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小太监们拿着网子抓树上的知了,乾德宫内,楚予昭端坐在上首,看着几名吵得不可开交的老臣,只觉他们比那些知了还要闹心。
双喜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一旁,余光却一直瞟着案上的茶盏,只要那杯茶被喝上两口,立即就要上前续水。
茶盏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端起来,片刻后放回原位,双喜拎起铜壶上前,揭开杯盖,瞧着汤色依旧浓酽,便只续水,合盖,动作有条不紊,一滴水渍也没溅出外。
他退回去,脸上隐隐浮起一丝骄傲。
楚予昭退了朝,大步流星地往后殿走,询问迎上来的成公公:“洛白醒了吗?”
成公公:“还在睡。”
“都这个时辰了,居然还在睡,真是越来越懒。”
楚予昭嘴里这样说着,语气却柔和得不像话,成公公早已见惯不惯,也知道他想听什么,便跟在身后挑选那紧要的道:“元福将他叫醒过一次,倒是用了一碗鱼片粥,接着又开始睡,中途没再醒过。”
洛白正在好梦,感觉到一只手在揪他脸,捏他鼻子,将他嘴嘬成一团。
他嗅闻到那熟悉的好闻气息,知道这是楚予昭,也好脾气的没有生气,只将脑袋往被子里缩,口齿不清地嘟囔:“哥哥,我,我再睡一会儿。”
楚予昭将那被子卷儿顶部扒开一条缝,对着里面漆黑的发顶问:“还要睡?你不是早就吵吵着想去楠雅山避暑吗?今日我将朝堂上的所有事宜都处理安排好了,本来还打算带你去楠雅山,既然你想睡觉,那就等你睡醒了再说吧。”
他每说一句,那被子卷儿的缝隙就大上一分,等他说完,洛白已经探出了头,眼眸亮晶晶地道:“我已经睡醒了。”
接着便是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只穿着寝衣,就那么站在床上对着楚予昭大吼一声:“我睡醒了,现在就走,现在就出发!哈哈哈哈哈。”
现在正是炎热,两人便没有骑马,只乘着一辆由红四驾驶的马车,慢悠悠地去往楠雅山。
马车角落放着冰,散发着阵阵凉意,很是舒服。洛白刚上车一会儿,就靠在楚予昭肩头沉沉睡去。
楚予昭拿走他手里还握着的半块桃酥,眉头轻蹙。
以往只要出了宫,洛白就活蹦乱跳,兴奋得不行,偶尔还会变成豹,和骑着马的他并排奔跑,精力旺盛得都让他心怀内疚,觉得是不是要经常出城,让洛白这样纵情跑上一通。
哪有像现在这样,刚出城就睡着的?
刚入夏,洛白就总是恹恹的样子,他以为是夏日炎热,屋内便时刻放着冰,零嘴吃食都是清凉解火的一类。可洛白的精神却没有好转,反而变得嗜睡,何时何地都能睡着。
大夫瞧过,也没瞧出什么问题,楚予昭本想着会不是是宫内生活太枯燥,将人给憋着了,便抓紧处理国事,现在终于可以腾出时间,陪洛白去楠雅山住上一段时间,顺便避暑。
洛白倒没觉察出有什么不对,只觉得马车摇摇晃晃,哥哥又在身旁,特别好睡。于是就这样一路走一路睡,偶尔醒一阵子,也是让楚予昭摇醒吃东西。
他们马车宽大,怕外面的吃食不安全,所以将食材都带着,也不会去住客栈,等到太阳落山后,红四便会搭好帐篷,开始准备膳食。
做出来的饭食虽然没有宫中精致,但总有些现捕的野鸡野兔,红四厨艺又好,洛白每顿都吃得很香。
“多吃点,你看你都瘦了。”
楚予昭看着饭量不减的洛白,心里很是安慰,嘴上却习惯性地说着又瘦了之类的话,从清炖的野鸡蘑菇汤里夹起一条鸡腿,放进他碗里。
正在给自己盛饭的红四,下意识看了眼洛白,在瞧清他那越来越圆润的脸后,心中暗自嘀咕:“陛下是说错了吧?把胖说成瘦了?”
