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苦难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时光匆匆,如流水般淌过心头。
沈月岛和霍深在贝尔蒙特安顿了下来,开始着手盖当年没能盖完的小房子。
草原是藏不住秘密的,即便是隐在记忆深处最不可言说的往事也会被风吹向每一寸土地。
不知道谁把阿勒回来的消息走露了出去,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最后恨不得连贝尔蒙特伢伢学语的小孩子都知道当年那位昆吉(勇士)回来了,还带着他的年轻伴侣。
阿勒当年是贝尔蒙特最优秀的猎手,名号当之无愧,仰慕者众多,每天来拜访他的人快把他们的帐篷帘子给掀烂了,有旧友也有新人。
霍深不排斥和以前的老朋友见面,毕竟要在草原上生活就免不得要和他们重新建立联系,但他不喜欢缅怀过去,不想每看到一个朋友就把往事回忆一遍。
既然已经重新开始,那一切都要向前看。
他索性挑了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在贝尔蒙特举办了一场骑射比赛,邀请以前那些老朋友和现在的新一代猎手前来参赛。
不是为了和他们争什么名号,只是想向大家证明,自己一切都好。
比赛是老额吉和大昆一起操持的,霍深和沈月岛作为半个客人,只管玩就好。
阿勒年少时用的那张狐皮弯弓,一直都好好地保存在大昆家里,当年本来是要和他的衣物一起埋葬进迦蓝山的,但沈月岛不同意。
“这是他最喜欢的弓,是他的荣誉,如果他还在,一定希望有更优秀的猎手能把它传承下去。”
作为阿勒的“妻子”,沈月岛对他的遗物有绝对处置权,于是这张弓就被留了下来,甚至变成了每年草原猎手水平测试的一个科目。
谁能拉开这张弓,谁就能和阿勒比肩。
遗憾的是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后生能够做到。
“或许它只认你。”大昆把弓拿来时对霍深说。
霍深听了只是笑笑:“哪有那么玄乎,太久没用而已。”
“狐皮和其他动物的皮不一样,经常用才能保持韧性,放久了就会老化,和钢丝没区别。”
他接过狐皮弯弓,搭在手上用力拉了一下,同样纹丝不动。
“放这吧,我用马油养养。”
大昆没再说多说什么,把弓放下就走了。
沈月岛站在一旁默默看着不说话,半晌低下了头。
他知道,霍深即便参赛也不会再用这张弓,原因很简单,他拉不开了。
当年那场悲剧给他的身体造成的是毁灭性损伤,肌肉、韧带拉伤,身体多处骨骼断裂,年少时单手就能拉开这张狐皮弯弓的草原汉子,现在可能要使出全力都拽不动弓弦。
时光如同一把残忍的刻刀,在他身上划过,带走了一些东西,又还给他一些东西。
还给他的他接住了,或者应该说他硬抢回来了。
但他缺失的,无论如何都弥补不了。
好在他们早已不再看重那些。
霍深把弓放到一边,看沈月岛惆怅兮兮地低着个脑袋,就过去逗他:“怎么,你的小队长也拉不开这把弓了,失望了?”
话音刚落就被沈月岛瞪一眼:“你再乱说话今晚就别和我睡了。”
霍深失笑:“这惩罚可是要吓死我。”
他牵着沈月岛的指尖,放到唇边轻吻,吻一下叫一句小伽伽,一路把他抵到帐篷边。
沈月岛受不了这样,脸上慢慢热起来,一双湿漉漉的眼望着他,恨不得能拉出缠绵的线。
他轻轻捂住霍深的唇,歪过头问他:“队长,你还抱得动我吗?”
