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月又落,人间几度春。
南方的小城里,一方小院,沈家几口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沈家的成衣铺子生意红火,所收入的银钱足够他们日常开销,更别提还有几个八面玲珑的人精在,过过平稳日子是绰绰有余。
院子里的葡萄架也结过几次葡萄了,陆既明如今起了要回醴陵老家祭拜父母的心思。
沈馥觉得并无不可,也提起要和他一起去,生时不能相见,如今也该随同去祭拜一下,以寄哀思。
陆既明却还是愁眉不展,他说:“我看最近时局不稳,想着要不一家子去国外住算了。我在醴陵还有些产业,这番回去,全数变卖,也足够了。”
这不是件小事,沈馥也不好轻易下定论。
这几年,陆既明隐居乡间,但他并没有完全放松。他是时时要看报的,收音机也日日要听,总能从些边边角角看出些时局的端倪来。他既然起了要去国外的心思,那就证明国内的确不是久留之地了。
沈馥去和沈令仪商量,沈令仪也是长久飘零的人,很留恋现在的安稳生活,但她也明白事理,叹口气说道:“听你们的。”
杨翎也在旁边听着,并没有说话。
沈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沈令仪,只觉得他们俩这几年都不尴不尬的。杨翎沉默寡言,一棍子下去打不出三句话,沈令仪眼明心亮,却也不作表示。沈馥看在眼里,觉得沈令仪可能对杨翎无意,就也不添乱了,由得他们自己解决。
如此商讨了几日,回醴陵一趟就势在必行了。
临行前,小阿找到沈馥,说道:“我也去可以不?”
小阿过了几年安稳平静的生活,长高了也长开了,不像从前那样像根豆芽菜,也是个挺拔的青年人了,他除了偶尔在成衣铺子里帮忙,还会去城里唯一一家西洋点心铺子帮工,经常顺回来不少点心,全进了沈馥的肚子。
青年人总是踌躇满志,想要去四处看看,沈馥想了想,也就答应他了。
一行三个人定在初春的时候出发,到达醴陵时能正好赶上清明节。
出发前一日,陆既明辗转反侧地睡不着。沈馥也被他搅得没法睡,揉了揉朦胧的睡眼,问道:“怎么了?”
陆既明烦躁地翻身而起,说道:“你睡吧,不用管我。”
他去了院子里,坐在秋千架上,吹了吹初春的凉风,这才把心头的燥火灭了。他点了根烟,也不抽,就任它燃着,望着冒出的白烟发呆。没一会儿,沈馥也披衣出来了,坐在葡萄架下,问他:“到底怎么了。”
“也没什么,”陆既明低声说道,“或许是近乡情怯吧。”
当年,收到母亲的死讯时,陆既明和父亲一起,给母亲立了衣冠冢。父亲死后,陆既明亲手安葬,就把两人一起葬在面山之处。这许多年过去了,陆既明一直不觉得平洲的宗祠是父母的安魂之地,醴陵才是。
现在要回去了,陆既明有些难受,说到底也不是难受,只是唏嘘。
闻言,沈馥站起来,走到他旁边,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脑袋,又捏了捏他的耳朵,顺着下巴往下摸,动作温和,是无声的安慰。陆既明偏头在他柔软的手心蹭了蹭,说道:“外面冷,回去睡吧。”
翌日,陆、沈两人连同小阿一起出发,商量好了,等从醴陵回来,他们就举家离开。
沈令仪留在家里,正好趁这段时间,打点打点家什,该扔的扔,该卖的卖,剩下的打包,杨翎给她打下手。
沈令仪边收拾,边随口问道:“你自己的东西打包好了没?”
杨翎手上动作一顿,并没有回话。
沈令仪皱起眉头,急匆匆地问出口:“怎么?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杨翎和秦雁一样,也是陆既明的父亲救起的孤儿,无亲无故,这些年下来,和他们相处起来,虽然和家人无异,但深究起来,终究是隔了一层。杨翎算是陆既明曾经的下属,沈家人和他又是再隔一层。
沈令仪都问出口了,才觉得自己冒昧,颇有些羞恼,把藤箱重重合上,嘟哝道:“当我没问。”
还不等杨翎说点什么,沈令仪一甩手,出去了。
到了晚上吃饭时更加尴尬,一家子人只剩下他们俩对坐,大眼瞪小眼,默默吃饭。沈令仪看他一眼,边夹了一筷子菜,边说道:“你若是留下,房子便你住,铺子也交给你打理,省得我还得找人盘出去......”
