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春天,雨总是下个没完。
出门总是踩得满鞋底都是泥泞,到处都是泥印,脏兮兮的。即便如此,沈家的成衣铺子却还是客似云来。
他家本来就人气旺,老板娘窈窕妩媚,有新样式的旗袍和洋装,她总是先穿上。女客们见了,都觉得好看,比搁在假人模特儿身上还好看,自然也就满心欢喜地买了。更别说,老板娘还有个俊秀挺拔的弟弟,嘴比抹了蜜都甜,姐姐妹妹叫个不停,客人晕乎乎地进来,又晕乎乎地付了钱出去。
最近店里又来了个高大俊朗的男人,听说也是老板娘的弟弟,来投奔姐姐的。
常来买旗袍的王家太太半是含酸半是羡慕地说道:“哎呀,你们家真是祖上积大德了,家里人怎么一个赛一个模样好。”
陆既明穿了样式最最简单的衬衣,袖子利落地挽起来。半年的软禁生活,半年的躲藏生活,让他退去了不少往时当贵公子时的风流,棱角锋锐起来,眼角眉梢沉稳了许多。
但他笑起来还是那样好看,眼睛里藏了星星似的,流光溢彩。
“哪里。王太太家才是,听说您儿子留洋回来了?前几日我见他路过,那通身的派头,没得说,和您像呢。”
这马屁拍得王太太通体舒畅,看陆既明的一张俊脸就更是顺眼了,爽快地付钱又买了一身旗袍。沈令仪倚在柜台旁边愉快地记账,自从陆既明来了,她是越发轻松了,只要埋头记账数钱就完事儿了,也难为陆既明,才来没几天,就把这左邻右舍家里几丁几口摸得一清二楚。
沈令仪用笔杆子敲了敲柜台,问道:“怎么没见阿馥来上工,还生气呢?”
陆既明长长叹了口气,小声嘟哝道:“可不是嘛。”
分别的这一年,陆既明着实不好过。
前半年,他一直呆在落雁滩的那座小院子里,方寸大小的地方,他硬是老老实实地呆了半年,就是为了让郑肇安心。他早晨起来绕着院子跑步,午后给沈馥写信,晚上读书,每日里早早熄灯睡觉,日复一日。
陆既明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让他好好呆着满一年,等待别人摆布他,那是绝不可能的。
半年过去,郑肇见他安分呆着,也便放松了警惕,他也就等来了重伤痊愈的秦雁,一通里应外合,陆既明便脱离了软禁生活。只是他还不能大模大样地出现人前,只能四处躲藏,所有郑肇认为他有可能去的地方,他都不能去。
如此下来,很是过了半年的苦日子。
半年过去,郑肇找他不见,也就渐渐作罢了,毕竟除了找陆既明,他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国家积贫之势,不是一朝一夕能扭转的,内忧外患,让郑肇的统一政府左支右绌,哪里还有心思去找一个已经无关重要的人呢。
陆既明与秦雁分别之时,还邀请他一同南下。
秦雁却拒绝了,他沉声说道:“我想回醴陵。”
他生于斯长于斯,自然应该回到那里去。
陆既明劝他:“醴陵虽好,但你一个人难免孤单,不如与我一同南下,大家好歹有个照应,若是不好,再回醴陵不迟。”
秦雁却还是摇头,陆既明也只好作罢。临别时,像旧时那样,秦雁要给陆既明敬军礼,陆既明却上前一步抱了抱他,拍拍他的后背,就像好兄弟那样。
“若有事,随时给我写信。”陆既明说道。
与秦雁分别后,陆既明一路南下,赶在春天结束前,与沈馥相会。
陆既明身上带的钱并不多,他记住了沈馥的话,最后几乎是用尽了身上的钱,仔细地挑了一枚闪闪发亮的大钻戒。时局不定,这些金银珠宝价就贵了,陆既明还嫌这枚钻切割得不够精细呢,但也只能先这样了。
春日缱绻,两人相会后,本应该过上蜜里调油的日子来,谁知道沈馥却生起闷气来。
沈馥倒也不是那种黏黏糊糊的性格,说生气也不过是陆既明感觉到的,总觉他不开怀,有时候还一个人皱着眉头不知想什么,还会叹起气来。
连沈令仪也察觉不对劲了,但她也没过于担心。人都好好地团聚了,还有什么好忧愁的呢。她也不过是出于八卦好事的心理,调侃两句。
沈馥被她说得脸上挂不住,一见她进自己房门,就先下手为强。
“杨大哥昨晚又在院子里侍弄那一架子葡萄了,侍弄来侍弄去,别又把自己给弄病了。”
沈令仪一脸羞恼,利落地闭嘴退出去,出去得急了,左腿绊右腿,差点摔倒,还好是杨翎路过,扶了她一把。俩人心里都有事,闹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各自别开眼神。
别的先不赘述,在陆既明的帮助下,今日铺子里进账颇丰,沈令仪心情大好,指挥小阿帮她打算盘记账,早早打发陆既明回家去。
陆既明殷勤爽快地叫了声“谢谢姐姐”,披上外套回家去。
他一路走就一路买,买的尽是沈馥喜欢吃的小玩意儿。南方本就嗜甜,小小的糕点半个巴掌大,做出各种花样,软软糯糯的,一咬就有果味儿的软冻流出来。陆既明左手右手全都拎满了,开开心心地回家去。
后院扎了个秋千,是陆既明来了之后扎的,沈馥坐在上面,一只脚支着地,不知在出神想什么。陆既明赶忙三步并作两步过去,将满满当当的糕点递给沈馥,说道:“趁热吃,我给你挑了甜口的。”
沈馥先是笑,看着这满满当当的零嘴又皱起眉来了。
陆既明这可忍不住了,把糕点全部往沈馥手上一放,自己绕着粗壮的荔枝树干焦急地踱步了两圈,然后干脆蹲在秋千旁,弓着背,高大的身子缩成一团,他抬头看着沈馥,话里满是无奈:“你气什么呢?好歹和我说说,莫不是你早已经有了新欢,见我来了反而嫌碍事了?”
