镜头啊,转镜头我就看不见只有一双筷子了?”
宋思锐抄起筷子:“我……”
徐小嘴塞着耳机一边看戏一边笑。
宋思锐:“我能期待明年今日,小辣椒一个上头给你把嘴打豁了吗?”
他一边说,一边在群里@了一下辣椒,又发文字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过了两秒,辣椒在群里回了他一个字:能。
高天扬紧跟着一个表情包,“扑通”就跪下了。
徐小嘴人笑没了。
“都是单身,你看看小嘴,”高天扬在群里怂得快,可嘴上还在浪,“就很平和,你学学。”
“学你姥姥。”宋思锐将手里的筷子转了个方向,继续吃着他的单身晚饭。他夹了个鸡块,边啃边含糊地问,“你不是前阵子嚷嚷着天天加班007吗,怎么,忙完啦?”
“差不多吧,中午刚把项目书打包提交了。这不,晚上才能喘口气,来给你们远程发发狗粮。”
宋思锐鸡块一滑:“你说你来干啥?发狗粮?”
高天扬:“嗯。”
宋思锐:“我没看错的话,你刚刚视频是拉了四个人吧?”
他看了看那俩没接通滑出去的头像,问高天扬:“你给我喂狗粮也就算了,你还拉他俩?咋,晚饭没吃饱啊?”
徐小嘴又开始笑。朾人他向来不擅长,但他可以捧哏。他当即给宋思锐比了个拇指:“我刚刚就想说,老高这操作太虎了。”
“这你们就不懂了。”高天扬煞有介事地摇着食指,“我会自己上门找刺激吗?不可能。我那是探过敌情的!”
他仗着另外两位没接通视频,在这儿大放厥词:“昨天我刚跟添哥聊过,他元旦之后忙炸了,俩项目好死不死撞一块儿了,其中一个项目主体还在英国,谢村儿还是哪儿,反正他们老借那边一个大学的实验室用。”
“然后呢?”
“然后他上礼拜被抓去加州参加一个会,昨天还在酒店呢,明天上午就得在英国落地。还没直飞的、路上怎么着得耗他十大几个小时吧?你把这时间一刨——”
“刨了。”宋思悦又在啃他的地锅鸡,顺口道,“这不掐头去尾还剩点时间嘛。”
高天扬:“……”
徐小嘴忍不住道:“老宋,盛哥在纽约。”
宋思锐:“哦,对。”
盛望要是拐过去一趟,又是五六个小时没了。奔波不说,觉都没得睡……
确实不至于。
宋思锐掰了掰指头,算是理解了高天扬广塞狗粮的底气。不过可惜,江添、盛望都没接通、没吃到、只苦了他跟徐小嘴。
“对了,你俩房子收拾好了吗?上个礼拜辣椒发的那个堆满行李的客厅真的震撼到我了。”
“收拾好了,给你们看一眼。”高天扬抓着手机挨个房间走了一遍,边显摆边抱怨“搬家差点搬出心理阴影”。
就在他叨叨着说“我当年一千五百米跑完跑三千米,三千米赛完打篮球,都没搬家来得累。身心俱疲我跟你们说,我跟辣椒就是后悔,不如住毛坯房——”时,一个嗓音插进了群聊:“什么毛坯房啊?谁这么极简要住毛坯房?”
“欸!”高天扬他们一愣,看见手机屏幕上又加入一个人,“盛哥!”
这会儿盛望那边是早上,天气不错,光线从他背后照过来。他本来皮肤就白,又穿了件白色的套头卫衣,以至于他那一格亮得晃眼。
他可能注意到几个兄弟都咪了一下眼晴,很快便换了个方向。屏幕上过度曝光的亮色慢慢褪下去,人变得清晰起来。
他应该刚洗过澡,头发囫囵擦过了但压根儿没干,乌黑凌乱地半挡着眼。从嘴角的弧度来看,他这会儿心情应该挺不错的。
趿拉着拖鞋的声音响了几下,盛望抓着手机在厨房吧台边的高脚椅上坐下来。这一看就是在住处呢。
“你今天这个点还没到公司啊?”高天扬问了一句。
盛望疑问了一声,指着屏幕说:“老高你动机有问题。”
高天扬心虚:“什么问题?”
