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楠雅山一片清凉,洛白躺在院子的竹椅上,不时拿起身旁的小壶,啜饮一口茶水。
楚予昭在屋内收拾那些带来的行李,偶尔从窗户看他一眼。
他本来还担心洛白不能接受身为一名男子,却能怀孕生子的事,却不想他不但接受了,还分外骄傲和自豪。
“哎哟,小豹子在动了。”洛白突然放下茶壶,摸着肚子惊喜地喊楚予昭,“快来摸摸,他在动了。”
楚予昭放下手上东西,哭笑不得道:“他现在还小,你摸不到的。”
“那我肚子为什么在动,还在叫?”
楚予昭想了想:“你中午吃太多了,腹中有些胀气。”
他去柜子里翻找积食的药丸,找到后发现洛白已经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撑着后腰,微微往前挺着肚子,完全是身怀六甲快要临盆的姿势。
楚予昭:“……”
洛白见到楚予昭手上拿着的药丸,理直气壮道:“你给我送过来,我不进门了,万一跨门槛动了胎气。”
“行行行,那你别动了,去竹椅上躺着。”楚予昭无奈道。
洛白躺在竹椅上,楚予昭将药丸喂进他嘴,看着他慢慢咀嚼。
这药丸看似普通,也只有健胃消食的作用,实则是无崖子用特殊药材制成,口味也很好,洛白咂了咂嘴,只觉得齿颊留香,便对楚予昭道:“好好吃,我还想吃两粒。”
“这又不是零嘴,是药,不能吃多了。”
洛白眨了眨,无辜地道:“又不是我想吃,是我肚子里的孩子想吃。”
“他不想吃。”
“你听,你注意听,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
“爹,我要吃药丸,我要吃药丸。”洛白做出侧耳朵倾听状,嘴里却捏着嗓子道。
楚予昭眼底含笑,曲起食指在他脑门上轻轻叩了下,径直端起空壶回屋蓄水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洛白肚皮就像吹气般长大,他的嗜睡症状已经消退,却变得格外馋嘴,还挑食。
楚予昭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弄吃的,红四就负责上山下山采买食材,有时候洛白会突如其来冒出个念头,比如半夜想吃豆腐鱼,楚予昭也会想办法满足他。
于是无崖子养在池子里的几尾红鲤鱼,总是莫名其妙失踪一条,最后竟然满池空空,一条也没了,无崖子发现后,捂着心口差点回不过来气。
今晚洛白有些烦躁,一会儿嫌热,将被子踢开,一会儿又觉得凉,重新盖上被子,不停在床上翻来翻去。
“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楚予昭将人揽在怀里,轻轻拍着他后背。
洛白往常最喜欢躺他怀里,现在却嫌弃地将人推开:“热,别靠近我。远点,对,再远点。”
楚予昭知道他身子沉,睡觉怎么躺也不舒服,有些心疼地将手掌贴到他小西瓜似的肚皮上:“想喝点什么吗?厨房里还有白日做的酸梅汤,想喝的话我去端一碗来。”
“酸梅汤……”洛白眼珠子慢慢转向楚予昭,“我想吃冰成坨的酸梅冰,咬一口在嘴里,嘎嘣嘎嘣的嚼。”
如果还在宫里,那是有冰的,可现在是在夏季的楠雅山上,哪儿去找冰?
洛白也知道这不可能,所以只是说说,说完便模仿吃冰的动作,嘴里还吸溜吸溜。
楚予昭沉默片刻道:“我来想想办法。”
“这也能想办法?”洛白大惊。
于是睡得正香的无崖子,便被楚予昭叫起了床,没好气的催动内力,将他端着的一碗酸梅汤冻成了冰。
楚予昭端着碗出门时,转身道:“道长,据说你想要皖上莲心观收藏的那本太上十七论?”
