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下班高峰期,还突然下了雨。从工作室出来,姜默拒绝了同事们捎他一程的邀请,打算去坐地铁,再走十多分钟回家。
地铁上很挤。他塞着耳机听歌,随机选到一首日语歌,整体基调又甜又腻,主唱的声音要死不活。因为内容审查不顺利,姜默最近被搞得非常烦躁,他又想喝酒了。
听了一路,他有些昏昏欲睡。快到站时他打了个哈欠,透过站台玻璃,发现一束视线正停在自己身上。余光感觉到了,但他只快速跟那束目光触碰了一瞬,一触即离,没有细看。
到站,下地铁,出站。外面雨小了些,他撑起伞走进人潮中。
到了小区外的便利店,姜默走进去买了两瓶苏打水,结账的时候不经意往外看了一眼,那人背着一个大包,沉默地在角落里站着。
姜默努力劝解自己这是错觉。今天没办法再蒙骗自己了,他知道,这是事实。快一个星期。他一直有这种如影随形的感觉,总觉得有个人在尾随自己。
付过钱,姜默想到什么,又去拿了瓶牛奶结账。提着袋子走进小区,那感觉依旧萦绕着,他知道那人还跟着自己。
以往那种感觉等自己进了小区门就没了,可今天不一样,到了单元楼下,姜默依旧觉得,那人还在自己身后。
他没有转身,安静地刷卡开门,走进去。
一直没搬回那个老房子住,他们还是住在沈朝文租的那个小区里。因为住三层,姜默一般都走楼梯。他提着几瓶喝的上楼梯,踢踢踏踏,脚步很重。
等到了三楼,准备掏钥匙开门,姜默终于忍无可忍,扭头看向那个跟了自己一路的人。
戴着黑帽子,口罩,之前是没打伞吗?他身上好像是湿的。
这场景有些怪异……楼道里用的还是老式的声控灯,因为很久没有声音,眼前变黑了。在黑暗中那几秒,姜默脑袋里闪过很多悬疑犯罪恐怖片的镜头。可是为什么?自己有什么仇家吗?想不出来。
姜默拿钥匙敲敲门把手,灯重新亮了。
那感觉还在身后。
几秒后,他开口问:“你找我吗?”
没有回答。
“你有什么事吗?”
还是没有回答。
姜默好言询问:“你这几天一直跟着我吗?”
那人依旧不答。
这很难办。姜默思索了片刻,微微叹了口气,说:“为什么跟踪我,你希望我现在报警吗?”
没多久,那人终于说话了。
“你就是沈朝文那个拍小电影的男朋友?”
这话委实让姜默愣了大半天。
怎么扯到沈朝文了?
拍小电影????
那人看他不答,扯下口罩,很不屑地又追加一句:“我还以为多帅呢。”
姜默:“……”
对方看起来年纪不大,青涩的面庞和目光,只看皮相,姜默感觉他还挺适合去参加这几年很火的选秀节目。
他的话很容易让人误会。
不过沈朝文那人什么德性姜默实在太清楚,除了工作他最大的乐趣就是回家指点江山找姜默各种茬还有研究他的各种股票基金……他难道有时间对面前这位明显乳臭未干的小年轻做什么?闲得他。
脑中给的答案是不。姜默在心里肯定了这个想法,沈朝文哪有空干这种蠢事。
那人看他不答,又冷笑道:“不过如此。”
姜默心说绝了,你又是哪块小饼干!他不怒反笑,温声问道:“你哪位?”
那人道:“你觉得呢。”
姜默:“……我觉得你应该去宛平南路600号一趟。”
对方冷冷瞥他一眼,说:“我跟他的关系没人能拆散,跟你可不一样。”
姜默被这中二且莫名的话给震得愣了几秒,勉强忍住想仰天大笑的冲动,问他:“你几岁了,成年了吗?”
对方一脸倨傲:“关你屁事。”
好的,好的。姜默点点头,脾气很好地问:“所以呢?不知道您找我有何贵干?”
此言一出,对方反而沉默了。
然后他问:“沈朝文最近最近没跟你一起吗?我找他有事。”
“什么事?”