话刚说完就被霍深单手捞起来,往手臂上一放,跟抱小孩儿似的轻轻松松地把他托着。
沈月岛一下子没坐稳,惊呼着搂住他肩膀,低头对上霍深那双温柔的眼睛,眼底满是疼宠:“我最近抱你抱少了?换着花样求呢。”
“才没有。”沈月岛一挑眉,伸手挑起他的下巴,“我是想说,失去的东西没了就没了,不值得留恋,你是和我过又不是和弓过,只要能摆弄得了我就行了,干什么非要拉得动那把弓。”
霍深弯起唇角,享受沈月岛这样居高临下看着他的目光,他能感觉到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少爷正在被他一点点养回来。
“那等比赛那天你给我挑一把弓吧。”
他抱着沈月岛坐进椅子里,把人面对面放在自己腿上。
“好啊。”沈月岛欣然点头,又有些舍不得地把那张狐皮弯弓拿过来。
毕竟是阿勒用过多年的东西,上面留满了关于他的证据。
绳结的磨损,褪色的红漆,松动的皮子……沈月岛垂着眼,用指腹一寸一寸地在那把弓上摩挲,每摸到一处痕迹,就能想到造成它的原因。
尤其弓骨处那个向内凹陷的小窝,是阿勒拉弓时太过用力给按的。
那个小窝是他曾经习惯放拇指的位置,他手把手教沈月岛搭弓时就会把拇指放在这里。
“我还记得它。”沈月岛轻声说着,把自己的拇指按进小窝里,一瞬间仿佛时光倒流,记忆重叠,他能在破损的木料上,感受到阿勒七年前的指纹。
眼眶蓦地湿润,他把脸埋进霍深肩头。
“队长……”他声音喃喃,像在低语。
“我以为我可以的,但我还是看不了这些东西……”
他词不达意,欲言又止,无法用语言诉说心头的感觉,就好像……在刚才短暂的两三秒里,找到了阿勒的影子,那个自由纯真的草原少年,隔着七年的时空和他指纹相叠。
霍深怎么会不明白他在疼什么。
沈月岛刚才在想什么,他刚才就在想什么。
所以他没像往常一样说那些哄人的话,只是拉起沈月岛的手,握住那张弓,从背后环抱住怀里的人,用他当年手把手教沈月岛射箭的姿势,和他一起拉开弯弓,一箭射到了十八岁的草原上空。
那些悲戚的桎梏与苦痛,都消散在旧日的风中。
-
骑射比赛如期举行。
除了草原上的猎手和牧民外,还吸引了许多外地来的游客。
霍深并没有上场参赛,只和大昆他们这些老队员做了一场观赏性很高的骑射表演。
沈月岛在这天早早起床,穿上霍深为他挑的藏蓝色骑装,乌黑的长发高高竖起,发尾用珠子编成一根根小辫儿,小辫儿底下还坠着铃铛,骑在马上一跑起来就叮当乱响。
这是草原上的半大孩子才有的扮相,看上去活力满满但不稳重,还自带音响走哪儿哪儿热闹,去打猎或者放牧都会被大人们嫌弃,让他们这些破孩子一边玩去。
霍深到现在还把沈月岛当小孩儿,他也确实没个大人样儿,骑着马走在路上都不安分,像只活泼的小猴子一样招猫逗狗,不然就折根树枝,踢飞个石子,总之就是闲不下来。
霍深和队员们在草场上排练晚上的表演呢,他就骑着小马晃悠过去了,头发上的铃铛叮了当啷响一路,他在马上也不好好坐,两条腿蹁起来像个打坐的菩萨,怀里抱着一堆姑娘们送他的零食,糖葫芦花生糖,还有一条手臂那么长的风干牛肉。
他也不顾形象,抱着肉干就啃。
霍深最先看到他,放下手里的箭。
大昆和其他队员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到沈月岛的那一刻都忍不住笑。
“呦,咱们少爷视察来了。”
这一票队员里就没有和沈月岛不熟的。
当年他拐了人家小队长搞地下恋情,自以为藏得挺好,有人问起阿勒和他是什么关系,阿勒就淡淡地扔一句:我带的小孩儿。
这套说辞能瞒住别人,怎么可能瞒得住这帮朝夕相处的队员,早看出来他俩好了,只是没点破。
那时候阿勒要管着一个骑射队,不仅要保证每人每天都打到能填饱肚子的猎物,还要保证每一位队员的安全,总有顾及不到沈月岛的时候。
沈月岛乖得很,也不吵人,就自己找棵能乘凉的大树,一蹲就是一下午。
阿勒短时间内回不来,这帮队员就帮他照顾小男友。他年纪小,队员们都疼他,把自己带的零食干粮都分给他不说,打到的小鸡小兔子也都给他玩。
这帮草原汉子和阿勒一样,不会说什么漂亮话,总是说得少做得多。
有时候沈月岛在树下蹲睡着了,醒过来发现自己遭一圈兔子给包围了,他眨着惺忪的狐狸眼懵在那里,阿勒就笑着揉揉他脑袋:“今天小岛打得最多,晚饭有奖励。”
沈月岛那个厚脸皮一点不带羞臊的,特别骄傲地拍拍自己胸口:“妈呀,我成神射手了。”
队员们到现在还记得他这个自封的称号,也不排练了,纷纷围过来打趣他。
“呀,神射手来了。”
“厉害啊,打来这么多糖葫芦。”
“这是打了一头牛啊,直接给做成肉干了。”
沈月岛让他们逗得直笑,和他们也不见外,把手里的零食都分给他们,肉干也掰下去一大块,就近塞进了大昆嘴里。
霍深最后一个上来,好整以暇地睨他:“沈少爷还是那么受欢迎啊,还有我的吗?”
