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经缠缠绵绵地下了几个星期,每天都是阴的,没见过一天太阳。
沈朝文讨厌梅雨季。来南方生活那么多年,他依旧不习惯这个时节空气里黏黏糊糊的潮湿感。即使已经毕业多年,可每当梅雨来临,他总会想起当年住校时宿舍里散发出来的潮味,很难晾干的衣服,似乎在往外渗水的墙……
讨厌梅雨还有个原因。每年这两个月,沈朝文买的股票总会很巧合地迎来猛跌,每一支都无法幸免。如果用姜默的玄学理论解释的话,沈朝文觉得股票大跌和这“霉雨”肯定是脱不了干系的。
更霉的事发生在这个月初。
二号晚上凌晨三点,并购一组的某位实习律师在所里加班时突然晕倒了。他上一秒还查着资料,下一秒就一头栽在电脑前晕了过去,人事不省。送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过度疲劳,大脑短暂缺血缺氧什么的,建议好好休息,不要再超负荷工作。
上峰们非常重视这件事,第二天就给整个所的人安排了全身体检,大幅减轻大家的工作量,让员工们酌情加班,根据身体状况来。
总是冲在加班第一线的合伙人沈朝文也被安德烈约谈了,说希望近一个月都不要在12点后看见他加班,不管工作做没做完都到点下班回家。
这就导致习惯高强度工作的沈朝文被迫减负,工作量骤减,突然就闲了起来。
他每天就来所里点个卯,看看小组交上来的尽职报告,再检查下他们的法律意见书,提提意见,挑挑刺……总的来说就是,闲得发慌,很不习惯。
闲得都有空在上班时间接唐李的电话了。
“反正我今天出门的时候他在家拿酒瓶子插花玩儿呢。”沈朝文对着电话道,“找不到他?不接你电话吗?”
唐李语气很无奈:“你又不是不了解你哥这个人,他不想被人找到的时候都是自动屏蔽消息的,他最近说要休息,我们都只能用邮件跟他联系。”
沈朝文想了想:“有事需要我转告吗?”
唐李:“有。第一个事情,之前他拜托我去找的那个作家有回音了,对方说可以考虑出售版权,但想先跟他见一面,聊聊改编方向。第二件事,《橄榄》日本发行方想问问他片子能否删减十分钟,如果他实在不同意,那边提供了两个方案……”
沈朝文一边听一边在标签纸上记,时不时应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说完正事儿,唐李开了个玩笑:“让姜默给你开一份助理的工资吧。”
那也要姜导请得起我。沈朝文把钢笔盖好,答:“我们家是我管钱,我给他发工资还差不多。”
“哈哈哈,就该你管!要是给姜默管,估计那人明天就拿去买一堆华而不实的东西和酒回家……”
闲扯几句,唐李话锋一转,给他来了句:“朝文,你打算什么时候放他出来?”
沈朝文顿了下:“……我有不准他出门吗?”
唐李:“没有吗?”