到了晚上,沈令仪在房间里亮着灯看书,隔着窗子,杨翎在外头侍弄葡萄架。
沈令仪心里头烦躁,把书页翻得“哗啦哗啦”响。半晌,她突然把窗子推开,气急败坏地朝外头喊道:“你到底怎么样?是走是留说句明白话——”
杨翎被她吓得一愣,没来得及说话,沈令仪又“砰”一声把窗户关上了。
过了好一会儿,窗户那儿传来了“叩叩”的轻敲声,沈令仪隔着窗户,只看到外头有个高大的人影,她没好气地问道:“怎么了?”
杨翎低沉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我也不晓得,如果你想......”
沈令仪简直要被他的慢性子气死,猛地把窗打开,声音脆脆的,像大珠小珠落玉盘,噼里啪啦地响。
“什么我想你想的,你自己的事儿,自己都没法子决定吗?想去就去,想留就留,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杨翎看着她,说道:“你若是不想我去,我跟去就是讨嫌。”
沈令仪双手撑在床沿上,嚣张的气焰一下子被水浇灭了似的,整个人都蔫儿了,眼神也躲闪起来,反倒是杨翎,直勾勾地盯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沈令仪才小声嘟哝道:“谁说你讨嫌了。”
“那我可以去吗?”杨翎目光灼灼地问道。
沈令仪哼了一声,说道:“想去就去。”
又是一时无话,沈令仪想了又想,说道:“从前......没有到平洲之前,我是靠骗人谋生的,骗过许多男人......”
这没有什么难以启齿的,沈令仪从来都坦坦荡荡,他们姐弟三人无依无靠,乱世之中,能活就不错了,哪儿有这么多讲究。再说了,就许男人家流连烟花,交往名媛小姐,不许她女人家多交往几个男人吗?
但是她自己不在意,也不能保管别人不在意,杨翎看上去是个老实保守的,也不知道他怎么样想。
杨翎看了看她,仿佛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说:“我知道啊。”
他是陆既明的心腹,沈家姐弟的来历,陆既明知道的,他也知道。
沈令仪看他不开窍,恨铁不成钢地“哎呀”一声,脆生生地说道:“我和好多男人交往过呢,你都不知道是第几个了。”
杨翎愣住,一下子就脸红了,黑里透红的,仿佛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舌头。
“你长得好看,自然好多人追求你的。”他说道。
这回轮到沈令仪脸红了,她眨了眨眼,伸手把窗户掩上了,手捧住脸,只觉得脸上发烫。隔着窗户,她说道:“那你......那你赶紧把东西收拾好,别到时候手忙脚乱的。”
窗外,杨翎答应道:“好。”
隔着一扇关上的窗,夜风清凉,抚过葡萄架上新抽出的嫩叶。
此时,前往醴陵的火车上,辗转难眠的是小阿。借着窗外照射进来的月光,小阿举起自己的右手,上面只有四根白皙修长的手指头,缺了一根小手指,陈年的伤口,如今已经完全愈合了,断口平滑,并不狰狞吓人。
火车到达醴陵的时候,正好是清晨,春寒料峭,风带来了雨后的潮湿,沁人心脾。
沈馥伸了个懒腰,深呼吸一口气,叹道:“真是个好地方。”
陆家的旧宅在山脚下,屋前不远处便有清溪流过,溪中有大块的圆石,供人踩踏,石旁有几尾小鱼。陆既明稔熟地跨过,回头想扶沈馥一把,沈馥却已经脚步轻巧地过来了,小阿默默地跟在后面。
旧宅虽然多年没有住人,但也有老仆看守,看上去整洁有序,不至荒废。
沈馥知道陆既明的父亲是个儒将,很有人望,但这回是真切感受到了。老仆已经年近花甲,佝偻着背,但精神极好,见到陆既明开心得很,像是见到了自己亲孙子似的,陆既明对他也颇为尊敬。
陆既明问起秦雁,老仆笑呵呵地说道:“小秦出去采买了,待会儿就回来。”