洛白嘴里还嚼着鸡块,含混道:“哥哥我还有,别给我夹菜了。”
“那就喝碗汤。”楚予昭又盛了碗鸡汤递给他。
晚上住在帐篷里,洛白靠在楚予昭怀中,捏着自己软乎乎的肚皮,道:“我怎么感觉我最近胖了许多?”
楚予昭闭着眼,手指绕着洛白的一缕发丝,闲散地道:“没胖,还要长些肉才行。”
“可是你看我肚皮啊,我只要一动,肚皮上的肉都会跟着颤。”
“那是错觉。”
洛白仰头看他,问:“孔雀园下有个树洞你知道吧?”
“嗯。”
楚予昭知道那个树洞,是棵枯干的老树,树干下方有个雷击出的洞,洛白变成豹后,总爱在那洞里钻进钻出。
“我已经钻不过去了,会卡住。”洛白幽幽道。
楚予昭顿了下,道:“无妨,回宫后我让人将那洞扩大一些。”
“我的意思并不是抱怨那树洞太小,只是想说我胖了一圈。”
楚予昭拍拍他的肩:“你那不是胖,是体型变大。”
“有区别吗?”洛白面无表情地问。
楚予昭在他额头上亲了下,“有区别,反正我觉得挺好。”接着吹熄旁边搁在矮桌上的烛火,将人往怀里拢了拢,“睡吧,别胡思乱想了,明天还要早起赶路。”
洛白也就不再多想,很快便沉沉睡去,只是在他睡着后,楚予昭又睁开眼,伸手在他肚皮上捏了捏。
“好像是胖了很多……”
马车行了足足十天,才到了楠雅山。无崖子见到洛白后,笑眯眯地将人唤到眼前打量,第一句便是:“才半年不见,怎么就胖了这么多?还跑得动吗?”
洛白听到这话就不高兴了,板着脸白了他舅舅一眼,当即便变成豹,一阵风地冲出道观,奔向旁边山头。
他知道观内两人正看着他,便刻意展现出自己身姿矫健,跑动时昂着头,目光分外犀利。
只是这毕竟是夏天,他还没跑上山顶就热得不行,既然展示的目的已经达到,便也就不再继续跑,又掉头回道观。
一进道观,无崖子就对他说:“手伸出来,我把把脉。”
他这段时间爱睡觉,楚予昭总觉得他是生了什么病,刚才又告诉给了无崖子。
洛白觉得自己没病,不想把脉,但见楚予昭抱着他刚才散落的衣衫,正警告地盯着他,便乖乖抬起了爪子。
无崖子嘶了一声:“我要手,你给我爪子有什么用?”
洛白就要变回来,楚予昭急忙阻止:“回屋子里去,进去后再变。”
片刻后,已经穿好衣衫的洛白从屏风后走出来,将手搁上了圆桌。
无崖子手指搭上他手腕,闭上眼静默片刻后又睁眼,疑惑地咦了一声。
随着他这声咦,楚予昭神情紧张起来:“道长,可是他身体有什么问题?”
无崖子没有回答,侧过头继续给洛白把脉。
屋内一片安静,洛白见他两人都很严肃,特别是楚予昭,满脸都是担忧,便开口道:“我没有什么问题——”
“闭嘴。”楚予昭和无崖子齐声斥道。
无崖子的神情从惊疑不定转为笃定,渐渐又露出喜色。楚予昭一颗心高高悬起,直到无崖子满意地收手,道:“没事,没有什么病。”
洛白立即对着楚予昭抱怨:“我就说我没有病嘛,你偏偏总觉得我身上哪哪儿都不对劲。”
无崖子附和点头,捋着颔下的几缕胡子:“只是怀了小小豹而已,这是好事,算不得病。”
“对嘛,就是怀了小小豹,这是好事,算不得……”洛白跟着重复,声音却越来越小,慢慢转头看向无崖子。
楚予昭也是一副怀疑自己听错了的表情:“道长,你说的什么?只是……”
怀了小小豹这几个字在他舌尖打转,却终究没有吐出来。
“是的,灵豹族终于有后了。”无崖子的声音非常清楚:“洛白怀了小豹子,再过几个月,他就要生了。”
一个时辰后,无崖子才喜滋滋地出了房间。
他要去后山,给灵豹先祖还有他师父师祖们报喜,剩下楚予昭和洛白犹自坐在桌边发呆。
我怀了小豹?我居然能怀小豹?可我是只公豹子啊。
洛白下意识伸手下去探了探。
没错,我的的确确是只公豹子。
难道豹和人不一样,男人不能生小孩,公豹是能生小孩的?