某人十分敏锐:“你知道我这个点一般已经到公司了还拨视频?”
宋思锐立马告状:“他就是故意的我跟你说,特地趁着添哥不在,大放厥词要用狗粮塞我们一嘴,包括你。哦,不,着重塞你。你刚刚没来,小嘴做证。”
徐小嘴点点头:“我做证。”
盛望听他说“添哥不在”的时候,嘴唇动了一下,想插话。无奈宋思锐语速快、话又密,叭叭的,没给他机会。他索性又把嘴闭上了,当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批斗会听众。
宋思锐告完状,唾弃道:“盛哥你说说看,这人究竟是什么行径?”
大少爷添柴加火:“很恶劣了。”
宋思锐:“怎么处理?”
大少爷点头附和:“会有报应的。”
高天扬:“……”
“我错了。”他毫无诚意但迅速地认了错,“我错了各位,我不该——咝,话说这个点了,盛哥你还不去公司啊?”
高天扬向来思维跳跃,道歉道一半瞥见右上角的时间,换算了一下时差,怕自己这个视频真把盛望时间给耽误了。
“不要紧,我临时多了半天假。”盛望给自己接了杯水。
高天扬活像大狗竖起耳朵:“嗯?你调假了?”
没等他们开始八卦他调假的目的,徐小嘴就眼尖道:“你那只手怎么了?”
盛望接水喝水的过程中,袖子缩了一截,刚好露出他的右手手腕,上边不知怎么回事泛着一大片红,还有不少细密的小伤口。可能是肤色衬托的缘故,乍一看很唬人。
“哦。”盛望自己看了一眼,“别提了。昨天公司有人玻璃壶炸了,我当时刚好找她说事情,下意识拉了一把。”
那姑娘倒是没什么事,他挡的那只手却遭了殃。烫了一片,还被炸开的碎玻璃弄了不少小口子。
怪也怪他心大。
当时那姑娘愧疚得不行,他本着安慰的初衷,用冷水冲了冲,就跟人说“没事了”,结果晚上回来发现起了一大片泡。
高天扬他们听得龇牙咧嘴。倒不是说这伤有多重、多麻烦,而是他们都知道某人什么德行——当初高中运动会,脚都崴成那样了,他还有心情蹦哒到终点呢。
高天扬:“那你涂药了吗?”
盛望:“涂了。”
“哦哦。”宋思锐道,“还行,起码知道备药。”
盛望干笑两声:“昨晚被房东看见,拿药摁着我涂的。老太太脾气跟菁姐有一拼。”
高天扬他们先乐,乐完又板了脸,心说:果然,上药还得摁着,不愧是他。
徐小嘴又看了他手腕几眼,疑问道:“盛哥,那泡你拿消毒针挑过没?挑过上药可能好一点。”
他这几年出入大森林,大大小小的伤口没少处理过,比盛望他们有经验多了,也仔细多了。
盛望立马道:“挑了。”
这态度一看就有问题。徐小嘴又凑近镜头看了一会儿:“不对吧,我看你这不像是拿针挑的,像是直接把那层揭了啊。”
盛望:“……”
盛望:“它吧,有点薄,一不留神就这样了。”
高天扬他们:“……”
所以果然是揭掉了。
徐小嘴一脸诧异加服气:“所以你刚刚洗澡就这么敞着这片皮都没了的烫伤啊?”
