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随着风轻轻摇摆, 火星不断飘落。
熊天磊的喊话,众人都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神色。
杨英慈就是凶手, 这一点,他们已经都非常明确,唯一让辛心感到意外的是于卓洋居然也参与其中,他真的以为就只有杨英慈和萧寒松两个人。
当他发现与关昊搏斗的居然是于卓洋后,他的脑子不受控制地“嗡”了一下,然后就忙着救队友了,他没有时间去想自己的推理是否错误,而且他也不认为自己犯了错,所以, 当熊天磊喊出杨英慈的名字时,他无知觉地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缓缓陷落。
是杨英慈,那个初见面穿着一身冲锋衣, 侧脸优雅而知性, 还显得有几分忧郁的杨英慈。
“熊哥, ”关昊充当了辛心他们这三人暂时的发言人, “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熊天磊从怀里拿出了样东西, “是这个。”
辛心吃力地转过脸, 瞳孔震颤, 他震惊地发现熊天磊放在手里的居然是那本萧寒松枕头下面的色情杂志。
“这种色情杂志除了收录各种女性的暴露照片之外,也会收录一些文章来作为图片的间隔。”
当门被锁住后, 熊天磊意识到门外的人是想烧死他们时,他就开始质疑凶手真的会是萧寒松吗?
以他对萧寒松的了解, 固然崇南岭给萧寒松带去了许多痛苦,可说让萧寒松放火烧山,熊天磊判断他做不到, 至少一个人是做不到的。
萧寒松的背后一定有一个人。
那个人足以影响他的灵魂,让他做出背叛他一生事业的决定。
熊天磊想那个人绝对不会在萧寒松这里毫无痕迹。
“这本杂志上有一页尤其的陈旧泛黄,一定由主人反复翻阅摩挲过,不是什么大胸美女,就是一篇用来做间隔的文章,文章没有署名,是第一人称,讲述了一个少女的心事。”
这种刊登在色情杂志上的文章也不会是什么正经文章,整篇文章都在描述少女的初夜,熊天磊读完之后,相比于色情挑逗,他感觉到更多的是一种痛苦。
文章中反复提到撕裂般的疼痛。
“……纯真离我远去,那撕裂般的疼痛改变了我对于许多、许多的看法,我已不再是我了……”
“那种撕裂般的疼痛每晚都会在我的胸膛里复活……”
“深夜里,我的孤独再无慰藉,全身弥漫着撕裂般的疼痛……”
“没有区别,我明白了,这个世界上的痛苦没有任何区别……”
一开始熊天磊他们三人认为少女可能是被性侵了,可是在经过反复的研读后,丰富的经验告诉熊天磊,这篇文章并不是真的在讲一个少女失去了自己的童贞。
“你们看,撕裂般的疼痛为什么会率先在我的胸膛里复活?”熊天磊举着杂志,对着王同光和阮霆道,“胸膛里的可不是性器官。”
“还有,假设她真的受到了性侵,为什么结束后,她在深夜里会觉得孤独?这本杂志的印发时间是十年前,而且这样的杂志在上面写什么都不会有人在意,所以大概率作者是没有太多粉饰的。”
胸膛里的是心脏,是什么让少女产生了撕裂般的疼痛?是什么让少女感到孤独?是什么让少女改变了对于这个世界的看法,甚至觉得“我已不再是我”?
熊天磊他们三人讨论了很久,方向很多,没法确定。
关昊从辛心口袋里掏出了手机,幸好,手机没被烧坏。
手机里一前一后两张照片,照片的共同点是同样的红气球和笑得很甜的两张脸。
水果店的老板光是看杨英慈小时候的照片就一眼认出,“是她,就是她,向我订购的山竹!”