洛白心里一阵恍惚,同时也觉得很怪异,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袖中的手却被突然握住,被拉到楚予昭怀里,坐在他大腿上。
“在想什么?”楚予昭低声问。
他的语气听似没有异常,但声音却微微有些发颤,让洛白知道他其实内心并不平静,也和自己一样,被这个消息震惊到了。
“哥哥,公豹子是能怀小豹的吗?”洛白紧张地抠着自己手指甲。
楚予昭将他那只手握住,不让他继续抠,道:“公豹子是不能生小孩的,但是你没听道长说吗,灵豹不分性别,都是可以怀小豹的。”
洛白刚才震惊于自己怀了小豹的事,也就没有听清无崖子说了些什么。
“但是,但是我觉得好怪哦,你不觉得怪吗?”
“我不觉得。”
洛白转头看他,狐疑地追问:“真的?”
楚予昭沉吟稍许,道:“好吧,刚听见的时候,我也觉得有点怪。”
洛白刚沉下脸,楚予昭又接着道:“但是这点感觉很快就没了,我更多的是惊喜。”
“惊喜?”
他将额头抵在洛白额头上,呢喃一般地道:“不对,不是惊喜,是不敢置信,是狂喜。”
“我从来没想过会有子嗣,这辈子只要有你就已经满足,但是能有孩子,这是上天给我的额外的恩赐。”
洛白感觉到他身体都在细微的发抖,便道:“我也很狂喜,我要生小豹子了,我好狂喜。”
楚予昭听见洛白语气有些不对劲,终于冷静下来,抬头观察他脸上的神情,问:“真的?”
“嗯,真的。”洛白微笑着点头。
楚予昭却没有回应,只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洛白在他似乎洞悉一切的目光下,脸上强装出来的笑容终于再也挂不住了,一点点散尽,最后瘪起嘴,流出了泪:“宝贝儿,我还是有些怕的。”
楚予昭将他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后背:“给我说说,你在怕什么?怕人家对你指指点点吗?怕我觉得你怪吗?”
“你不刚说了已经不觉得我怪了吗?我也不怕别人对我指指点点。”洛白在他怀里抽噎着:“所有灵豹都能生孩子,这难道不是本事吗?我巴不得别人都知道这事。”
“那你怕什么?告诉我。”楚予昭的声音温柔得像要滴出水。
洛白的声音抽抽搭搭:“我不知道,反正就是怕……”
“我给你说过,刚出生的小豹子就和老鼠一般大,也没有筷子长,很容易生的。你就像出个恭,都没什么感觉,小豹子就生出来了。”
屋外突然传来声音,两人转头望去,见无崖子正趴在窗台上看着他们。
楚予昭怕洛白羞恼,飞快地插嘴道:“他是心里还不能接受这事,我会——”
“什么?出个恭而已,小豹子就生出来了?”
却不想洛白顿时停下哭泣,在他怀里坐直了身体,一双尚被泪水泡着的眼睛灼灼发亮。
楚予昭也就不再做声了。
无崖子摸着下巴道:“对,你们灵豹生孩子都很轻松的,也不需要坐月子,放心吧,当初你娘刚生了你就能来楠雅山,还能追着我打。”
“我见过村里的母牛生小牛……”洛白打了个冷战。
无崖子斩钉截铁:“完全不一样。”
洛白慢慢转头看向楚予昭,神情有些古怪,楚予昭伸手抹去他脸上的泪痕,低声道:“别怕,我——”
“生!”洛白开口打断他,声音里还带着隐藏不住的雀跃,“我要生小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