原本还垮着脸的无崖子眼睛一亮:“贫道有个心愿,便是能将那太上十七论借来一阅,哪怕是短短三日也好。”
楚予昭道:“我会令人将那经书送来,借给道长翻阅七日。”
“多谢陛下。”无崖子喜不自胜,见楚予昭转身出屋,追上去大声喊:“陛下,倘若还要贫道做什么冰,尽管端来就是。”
在洛白就要生产的那段时间,红四将元福和两名擅长妇科的大夫也接了来,大夫被安置在别院里,也不知道要给谁接生,只稀里糊涂地住着。
元福在来的路上,便从红四那里知晓了洛白怀孕的事,眼泪当即就没有包住。
虽然洛白是豹,可他也是男子,要接受这个事实,一定经受了很多内心煎熬和挣扎,元福想到他消减清瘦郁郁寡欢的样子,心里就似有刀子在搅,恨不得马车生上翅膀,好马上就飞到楠雅山。
只是当他心急火燎地跨进院子后,却看见洛白正翘着脚,满脸闲适地躺在院子竹椅上,正闭眼张嘴道:“啊……”
元福视线从洛白圆润了一圈的脸庞滑落,在那凸起的肚子上停留片刻,这才注意到皇帝还坐在椅侧,将洗好的葡萄喂进他张开的嘴里。
瘦了。
陛下瘦了。
见元福来了,洛白惊喜地大叫一声元福姨,从躺椅上坐起身。待到元福过去后,洛白立即示意他看自己肚子,骄傲地道:“看!我能生孩子,我要生小豹了!”
楚予昭去厨房做饭,让元福陪着洛白。这些天洛白只吃他做的饭菜,所以他厨艺也突飞猛进,今天开始琢磨着做佛跳墙。
厨房门半启着,元福可以看见皇帝挽着袖子,正熟练地切菜。他心中大为震撼,暗骂了自己一声大逆不道,便想冲进去将皇帝替下,但又想起皇帝吩咐他在外面陪洛白,只得像条煎鱼一般,不停地起起坐坐。
他见进出的红四对这一切已是熟视无睹,还在厨房门口问皇帝,需不需要他剥蒜,所以渐渐也就不再那么惶恐,能分出心神听洛白说话。
“元福姨,宫中都好吗?其他人知道我怀了孩子吗?”
元福回过神,忙安慰道:“都好,你放心,除了我和成公公,没人知道这事的,就连带来那俩大夫,现在也不知道。”
“都不知道啊……”洛白语气里透出明显的失落。
元福:“……”
时间一晃就到了冬天,楚予昭回了次京城,将一应事宜安排好后,在过年之前赶到了楠雅山,和洛白一起过年。
大年那日,观里众人聚在一起吃了团年饭,无崖子今天心情好,将那些躲躲藏藏的禁卫也放进观,在大厅里开了四桌酒席。
因为楚予昭在这儿,所有人都放不开,只规矩地安静吃饭,整个大厅落针可闻。楚予昭心里也明白,所以在陪着洛白吃完饭后,便扶着他一起回了屋,让剩下的其他人开怀畅饮。
洛白坐在窗前,看着外面扑簌簌的雪花,摸着自己日渐沉重的肚子,心里有些担忧。
尽管无崖子说他生孩子就和出恭似的,可这么大个肚子,怎么可能那么轻松呢?
显然楚予昭也发现了这个问题,最近老是看他肚子。他有次半夜醒来,看见楚予昭竟然没有睡,背靠床头盯着他肚子,一双浓眉紧紧蹙起。所以洛白就算心里害怕,也不会将这情绪表现出来,因为楚予昭明显比他更紧张。
“在想什么?”楚予昭走过来,扶住他肩头。
洛白将头后靠在他怀里,胡乱扯道:“在想明天吃什么。”
楚予昭:“明天就吃点清粥小菜,你最近有点上火,得吃清淡些。”
洛白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那点对肚子太大的隐忧也抛到脑后,反驳道:“我哪里就上火了,本还想着要吃你做的狮子头。”
楚予昭垂眸看着他:“你的确上火了,还胖了不少,不能再吃那么重的荤腥。”
洛白如雷轰顶:“胖……胖了不少?”
