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济城多雨。
一场雨从春落到夏,落到荷花悄无声息地开,生出莲蓬,运桑落酒的船沿着邑河送往各地,青旗沽酒,落尽梨花好时节,天色渐晴,方觉夏深。
等夏暑还未消,秋雨便缠绵起来,寒意一日比一日重,岁月更迭,又是一轮春夏。
日子就在这雨声里随水东流,栊燕和斯梨渐渐长大,桑落教他们酿酒,紫藤花下埋了许多坛,有梨白,也有各种果酒。
斯梨的酒量果然随他父亲,沾酒就倒,酿酒的水平自然寻常,反而琴学得极好。崔清酌教他弹《长相思》,斯梨有时候会问:“怎么不学《凤求凰》?”
——崔永济少年风华直到此时还常有人提起,带着惋惜与唏嘘。
何况崔家当家人和酒师当垆卖酒是永济城人人艳羡的鹣鲽情深。
当时崔清酌正在拨算盘,桑落在教栊燕煮酒,就听见三哥随意道:“弹什么《凤求凰》,要弹也是《孔雀东南飞》。”
桑落通文字,但时间都花在酿酒上,典故是不知的,闻言正要问,崔清酌已经扶着斯梨走过来:“桑落,我得回一趟酒坊。”
“我和你一起。”
桑落站起来,崔清酌捏了捏他的手心:“要下雨了,你昨天有些头疼,别跑出去吹风,等我回来就好。”
“三哥我——”
“听话。”崔清酌捏他的耳垂,栊燕都已经十五六岁,两个人成了老夫老妻,爱情里掺杂着亲情,反倒察觉出别样的温情甜蜜,每一日都像初初喜欢的模样。
栊燕道:“我陪父亲去吧。”
桑落随手取了自己的斗篷交给小厮,又嘱咐栊燕别让父亲淋了雨,崔清酌揉他的头发,一点都不烦。
“我知道了。”
栊燕挽着崔清酌的手臂出门,她的长相随父亲,酿酒倒学了桑落的七八成,就是性格太跳脱,爱笑又爱闹,既不像崔清酌也不像桑落。
他们刚登上船就落了雨,岸边刘泠玉冒雨而来,崔清酌让人停船捎他一程。
刘泠玉身上连件披风都没有,局促地坐在崔清酌对面,栊燕倒杯热茶放在他手边,见他身上被雨淋湿,冻得瑟瑟发抖,暗自一叹。他还在刘家酒坊,想来不会缺衣少食,可丈夫只会读书,夫家只靠他一个人撑总归辛苦,柴米油盐最是磋磨人。
“谢谢清酌哥。”刘泠玉喝一口热水,抱着杯子自嘲,“有件东西忘在酒坊,我急着回去取,可巧家里的船不在,幸好遇见你们。”
“不客气。”崔清酌不咸不淡,听见刘泠玉冻得牙齿发颤,说道,“这几日天凉,还是该加件衣衫。”
这样一句关心不过是寒暄,却差点惹得刘泠玉红了眼眶,低声说:“我晓得。”
年轻时的过节早就随风飘散,彼此说过的狠话现在想来实在幼稚,崔清酌不再刻薄“当不起他一句哥”,刘泠玉也不再赌咒发誓“一辈子不后悔”,他们就算做不成朋友,但同在永济城,坐下来闲聊一杯茶的情分还有。
船舱里熏着暖香,门窗紧闭,风声雨声隔绝在外,只有一两丝风钻进来吹动淡青色的珠帘。刘泠玉抱着茶杯窝在榻上,软榻铺了一层绒毯,舒服得人昏昏欲睡。
身上有了暖意,刘泠玉裹在湿衣里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崔清酌眉心一动,他怀里抱着桑落的斗篷,刚才让人接刘泠玉上船,就忘了收起来。此时落在刘泠玉眼中,想来不过一件旧衣,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崔清酌抚着衣服上的绣花冷淡道:“抱歉,这是桑落的旧衣,不好借给你。”
“无妨。”刘泠玉涩声。
他从来不后悔退了崔清酌的婚事嫁给如今的丈夫,崔家的泼天富贵他瞧不上,对现在的辛苦也未曾抱怨。可看见崔清酌如此珍重桑落的一件旧衣,指腹轻轻摩挲那衣襟上绣着的芙蓉,其中缱绻情意是熨帖温柔的,并没有随着岁月消减分毫,刘泠玉心上说不出什么滋味,许是这一方小船太过舒适,又许是他心事太重,这一刻只觉得酸涩难受,强笑道:“桑落师傅是有福气的。”
栊燕走进来刚好听见这一句。
“泠玉师傅这话说得不对,福气不是旁人给的。”她掀开珠帘,“我父亲待爹爹万般好,自然是因为我爹爹值得,一家人总要相互扶持才能——”
“栊燕。”崔清酌打断她,倒不是觉得她说得不对,只是自家事不必说给外人听。
栊燕吐了吐舌头,将一件簇新的披风递给刘泠玉:“这是我弟弟的衣服,还是新的,不过可能有些小,泠玉师傅不嫌弃的话就先穿着,别着凉了。”
“谢谢。”
一路无话,下船时雨还在下,有个少年在码头撑着伞等着接刘泠玉。
“叔父不用特意跑一趟的,我送回去就是。”
栊燕听见少年的声音,抬起伞沿往那边看去,两个人的视线撞在一起。
“栊燕?”