杨英慈第一次来墓地附近买水果,正是去年她回乡定居的时候。
“买水果啊?随便看,我们这里都是新鲜水果,”老板招呼道,“需要什么?”他见杨英慈视线滑过却不停留,热情道:“没有的话,我也可以进货。”
“她要求很高,水果一定要新鲜,品相要好,可以加钱,但是不能有任何瑕疵,东西一定要好,她可上心呢,雷打不动,每天都亲自来换水果,嘿,我就奇了怪了,你说……”老板压低了声音,“……都是供给死人的,要那么好干什么,又不是真能吃得着。”
辛心他们三人也觉得奇怪,那个无名坟墓居然真是杨英慈供的,里面什么都没有,连件衣服都没有,每天都换新鲜水果,这说明杨英慈对坟墓里的“空气”感情是非常深的,难道是她的父母?尸体没有回乡?
辛心在开脑洞时,关昊冷不丁道:“那张照片再让我看看。”
“哪张?”
“杨英慈小时候那张。”
辛心连忙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关昊,关昊把辛心拍下来的杨英慈电脑桌面反复放大缩小。
“动物。”
关昊转过脸看向辛心,“是动物。”
辛心看着关昊的眼睛,猛然想起他们之前开的玩笑。
“食草动物应该就不用了吧,一般没什么攻击性,吃点草也就够了,要不要买点什么水果?”
“水你个……”
水果!
新鲜的水果是给食草动物的!
关昊举着手机在火光中让熊天磊三人察看,“萧寒松他们一家三口合影的大帐篷不是移动电影院,那是马戏团,”关昊的嘴和脑子都一样快,“杨英慈父母常年在外地走动做生意,她父母就是开马戏团的!杨英慈在照片上靠着的也不是墙,是马戏团里的大象,灰色的是大象的皮肤!”
关昊的声音顺着燃烧的火焰与滚烫的风在空中游荡,寂静地旋转,他侧过身,向着密林中的方向,“你的公众号账户叫‘玛丽说’,我们查过,1916年,有一头叫玛丽的大象因为受到驯兽员的虐待,反抗中杀死了驯兽员,最终被处死了,你的玛丽呢?它也死了吗?!”
熊天磊只露出了一只眼睛观察,他看到于卓洋猛然向后看去,从他的反应来看,他似乎不知道杨英慈的背后还有这么一段故事,相反的,萧寒松就显得很坦然,闭着眼睛背靠在树上。
“杨英慈,你为什么要杀洛冠清,洛冠清有哪里对不起你?他对不起的明明是桑一如,想杀他的明明也是桑一如,为什么你劝退了桑一如,替桑一如杀了洛冠清,你和桑一如的关系很好,你很在乎桑一如?你们之间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纠葛?”
黑暗中密林幽深,四周安静得只有风声和火声,关昊所有的问题,杨英慈都没有回应。
根据他们对于桑一如口供的推理可以得知,桑一如和杨英慈碰面之后,两人一系列的行为举动都是桑一如在编造谎言。
真实的情况可能是杨英慈劝住了桑一如,她允诺要帮桑一如除掉洛冠清。
如果杨英慈已经决定了要帮桑一如除掉洛冠清,那就不会再把桑一如搅进来。
凶案发生的那天,洛冠清去见桑一如,这可能是桑一如没料到的,在和洛冠清短暂交流后,桑一如回到公司。
她会做什么呢?
代入桑一如的视角,辛心猜测桑一如大概率会联系杨英慈,于是杨英慈指导桑一如要求洛冠清换车去接,这才有了两次换车的情况发生,而杨英慈那么做,是为了洗清桑一如的嫌疑。
因为很快,桑一如回到公司,就会有极其充分的不在场证明,杨英慈的思路依旧是撒不完全的谎,先吊起对桑一如的怀疑,再洗掉,就会事倍功半。
为什么杨英慈会愿意为桑一如冒那么大的险呢?死去的“玛丽”对于杨英慈意味着什么?他们无法准确地得出答案,但显然它对她异常重要。
在完全没有生活痕迹的地方,唯一有色彩的就是这张电脑屏幕桌面。
多年以前,杨英慈曾夺门而出,多年以后,杨英慈回到家乡,给她的玛丽立了一座空的坟墓,每天精心地为玛丽更换水果,打扫墓地。
她说,纯真离她而去,她说,撕裂般的疼痛,她说,她很孤独。
辛心躺在石锋的怀里,他脑海中竟能看到小小的杨英慈,她靠在‘玛丽’的身上,手里举着气球,玛丽玛丽,我很孤独,爸爸妈妈都很忙,他们都不理我,只有你陪着我。
玛丽,你离开了我,纯真离我远去,我看清了这个世界,玛丽,撕裂般的疼痛在我的胸膛翻涌,玛丽,你走以后,我在这个世界就是孤独一个人了。
辛心双手僵直,因为疼痛,所以说话止不住颤抖,他用身体能运用的最大力气,大声道:“它叫什么,它不叫玛丽,它叫什么!”