“对,再胖下去的话对身体无益,所以只能吃清淡些。”
洛白惊道:“你不总说我瘦了瘦了,要我多吃吗?”
楚予昭视线飞快扫过他肚子,淡淡道:“我那是胡说的。”
“不!你没有胡说!我就是瘦了很多!”
洛白撩起衣袖给他看自己手腕,发现那圆润的小臂后又收了回去,将领子扒拉下来,勉强挤出一点锁骨:“看,看我瘦骨嶙峋的,怎么能吃清淡呢?必须得吃点狮子头养下。”
“不行,没得商量。”楚予昭将他拦腰抱起往床边走:“你该休息了。”
虽然楚予昭说给他吃清淡些,但鱼和蛋类,还有蔬菜是每顿必有。负责采买的禁卫每日里都会下山,将那最新鲜的菜品送上来,只是太油腻的荤腥便不给洛白沾了。
如此过了月余,在天气开始暖和的一个夜里,洛白突然推了推身旁睡着的楚予昭。
楚予昭这段时间很是警醒,立即就睁开了眼睛,问道:“怎么了?是要起夜吗?”
洛白却没有回答,只沉默地看着床帐。
“怎么了?还是想喝水?我去给你倒。”楚予昭又问,声音里还带着刚醒的鼻音。
洛白拉住他的胳膊,说:“不是,我再感受感受。”
“感受……”楚予昭想到了什么,顿时瞪大了眼睛,倏地坐起身。
“嘶……感受到了,肚子的确在疼。”
洛白将被子掀开,睡衣撩起来,那肚皮在动,比平常胎动时动得更厉害。
他指着自己肚皮道:“他好像要出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一道人影从床上闪过,下一刻屋内便是一阵当啷重响。
楚予昭也不去管地上倾翻的桌凳,冲到门口就嘶着嗓子大喊一声:“红四,元福,快去请大夫。”
接着又飞快地闪到床畔,握着洛白的手:“别怕,别怕,我就在这儿,我在这儿陪着你,别怕……”
洛白看了眼楚予昭发着抖的手,道:“没事的,你别紧张。”
屋外也瞬间热闹起来,元福和红四紧绷着嗓子在吩咐其他人,大家都在奔跑,不时有铜盆坠地,或者哎哟一声在雪地上摔倒,不知端的什么,又哗啦啦洒落一地。
整个道观都一片忙乱。
“大夫怎么还没来,我去瞧瞧。”
洛白见楚予昭穿着睡衣便往屋外走,忙唤住他,让他把衣服穿好。楚予昭抓起一件皮袍就往身上裹,洛白又道:“反了,穿反了。”
一阵疼痛袭来,洛白闷哼一声,抓紧了身下的被褥,刚走到门口的楚予昭又冲回头,苍白着一张脸问道:“疼吗?是不是很难受?是不是很疼?”
接着又转头大吼:“红四,大夫怎么还没来?”
“来了来了,大夫已经到了。”红四在门外大声回道。
房门被推开,两名胡乱披着衣衫的大夫站在门口,也顾不上给楚予昭行礼,直接行到床边,在看清床上躺着的是洛白后,虽然心下吃惊,却也没敢表现出来,只说了声皇后娘娘恕罪,便揭开被子查看情况。
一名大夫在洛白肚皮上按了一阵后,背心开始发凉。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胎像,竟然摸不出胎儿头的方向,一会儿活似在左边,一会儿又在右边摸着。
如果说是多胎的话,那这胎儿也太小了吧?生下来能活吗?
另一名大夫也检查过一番后,两人向楚予昭禀报,此胎像不同寻常,要去隔壁屋子商量。
楚予昭听到这话,心下一咯噔,心知这些谈话要避着洛白,便对他勉强挤出一个笑,道:“我去听听看,马上就回来。”
“等等。”洛白唤住他,从身边拿起一张帕子,“低头,我给你擦擦脸上的汗。”
洛白见楚予昭脸上的汗刚擦去,新的汗水又涌出来,不免大为心疼,道:“你别紧张啊,孩子很快就生出来了,宝贝儿,你要坚强一些。”
楚予昭喉头哽住,握住他手亲了亲:“好。”
等到楚予昭去了隔壁,大门又被突然撞开,元福连同一盆水一起摔了进来。
“元福姨。”洛白惊叫一声,便要起身去搀扶元福,元福趴在地上伸出一只手,声音都尖锐得变了调,“你别动!不准动!”