沉默几秒。
唐李:“之前我们那个制作组聚餐,他作为导演居然都不出席,发短信来说你不准他出去喝酒,也不准他跟身份不明的男男女女在外待到九点半以后。”
沈朝文:“……”
没说过,造谣,这是造谣。
唐李继续道:“还有,上周六有个影视座谈会,主办方来找我说了好几次希望他出席,想单独给他做一个访谈聊聊电影,结果他就是不去,说你不希望他去人太多的地方抛头露面,去了会影响家庭和谐。”
沈朝文:“……”越来越离谱了。
“还有前几天,周满云和之前的直播公司成功解约了说想请他吃饭,剧组的人基本都去了,他还是不出来,说你生病了发高烧不能出门要待在家里照顾你……,”
沈朝文:“………”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发过烧。
唐李叹了口气,用沉重的语气道:“朝文啊,我是觉得吧,你哥平时确实有点不着调,但他这个人在要紧事儿上是很有原则很有分寸的,肯定不会背着你乱来,你不要太紧张这一点,要信任他对不对?唉我的意思是,你也不能老是不让你哥出门,现在外面都传遍了,说什么姜导惧内家规森严,这讲出去多难听啊……”
沈朝文安安静静听对方讲了一大堆,也没有为自己辩解。
……
挂掉那通电话后,他在办公室里坐了会儿,思考。
姜默从柏林回来后确实很少出门,这个情况已经持续很久了。
沈朝文本以为姜默怎么着都得为工作忙碌一段时间,毕竟那部《橄榄》确实在国际上露了个大脸,新导演拍出了一个柏林影帝,片子提名最高奖,展映时口碑就非常好,刷新了历史场刊记录……最吓人的是,那一年的艺术片版权《橄榄》卖到了欧洲市场第一。这都是实打实的好成绩,够他吹十年八年了。
可是回来后姜默就没怎么出过门,不乐意出去跟同行交流,不愿意接受太多采访曝光自己,每天就在家“默默”,喝喝酒做做饭看看书,研究他喜欢的古怪玩意,跟小猫咪玩,自在得很,看起来倒是一点都不无聊。
问他,他只说想暂停一下自己的生命,在家里好好休息。
以前这人总往外跑,沈朝文一直心存不满颇有微词,现在姜默天天宅在家里,沈朝文反而还有些不习惯了。高兴归高兴,但总觉得很不真实。
姜默到底为什么不乐意出门呢?沈朝文私下也琢磨过,但没想明白,只能随他去了。
发完呆,他给姜默发了条微信,问对方晚饭在家吃还是去外面吃。
没一会儿姜默回过来:在家吃哦,我刚买完菜回家。
沈朝文:好。
姜默又问他:买了鱼。你想怎么吃,红烧清蒸?
有鱼啊。很爱吃鱼的沈朝文想了想,回复:清蒸。
下班回家,才打开门就闻到菜香了。
沈朝文脱了外套,绕到厨房去,姜导正在做饭,看他回来了,抬头问了句,“今天回来这么早?”
“嗯,所里没什么事。”说完沈朝文走到他边上看了看今天吃什么菜——鸡煲翅,鲍鱼荷叶饭,黄埔蛋,清蒸石斑,很丰盛。
此人天天在家钻研厨艺,一副要考个厨师证上岗当厨子的架势,心情好的时候成天翻书研究什么食谱,药膳……
不过沈朝文严重怀疑姜默下厨积极是因为不想洗碗。他们的分工是一人做饭另一人洗碗,而姜默一点都不喜欢洗碗,单纯爱做饭而已。
这人做饭颇有天分,各类菜系菜品看一遍就能复制个八九成,还尤其喜欢研究一些创意菜。沈朝文会的花样没他多,所以在家基本都是姜默下厨。
站边上看姜默忙活了会儿,见芥菜心还没下锅,沈朝文跃跃欲试道:“我来炒这个?”这个看起来不太难,应该可以试试。
姜默看他两眼,摇头,“做饭也属于创作的范畴,我认为,你缺乏创作的天赋。”
沈朝文不服:“你明明说过我包的饺子好吃。”
“你包的饺子确实好吃啊,我很爱吃。”姜默道,“但你做别的菜又没我做得好吃……出去,我来做。”
然而沈朝文并不是会听劝的那种人,最讨厌别人说他做什么不行,姜默不想让他炒这个菜,他还偏要炒,直接走过去把姜大厨拽出来自己换到里面,坚持用自己的理解炒完了那盘芥菜心,炒完还逼姜默立刻品尝打分。
姜默只能赶紧吃了一口,再虚伪地评价:“一百分一百分。”满分一百五。
等菜都上桌,沈朝文盛饭的时候跟他交代道:“你的快递和信件我都拿回来了,有一封法国来的信。还有,唐李说找不到你,让我告诉你几件事,我都记在便签纸上面了,放在信边上。”
姜默哦了一声,站起来去鞋柜上拿起便签纸看了两眼,看完后又拿起那封信,小心翼翼拆开来看。
是克莱尔先生的祝贺信,恭喜他的片子在电影节上大放异彩,并且认认真真手写了他的观后感。满满三页纸,写得很认真。
沈朝文看他一副要看完再吃的样子,提醒:“晚上再看不行吗?”