风吹过来,拂到脸上,烧焦的味道逐渐浓烈,黑暗中,萧寒松感觉到身后呼吸靠近。
“默默。”
杨英慈的呼吸喷洒在萧寒松耳后,她回应辛心,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冷静的,仿佛没有任何感情地回答,“它叫‘默默’。”
“她出来了。”
熊天磊压低声音,“她躲在萧寒松后面。”
辛心胸膛起伏,熊天磊压了下他的胸膛,“别说话,让我来试试。”
“杨英慈,”熊天磊大声道,“默默,是你的好朋友吗?”
杨英慈没有回答。
“它是怎么死的?”
熊天磊道,“它不会说话,墓上也没有名字,它跟你一样,一定也很孤独,你告诉我们它的故事,我们下去,说不定能帮你找到它呢?”
“找到它?”
杨英慈轻轻的笑声传入众人耳中,“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它死了,没有人找得到了。”
杨英慈看向萧寒松,“你为什么这么傻?你知道是我了,为什么帮我?”
萧寒松定定地看着杨英慈,“走吧,就当你今晚没上过山,我会解决好的。”
杨英慈摇头,“不,你解决不好,”她转脸看向于卓洋,忽然抬手一枪,“砰——”的一声,伴随着惨叫,于卓洋的腿被射穿了。
“熊天磊,”以于卓洋的惨叫声为背景,杨英慈大声道:“我给你们五分钟时间出来,否则,我就把那个蠢蛋给杀了。”
被称为蠢蛋的于卓洋抽搐了一会儿,咬牙挣扎道:“英慈姐……”
杨英慈丝毫不理会,她盯着熊熊燃烧的护林站,她早已看穿了,熊天磊的眼神告诉她,他不会见死不救的。
“杨英慈——”
熊天磊喊道,“我可以出来,我能死个明白吗?!”
“可以啊,”杨英慈道,“你想怎么明白?”
“护林站里的那具尸体是偷猎的吧,是你干的?”
“你出来,你出来我就告诉你。”
“……”
熊天磊轻声骂了句脏话,“这个女人很狡猾,她不会说的。”
“我们不能出去,”辛心使劲和石锋贴紧,“我们一露头,她就会开枪。”
熊天磊道:“事到如今,只能硬推了。”
时间快要不够了。
熊天磊顶着满头满脸的汗,“先来盘洛冠清被害的案件。”
“杀人的是杨英慈,有异议吗?”
众人都没有异议。
“过程,首先想要杀害洛冠清的是桑一如,杀人动机是情感纠纷。”
关昊补充,“她应该是想偷公司的药毒死洛冠清。”
熊天磊说“好,”然后继续说,“桑一如的杀人计划被杨英慈发现了,于是杨英慈决定帮桑一如杀害洛冠清,杀人动机——杀人动机——”
杀人动机推不动了。
众人互相看着,关昊道:“杨英慈因为童年的阴影,心理产生了扭曲。”
“怎样的扭曲?”熊天磊追问。
关昊道:“根据玛丽的故事,也许,她憎恨人类?反社会?”
“如果她是出于憎恶人类保护动物,她和于卓洋应该理念相同,为什么她对于卓洋毫不在乎呢?”
熊天磊的问题让关昊语塞。
辛心抬起僵直的手抹了下石锋嘴唇旁的血,“哥……”
石锋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刚才于卓洋的反应也表明两人的交往可能并不非常深刻,”熊天磊道,“杨英慈和于卓洋认识的时间可能并不长。”
“于卓洋——”
熊天磊换了个喊话对象,“你被骗了!你的英慈姐只是在利用你!”