“与你无关。”
姜默无语极了:“你找他不能打他电话吗?找他就找他,跟踪我干嘛?”
那人又沉默了。
姜默看他半晌,心说管他做什么,拿钥匙开门,进家。准备关门那一刻,对方淋湿的样子在脑中闪过。他强迫自己忘记这件事,还是合上了门。进家换鞋洗手,换了件衣服,准备给自己下碗面吃。
走进厨房前,也不知道是受到什么感召,鬼使神差的,姜默走到门口,从猫眼里往外看了一眼。
那人还在。
他把帽子脱了,靠墙蹲在楼道里,边上放着他一直背的那个大包。
明明隔着猫眼,没刚刚看得清晰,可那侧脸让姜默恍惚了几秒,电光火石间,他莫名觉得这人长得有点像……
在脑袋里思考了几秒,一个有些荒诞的猜测在脑中成型。
又观察几秒,姜默心里已经猜到大半。
他想了想,推开门。
那人抬头,看向他。
姜默说:“他去深圳出差快半个月了,今晚凌晨左右会回家,你进来等吧。”
让人进家后,姜默给对方拿了条新的毛巾,让他随便坐,也顾不上别的,赶紧进了厨房,实在有点饿,他要赶紧给自己弄点吃的。准备下面的时候姜默往客厅里喊了一嗓子:“晚饭吃过了吗?要不要一起吃点?”
沉默了好久。
姜默心说这脾气也不知道是随了谁,刚想继续问,那人答了句:“没吃。”
“我下点面,你吃不吃?”
“我不吃葱,可以吃香菜,不要辣。”
真麻烦,请回家个祖宗。姜默心中愤愤,但也懒得跟青春期看全世界都不爽的小屁孩一般见识,下了两个人吃的量,再从冰箱拿出今天上午做好的葱烧大排和一根黄瓜,等动作迅速地凉拌好小黄瓜,面煮好了。放好调料,面上再分别盖上一块大排。想了想,想着那位少年人估计还处在饭量很大的年纪,姜默很慷慨地给他那碗又放了两块。
面和小菜端上餐桌,招呼那位青少年过来坐。对方走到他面前坐下,看到那乱成一团的桌子,眉先皱了起来。姜默没吭声,那少年人已经开始收拾面前散落的纸张和本子了……
也不知道随谁。姜默吃着面,心里觉得好笑,但还是制止道:“不用收了,你收了沈朝文回来没得说我,估计会很失望。”
那人一脸欲言又止,看他半晌,最后还是坐下吃了。
他们沉默着吃面。
姜默看他没一会儿就光盘了,应该是饿了,或许是自己最近厨艺有进步?他心中得意,收了碗去厨房。
吃人嘴短,那少年吃完一碗香香的面后好像终于知道不好意思了,凑到他边上说,“我收拾吧。”
讨厌洗碗的姜默点点头,也不跟他客气:“你洗吧。”
家里的调酒台和厨房连着,姜默走到酒柜前给自己拿了瓶威士忌。倒酒的时候他想到什么,朝厨房的位置问:“喂,你到底成年没有?”
对方洗着碗,水声大,估计是没听见。姜默走近一些,又问一次。
对方漫不经心答他:“成年了,刚过完18岁生日。”
姜默问:“我打算喝点酒,你要喝吗?不喝的话,我还买了牛奶。”
对方整理完洗好的碗筷,答他一句:“我不爱喝牛奶。”
姜默失笑:“所以是要喝酒吗?”
那少年人不答反问:“你为什么让我进家?”
“你不是说你跟沈朝文有什么密不可分的关系吗,带你进来好好审你啊。”
那人不说话了。
“吃了我的面,你好歹告诉我你的名字吧?”姜默问,“你叫什么?”
那人道:“汤宸。”
“哦哦,好,小汤同学。”姜默笑,“确定成年了?身份证我看看,不然不给你酒喝。”
汤宸看他一眼,表情依旧很拽:“爱给不给。”
看看,看看,这到底是像谁啊!姜默心说太有意思了,继续逗那汤宸道:“我看你这谈吐顶多13岁,不能再多了。嗯,那不能给你喝了,你喝……喝营养快线吧!”