姜默还是拿着信读:“你先吃。”也不知道看到什么,看笑了。
沈朝文放下筷子,措辞一番才问:“你明天要不出门跟唐李碰一碰?听他说好多事儿找你,你成天窝在家里不出去干嘛?”
姜默:“陪你。”
“……”又开始了。沈朝文无语,“明明就是你自己不想出门,干嘛成天跟别人说我不让你出门,你能不能别在外面造谣我?”
最令沈朝文愤怒的是,居然没有人怀疑过姜默那些鬼话的真实性,感情在他朋友眼里自己就是那种形象……真是有嘴都说不清,太冤枉了。
姜默把面前的盘子往他跟前推了推,转移话题:“先吃饭,吃饭不要说话……吃鱼吃鱼,多吃点,今天的鱼很新鲜。”
沈朝文盯他一眼:“你是不是真想被我关在家里,其实你内心有这种期盼是吧?”
姜默拿起筷子给沈朝文夹菜:“没有没有,怎么可能呢。”
沈朝文:“你偏要在你朋友跟前给我立那种人设是吧?你说说,我怎么就不让你出门了?我是不是让你别成天闷在家里多出门走走了?”
姜默微笑看向他,“这不挺好的吗,现在全世界都知道我家规森严了,我以后能少很多无意义的社交,你也能一回家就见到我。”双赢啊!
那也不能造谣自己。沈朝文瞪他一眼:“唐李说过两天你们那个副导演结婚,希望你务必去喝一杯喜酒。这次不要拿我当借口了,不管去不去都给人家回个话。”
姜默点头,说:“嗯,知道了,我去。”
沈朝文吃了几口菜,又抬头打量他几眼,皱眉道:“怎么又没去剪头发?都快遮眼睛了,白天没事儿的时候自己去剪一下,我这周都提醒过你几次了。”
姜默:“哦,忘了。”
其实是不太喜欢陌生人碰自己的头发,每次去剪头发都有种任人宰割的感觉,跟沈朝文不喜欢别人碰他头是一个道理。
“明天一定要去剪,你别拖延好不好?”
“再说。”
沈朝文叹了口气:“睡前我帮你剪?”
姜默立刻点头:“嗯嗯。”
说完头发,沈朝文视线向下,眉头一皱:“你这衣服是前年我买的那件吗?”怎么又翻出来穿了。
“嗯。”
“你对那些破衣服到底有什么执念?”
姜默无语:“我就喜欢穿我的旧衣服也不行吗?我难道没有穿衣自由?沈朝文,你为什么一回家就骂我!反正我在家你就是怎么看我都不顺眼是吧??”
沈朝文耐心劝导:“我理解你喜欢穿旧衣服,可你以后穿衣服能不能看一下场合?你在家这样穿我可以当没看到,但我请你回忆一下你去柏林的时候都穿的什么破抹布衣服,头发还乱糟糟的,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那么丑去走红毯?”
无语死了,当时箱子里给他塞了一套新正装,人家偏不穿,就是要穿旧的。沈朝文看到电影节视频的时候简直两眼一黑,实在想不通他身边的人怎么没劝劝他好好捯饬一下……
“什么破抹布,说了多少次,那是我买的古着!你懂个屁!”姜默愤怒锤桌,“再说了,我是导演又不是演员,干干净净不就行了,那么在乎外表干嘛?我走红毯不想抢演员的风头也有错吗?!”
沈朝文轻蔑一笑:“懒就懒,何必给自己找那么多借口。”
“……”
姜默做了个投降的动作,不跟他争了。
沈朝文对他的态度表示满意,进入下一个话题道:“吃完去游泳吗?”