“嗯……零食没有了,还剩个沈少爷,要不然你拿走?”
他说完就朝人张开手臂,笑得眼睛眯起。
明媚的晚霞之下,他那双弯起的眼睛就是挂在霍深心头的月牙。
霍深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的弧度,真就把他从马上抱下来拿走了。
前天晚上刚下过雨,他们脚下这片地被踩得泥泞,他本来就没想让沈月岛的脚沾地,直接兜着屁股给抱到一会儿要表演的木台子上。
大昆在旁边看得直咂舌:“我闺女今年五岁,我都不这样抱她了。”
沈月岛上去就踢他一脚:“现在你知道你闺女为什么和你不亲了吧。”
大昆还想和他贫两句,其他队员也叼着零食围过来了,想和沈月岛叙旧。
霍深却不给了。
往沈月岛面前一挡,把人全堵在背后。
他还没说两句呢,哪能让别人往上凑。
队员们没明白他这什么意思,以为他要和沈月岛说小话,就在一边等着。
大昆这时候就识趣得多,把这一串人都轰走了,找了个离他们远的地方排练。
人都走了,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
沈月岛坐在台子上,悠闲地晃荡着腿,就着晚霞吃那一小点肉干。
霍深站在台下,背靠着舞台边沿,扭过半边身子给沈月岛绑一根散了的小辫儿。
他们一站一坐,离得那么近,头顶是鳞片状的灿灿夕阳。
明明没有对视或说话,两人间自然形成的氛围却那么亲密、那么温馨,让人联想到或许等到他们七老八十的那一天,他们还是会这样,一个无忧无虑地玩闹,另一个给他绑散掉的小辫儿。
“唔,表演要晚上才开始吗?天那么黑,还看得到箭吗?”
沈月岛边问边掰下一块肉干,塞给霍深,霍深手上脏,直接张嘴咬住。
“看得到,表演时箭头会沾火。”
“哇,那也有点太帅了吧。”
沈月岛在脑袋里偷偷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不自觉吞了下口水,“队长绝色。”
霍深让他逗笑了。
“我什么样你没见过。”
“那怎么能一样,骑在马上的阿勒,够我回味一辈子。”
他对霍深向来是带滤镜的,看他干点什么都觉得性感。
或许不该说是滤镜。
历尽千帆的男人身上本就带着一股从骨子里发散出的从容与淡然,那副性感绅士的皮囊之下,装着一具伤痕累累又浪漫强大的灵魂。
他不争不抢,不再对身外俗物投去半分目光,表情淡淡的,情绪也淡淡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淡淡的,仿若一只慵懒又优雅的狮子,卧在自己的领土之内,好像大部分时间都在熟睡。
在外人看来他什么都不在意,没有任何东西能引起他的兴趣。
可当沈月岛靠过去后,他的所有喜怒哀乐又会如同被石子砸中的湖面,骤然荡起数道涟漪。
深情本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性感。
光看他排练的这几天吸引了多少游客就知道,三十岁的霍深和二十二岁的阿勒,一样魅力无限。
霍深没理会他的花式吹捧,捏捏他的脸,把他手里剩的肉干都拿走了。
马上吃晚饭了,再吃零食他又要不吃饭。
这肉干沈月岛还蛮喜欢吃的,不然也不能迫不及待地拿着整条啃。
但再喜欢吃被抢走了也不生气,看一眼确认霍深是真不给他了就小小地叹了口气。
皱着眉头苦大仇深的样子就像个小老头,霍深哭笑不得:“这么可惜啊,留给你明天吃?”
沈月岛没出声,只点头,一侧脸颊还鼓起个小包。
霍深捏住那个小包:“嚼什么呢?”
“……筋。”沈月岛嘟囔着答。
最后一口肉干带了点硬硬的筋,他咬不太动,又不好吐掉,在草原上不好浪费食物,尤其是肉,想着直接咽了得了。
下一秒嘴巴就被捏住,霍深启开他的唇,舌尖一扫就勾走了。
远处黑暗中传来大昆的喊声:“队长!别亲嘴了!快来排练!”
“唔——”沈月岛吓得肩膀一缩往后躲。
霍深同时抬手扣住他后腰,安抚地拍了拍。
“马上。”他扭头回了大昆一句,又转过头来,脱下自己的外套给沈月岛披上,把人往怀里一裹,亲亲额头,拍拍后背,仗着天黑看不见,几乎是吻着他的耳尖在问:“晚上想吃什么?”