熊天磊观察着三人的动向,于卓洋和萧寒松都还被绑着,杨英慈躲在捆住萧寒松的那棵树后,同样只露出了一只眼睛。
于卓洋中枪受伤后,腿上血流不止,他整个人靠在树上,听到熊天磊喊话后,他胸膛起伏,昂着头回道:“我不在乎!”他深吸了两口气,看向对面燃烧的护林站,呵呵地笑了两声,“等到今晚过来,崇南岭就不会再得不到上面的重视了,一定会有人来接管这片地区的哈哈哈哈!到时候就再没人敢进山偷猎了!”
“疯子。”熊天磊压低了声音道。
王同光接过话,“所以,为了达到目的,你不惜放火,以你对山里的了解,难道不知道山火会烧死多少动物?”
这一句无疑戳到了于卓洋的痛处,于卓洋随即大喊道:“对于整体,部分的牺牲是必要的!那是自然的选择!”
辛心艰难道:“公众号……”
关昊帮忙补充:“杨英慈的公众号里写过这句。”
“看来是被忽悠瘸了,”熊天磊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发现于卓洋的时候吗?”
众人都记得。
“我估计那时候于卓洋也还不知道山上到底什么情况,后面才被拉下水的。”熊天磊道。
“怪不得……”关昊神情一凛,忽然想到了什么,大喊道,“你既然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为什么特意把小花咪送到山下治疗?因为你对它有感情了,所以它就不能牺牲了,你还记得你最初来崇南岭,是想守护什么的吗?口口声声为了整体牺牲部分,既然谁活下是由你决定的,那死了的也都是因为你!”
于卓洋被关昊说得哑口无言,因疼痛而变得迟缓的大脑短暂清醒,他扭头看向黑暗中的杨英慈,而杨英慈根本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萧寒松!”
熊天磊转移对象,逐个击破,“杨英慈怎么一直躲在你身后不给你解绑啊?”
萧寒松没有回应,熊天磊看到萧寒松头向着杨英慈的方向偏了偏,可能是在跟杨英慈说话。
“砰——”
杨英慈抬手又是一枪,这一枪射穿了于卓洋的另一条大腿。
“五分钟快到了,”杨英慈大声道,“你们出来,还是不出来?”
熊天磊刚要起身就被王同光抓住胳膊,王同光摇头,熊天磊眉头紧皱,“我出去,你们掩护我。”
王同光道:“不。”
他按住熊天磊的肩膀,脸探向外,手飞快地开出一枪。
“砰砰”两声枪响,是杨英慈还击了一枪。
熊天磊直接把人扯了回去,子弹擦着王同光的耳朵过去,溅起一片血雾。
“王同光,你疯了!”熊天磊低喝道。
“不能一直被她牵着鼻子走,”王同光笑了笑,“杨英慈,你敢开枪,我也敢,我们死,萧寒松也得死。”
王同光一枪打在了萧寒松肩上,他是希望能够打中杨英慈的,不过很可惜,杨英慈的反应比他想象得要快。
“杨英慈,”熊天磊按住王同光,大喝道,“我们谈谈,好吗?”
“谈?”
杨英慈的声音夹杂在噼里啪啦的火烧中,“谈什么?”
“我们想了解你,想了解默默,默默是怎么死的,你能告诉我们吗?”
“能怎么死?”
王同光的那一枪真的撬开了杨英慈的嘴,她回道,“生老病死,就和人一样。”
生老病死,就和人一样。
辛心猛地睁开了眼睛,脑海中像是投下了一个巨大的火球,将他的思绪快速燃烧。
“这么说,它是病死的?”熊天磊边喊边道,“杨英慈,我们面对面谈,好不好?”他深知要打破嫌疑人的心理防线,面对面是最好的办法,“我们不对萧寒松动手,你也别开枪,怎么样?”
对面杨英慈没有回话。
熊天磊对几人道:“我试着出去,你们援护,别随便开枪。”
辛心躺在石锋怀里,脑海中反复播放着杨英慈刚才那句。
“生老病死,就和人一样。”
“生老病死,就和人一样。”
“生老病死,就和人一样。”
“……”
生老病死,和人一样,动物与人,不,人与人,这世界上一切活着的有什么区别吗?