盛望张了张口,他想解释一句“其实也没有”,但他还没来得及出声,高天扬就戳开了江添的头像,给之前没接通的人发起了第二次视频邀请:“不行,这我真得告状了。我们治不了你,你哥可以。”
盛望:“……”
大可不必。
高天扬点完邀请没过两秒,宋思锐正小声提醒着“添哥行程那么赶,没准儿在抓紧补觉”呢,四个人的视频通话里突然响起了嗡嗡的震动声。
高天扬那边“嘟”一下,这边就“嗡”一下。嘟一下,嗡一下,频率高度重合。
三人头顶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他们愣了一下,调转目光,齐齐看向盛望那个屏幕。就见屏幕里面的人长手一伸,从远一点的琉璃台上抓了个手机过来。
众人:“……”
高天扬顶着一脸“我人都麻了”的表情,等着视频邀请自动挂断。就听“叮”的一声,盛望抓过来的手机也不震了。
紧接着他那边又响起了隐约的拖鞋声。可是盛望本人还坐在高脚椅上没有动,他只是转头看向了屏幕外的某一处……
然后,高天扬他们就听到了江添的嗓音由远及近:“有电话找我?”
盛望目光的角度也随着声音变化,他捏着手机朝旁边递过去,半仰着脸道:“不是,老高给你发的视频邀请。”
一只手入了镜,接过手机。而这手的主人撑着琉璃台边缘俯下身,借着盛望的手机屏,跟高天扬他们打着招呼。
他头发也湿着,脖子上搭了一条白色毛巾,一看就是在盛望他们视频聊天期间洗完的澡。
高天扬他们打招呼的时候都是蒙的:“添哥……你在啊?!”
高天扬:“你怎么会在啊?”
简直离谱。
说好的行程满到爆炸睡觉都够呛呢?
江添回答:“事情忙完赶了个红眼航班,凌晨到的。”
高天扬心说:不,您老不要模糊重点,但凡上过小学也推得出来您怎么坐的飞机,我问的是这个吗?
可能是几位死党,尤其是高天扬的表情太过震惊。盛望抬起自己烫伤的手解释了一下:“主要是我周围埋伏的卧底太多,比如楼下房东。”
他简直无辜又无奈:“老太太告状比你还快,昨晚就一个电话捅出去了。”
天知道他昨晚刚巧梦到了考试,还梦见自己深更半夜开了个小灯趴在附中的宿舍床上奋笔疾书刷卷子赶进度,眼看着要刷完了,突然听到隐约的门响。
他差点以为宿舍又遭贼了,结果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就跟他哥来了个面面相觑。
那一瞬间,真是梦回高中。
手机屏幕上另外三个人就跟网卡了似的,当了好一会儿的“JPG”,终于合上下巴,比了个大拇指道:“服。”
盛望乐了。这位大少爷憋着坏水儿,想想高天扬今天打视频电话的动机,正想顺势挤对几句,就感觉脑袋一重——带着淡淡洗发露味道的白毛巾盖在了他湿漉漉的头发上。
他听见他哥对高天扬他们说:“你们先聊,我抓他去吹个头发。”
然后盛大少爷就被妖怪抓走了。
走了有好一会儿吧,屏幕里的高天扬“啊”了一声,打着自己的手道:“你们说我手这么欠干什么?为什么要打这个视频电话,啊?我究竟怎么想的?嗯?”