汤宸还来不及拒绝,接着就看面前这个男人从柜子里挑出来一个高脚杯,再从冰箱里拿出一瓶营养快线打开倒到杯子里放到他手边,“请用。”
“……你平时也会用高脚杯喝营养快线吗?”
姜默笑着他答:“我还知道有个导演喜欢用保温杯喝红酒。”
汤宸一脸无语地看姜默几眼,抬起杯子喝了口。一开始他是带着全身戒备走进这个家里的,等跟面前这人坐下来吃完简单的一碗面后,汤宸能感觉到自己放松了下来。他抬眼,用余光打量面前正在给自己调酒的人。
在他很有限的了解里,这人是个有点名气的导演,拍的是会让人发困的那种片子。连续跟了这人几天,他对这人的印象是有点古怪,有点散漫,身上还带着些江湖气。
可跟这人相处时,汤宸莫名想起之前班主任对他们说过的一句话,如果跟一个人相处感觉很舒服,那大概率是一个情商很高的人在悄无声息地包容你。确实,此刻汤宸觉得这句话好像有一定道理。虽然面前这人有点不太正经的样子,说话做事总带着点无厘头……可他确实有一种让你觉得放松的能力。
在杯中放了几块方冰,倒上酒,姜默轻轻搅动冰块,给自己做水割。
汤宸看他搅冰搅了半天觉得奇怪,问他在做什么。
姜默说:“这种酒就是冰加酒加水不停搅拌,大概搅个十五二十分钟能达到最佳饮用温度。长夜漫漫,我给自己做杯麻烦的喝。”
汤宸疑惑:“直接冰水加酒不行吗?”
姜默答:“传统就爱手动搅拌,说那样更好喝。这就像包饺子用的馅,有人觉得自己剁的馅更香,可有人吃机器搅的也一样。”
汤宸只觉得这是浪费生命的行为:“整那么多花活最后喝到嘴里不也就那个味道,浪费时间和生命。”
姜默笑着附和他:“是啊,浪费时间和生命。可人活着,时间那么长,不管有意义无意义,总要做点什么来对抗虚无吧!”
汤宸沉默很久。
接着,他问:“你不问我跟沈朝文是什么关系吗?”
姜默:“你自己说了嘛,密不可分的关系。嗯嗯,我懂得。”
汤宸:“……你懂什么了?”
姜默:“就那种那种嘛。”
汤宸眼角一抽:“哪种?”
姜默故作理解道:“反正我懂,我都明白!不就是……密、不、可、分嘛!我懂,我都懂,你不必解释。”
他一边搅拌杯子里的冰块,一边挤眉弄眼,语气暧昧不清,好像在说什么很见不得光的非法交易。
汤宸把高脚杯往桌上一顿,气急败坏道:“你想哪儿去了!沈朝文是……是我……”
姜默含笑看向他。
汤宸低下头:“我哥。”
事情没那么复杂。一杯酒还没喝完,姜默已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大概掌握了。
这是沈朝文同母异父的弟弟,汤宸。
“为什么来找他?他开始不接我电话了。我妈生病了,上个月转院来这里治疗,可沈朝文一次都没去看过我妈。”
“我知道他从小跟我妈没什么感情,可见都不去见是不是太过分了?只是让他去看看,没让他做什么。”
“你这话像在道德绑架。”
“我没道德绑架他!我就是……就是觉得妈妈怎么说都生了他,他至少去看一眼啊!而且,小时候我妈不是不愿意带他,是他自己非要留在老家,后来他上大学、去国外的生活费学费我妈也不是没给过他,是他自己不要,而且……”
杯子起霜了,姜默捏起杯子观察了下,感觉还差点意思,继续搅。
“你们之前联系多吗?”
“来这里之前我甚至都没见过他,只看过他的照片。”
等说完,汤宸口干舌燥,拿起面前的高脚杯一口干掉里面的营养快线。
“我知道他现在混得很好,是大律师,什么合伙人,可我们也没跟他要过什么求过什么,只是让他抽时间去看看我妈,有那么难吗?”
姜默又给他倒了点饮料:“嗯嗯,你慢慢说,别着急,先润润嗓子。你到底几岁了啊?上大学了吗?”