没有区别,这个世界上的痛苦没有区别。
熊天磊慢慢移动脚步,当他的身形现出的那一刻,辛心伸手,红肿粘连的手掌死死地攥住了熊天磊的脚踝。
“别出去!”
话音未落,三声枪响。
“砰——”
王同光开了枪,他那一枪对准的是萧寒松的手臂,子弹贯穿了萧寒松的手臂,没有哀号。
杨英慈也开了枪,子弹迎面向着熊天磊的咽喉,偏了一点,射入了他的右肩。
还有一枪,从哪来的?
“咚——”
人体从树后向前一扑,被死死坐住,满脸血痕的查尚从天而降,龇牙咧嘴地对着火光冲天的护林站笑,“看来没有我,你们全都得死在这个任务里啊。”他坐在杨英慈背上,把发烫的枪管顶在杨英慈后脑勺上,“别乱动,不然打烂你的头,”他转头对失血过多在昏迷边缘的于卓洋道:“还有你,敢偷袭我,等会儿就送你上西天。”
“查尚!!!”
辛心看到查尚,惊喜地大叫。
查尚眯着眼睛,“喂,你手怎么了?烧残了?”
几人相互搀扶着走出护林站的掩护,火光冲天,将几人的脸都照得极为清晰。
“被这家伙偷袭了,”查尚甩了下脸,冲于卓洋的方向,向众人解释,“小看他了,还以为他就是个天真的废物。”
辛心站不住,还是和石锋互相搀扶着坐下,他摸到石锋肩上的伤口,用自己的肩膀挡住。
“那个受伤的人呢?”
“他顶不住,死了,他是枪贩子,来和两个偷猎的交易,他们这样交易已经很长时间了,萧寒松也从里面抽油水,前几天突然被人攻击,不是那个于卓洋,就是她干的。”查尚枪顶了下杨英慈的后脑勺。
几人齐齐地看向萧寒松。
萧寒松的神色很平静,他睁开眼看向几人,“你们涨的工资,那些福利,难道能凭空冒出来吗?”
“很伟大啊,”查尚道,“我认可。”
他一知道萧寒松参与其中后,就不再现身,躲在暗处,随时准备出击,他和杨英慈萧寒松一样,一直都躲在附近,找机会接近杨英慈,直到刚才杨英慈露出破绽,他这才开枪扑上来。
熊天磊先缴了杨英慈手里的枪,随后让查尚闪开,把人翻了过来,杨英慈脸上沾了泥土和叶屑,几缕发丝散乱地堆在脸上。
“杨英慈,你为什么杀洛冠清?”
杨英慈肩上受了伤,血汩汩地流出,然而她脸上的神情却还是如初见般那么从容、淡然,她的神情如此悠远,就好像正躺在床上预备安眠一样,完全不理会熊天磊。
“因为,没有区别。”
说话的是辛心。
除了杨英慈以外的所有人,包括萧寒松都看向了他。
“她不是在乎桑一如,而是不在乎洛冠清,因为洛冠清也从来不在乎别人。”
杨英慈眼珠缓缓移动,她终于正眼看了一个人。
“所有的痛苦都没有区别,生老病死,一切都是自然规律,”辛心温声道,“默默,不是病死的吧?你和你父母产生冲突,半夜离家出走,是为了默默吧?”
杨英慈静静地看了辛心一会儿,很快垂下眼,“它老了,没有用了。”
“他们说,它不能工作了,所以,就让它回家了,”杨英慈平静道,“我知道,他们其实是把它卖了,会有人收的,”她的视线看向熊熊燃烧的护林站,那里藏着一具偷猎者的尸体,她的眼神中没有憎恨,而是平静,彻底地平静,她早就没有恨了,“你说得很对,生老病死,弱肉强食,这都是自然规律,洛冠清也说得很对,社会的运转不会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别人有别人的命运,他也有他的,”说到这里,杨英慈嘴角露出了一抹笑容,“很公平。”
“那萧寒松呢?”辛心忍着剧痛质问,“难道他也没有区别?”