沈馥听着前半句还像话,后半句又离谱了,咬着牙抬脚作势要踹他。
陆既明连忙告饶,笑着说道:“那你好歹和我说说,你因着什么而不开怀呢。”
沈馥从秋千上跳起来,秋千还兀自晃晃悠悠的。他急匆匆地说道:“我不是气你,我是......”
“那是气谁,我帮你揍他去。”陆既明说道。
沈馥话锋一转,盯着陆既明的眼睛,沉着脸认真地问道:“你昨晚是因为什么没睡着,半夜还起来抽了根烟,以为我不知道吗?”
陆既明刚才都还笑嘻嘻的,听了这话,一下子却心虚起来,不讲话了。
他昨夜是被疼醒的。
一年多前,他在落雁滩打了一仗,那一仗打得艰难,且战且退,诱敌深入,他在那时候中了一枪,报纸上也写了的。那一枪打在腿上,万幸没伤着筋骨,不然就成瘸子了。
但是,伤虽好了,却留下了病根。
南方潮湿,最近春天,阴雨绵绵,每逢下雨前夜,他的枪伤总是酸痛难耐。虽然不及中枪时的痛楚的万一,但那种酸痛,仿佛是从骨头缝里发出来的,疼得人难以入眠。陆既明不想吵醒沈馥,只好偷偷爬起来,到院子里抽了根烟,吹风散了味儿,后半夜才睡了个囫囵觉。
“也没什么......”陆既明小声说道。
沈馥生气了,声音也大了起来:“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和我说?你总是自把自为。现在你也不当那劳什子大少爷了,花钱还大手大脚的,到处躲躲藏藏了半年,不花钱吃好住好,买什么钻石戒指,我真是......”
陆既明算是听懂了,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通,不仅没生气,反而心理里美滋滋。
沈馥痛痛快快地批评了他一顿,又突然想起点儿什么,忙说道:“你腿有旧伤,蹲这么久干什么,成瘸子了我可不伺候你——”
陆既明连忙站起来,说来还真有点疼,这天阴沉沉的,总是下不出雨来,人也觉得憋闷。
“别气了,”陆既明忙挨过去说道,“我把钱花光了好一穷二白入赘你们老沈家啊,你养我就成了,我还要钱做什么,是吧?”
沈馥斜斜白他一眼,因着刚才真生气,眼眶还有些泛红,眼皮上那颗红痣若隐若现的,看得人心痒痒。
陆既明说:“我再也不瞒你了,我保证。”
“你过来。”
沈馥拽着他回房间去,把他摁着坐在床上,抬手就要解他裤子。陆既明心头一跳,他本就有些意动,如今更是半推半就的。
“这是干什么?”
沈馥抬手狠狠一拍他的脑袋,说道:“想什么?我看看你伤。”
枪伤在大腿接近膝盖的地方,留了个狰狞的疤痕。沈馥伸手轻轻碰了碰,陆既明结实的大腿绷紧了,小声说了声“痒”。
沈馥烧了热热的水来,浸透了毛巾又拧干,热水烫得他十个手指头发红。他把热气腾腾的毛巾捂在陆既明的伤处,陆既明先是被烫得一缩,然后又放松下来,舒服地叹了口气。
“好像没那么疼了。”
沈馥帮他摁着毛巾,板着脸说道:“好歹没成瘸子。”
陆既明弯腰在沈馥的脑袋上亲了一口,说道:“成了瘸子也没事儿,爬着也要来见你的。”
沈馥忍不住想笑。
憋了一天一夜的雨总算下下来了,淅淅沥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