汤宸说:“才报完志愿。”说完,他报出一个航天航空大学,专业是飞行器设计与工程。
看他穿得很潮像隔壁上戏的,居然还学那么一个专业。姜默有点意外,叹道:“你可以啊!学习这方面随你哥嘛。”
汤宸皱了皱眉,像是想反驳,但最后没说什么,反而问:“你们在一起很多年了吗?”
姜默也不介意跟青少年聊这种事,点点头:“怎么了,你羡慕吗?”
汤宸立刻嫌弃道:“谁他妈羡慕。”
姜默拿起营养快线的空瓶子敲一下他的头:“别说脏话,没礼貌!我家猫不爱听,它会生气。”
汤宸看了眼坐他边上那只正幽幽盯着他们的小胡子猫,感觉莫名被一只猫盯得有点心虚,他赶紧移开视线。
后来,汤宸没再聊沈朝文的事。姜默好奇地问他平时爱看什么书,看什么电影,读不读诗,都是些汤宸不感兴趣的话题。他答得敷衍,还反过来问对方:“你对我这么好奇吗?”
姜默说:“我只是好奇现在的年轻人都在读什么书,听什么歌,想了解一下你。”
汤宸反问:“难道我就由我的爱好组成?”
姜默想了想,说:“那是你的一部分,我好奇那个部分。”
汤宸幽幽看他一眼,随即说:“我爱看《海绵宝宝》,你爱看吗?”
姜默连忙道:“看过看过,我喜欢章鱼哥!”
汤宸:“我平时听hip hop,你听吗?”
姜默哇一声:“厉害厉害,你是想当个研究航天航空的rapper吗?”
东扯西扯半天,汤宸原本十分烦躁,等跟姜默聊到他最喜欢的漫画时,他脸上终于有了点笑容。姜默确实看过那部番,和他一样认为关于主角最后的结局应该是原作者发疯乱画来气死读者们的,但话是那样说,姜默又补充:“不过说实话,作为创作者我能理解他,有时候,我也不喜欢太顺理成章的结局。”
汤宸:“可以不顺理成章,但也别太古怪离奇吧!”
姜默喝完杯子里的酒,笑了笑,刚想说什么,门响了。猫从椅子上跳下去,汤宸也站了起来。
沈朝文拖着箱子进来,在门口叫了姜默一声,问他伞为什么乱放,烦不烦。等在鞋架上看到一双陌生的运动鞋,沈朝文眉头一皱,走进家里,来到和厨房连着的家庭吧台,跟汤宸打了个照面。
他们面对面站着,沉默了很久。
气氛不太对劲。
沈朝文看姜默一眼:“你带他进来做什么?”
姜默无奈:“你好好说话好伐,不要吓人家。”
汤宸显然有点怕沈朝文,但表情是倔强的,捏着拳头质问道:“给你打电话拒接发消息不回,你什么意思,你就这么烦我吗?”
姜默在边上听乐了,感觉他那语气像在责备负心汉,实在好笑。
沈朝文懒得跟他啰嗦,找到汤宸放在墙角的包:“先走,我带你去酒店。”
汤宸见他一回来就要赶自己走,难以置信道:“你就不问我来干什么吗?”
“我今天很累,没力气应付你。家里没空房,我带你去附近附近找个酒店,等明天……”
“沈朝文!”汤宸用质问的语气问,“妈妈人在医院,我给你发短信打电话,你为什么一直借口说你忙不去?”
沈朝文没有解释,二话不说拉着他往门外走,“我先送你去休息。”
汤宸一把甩开他的手,大吼道:“我不走!!你一天不去看妈妈,我就一直赖在这里!”
被对方胡搅蛮缠的态度激怒,沈朝文冷笑:“你确定要在我家跟我撒泼是吗?”
这几年他的业余爱好除了台球,还加了一个散打。看他都开始松领带了,事态不妙,无奈的判官姜默赶紧站起来拉架:“打住!打住!!沈朝文你能不能好好说话?汤宸,你也别大吼大叫!打住!”