“来了。”栊燕将伞交给小厮,挽着父亲的手臂往酒坊去。
崔家和刘家的酒坊在两个方向,少年和栊燕错身而过。
这场雨落了大半天还没停,桑落让人等在码头告诉崔清酌一声,便带着斯梨先回去了。
崔清酌的书房他常来,闲的时候会陪三哥下一局棋,偶尔为他读书。斯梨坐在窗下练琴,弹的是《长相思》,桑落翻找许久,终于找到“孔雀东南飞”的出处。
桑落的指尖摩挲着结尾几句,暗笑三哥当真是小心眼,娘都这么疼他了,还记着以前的事。
只是唇边的笑越来越深。
直到崔清酌回来,桑落都没压下眉眼里的笑意。
“什么事那么高兴?”
桑落勾着他的手指:“我听斯梨弹了一下午的琴。”
“他不会酒你还这么高兴,母亲都要愁死了。”连出两个不会酒的家主,崔家的事都成永济街上最顶尖的谈资了。
桑落轻笑:“不会酒有什么,你不会酒我也那么喜欢你。”
“谁让你傻。”
烛火摇曳,窗外雨声潺潺,崔清酌握着桑落的手指轻轻叹息:“桑落,我今天突然想起栊燕已经十六岁了。”
桑落知道他在忧愁什么:“三哥,我们不能一辈子都把栊燕留在身边。”
“我知道,可我总觉得她还没有长大。我还没有做好她有一天喜欢什么人然后离开我们的心理准备。”
桑落想起栊燕早上还抢斯梨的桂花糕,笑道:“没有这么快的,我看她还像小孩一样。”
崔清酌和桑落试婚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似乎只过了一眨眼的时间,就已经在雨夜窗下谈论儿女的婚事。
可女儿动了心,总是父亲先察觉。没过多久,崔清酌的预感成真,刘家派媒人来为大少爷求娶崔家小姐。
第一次来,崔母记恨刘家悔婚之事,没有让媒人进门。
第二次来,是崔清酌命人不许开门。
第三次,刘少爷亲自登门。
栊燕站在门口说:“你先回去吧。”她绞着手指,低声道,“下雪了外面冷,我先去和父亲说。”
“我不走。我亲自和崔叔叔说。”
栊燕倚着门墙,隔着门陪他站。
桑落远远看见,对崔清酌说:“三哥,先让人进来吧,回头栊燕冻着了你又心疼。”
崔清酌的下巴枕着桑落的肩膀,指腹摩挲着他的掌心,闷闷的不说话。
那天刘少爷到底还是进了崔家的门。
两年后,栊燕出嫁。
百坛梨白做嫁妆,红绸铺满长街,酒香满城,崔、刘两家二十年前没成的婚约由儿女重新续上。等花轿到了门外,栊燕踏出小院,月离跟在她身边提醒栊燕不要回头,可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见崔清酌和桑落就站在满墙紫藤下。
栊燕猛然掀开盖头转身跑回去,哭着说:“父亲,我不嫁人了,栊燕一辈子陪着你们。”
桑落:“别哭,今天不许哭。”
崔清酌摆摆手:“快去吧。”
她一步一回头,哭花了妆,手腕上的铃铛清脆作响,她伴着铃铛声被弟弟背上花轿。
花轿离开,崔家的热闹就没了滋味。
华灯初上,崔家彻底归于寂静,檐下一盏盏红灯挂起来,崔清酌握着桑落的手指往回走,连脚步声都是空空荡荡的。
“三哥,湖边的梨花开了,我们去走一走吧。”
崔清酌今天喝了酒,反应慢半拍地“嗯”了一声。
崔家后园有个小湖,湖边种着几棵梨树,崔清酌靠着梨树笑着说:“这几棵梨树还是栊燕和斯梨种的。”
“也不知道刘家有没有梨树,栊燕若是想家怎么办,应该把树一起移过去。”说着两个人一起笑起来。
崔清酌笑叹:“早上栊燕说不嫁了,真应该把她留下来。”
“这小丫头也就哄一哄你,”桑落拍拍三哥的手臂,笑着道,“真留下来,以后天天在你面前哭。”
崔清酌不说话。
“过两天栊燕就回来了,幸好刘家离得不远,以后我们若是想她,半个时辰就能到。”桑落抱着崔清酌的腰身,含笑说,“三哥,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陪着你。”
“嗯,”崔清酌低头抵着他的额头,“桑落,我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
衣袖沾染的酒香缠在一起,彼此眼角都有了细纹,时光从指缝流过,他们携手将走过的岁月酿成酒,相约醉一场。
“什么?”
“有你真好。”
桑落弯着眼睛笑,脸颊上的酒窝若隐若现。
“三哥,送你一件东西。”
崔清酌伸手,桑落在他掌心放了一枝梨花,然后弯腰,落下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