“饭!”沈月岛还在因为刚才的事害羞,所以这声喊得特别洪亮,喊完更臊得慌了,红着脸往人胸口一撞,赖赖叽叽地蹭两下,小声嘟囔了句什么。
霍深低头仔细听才听清他说的是:“我都咬过了,你也太不嫌我了……”
“哪那么多讲究。”霍深失笑,手顺着他卫衣下摆探进去,摸到一层软绵绵的肚子肉,手感很好,他拿这点软肉捂手,时不时挠两下。
沈月岛痒得闷笑,第二次想躲。
霍深垂下眼,压制的本能被彻底激发起来,一手勒住他的腰,一手扣住他后颈,刹那间把人禁锢得更紧,几乎把沈月岛整个人都镶嵌进怀里,语气也沉了下来:“躲什么?”
自从出事后,他就不太能接受沈月岛离开他身边,或者动作间表现出一点排斥,都会让他不安。
沈月岛太了解他了,被这样完全动弹不得地扣着也不觉得难受,反而把自己往人怀里更贴近一些,声音放得轻而软:“没躲,不一直在你怀里呢吗。”
压制在心底的那丝暴戾的情绪就这样被他一句话抚顺,霍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松开手臂放开沈月岛一些,不再扣那么紧:“抱歉宝宝,弄疼没有?”
“一点不疼,哥不用和我道歉。”
沈月岛主动吻了他一下,吻完又舔舔他的唇,瞧着人的眼睛湿湿亮亮的,乖得霍深心窝酸涩。
他不知道还要再怎么疼沈月岛了,把人抱下木台,宝贝似的托在怀里轻轻荡着,掌心捧着他的脸颊慢慢揉搓,指腹揩过他唇角:“小puppy,舔人没够。”
沈月岛哼哼,“那我看你还不是很喜欢。”
怎么可能不喜欢,霍深胸腔里的爱意快化成热水流淌出来了,低下头,万分珍惜地吻了吻沈月岛的眼睫:“怎么这么乖。”
“我不一直挺乖的吗。”沈月岛挨夸了语气挺骄傲,看向大昆他们乌泱泱一群人要等不及往这边走了,就把霍深往外赶:“还不去排练啊,都等你呢。”
“嗯,这就去,大约二十分钟我就回来,回来带你去吃粽叶饭。”
“哎?这也有粽叶饭吗?我还以为只有曼约顿有。”沈月岛还真挺想吃那种黏糊糊的五色米了。
“你想吃就哪里都有。”霍深把他重新放上木台,揉揉脑袋,“玩去吧,我训练完就来接你。”
说完又不忘嘱咐:“别去太远的地方,让我看得见你。”
沈月岛噗一声笑出来:“那你到底是要我去玩还是要我陪你啊?”
天这么黑,想要霍深看得见他,怕是只能呆在距离霍深一米之内的范围了。
“那就别走了,陪着我吧。”
霍深也不客气,揽住他的腰,手臂一托把人抱起来侧放到自己马上,带着一起去排练。
大昆看到沈月岛就呦呦呦地出怪声逗他:“粘人精又跟来了啊,一天天啥也不干就想你汉子。”
这是草原人习惯叫的称呼,听着多少会有些“粗俗”。
沈月岛这个城里来的小少爷哪里听过,脸皮再厚都遭不住,当场就臊了个大红脸,呆愣愣地杵在马上好几秒,反应过来后蹦起来就要和大昆决一死战:“你大爷的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了!谁是粘人精!谁就会想汉子!我要是哪天进医院了一定是被你冤枉气病的!”
他跳到大昆身上,一顿拳打脚踢。
霍深也不拦着,反而时不时帮他揍两下。
明面上谁也不帮,暗地里竟拉偏架。
大昆气得直嚎,说他们两口子忒不厚道。
霍深压根没理他,看沈月岛打够了就把他一脚踹进草场继续排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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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骑射表演很顺利,游客拍照的闪光灯快把夜晚的草原照成新闻发布会现场了。
沈月岛也凑热闹拍了一张。
照片里霍深骑着一匹纯白色的高头大马,手勒缰绳将马头拽得仰天长嘶,钢劲的弯弓横搭在他结实的肩膀之上,弓上架着一支即将发射的红木铁箭,一簇炽热的红光立在箭头上,映进他的眼。
沈月岛用这张照片发了条朋友圈,配了句很简短的文案。
——我年少时的梦啊,终于回到我身边。
这是他七年来发的第一条朋友圈,往下滑最近的一条还是十八岁那年暑假发的,同样一张阿勒骑在马上射箭的照片,甚至姿势和表情和霍深相比都没怎么变。
那条朋友圈的文案同样简短。
——我想一生溺在你眼中。
作者有话说:
久等啦宝宝们,开始更新番外