“师父,师父您怎么了?”院子里传来小道童的惊呼,接着又是无崖子的声音:“无妨,就是脚有些发软,你扶住我就好。”
元福从地上飞快地爬起来,拾起空盆往外走,边走边道:“你别慌,我马上就来,别慌!”
洛白看着咣当关上的大门,喃喃道:“我其实一点都不慌啊。”
腹中突然又是一阵疼痛,还伴随着腰涨,洛白听着隔壁大夫争论的声音,还有外面慌乱的脚步声,咬牙往下用力。
用力……
可他总觉得有些使不上劲,干脆便变成了豹,翻过身匍匐着继续用力。
这下感觉能使上劲了,腹部一股大力往下推。就如同无崖子所说那般,他并没有特别疼痛,只觉得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身体内猛然滑出。
他身子一松,像是便秘多日终于畅通,整只豹瞬间轻快起来。
他转身用爪子掀开被子,在看清那一小团东西的瞬间,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只闭着眼的小豹子,身上只有一层极浅的茸毛,露出下面粉红色的皮肤,不到筷子长,瘦瘦小小的一只。
“果真像是只大老鼠。”
洛白顾不上欢喜,本能地将那相连的脐带咬断,叼住小豹后颈,将他轻轻放在枕头旁,扯过早就准备好的小被子盖上。
他正想出口唤楚予昭,却感到腹中又是那熟悉的酸胀袭来。
难道还有一只?
洛白刚趴下,还没来得及用力,又一只小豹掉进了柔软的被褥中。
也就过了短短片刻,两只小豹便并排躺在了小被子下面。
隔壁屋子,楚予昭还未听完两名大夫的禀告,便打断他们的话:“不必有顾虑,倘若有危险,只保住大人就行。”
一名大夫咬咬牙:“其实陛下,现在的情况也许只能保大人,刚才臣触到胎儿时,发现生长状况不太好,可能……可能长得……”
而此时的洛白,已经将第三只小豹叼进了小被子里。
生下三只小豹的整个过程,尚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楚予昭听了大夫的话,先是一怔,接着反应过来,用手撑着脑门喃喃:“对了,朕刚才糊涂了,有件事预先没有告诉你们,其实皇后他生出来的,可能是——”
“哥哥。”卧房突然传来洛白的声音。
楚予昭没有接着往下说,而是匆匆走向那屋,撩开床帘连声道:“我来了,大夫马上就可以给你接生,没事的,刚才都是个误会,其实是我忘记告诉他们——”
楚予昭怔怔立在床畔,觉得他此生见过最美好的情景也不过如此。
洛白半靠在床头,脸上还挂着一层汗珠,却带着幸福和骄傲的笑。而他身旁的小被子里,露出三颗并排的小豹头,闭着眼,咂着粉红的小嘴,发出轻微的吧唧声。
见楚予昭傻站着,洛白拉起他的手,轻轻放在小豹头上。
楚予昭触到小豹温热的身体,手指颤了颤,他就像每一名新手父亲那般,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对着三只小豹露出傻傻的笑。
“哥哥,这是我们的孩子。”洛白轻声道。
楚予昭眼眶开始发涨,他沙哑着嗓子道:“嗯,这是我们的孩子。”
洛白昂着下巴:“我厉害吗?”
楚予昭揩去他脸上的一滴汗珠,再将人揽入怀里,在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语带哽咽地道:“非常厉害。”
门被推开,元福端着水盆匆匆进来:“要不要吃点蛋羹?等会才有力气生产,水还不够,我还要继续烧水,趁着刚发作,我再给你擦个身子。”
下一刻,元福的声音便消失了,接着又是水盆坠地的咣当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