一番鸡飞狗跳过后,愤愤不平的汤宸被姜默拉到离家最近的一家酒店住下。一路上汤宸委屈不已,不停说着沈朝文冷血无情一类的话。
等姜默回家,发现沈朝文已经简单收拾过客厅,给猫加了水和粮,洗完了澡,连行李箱都收拾好了,正坐在书桌前看文件。
姜默靠着门看他。
沈朝文抬头,又收回目光,继续低头看文件。
姜默没吭声,就抱着手打量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房间里很安静。
沈朝文先投降了,无奈地问:“你看什么。”
姜默摇头,笑着说:“随便看看。”
“觉得我很陌生吗。”
姜默摇头:“累就先睡觉,明天再看。”
沈朝文顿时哑巴了。
姜默不提不问刚才的事,自己出去洗漱。等回卧室,他看见沈朝文抱着腿坐在床上,脸埋在膝盖里,不知道是在等他还是干嘛。
姜默走过去拍他的头:“快睡啊。”
沈朝文抬起头。最近出差很频繁,他看起来确实很累,眼睛里全是血丝,脸也瘦了一圈。
在外人面前他永远是刀枪不入,精神抖擞的样子,只有等回家才会松懈下来,变得柔软一点。
“你不问我吗?”沈朝文问。
姜默摇头:“你先休息,不管有天大的事,睡醒再说。”
沈朝文:“你有没有过那种状态,很累很困,但心里有事儿,睡不着。”
姜默:“我让你睡觉。”
沈朝文眼睛通红,摇头,问:“汤宸都跟你说了?”
姜默叹了口气,在他边上坐下:“说了一些。”
“听完后什么感受。”沈朝文语气很静。
姜默摇头:“我不会从别人口中了解一个人,我又不是不认识你,我有自己的感受,不需要听别人怎么说。”
沈朝文:“按正常思维,你应该会觉得我冷血无情,自己亲妈病了都不去看看。”
姜默问得直接:“你真的没去看过她吗?”
沈朝文沉默了。
姜默又道:“没让她知道吗。”
沈朝文再次把头埋到膝盖里。
姜默叹气:“你不想跟她见面吗?”
沉默很久后,沈朝文低低答了句:“她不让我去。”
沈朝文去过三次医院。
第一次是收到汤宸短信那天,他赶过去的时候沈丽华在做检查,没见着人,他去找了医生,仔细询问了病况,了解到沈丽华还是早期,松了口气。
回去那一晚,他失眠了,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想啊,想啊,试图找到一点关于自己和沈丽华相处的画面。
可实在太少了,他失望地发现自己甚至对沈丽华的相貌都有些记忆模糊。
读小学的时候他们就分开,沈丽华开始北漂,也正是因为她在北京,报考志愿时沈朝文没有考虑北京的学校,如果你要问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楚。除了每个月给生活费,他和妈妈可以说毫无联系。一直到上大学,沈朝文知道她又离婚了,在独自抚养和第二任丈夫的儿子。怕她担负太重,沈朝文没再要过她的生活费。
第二次再去,沈朝文买了果篮和吃的,想去看她。走到病房门口,他犹豫了,最后也没敢进去,走了。
回去那晚,他一直在想,见了沈丽华要说什么,想了一夜,没想出来。这些年基本没什么联系,沈朝文对她没什么感情,也对她没什么怨恨之情,唯一有点挂怀的是姥姥去世的时候她没回来,到底为什么不回来?她反正一个字都没解释,沈朝文也没问。
在记忆中,沈丽华是个风风火火雷厉风行的性格,第一任丈夫开始酗酒打她,她毫不犹豫离婚。想脱离那个环境,她一穷二白去了北京闯荡,重新开始一段人生。
如果说自己像谁,那沈朝文不得不承认,他的性格里有像沈丽华的部分。他们一样不善于表达,一样固执,也一样不会处理亲密关系,好像也一样地冷漠,天性凉薄。
生病的事情,沈丽华其实没告诉过他,沈朝文是从汤宸口中知道她生病的,沈朝文猜,沈丽华不知道汤宸来找自己了。那么,沈丽华到底想见他吗?或许想见吧。可见了面,他们能说什么?