刚才熊天磊出去的时候,杨英慈根本没有半点顾忌萧寒松,从头到尾也只是把萧寒松当做护盾。
“没有。”
杨英慈依旧平静道,她看向萧寒松,“其实你不用帮我处理尸体的,我不在乎。”
萧寒松双眼温柔地凝视着杨英慈,“可是,我在乎。”
“你在乎的不是杨英慈,”关昊冷冷道,“是你理想中完美的你。”
“你也一样,”关昊对杨英慈道,“你说没有区别,为什么不让桑一如杀洛冠清,你不想让桑一如走到你这一步,你从她身上看到了你自己。”
杨英慈再次微微一笑,“随你怎么想,我不在乎。”
“那你也不在乎默默吗?”辛心道,“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谁还会去看望默默,去给它买新鲜的水果?”
“那都是假的,是虚幻的心理安慰,死了就是死了,它从来没吃过新鲜的水果,也永远也不会。”
杨英慈轻轻吐出一口气,眼神凝望着空中的一点,“人和动物一样,没有区别,生老病死,只能接受。”
“我也不在乎她说什么,所以她杀洛冠清的动机到底有没有同情桑一如的成分?”
查尚询问众人。
辛心看着躺在地上,已经闭上眼睛,平静地迎接死亡的杨英慈。
“没有。”
他的嘴唇发出心底里催生出来的冷静而又残酷的回应,就好像是他在替杨英慈或者石锋在说话,“她不在乎任何人。”
那座空的坟墓怎么埋得下一头大象呢?倒是能刚刚好让一个少女躺下。
“她尝试过,她想去过正常的生活,但是她做不到……”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杀洛冠清的呢?应该是从那次她与洛冠清讨论印度妇女的问题,那是社会的问题,与他们无关,杨英慈隔着手机屏幕静静地审视着另一头,她用力把自己按回日常生活的那一头。
他说得对,没必要为别人的命运感到痛苦,说到底,她想做什么,又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人与人,人与动物,原本就没有区别,人可以决定动物的生死,她为什么不能决定别人的生死呢?
没有区别,痛苦也是没有区别的,要么都痛苦,要么都不痛苦,那么她选择不痛苦地去做她想做的事。
辛心看向萧寒松,萧寒松也闭上了眼睛,而他的神情和杨英慈不同,是一种颓唐的绝望。
杨英慈不在乎萧寒松,萧寒松也知道,可他在乎,他希望她过上他没过上的生活,他发现了她的罪行,可他只想帮她掩盖,想要她重新去做完美的她,可她想要的,却从来不是他所想要的,她也从来不完美,相反,她早已千疮百孔。
“轰——”
护林站承受不住焚烧轰然倒塌,火星四溅,飘向树林,一时间各色鸟鸣四起,整个崇南岭都似乎被唤醒了,动物们察觉到了危险,四散奔逃躲避,哀鸣声响彻山野。
大火将要蔓延整座山,到时候,无论是谁,都要遭受同等的痛苦,这就是杨英慈所认为的世界的规律……所以她如此平静、坦然地接受……
辛心想起那张照片,女孩靠在大象身上,笑得开怀又放松。
很痛苦,可是怎么办呢?死了就是死了,生老病死,她必须接受,她的世界从此不同了,她变了,她不在乎了。
应该有正义战胜邪恶,应该有幡然醒悟悔不当初,应该有……可哪有什么应该……
辛心无力地靠在石锋怀中,严重的烫伤和吸入大量的浓烟令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感受着大火逐渐向他们逼来,石锋紧紧地搂着他,他闻到石锋身上浓烈的血腥味,他感觉到石锋淌着血的嘴唇印在他额头上,他费力地张开嘴,“哥……”
黑雾比火光抢先一步吞噬了他们,无数声音,听上去是动物们的嚎叫,明明应该听不懂的,传到意识里却是无比清晰的恭喜他们完成任务的声音,仿佛夹杂着悲泣声……
难道动物与人,真的没有什么区别?
在昏昏沉沉中间,辛心的脑海中出现了一张机票。
那是一张残缺的机票,只有部分信息明确。
目的地,是辛心的家乡。
时间,是他初三那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