这是姜导为数不多喜欢的运动项目了。以前没什么时间去,现在沈朝文工作没那么忙了,姜默又天天窝在家里,他们说好只要有空晚上就一起出门运动,一三五游泳,二四六打台球,周末去电影院挑爱情片一起观摩,这是喜欢制定计划的沈朝文给他们安排的时间表。为了让姜导有一个良好的游泳环境,沈朝文斥巨资在某会所制的高端游泳馆包了年,那地方一卡一池,水非常干净。
姜默还读着信,没抬头,答他:“我看过黄历了,今天不太适合去游泳,这种天气更适合在家里发呆,听歌,喝酒,做一些浪费生命的事情。”
沈朝文对他的胡说八道早已免疫:“是吗,我怎么觉得下雨天和游泳非常配。”
姜默把信放到一边,摆手:“不必多费口舌,我今天是不会屈服的。”跟沈朝文去游泳实在太痛苦了。
沈朝文放下筷子:“去吧,下周我要出差,不能陪你去运动了。”
姜默睁大眼:“你那是陪我运动??”
“不是吗?”
“是吗?你哪里是陪我游泳,你分明是在当我教练!是监督我!游个泳每次都整得像开奥运会,不是拉着我比赛就是掐着秒表给我计时,至于吗??沈朝文,我去游泳只是想放松,我一点都不想把娱乐活动搞得像……”
沈朝文打断他:“今晚我盯着你游8组100米,别松懈。”
姜默:“……”好窒息啊怎么办。
吃完饭,姜默还是被沈朝文拖出了门。
那一路姜默一直坐在副驾驶上唉声叹气,表现得十分委屈,时不时控诉几句沈朝文在家里的独裁行为,一直碎碎念说什么家里待不下去了,家里有个暴君,家里没有民主,没有自由,只有无止境的压迫!沈朝文开着车听他扯,时不时给姜导捧个哏,“是吗?”“这样啊。”“那是挺过份的。”“反抗吧,我的建议是反抗,有压迫就得有反抗。”
沈朝文这人吧,如果想气你能找出一百种方法,但他最擅长的是面无表情云淡风轻地说一堆让人听了想捏死他的话。
姜默控诉:“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有时候说话真的特别气人?!”
沈朝文:“嗯嗯。”
姜默继续控诉:“全天下只有我受得了你这种控制狂。”
沈朝文回敬他一句:“全天下也只有我受得了你这种醉鬼导演。”
姜默撇开头:“一想到要跟你吵到七老八十我就想吐。”
“我觉得你再继续喝酒估计熬不到七老八十。”
“……”
一路拌嘴拌到游泳馆,姜默感觉自己被沈朝文那张破嘴气得斗志昂扬,换好泳裤后就气势汹汹跳进泳池里开始发泄怒火。
意外的是被沈朝文这么激了一通,他今晚第一圈还游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好成绩。
八个一百米游完才算打卡成功,姜默累得不行,披上毛巾去休息区坐着休息。沈朝文拿着个小本子在边上跟他分析数据:“你第一圈游得很不错,突破上次最佳成绩两秒!”游到一定程度后每突破一秒都不容易,今天这数据让他很惊喜。
姜默冷笑:“那可不呢,都是教练的功劳啊。”
沈朝文眉头紧皱,还盯着他的小本本:“所以这证明你有很大潜力,不能浪费天赋。核心和腰腹还是关键,你可以试试最后提速的时候……”
不听不听,又开始念经。姜默偏头瞥他一眼,又看了看边上的泳池,突然心生一计,转身将毫无防备的沈朝文猛地扑下泳池,往深水区里按,扣着对方的脑袋死死地亲,打击报复。
沈朝文象征性挣扎了几下,没一会儿就跟他较上了劲儿,按着对方的后颈和他在水里翻来覆去地扑腾。
身体轻飘飘的,被水淹没,被吻淹没,意识一片混沌。
沈朝文水性没姜默好,之前比过憋气他就没比过姜默,这会儿勉强憋着气跟对方亲了没一分钟就不行了。等肺里的氧气用完,他连忙按着姜默的肩膀浮出水面大口呼吸,脸都憋得有点红。
姜默慢悠悠游到他边上,挑衅:“肺活量不行嘛。”
“是你偷袭,我没防备!”沈朝文拍了拍水,不服道,“我刚刚不在状态。你过来,我们再来一次。”
姜默看着他的眼睛,没来由笑了笑,
一起虚度的人生似乎也很有意思。
他笑着跳出泳池跑路:“谁跟你再来一次。走了,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