宋思锐精准评价:“浪催的。”
高天扬:“……”
徐小嘴笑死了。
这几个一如既往拌着无论多少年都拌不腻的嘴,像吵吵闹闹却并不聒噪的背景音。
大少爷则盘坐在客厅的地毯上,背靠着沙发,老老实实给自己光荣负伤的爪子上药,任由他哥给他吹头发。
这是江添新养成的习惯。
这半年来,他好像逐渐生出了很多奇奇怪怪的小习惯。每天给盛望吹头发、做饭,也总会说一句“望仔,早”,或者“望仔,晚安”。
倒不是说以前没做过这些,而是……他好像在把这些慢慢变成最普通、最理所当然的日常,像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一样条件反射的那种。
很难描述那种细微的区别,但大少爷在这方面向来敏感。有几次没忍住,半逗半闹地问过,但他哥的闷骚级别能上王者,所以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
直到过了很久,久到他已经习惯于这些,几乎忘了自己曾经有过这样一分纳闷,才在某个午后窥见到一点端倪。
那时候江添已经毕业,盛望也有新的工作变动。两人都回了国,正式定居在北京。
房子搬过一回,连人带猫零碎的东西太多,切切实实体验了一把高天扬曾经抱怨的“搬家是这世上最累的活儿”。
按照老家的惯例,“进宅”是要请亲友四邻吃饭的,那样才有烟火人气。所以那一年的六月,他们调休带着丁老头回了一趟江苏。
虽然他们亲友大多在北京,但提起“四邻”,还是只会想到故人故地。
还是附中西门,还是那家门面不算大的喜乐,还是那个弯弯折折的梧桐外。
是怎么提起那个话茬的,盛望不太记得了。只记得那天下午,他们去了趟丁老头的老房子,他们一边打扫,一边跟哑巴叔连比画带打字地聊天。
丁老头那天精神格外抖擞,步子都比平时有劲儿一些,犯糊涂的次数也很少。好像只是待在这间他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里,他身上不断流逝的时间就能自动回到很多年前似的。
他进门先拿了墙边倚着的扫帚,扫开长得太密挡住了光的爬山虎和绿萝,接着顺手扫了整个天井区,把被风吹落进来的毛絮和过了花期掉下来的花叶盛进簸箕,倒在那棵老树根边,然后拿起矮墙墙头倒放着的绿色塑料花洒,接了点水,给歪斜堆放的花盆浇湿了泥。
最后,他搁下花洒,甩着手上的水,穿过天井进厨房,用墙边挂着的毛巾擦了擦手,然后打开了冰箱……
直到这一刻,他的动作才出现了一丝疑惑和停顿。
因为冰箱里没什么东西,跟很多年前每天满满当当的状态并不一样。老头手都伸进去了,愣是不知道要拿什么。
盛望就是这个时候进的厨房。他看着丁老头愣愣地站在冰箱前,有点茫然,赶紧圆了一句:“爷爷,菜吃完忘记买了,今天冰箱有点空。”
丁老头“哦”了一声,又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今天其实根本不用做饭,他们订好了餐厅,是要请客吃饭的。
好在老头不是什么伤感的人,他发现自己糊涂之后,反而没了操心事,每天都乐呵呵的,脾气都比以前好多了。
他关了冰箱,当即摆了手笑着说:“对,对,出去吃,今天要出去吃的。”
他自顾自叨叨完,朝厨房外走去,经过盛望身边的时候,拍了拍盛望说:“习惯啦,老习惯啦……”
之前查询老头病情发展表现的时候,盛望就总看到这么一种说法。说老人家慢慢糊涂以后,有些曾经很温和的人脾气可能会变得很犟很糟,而曾经脾气很坏的人或许每天都会变得笑眯眯的,一切都说不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会慢慢、慢慢忘记很多事、很多人,能长久保留的大概只有每天重复在做的简单小事……那是他们近乎顽固的肌肉记忆。
那个瞬间,盛望忽然想起那些被江添一点点嵌进生活里的微小习惯,曾经的纳闷和好奇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答案。
小院里,丁老头正支使着江添把新买给哑巴的西瓜往井水里镇,一边做着其实并不必要的技术指导,一边嫌弃西瓜大、西瓜小。
江添一如既往任他叨叨,镇好西瓜直起身的时候,习惯性地抬眼朝盛望看过来。
这个夏天的第一声蝉鸣好像就是在那一刻响起来的,之后便再没有歇过。
曾经很长一段日子里,盛望总听高天扬他们感慨,时间过得太快了,一眨眼一天,一眨眼一年,又一眨眼,好多年都过去了。
快得甚至让人害怕。
但蝉声响起的那一刹那,他忽然变了想法。好像时间、长大、老去甚至遗忘之类的词汇都不再那样令人不安了。
你看,夏天刚到,而他们来日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