第三次去。那天沈朝文有点不舒服,戴了口罩。走进去,汤宸不在,她在睡觉。沈朝文在边上坐了很久,没等她醒,护士来了,奇怪地问他是谁。沈朝文看她睫毛颤了颤,要醒了,他也不知道怎么,突然一阵心慌,匆匆站起来就离开了。
接着,沈丽华晚上给他发来两条短信。
第一条说:“请不要担心,也不要来看我,我有人照顾,也有积蓄治病。”
第二条说:“我不希望你来,那会让我有负担。你不欠我什么,是我亏欠你。”
她发了两次,请不要来。意思大概是,不想再见面了吧。
姜默静静听完,脸上没什么情绪,只是说:“好的,说完了,可以睡觉了吗?明天再说。”
沈朝文拉起被子,蒙住脸,跟他说:“晚安。”
姜默在边上都快睡着了,半梦半醒间听见旁边的沈朝文絮絮叨叨地又说起了从前:“我猜,或许她不太喜欢我吧。看见我,她就会想起喝醉了拿酒瓶子打她的那个男人。她走的时候我其实很高兴,可以去大城市了,能见到更宽阔的世界,有新生活,不用被困在那个小地方。我好像失去了她,但我希望她过得好。现在她生病了,我很难过,可她不想要我照顾。我生病的时候也不喜欢被别人看到,这点我好像还是像她的……”
忍无可忍,于是姜默直接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再说我揍你了听见没?!给我睡觉!!明天再说。”
沈朝文嗯一声,瓮声瓮气地回了句:“……好吧,晚安。”
次日,姜默醒了以后发现沈朝文不在家里。他起床洗漱,开始疑惑这人去哪儿了,这一大早的,难不成跑酒店去打孩子了?
他刷着牙拿手机正准备打个电话给那坨冰块,下一秒门响了,一身运动服的沈朝文从外面进来,他手里还提了早餐。
才出差回来,昨晚回来碰上的糟心事,睡得本来就晚,这人居然还有心情起床锻炼,不愧是他。姜默朝他竖了个大拇指:“太自律了我们沈par!不管遇到什么事第二天还是该干嘛干嘛。”
沈朝文看他一眼,把吃的放下,摘了运动手表准备去洗澡:“不然呢,难道我要在家嘤嘤嘤地哭让你抱着我哄吗?”
姜默:“你可以先嘤一个让我观赏下吗?”
沈朝文:“下辈子一定。”
姜默刷着牙看他一路走进浴室,脱衣服。在边上漱完口的姜默瞟了眼里面洗澡的人,手突然痒了,摸进去倾身去很欠地打了他一下。莫名其妙被打了一下的沈朝文想也不想,顺手把人扯了进来。
他脱了眼镜看人的时候需要微微眯起眼,水滑过他的脸,表情斑驳,姜默伸手摸了摸他的下巴,真瘦了点。
沈朝文在他手心里蹭了蹭,不动了,就那么望着姜默。
姜默把身上湿淋淋的衣服脱掉,凑近抱了抱他,问他,要z吗。
沈朝文笑着问,你怎么看出来我要做的。
姜默说,你那样看着我。
沈朝文问,我怎么看着你?
姜默答,你自己去照照镜子,我不想形容。
沈朝文想起了什么,对他道,所以你知道为什么我对你身边的部分人很敏感吗,我第一次见明峥就知道他对你没什么意思,但像于漾,卢娜……他们看你的时候,我发现他们的眼神让我觉得熟悉,我能识别出来,我知道我也会那样看你,所以我很烦。
姜默完全不想跟他聊这个事情,转移话题问他,你需要我为你做点什么吗?
沈朝文笑起来:“你想安慰我?”
姜默反问:“你需要吗?”