老仆拄着拐在前引路,一行人踏过春草遮掩的小径,到了陆家夫妇合埋之处。坟冢早已青青,花草随风摆动,有鸟雀停留,一派宁静,世上喧嚣都与此地无关。陆既明这次特意把一对玉带钩都带来了,两块严丝合缝地并合,用匣子装好,在坟冢前找了个地方,挖了个深坑埋好。
沈馥料想他有话要与父母讲,便远远退开,在树下站着,只见陆既明久久站立在父母墓前。
小阿在厅堂里,老仆慈爱,见他年纪小,给他倒茶,还给他糖果吃。小阿怎么好意思,连忙扶他,反过来要给他倒茶。老仆笑呵呵的,絮絮叨叨地说些乡间小事。
没一会儿,屋外走进来一个高大的男人,满手拎着东西,小阿抬头,正好与他四目相对。
一开始,小阿差点没认出这是秦雁,秦雁原本周正硬朗的面孔上,多了一块丑陋的伤疤,几乎占据了半张脸,那伤疤的表面凹凸不平,应该是被火灼伤留下的。
秦雁一开始也差点没认出小阿来,小阿长高了许多,不像小孩子了。
两人默默对视了一会儿,秦雁转身就出去了。小阿急得叫了一声,匆匆地跑出去,追上了秦雁,挡在他面前,气喘吁吁地唤道:“秦大哥。”
秦雁默默地偏过头,把有伤疤的那半边脸藏起来。
小阿偏要去看他的伤疤,瞪大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道:“疼吗?”
这是句傻话,现在自然是不疼的。但小阿仍旧觉得难受极了,他手上留了个疤痕,一点点大而已,但当时是极疼的,秦雁脸上的疤痕这样大,肯定是比他当时的疼要剧烈得多得多。
秦雁这才把脸转过来,看向小阿黑白分明的眼睛,他眼神清澈,虽然模样和几年前不一样了,但这双眼还是一样的。
“不疼。”他说。
他们一行人要在醴陵住上三天,把留在这边的一些产业变卖了,至于这座老宅,陆既明干脆地直接赠予老仆一家,只请托他们照料父母坟冢。老仆眼里有泪光,长长叹一口气,说道:“一定会的。”
陆既明看向秦雁,说道:“你和我们一起走吧。”
秦雁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饭后,小阿特意去找秦雁,秦雁正蹲在院子里,沉默地吸一根烟。他看着昏暗夜色里的群山,背影也像一座孤独的山。小阿挨到他旁边也蹲下,手里捏着一根草梗,絮絮叨叨地说道:“你和我们一起走吧,我们都很想念你呢。杨大哥特别想念你,总是说起你。你在这里一个人,无亲无故的。大少说,等从醴陵回去,我们就一起坐船出海,要跨过整整一大片海呢,也不知道要坐多少天的船......”
小阿顿了顿,又突然说道:“对不起。”
秦雁沉声问道:“什么?”
“我那时候骗你,对不起。”小阿垂头丧气地说道,“你还怪我是不是?”
秦雁失笑:“没怪你,一直没怪你。”
小阿一下子来了精神,草梗抛出去,差点就要开心得叫出声来。过了一会儿,他又小心地问道:“我能摸一摸吗,你脸上的伤......”
秦雁没说话,小阿就当他批准了,单腿跪在地上,凑过去,有些羞赧地伸出缺了一根小手指的右手,轻轻地碰触秦雁那凹凸不平的疤痕,轻得不能再轻,生怕碰疼了这块陈年的旧疤。
“真的不疼吗?”小阿喃喃说道。
秦雁抿了抿嘴,笑道:“不疼。”
小阿眨眨眼,可怜巴巴地说道:“那你和我们一起走吗?”
秦雁看着他,叹了口气,说道:“好吧。”
三天转眼就过,在离开之前,陆既明再次到父母坟前拜别。站在坟冢之前,陆既明再次将母亲留给他的绝笔信拿出来看。
上面写:“你不必聪明,不必勇敢,和你的爱人一起,无灾无病到白头。亲亲你的脸颊,就像之前我每天哄你入睡时那样。”
陆既明将信叠起来,妥帖地放在前胸的口袋里。
他的爱人正在不远处等他。
他走过去,牵起沈馥的手,说道:“走吧。”
初春的风轻柔地抚过他的脸颊,仿佛一个来自母亲的、轻轻的吻。
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