沈朝文说:“不用安慰,我只是需要你。”
姜默点头:“需要我什么?麻烦具体一点。”
沈朝文抱紧他:“你的体温。”
“还有呢。”
“让我…短暂地脱离自己的秩序?”他语气不太确定,“我也不知道,你对我做点什么试试。”
姜默伸手摸了摸沈朝文的嘴,手指探进去,说,好的。
管理自己的生活,时间,规划好一切,惯常的思维方式,沈朝文生活工作中价值感最强的瞬间都来源于那种秩序的回馈。早起晨练完洗漱,穿衣服然后吃东西补充能量,开始处理工作,这是一天正确的打开方式。目前在浴室里发生的事情不在计划中,他只是想离开一会儿,不是单纯的发泄,他想做一些……或许柔软的,或许莫名其妙的,可以让身体放松下来的事情。
周身全是水雾,他想着,秩序。身体里有一个时钟,姜默把他的时针分针秒针全部拨乱,有那么几秒,神思恍惚的沈朝文处于一种神奇的感觉中,灵魂好像撞了出去,他耳朵里有好几组声音,他打破了自己的界限,短暂脱离出躯壳,在半空中审视那个不清醒的自己。
然后。
然后要回到现实,正常的秩序里。
做继续要做的事。洗完澡,换衣服,吃东西,吃的时候看完邮件,回工作消息。
姜默喝着豆浆,感觉这人看邮件的表情很像皇上在批折子。
“你待会儿还去所里?”
“先去见个客户,下午有个会。”说着他站起来系领带套外套,动作麻利地收拾好自己,“你今天工作吗?”
最近因为影片内容审查的事情在扯皮,姜默非常抗拒工作,答了句:“看我心情。”
“汤宸如果再找你,不用理他,那边我会看着办的。”沈朝文收好东西,出门前又转身,“晚上能留时间陪我去趟医院吗?”
姜默还挺意外:“做好心理准备了?”
沈朝文说是,“我不喜欢拖拖拉拉的,有问题就去解决。”
姜默说好的,又问:“要不要买花?”
沈朝文摇头:“我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花,不买了。”
他走了,姜默吃过早餐,去工作室和同事们和审查意见斗智斗勇数小时,在把自己搞疯前他离开了工作室,打车去家附近市场买了点菜,回家忙忙碌碌做好三菜一汤装上,发消息问过汤宸地址,姜默拎着两个保温桶去了医院。
找到病房,汤宸人坐在床尾,看见他来了,站起来迎,看看他,看看病床上的妈妈,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道该怎么介绍。
姜默把东西递给他,笑着说:“我来看看阿姨,不知道带点什么好,做了两个清淡的小菜,不嫌弃就晚上尝尝。”
汤宸接过东西,看看姜默,说:“我先出去,你们聊吧。”
和病床上的女人对视很久后,对方才道:“请坐。”
姜默笑着在边上坐下。
“你叫……”病床上的女人道,“姜默,对吗?”
他点点头,声音笑着:“我猜您大概想见见我,不然不会让汤宸去打听我。”
沈丽华点头承认:“嗯,我确实好奇,希望小宸没有给你带来什么困扰。”
姜默摇头:“不会。但我好奇您是怎么知道我和他的事的?”
沈丽华答:“来这里住院前我去过他的律所。”
姜默毫不意外:“然后呢?”
沈丽华道:“我没有找他,我找了他们所别的律师,浪费了别人一下午的时间,我看到他开完会下班,跟他下楼。我很久没有见过他,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看看他现在是怎么生活的,我很好奇。我跟着他到了小区门口,你和他在门口碰到,你提着菜,我看到他凑过去亲你。”
姜默啊一声:“不好意思,他当时应该是在检查我有没有喝酒。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从那边转来上海治疗,是因为他吗?”
沈丽华否认了:“是因为这家医院治我这种病最权威,朋友介绍我过来的。”
姜默脸上一直带笑:“以前听沈朝文提过说阿姨是做会计的,后来也一直做这个吗?”
沈丽华点头:“算了一辈子账,但没算清楚跟朝文这笔账。说起来,当时看到你们……我还是很诧异的,找了些门路去问,了解到你是导演,然后知道了他上学的时候受你家很多照顾,谢谢了。”
姜默答:“是彼此照顾,您不用谢我。”
她戴着一个白色的毛线帽,很瘦,面有病色,但目光很精神,沈朝文和汤宸都随了她的骨相,折叠度很高的一张脸,生着病都丑不了一点。
沈丽华:“我生他,但没养过几天,现在说再多也没办法弥补,我也不想辩解什么,更不会干涉他的人生。所以呢,你为什么来。”
“不请自来,有点冒昧。”姜默道,“但您不让沈朝文来,他不高兴,他不高兴我要倒霉的,我就先来解决一下问题。”
沈丽华皱着眉:“我不让他来有我的考虑,不想给他添麻烦,他有负担,我也有负担。”
姜默想了想,慢慢道:“他很少提起家里的事情,我也就大概知道一些……至于什么负担不负担,亏欠不亏欠,我是觉得,这个事情您一个人说了不算,他说了才算。您不好这么霸道吧,把彼此的路都堵死了。”
沈丽华笑起来:“活了半辈子,被我儿子一般大的教育了。”
姜默不认:“折煞我了,阿姨,这只是建议。我想让他睡个好觉才来这里说这些,我没有恶意,只有诚意。”
沈丽华看着他:“你很会说话。”
姜默一笑:“我来多嘴多舌,您别怪我就好。”
沉默片刻,沈丽华不知道在思考什么。姜默很安静地坐着,在想今天晚上去不去游泳呢,还是去喝两杯?沈丽华突然开口了,问他:“你能跟我讲讲他这些年发生的事吗。”
姜默点头,说,好的。
沈朝文来的时候,看到的是沈丽华聚精会神靠在床头,听姜默说话的样子。
他站了会儿,走进去。
看他来了,姜默很自然地招呼他来自己这里坐,站起来跟沈丽华告别。姜默走了,沈朝文还是没坐下,他尴尬地站在床尾,突然很想把姜默叫回来救救自己。
沉默很久,他们同时开口了——
沈丽华说:“对不起。”
沈朝文说:“你好好养病。”
又沉默一阵,他们再次齐齐开口——
沈丽华说:“工作要紧,你……”
沈朝文说:“身体要紧,你……”
接着,更加诡异的沉默再次延续。
实在不熟,完全没什么话讲,沈朝文尴尬得头皮发麻,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能问:“医生今天来过吗,怎么说?”
沈丽华表情也很不自然:“……来过,做完检查就走了,等着手术,目前一切正常,你别担心。”
“那就好,挺好的。”
“嗯,挺好的。工作忙就去吧,不用来看我的。”
沈朝文:“我下班了。”
沈丽华:“哦,嗯,下班了。”
俩人都很不在状态,对话变得越来越难进行下去。
沈朝文:“医生具体怎么说的复述给我听一遍可以吗。”祈使语气。
在门外靠着听的姜默:“…………”救命。
他扭头看了眼汤宸,忍不住道:“你哥像不像那种,重生自带了什么总裁领导系统,我真受不了他啊。”
汤宸说:“我跟他不熟。”
等了没多久,沈朝文出来了。姜默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他两眼,摇摇头,抬步先走了两步。沈朝文快步追上他,默不作声拉住他的手。
“为什么她好像很喜欢你。”沈朝文问。
姜默答:“我人见人爱我有超能力你到现在还没有觉悟吗?”
“你跟她说了什么?”
“说你在学校当偶像男神那些年。”
“……什么偶像?”
“你没在学校当偶像吗?我毕业了都在听你的传说。”
沈朝文看了几秒他的侧脸,停下来,蛮认真地说了句:“谢谢你。”
姜默回看他:“口头谢吗?”
沈朝文:“……那你还要怎么谢?”
姜默说:“你给我笑一个。”
沈朝文勾起嘴角给了他一个毫无感情的笑。
姜默:“重来。”
沈朝文说不要。
姜默猛拍一下他的头:“让你笑!”
沈朝文给了他一个冷笑。
姜默:“……”
看姜导无语住了,沈朝文终于给了他一个眼也在笑的真心笑容。
医院里来来往往全是人,沈朝文和他并肩走出去,他突然想起了很多事。姜默父亲生病的那年,他陪姜默来往很多次医院,他们也并肩走过很多难走的路。生活总是有很多种样子,有五光十色的时候,有灰暗的时候,无论如何,他们都一起走过来了。一个说只给他今朝的人,过去了那么多年,还是陪在他身边。
突然很想表达一下。于是,沈朝文凑到他耳边,真心实意地用自己的半吊子沪语对姜默道:“我好欢喜侬啊。”
姜默捂住耳朵逃开,无语得要死:“不会讲就不要讲,洋泾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